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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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完老王的葬礼,向以鲜并没急着走。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卷上一支烟。他手有些抖,一边卷,一边往外掉烟叶,好不容易才将烟栽进烟锅里。烟锅是竹子做的,边缘被烧焦了,有些凹凸不平。向以鲜吸一口,力道有些猛,就咳起嗽来。
老王的坟是他自己挖的。老王死后只麻烦两个儿子倒了两撮箕土。老王是昨天夜里死的,按说,要在家里停三天。但两个儿子都有要紧的事,就请了几个抬棺的人,把老王往洞穴里一搁,就回去了。
这半年,村子像着了魔,已经几个老人自杀了。
朱大嫂被疾病缠得不见尽头,觉得拖累儿女上了吊。李老栓忍受不了儿媳,躲到公路转角处突然撞向车轮,还为儿子挣了十几万。
这些人走了,向以鲜就是这个村子里最老的人了。向以鲜今年七十三,这是个自己都觉得尴尬的年龄。不是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老爷不请自己去么?
一锅烟烧完了,向以鲜再卷上一锅。人老了之后,日子也就显得宽裕起来。没有急着要做的农活,抽一天烟也行。
向以鲜望了望村庄,他的目光掠过各家屋顶,掠过片片橘林,掠过排排香樟……向以鲜觉得,真美,都美。可惜,一个月后,这个村庄就得消失了。想到这里,向以鲜嘴角一抽,像他身体的某个部分突然受到重击。
向以鲜收回目光,搬迁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现在可以不管。向以鲜现在要做的,是再陪陪老王。向以鲜抽一会烟,又看一眼坟头,像那里藏着的不是老王,而是他自己。
抽完第二锅,一股睡意袭来。这时明明是早晨,太阳才把云层推开,哪来的瞌睡?向以鲜往石头上一仰,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1
从坟地里回来,向以鲜就给儿子们打电话,谎称自己生病了。
大儿子向内在县城经营一家建材店,这两年受建筑业影响,生意一点也不好。大儿子说,爹,你等等吧,我把这批货处理了就赶回来,你放心吧。
二儿子向外呢,跟着孙子一家在河南。五年里,就回过一次家。那一次是孙子的婚礼要在老家办,向以鲜就乐颠颠地种好菜,把猪也喂得肥肥的,逢人就说,我二孙孙要结婚呢,我得准备准备吧。向以鲜一笑,就露出了几颗缺牙齿。
二儿子接到电话,说,爹,我给你买了两件衬衣,你穿着保证精神。还买了铁棒山药,可以健脾抗衰老。又说,本来想买新郑大枣的,怕吃了甜的血脂高。到时候,我就给爹带回来。
向以鲜就说,别说这些空话,我就问你,我现在就病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向内停顿了一下,显出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后说,哎呀,爹,你不晓得,出门在外身不由己呀。这些天要带孙子,孙子正是走路的时候,儿子儿媳又要上班。咋个整?哥哥要近一些,喊他先照顾着,我们找到保姆我随后就回来哈。爹,你就放心吧。
鬼扯哦,我还不晓得你。那你把你的孙娃子一起带回来噻。
爹,这个鬼娃娃才一岁多点点,还在吃奶粉,瓶瓶罐罐的,那么好带的嗦。况且,这个娃娃我一个人还搞不定呀。放心吧,这就去找保姆,过两天就回来。
那我等你回来收尸哈。向以鲜“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向以鲜挂了电话,就气呼呼地上了床。枕头有些味儿,汗味、叶子烟味、口水味,啥都有。上了年纪之后,手脚不太灵便,就懒得洗了。
刚才自己装得一点都不像,一个病了的人,声音哪里有那么硬气?向以鲜突然想。
向以鲜望着屋梁,屋梁上挂了些蛛丝网。向以鲜不止一次对着它们说,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扫干净。只是说归说,向以鲜也懒得去找竹竿了。
应该是这样的,向内,我……我……我……病……病了,起……起起……起不了床……向以鲜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向以鲜突然就想笑,只是这笑有些变味,仿佛比哭还难听。
向以鲜就又说了一遍。再说一遍。第三遍的时候,居然忘词了。向以鲜就吓一跳,万一接电话时,发生了这样的事,那就……
《狼来了》的故事,向以鲜小时候是学过的。想到这里,向以鲜就打了一个寒颤。
向以鲜于是就反复练习,直到脑门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只是越练习,向以鲜越没信心,不是这里出错,就是那里出错。向以鲜就长叹一声,在心里怪自己这辈子连谎都没说过。
如果儿子问起得了什么病,就说癌症。不对,那得去检查。说感冒,也不对,得咳出来,况且病情太轻了。要说肠胃炎,山脚下王医生检查的。对,就这个。万一说漏了嘴,或者语气不像怎么办?
大花猫“喵呜”一声,蹿了进来。这只大花猫陪着自己有些年头了,儿子们不在的时候,向以鲜就对着猫说说话。说来也怪,再烦,只要你一说说话,心里就好受了。和你说话的,哪怕是一只猫,或者一棵树。
向以鲜就对着大花猫说,要是你当我儿子就好了。又说,不得行哦,那我不成了猫的爹了,要得啥子。停了一下,又说,猫猫,想撒个谎又装不像,你说咋办?
大花猫像听懂了似的,朝着床头看。又一个箭步跳上床来,朝着向以鲜“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一边还拿出爪子,轻轻在向以鲜的手上拍。向以鲜就起身,抱着大花猫,用手轻轻梳理着它的毛发。大花猫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在主人的怀里响起了鼾声。向以鲜觉得,这是很温暖的时刻。
梳着梳着,向以鲜就突然想,只有自己真病了,才能把假戏做真。于是,向以鲜悄悄下了决心。
2
这里是垭口,张寡妇的二层楼房就修在马路边。一楼辟出一间来,卖点零食和烟酒,其余的空地摆了一桌麻将。
向以鲜出现在麻将桌旁时,打麻将的人并没看出什么异样。其实,他已经一天没吃一口饭了。向以鲜是拄着拐杖来的,走得一步一挨。本来并不远的路,却歇了很多气。
麻将室里的四个人正忙着摸牌,出牌。也有人把烟从嘴里拔出来,吐出一个个渐渐散开的烟圈。他们五十上下,在外打过几年工。这几年工作并不容易找,就留在家里了。没事时,吆喝一声,凑一桌,把钱从这边摔到那边。
向以鲜像以往一样,找个角落坐下来,看他们摸牌出牌。有人说,向叔,来,打起。
向以鲜就嘿嘿一笑,说,不会,看你们打。声音也是恹恹的。
我教你。
我是死脑筋,学不会。
你又不缺钱,向内向外每个月给你寄,你还有拆迁款呢,怕什么?
向以鲜就又嘿嘿地笑,继续看牌。
对于打牌,向以鲜真是死脑筋。看了几年了,还只是认识了几张牌。尽管这样,向以鲜一有空,就不自觉地往麻将室凑,一看就是一整天。饿了呢,就在张寡妇家吃上一碗面,顺便挑几筷子给大花猫。打牌的打饿了,也请张寡妇煮一碗,有时下点豌豆尖,有时添几片青菜叶,不贵,才五元。
多数时候,向以鲜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但他也有砸场的时候。一年前了吧,有一次向以鲜让张寡妇炒了一碗饭,备了一盘花生,打了二两枸杞酒。
按说,这点酒向以鲜根本不会醉。但那次,却醉了。他骂骂咧咧地喊向内,喊完向内,又喊向外。向以鲜一边骂,一边把酒杯往地上砸,玻璃碎片就飞到麻将桌上,划伤了打牌人的手,血流了一桌子。
哎哟,鲜叔,你小心点嘛。那人把中指伸给张寡妇缠纱布,又对张寡妇说,我不是给你比中指哈,嘻嘻。
莫喊我鲜叔,我是你爹。我是爹,咋个要爹小心点?你几年都不回来看我,还喊我小心点?你啥子意思?向以鲜像吃了火药,又“哐当”一声把碗砸碎了。
那人愣了半晌,向以鲜却没停下来,你这个遭五雷抓的,我就是你爹,走到哪里都是你爹……
那人走过去,指着向以鲜的鼻子骂,你个老不死的……
那一次,差点打起架来,如果不是张寡妇横在他们中间的话。
今天,向以鲜看得有些心不在焉。咽了几回清口水,肚子饿得咕咕响。向以鲜想,待会还能走回去不?正这么想着,袖子被张寡妇一拉。
鲜叔,电话,你儿子的。张寡妇说,神色却有些诡秘。打牌的人迅速瞟一眼张寡妇,又用余光瞟一眼向以鲜,继续出牌,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似的。
向以鲜就抓住扶手,偏偏倒倒地往楼上走,张寡妇的电话放在二楼的客厅里。
一背过人,张寡妇就往向以鲜的腰上捅,你个老疙瘩,两天不来了,又在哪里去找相好的了?连老娘都不要了?
向以鲜就嘿嘿地笑,向以鲜觉得,自己连哈哈都打不圆了。
客厅里电话安静地卧在茶几上,向以鲜知道,它从来就没响起过。张寡妇把门一关,说,吃,还是摸?
吃。
向以鲜像吃面条一样,吃得“嗞嗞”地响。张寡妇今年五十二,那两张皮囊早就干得像树皮。今天,向以鲜吃得格外香,仿佛“嗞嗞”声能填饱肚子似的。
吃完,向以鲜掏出五十元。每次,向以鲜拿过钱之后就后悔,赌咒发誓地对自己说,这是留给儿子们的钱,下次不能了下次不能了。只是当下次到来的时候,向以鲜怎么也停不下来。
张寡妇一把打掉他的钱,说,哪个要你的钱,我要的是你的人。我们结婚了,天天让你吃,让你吃个够,想吃哪里吃哪里……
向以鲜就又笑一笑,说,老汉家哪里还吃得动?我那拆迁款要留给两个儿子,动不得呀……
哪个是看你那点拆迁款?你婆娘死得早,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人都老了,再不要女人……你看你这辈子跟女人干那事都数得出来……我可以好好照顾你……你哪里吃亏了?
向以鲜还是笑,仿佛笑是一件急着要做的事。向以鲜又把钱往张寡妇胸前一伸,用眼睛说,拿去吧。
张寡妇看看钱,再看看向以鲜,一把抓过钱,转过身,丢下一句话,不知好歹的东西,提着水瓶走了。
3
向内……肠胃炎……回来……说完,向以鲜拨通了向外的电话,你狗日的……回来……
再也说不出多余的一个字,向以鲜就挂上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四天了,就为了这个时刻。
重新躺回原位,向以鲜才发现,手还抖得厉害,牙齿磕碰得“咚咚”响。
这几天,向以鲜躺在床上滴水未进。大花猫从屋内窜到屋外,一副着急的样子。它跳上床,用爪子拍着向以鲜的脸,向以鲜就让它拍。恍恍惚惚中,向以鲜觉得那是向内的手,又像是向外的手,又像是自己女人的人。小时候,向以鲜的母亲也这么拍过自己的。
接下来的事,向以鲜就不记得了。电话就在手边,似乎响起来,又似乎没响,谁知道呢?他沉沉地睡死了。其实,在向以鲜看来,就这样走了,也是很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几天,还是几小时,向以鲜被一只手摇醒。是王医生。
那天早晨,王医生看到橘树上生了虫,自己的喷雾器又坏了。王医生就从山脚下一路借来,这就找到了向以鲜家。这些年,村子空了,借个东西得跑很远的路。
王医生赶紧测了脉搏,看了看舌苔,说,有点发烧了。他就背上喷雾器回家去拿药箱,回来后给向以鲜吊上盐水。吊完一瓶,向以鲜觉得好多了。王医生就给向内打电话,催促他赶快回来。向内在电话里说,昨晚县城下暴雨,把铺面淹了,今天得救灾,不然,几万块的东西就完了。等两天再说吧,王叔你放心,我也是做妈老汉的人了,道理我是懂得的。俗话说,屋檐水点点滴……
话还没说完,向以鲜一把夺过电话,对着向内说,向内,赶快回来,房子的拆迁款放在家里不安全。
为了安全,向以鲜把钱挪了好几个地方了。先是枕头下,张寡妇三天两头往下跑,怎么会安全?接着装进空坛子里,万一她去捞泡菜,盖子揭错了,就完了。向以鲜也想过在屋子里挖个洞,埋进去,但土是新鲜的,更容易被人发现。最后,向以鲜只得把钱藏在谷子下面。
不等向内回答,向以鲜就挂了电话。又对着向外说,向外,快回来,你哥一会就去存拆迁款。说完,“啪”地挂上电话,仰面倒在床上,“嘿嘿”笑起来。这笑声,把王医生瘆得向后退了两步。
王医生收拾好药箱,嘱咐几句,留下几片药,走了。向以鲜下了几筷子面,吃得都呛起来,轻轻地咳了几声。大花猫也“喵呜喵呜”地望着它,眼里的光彩分明是在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吃完饭,向以鲜端着板凳坐在院子里。这时候,春节刚过。过些天,椿芽树就会冒出红红的嫩叶,芍药会从土里冒出来。麦苗也还浅,没能盖住黄色的土地。向以鲜望向村子外的一个场坪,那里现在一辆车也没有,像一张摊开的手帕。明明在几天前,这里还停满了车。车的号牌有云南的,广州的,湖北的……拼起来就是半个中国。那几天,整个村子里飘着的都是汽油味,向以鲜闻着都头晕。现在想起这些,仿佛是好早的事了。
向以鲜居住的村庄,要搞旅游开发。这本是几年前的事了,才传出消息那阵,向内向外每天往家里挂电话。等大家都以为这事儿过去了的时候,事情却取得突破性进展。拆迁款都下来了,搬迁会是下个月的事。向以鲜领到钱后,跑到张寡妇家喝了一杯,就将喜悦表达得干干净净的了。对两个儿子,他只字未提。他隐隐觉得,自己要面对的,可能比这拆迁款还要多。事实上,向以鲜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他见过老王儿子如何为钱打架,也见过他们如何羞辱老王,老王就为这个喝了农药。向以鲜也知道,一葬完老王,这两个儿子就会拿着自己并不满意的那份拆迁款,匆匆忙忙打工去。这个家,从此就散了,再也粘合不起来。
看着那些田野,和老王家的屋脊,向以鲜像是第一次看它们。看着看着,太阳就下去了。
才过了一夜,向内和向外前后脚就回到家。一回到家,这个家就热闹了。
向外说,哥,你咋整的,爸生病你都不回来看?你这么近,我叫你先回来的嘛,我随即就回来,你看,我不就回来了吗?
向内愣了半晌,才说,嘿,你说的还怪呢,他不是你爹?为啥子一定要我先回来?你想耍啥子滑头?你有事我就没有事?我的铺面被水泡了……
向外说,谁知道你的铺面遭没遭水泡?人重要,还是铺面重要?我看是忤逆不孝……
那你孝?这次爹的拆迁款你就不分。向内说。
你啥子意思?爹送你读了高中,我只读了初中,你以前花的钱多,现在当然就该不分。向外说。
一个凳子被踢飞砸在墙上。
一个茶杯被摔烂了。
……
向以鲜有些坐不住了,每一声吵闹都顶得他心尖疼。
4
向以鲜扔下锄头,把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拔腿就往张寡妇家跑。向以鲜跑得跌跌撞撞的,不是把石子踢飞了,就是自己摔倒在石子上。
向以鲜赶到现场时,场面已经混乱不堪。向内楸着张寡妇的领子,向外一拳头就到了张寡妇的脸上,张寡妇的嘴角立即就流出血来。
老子跟你们拼了……张寡妇吼完,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两眼的光芒能把人射穿。他抬起一脚,踢向向内的裆里。
你个骚货,连一个老汉你也想搞……想来当后妈,你折不折寿?向内闪过这一脚,顺手一带,张寡妇一个趔趄就倒在了地上。头磕在了锄头的尖角上,血汩汩地往外流。
她哪是那里骚,明明是钱骚,想来争财产……想来争财产,你枕头支高点……向外说着,飞起一脚。
哎哟,哎哟……打死人呀打死人呀……张寡妇捂着头,叫得像正在阉割的猪,你些狗日的……你那爹是个蔫茄子,给他个洞,他钻得进去不?哎哟,哎哟……还有没有王法?
向以鲜终于赶过来,他恨了向内一眼,又恨了向外一眼,说,两个狗日的,你们在造啥子孽?说着就去拉张寡妇。
不要拉我,免得我惹一身骚。哎哟……哎哟……我要到县医院……张寡妇扯过一条毛巾,捂住流血的头皮。向以鲜赶紧松手,傻愣愣地站着,像犯了错的学生。
过了半晌,才对儿子说,你两个不日毛的,丢老子脸呀……说完,用脚跺了一下地。
晓得哪个才丢脸?想起来都恶心,老成这个样子了……向外说。
老汉儿,你不要脸,我们要要嘛,以后我们还怎么在这里活人?向内说。
老东西,你看你养的啥球儿子?
……
向以鲜觉得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他转身就往回跑。有些微弱的风,吹得树梢在晃动。沙土进了眼睛里,向以鲜用手去擦,一擦就擦出一把的泪来,收都收不住。
不知怎么的,一回家,向以鲜就止住了泪。相反,向以鲜有说不出的冷静。他从枕头下拿出剪刀,试了试刀尖,很锋利。又试了试刃口,也锋利。
向以鲜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捆报纸。他一层层地剥开,一叠钱就赫然地露了出来。向以鲜一一地点过数,一,二……十八,没错,十八万。
向以鲜把钱散开,散得满床都是。一床满眼的红,把向以鲜的眼睛都晃花了。向以鲜抓起一叠钱,手颤抖着,抖得钱“嚓嚓”地响。向以鲜右手抓起剪刀,张开,对准钱的腰就是一咬。“嚓”地一声响,断了。钱是断了,向以鲜的手却也被绞破了皮。向以鲜赶紧压住伤口,撕下一条破布来,用线缠了缠。向以鲜又开始剪。这时候的向以鲜,手不再颤抖,身子也出奇地硬朗。一刀,一刀,向以鲜像在做一件精致的手工。
剪到最后一捆了,向以鲜的手都剪疼了。向以鲜笑起来,笑声把这个家都撑破了。
向外从张寡妇家气呼呼地回来,站在窗口,朝屋里一望,就惊叫起来,啊,疯了,疯了……这个老家伙疯了……
向内也朝爹的屋里跑来。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向以鲜把所有的钱就剪成了碎末,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一把碎末,放到剪刀口。
向内冲过去,一把夺过父亲的剪刀,“哐”,剪刀就到了墙角。爹,你要咋子?你跟钱有仇哇?你咋个越老越造孽?
向内扔完剪刀,赶紧去抢碎末。向外推了向内一把,向内一个趔趄。向外一下子扑在床上,压在了碎末上。他抓起碎末,往自己的衣袋里塞。
向以鲜慢吞吞地捡回剪刀,然后慢吞吞地走回来,抓起一把碎末,继续剪。向外突然转身,卡住了向以鲜的脖子。
啊……啊……向以鲜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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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向以鲜惊叫起来。他晃了晃脖子,又伸手摸了摸。当他确切地意识到脖子根上只有自己的手时,向以鲜就醒了。
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瓦蓝瓦蓝的天,挂着朝阳的天。向以鲜摸了摸额头,额头还是额头。支起身体,向以鲜就看到了老王崭新的坟头。
向以鲜这才明白自己做梦了。做了个什么梦呢?向以鲜又恍恍惚惚起来,仿佛一点都记不得了。向以鲜戳了戳脑袋,又勾着头想了一会儿,确信什么也想不起。不但梦记不得,就连以前的事,三岁的,五岁的,四十岁的……都记不得了。记忆仿佛一缸水,从出口流淌得干干净净。有那么一小会儿,向以鲜甚至怀疑这个村子里有没有一个叫作向以鲜的人。
直到看见躺在身旁的烟锅,向以鲜这才想起,刚才是抽过烟了。收起烟锅,向以鲜对着老王的坟说,哥老倌,想说话的时候就给我托梦哈。你托了梦,我就来坟头陪陪你……
说完,向以鲜就摇晃着往家走,路两旁的豌豆开着紫色的小花,胡豆苗也蹿得老高了。油菜花打着苞,过不了几天,天地间就全是一片黄了。
向以鲜才走几步,突然想起刚刚过去的春节。这个春节是自己一个人过的。向内说,爹,涛娃子要带女朋友回来,今年就不能回家过年了。向外说,我离得远,今年又没挣到钱,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子,爹,我明年回来吧。
除夕那天晚上,向以鲜炖了一大锅猪腿,炒了猪肝,切了香肠,砍了肋骨。当菜都端上桌时,向以鲜才突然觉得,这满满一桌子是有些多了,或者说太多了。向以鲜就慢慢吃,吃得自己实在撑不下了,还在吃,像跟谁赌气似的。
想到儿子,向以鲜就突然记起了刚才的梦,梦里自己撒谎喊回了他们。向以鲜就对自己说,向以鲜,你是咋个当爹的?自己的那张老脸还要不要?儿子们忙,你喊人家回来干啥子?
又恍惚想起自己剪掉了拆迁款的事……向以鲜就顿了一下脚,“哎”的一声长叹,小跑起来。
跑回家,推开门。门推得有些猛,“哐当”一声砸在墙上,又弹回来,向以鲜管不了这么多了。他端来一条板凳,站在板凳上,爬上小柜,然后鞋也不脱,就又翻过大柜,一头掉进谷堆里。向以鲜爬起来,才觉得腰都摔疼了。谷子一下把向以鲜陷进去,鞋子里也灌满了。向以鲜用手去刨靠着柜壁的谷子,谷子的芒扎得手生疼。向以鲜也顾不上,使劲刨。刨呀刨,刨呀刨,谷粒刨上去了又滑下来。终于见了底,向以鲜抓起一捆报纸来。报纸用尼龙绳捆着,向以鲜抖抖嗦嗦地解开来。露在他面前的,是厚厚的一沓钱。
我的天,吓死我了,真剪了,两个儿子怎么办……向以鲜还没说完,屋里的电话刺啦啦地响起来。向以鲜扔下钱,连滚带爬地下了地。接起电话,说了一声“喂”,向以鲜的泪就滚滚地往下流。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