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刘会然,中学教师。浙江省作协会员。浙江省“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作家。有小说、散文等100多万字散见《小说选刊》《北京文学》《短篇小说》《人民日报》《文学自由谈》等刊物。获全国梁斌小说奖等全国各类奖项10余次。有作品拍摄成电影。出版《陨落的天使》《少年与花》等小说、散文专著12部。
途经篁园大桥,去义乌市篁园服装市场。一乞丐,单腿跪伏桥头,正磕头讨钱,一截白森森的残腿裸露在寒风中。
乞丐埋着头,用前额不断地磕碰路面,嘴里复读机般嘟哝着,行行好,行行好……路面上染出了一道暗黑的血迹。
爱人掩着鼻子,说,这人挺像辛亮。
我笑道,不会的,辛亮不是回婺源了吗。
走远后,回头一望,乞丐正抬头。我隐约看到他胸前,一个褐色的盒子,躲闪着。
1
还是2008年吧,北京奥运会那年,也是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那年。那年上半年,房价正处巅峰时,我们买了现住的这套二手房。房子不是很满意,在顶楼,两厅两室一厨一卫,89平米,都建十多年了,还要68万,忒贵,可以和省城杭州的房价扳手腕了。
楼底的车库倒不错,正对三叉路口,可惜面积太小,只有12平米,根本就停不进去车。还好,我们暂时无车可停,买完这房就气喘吁吁了,也没能耐再买车。
我们选定北京奥运会开幕这天,8月8日,乔迁“新居”。几天下来,发现这车库还真没多大用处。看来,要闲置了。但一瞧,整个小区压根没人把车库做车库,都是把车停在路面上。车库呢,都当出租房租给外来务工者。我们也就打算把这车库租出去。
出租广告贴出去不到二十分钟,就接到一个电话:老乡,老乡,你那车库要出租吗?
好生纳闷,我们刚搬进这房子,连楼下邻居都不认识,怎么就有人亲切叫我为老乡?
我谨慎回答道,车库是要出租的,可你认得我吗?
男子显得很生气,说,真是的,怎么不认得,你这车库,以前不是你父亲在开小卖部吗?
我一时语塞,连说,哦,哦,这房子是我刚买的,你认得以前的房东吧。
男子说,这房子转手了?难怪,我还纳闷这小卖部怎么多天不开了呢。
我也想起房子过户时,前房主说过,他父亲在车库里开小卖部,一年也有不错的收入。
男子说,老乡,你这车库,多少钱出租?
在出租前,我也打探过一些行情,像我们这种车库,面积小,但旁边就是义乌国际商贸城,人口流动大,寻租的外来务工者特多,所以租金还行,一年有三千元左右。
我说,三千二。
男子说,老乡真会开玩笑,你这车库哪要这么贵。
我问,你说多少?
男子说,我在这小区待了这么久,什么房子多少租金,我还不清楚?
我说,三千好了,我车库的位置好。
男子说,位置好有什么用,我用来睡觉,不开店,我只能出两千八。
我说,加点,两千九好了。
他说,就两千八。
这时,一旁的爱人说,两千八就两千八吧,相差一百元发不了财,说多了还不够口水费呢。
我对他说,好好,就依你的价格,要看车库吗?
他说,有啥好看,你那车库,我还不清楚?
我说,那好吧,你到五楼来,我们把租房协议签下。
挂掉电话,他蹬蹬蹬爬上五楼,砰砰砰敲响了防盗门。
一开门,一个矮挫的男子就站在面前,刺猬头,磨盘鼻,短衣,长裤。脑袋浸泡在汗水里,水汽沿着头发,袅袅升腾。他熟人般,鞋不脱不换,径直走进客厅,径直坐到了沙发上。
我把一份打印好的租房协议书递给他。他瞄了一眼,说,没问题。
我说,你的身份证给我看看,协议书要登记身份证号。
他从上衣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掏出身份证。我一看,竟然还是压缩膜的,第一代身份证。
我笑,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是第一代身份证啊,都成古董了。
他说,十几年没回家了,没法弄第二代。
我问,你家在西藏还在内蒙?
他说,老乡,你真逗,看我这形象,像西北汉子吗?我老家就是浙江隔壁的上饶婺源。
我说,婺源又不远,你不是为了逃债,那肯定就是逃犯了。
他笑着说,欠债的是爷爷,讨债的是孙子,我还真想当回爷爷,嗬,嗬嗬。
我说,那怎么不回去?
他说,一言难尽啊。
我说,我们夫妻其实也是新义乌人,江西吉安的。
他说,你们也是江西人啊,还真是老乡了,嗬,嗬嗬。他猛地站起,双腿直立,紧紧握住我的手,很庄重。很像以前小学课本上,周恩来总理紧握掏粪工人时传祥的手。
我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身份证,外面的压缩膜已经从边缘翘起,翻卷着。身份证的头像还很青涩,眼睛睁得大大的。
仔细一看姓名:辛亮。出生年月:19720526。
填写好两份租房协议后,我把一份给他。他说,我要它干嘛,老乡,你留着就行了。
我说,每人一份吧,以后有纠纷可以按协议书上的操作。
他忿忿不平道,都真老乡了,还会闹什么纠纷啊。
离开时,他还是把协议书卷成桶状,插进臀部的口袋里。
2
第二天,路过车库,看到辛亮正忙着搬家。辛亮老婆穿着吊带桶裙,脚拖着一双洞洞鞋,悠闲地倚在铁门上,嘴里咔嚓咔嚓嗑着西瓜子。辛亮老婆嗑西瓜子极娴熟,嘴巴一张一合,瓜壳就排着队在嘴角等候。噗,噗,噗,瓜壳宛如子弹般应声而出,井然有序地射向角落的垃圾桶。我猜,辛亮老婆肯定也是江西的,因为义乌人几乎不嗑水煮的西瓜子,义乌人喜欢嗑烘烤的葵花籽。
家当基本搬好了。靠里墙摆着一张铁制双层床,比学校的单人铁床稍宽。床左边挨着一个衣柜,衣柜旁边是一台洗衣机。床右边挨着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办公桌上还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物件。
辛亮手里抱着一台21英寸电视机,放在左边不合适,放在右边也不合适,笨熊般,移来移去,总是摇头。
见我在门口,辛亮忙招呼我,说,老乡,进来坐。
他老婆笑喷了,一粒瓜子仁从鼻孔里飞出,说,坐个屁啊,这么点地方,放个屁,三天都转不出去。
我和辛亮哈哈大笑。辛亮说,不能这样说,比以前还是宽敞些,以前那个车库,还不到8平米呢。辛亮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说,要不是两个孩子要来义乌读书,我还真不想搬呢。
我惊讶道,这点地方,你们夫妻住就够呛的,还要住俩孩子?
那怎么办?一家四口总得先挤挤,有办法了再说。辛亮从口袋里抽出香烟,飞一根给我。我说,我不会抽,把香烟递回给他。
辛亮点燃香烟,烟气一下就弥漫了整个车库。他老婆咳嗽了几声,骂道,整天乌烟瘴气的,就知道抽烟,抽死你去,买房的钱都被你抽光了。
我笑了起来,说抽烟能抽掉买房的钱,太夸张了吧?
辛亮说,你不要听这婆娘乱说,五块不到一包的烟,能抽多少钱?
我说,那是,义乌的新房,一平米都上一万五了,五块钱一包的烟,一个平米的房钱就够你抽了,那要抽多少包?这个车库都装不下了吧。
辛亮问我,老乡,你什么工作?
我说,我和爱人是老师,大学毕业后就来义乌当老师了。
辛亮说,读了书还是好,不像我们,嗨。
我问辛亮,你们在哪里高就?
辛亮说,老乡你就不要笑话了,我们只是瞎混,开了一个麻将馆,就在小区沿街32号店面。
我说义乌人都忙着做生意,打麻将的人不多吧?
辛亮说,都是小区里老太婆,台费收得轻,除了房租,就混得下两人的嘴而已。这不,家里的孩子又要来了。父母年纪大了,说管不住孩子,要孩子来义乌读书,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我说,干嘛要开麻将馆,在义乌,做什么事情不能赚钱呢?听说,人家送快递,一个月有一万多块。
辛亮笑道,我也想去送快递,可……
嗨,不说了,这里整理好了马上要去麻将馆了,我不去,这婆娘干不好一件事情……
辛亮还没说完,婆娘就骂道,操,我怎么就干不好一件事情,妈的,不是我,你还能在义乌混下去……说着说着,婆娘手中的一把黑瓜子牛虻般朝辛亮涌来。
辛亮移动迟缓,躲避不及,浑身上下一阵瓜子雨。
辛亮双肩一耸,两手一摊,朝我尴尬地笑了笑,自嘲道,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3
这天气,和奥运会比赛一样,如火如荼,都八月份了,空气还像煤气般,一点就着。住楼顶更燥热,空调一刻也停不下来。晚饭后,本想去小区散散步,一出门,热浪就张开大嘴,想把人当烧烤,一口吞下。好在,这些天,电视里都在直播奥运会赛事,我们就待在空调房里看比赛。
那晚,快半夜了。突然,门砰砰砰响起。我纳闷是谁?
辛亮一边拍门,一边叫,老乡,老乡,是我啊,开开门。
我和爱人都吓了一跳,以为有什么大事,忙打开门。
一看,辛亮上身裸露,下身却穿着盖住脚踝的长裤,手里提着一卷脱了边线的草席。
我说,辛亮,你这是干嘛?
他嘿嘿一笑,说,老乡,你楼底这车库,太闷热了,我想到你们家楼顶去凉快凉快。
我说过,我们家的房子是五楼,上面就是顶层,有楼梯上去。
刚买这房时,楼顶狼藉一片,连隔热层都断裂了,简直惨不忍睹。担心下雨漏水,搬进来前,我请做泥工的大哥,把整个隔热层翻新了一遍,涂上了防水涂料,也倒置了新的水泥板。在水泥板上,砌了几个造型各异的菜坛和花坛,还煞费苦心做了一座小桥和一眼水池。
辛亮脸上的汗,吧嗒吧嗒往下掉,说这鬼天气,不让人睡。
看着大汗淋漓的辛亮,于心不忍,我就引着辛亮来到楼顶,用钥匙打开了楼道通往楼顶的防盗门。一到楼顶,凉风习习,我才发现,楼顶还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辛亮把草席摊在空隙处,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起来。楼顶上,我们种植了一点蔬菜,有两株西红柿,四株辣椒,六株茄子,还有两垄番薯。辛亮的烟火在蔬菜旁边闪耀,像飞舞的萤火虫,让我想起了远在赣中农村的父亲。
我问辛亮,你十多年都没有回家,难道不想家?
辛亮喷出一口浓烟,说,怎么不想,连做梦都想回去看看。
我说,现在交通发达,去婺源又近,还不是说回就回的事?
把烟吞吐完,辛亮用手扭灭在土里,一字一顿地说:家,是,回,不,去,了。
我笑,辛亮你还是个哲学家嘛,哲学家说,到不了的是远方,回不了的是故乡。
辛亮嘿嘿一笑,说老乡就别取笑我了,哲学家?嗐,我只能是“空想家”,是无家可回啊。
我说,你老家不是婺源吗,怎么说无家可回?
辛亮又燃起了一根烟,说,我们的确是回不去了:二十岁那年,好像是1992年吧,我来到义乌。刚来时,我在一家饰品厂上班,工资不错。第二年,我把婆娘也带来了。两个人在饰品厂上班。但我们看到很多老乡在小商品市场帮人运货赚到了钱,我们也辞工去踩三轮车。踩了五六年的样子吧,还真赚了不少钱,我们就在老家建了一幢三层半的小洋房,还买了一辆面包车。人家看到我们混得人模人样,就说,义乌是个赚钱的好地方啊,你们何不在义乌买套房子,做真正的义乌人。
说实话,我们也喜欢义乌,这地方,不欺生,只要勤劳肯干,赚钱的机会真多。可我们一盘算,在义乌买房,钱根本不够。人家又劝我们,说,你家里的房子一年住不了几天,天天让它喝西北风,还不如卖掉算了。
想想,还真是这样,除了过年待上不到半个月,家里的房子就只能是藏猫躲鼠,白白浪费。于是,我们就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便宜,五万不到。
当时,义乌的房价才十来万。本来想,再奋斗几年就能买上商品房了。
哪知,在一次运货中,由于货物装得太多,挡住了视线,没有看到红灯,被一辆出租车撞翻了。交警处理的结果是我全责。嗨!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出事故后,花了好多钱,面包车也卖了,但我们还是一直追着房价想买房,一直追,一直追,追到现在,与房价是越追越远,连最初的五万都追没了。
辛亮掏出烟,点上火,猛吸几口,说,回去,回得去吗?
辛亮是烟不离嘴,烟熏火燎的。我喉咙受不了,咳嗽不停。深也夜了,我交代他,在楼上睡要注意安全,就下去了。
4
天气越来越热,眼看要过中秋节了,这天气像热上了瘾,还没有一点凉下来的意思。
接下来这些天,辛亮每天晚上都会来楼顶睡觉。
每天,把辛亮送到楼顶后,我就会把铁门锁好,第二天再开铁门放辛亮下来。本来想把楼顶的钥匙给辛亮,但老婆有些不放心,说,楼顶上还种着蔬菜呢。
一天清晨,我们感觉凉飕飕的,起床一看,外面正风雨大作。
我想起,辛亮还在楼顶呢。
果然,我打开防盗铁门,辛亮正靠着门板,用漏洞百出的草席盖着身子,身体蜷缩着,瑟瑟发抖。
我说,你怎么不叫我们开门呢?
辛亮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一条腿扛在肩上。
我脸色惨白,一夜不见,辛亮怎么就把腿弄断了?
辛亮用手推开我,一只脚沾地,一只手扶着扶梯,肩上驮着断腿,一颠一颠往下跑去。
后来才知道,下大雨时,辛亮拼命地叫过我,也用脚跺过楼顶,就是没盼到我去开门。或许是那夜风雨声太大,或许是我们睡得太死,总之,我们的确没有听到辛亮的喊叫。
淋了一趟雨,辛亮竟然整断了自己一条腿,这太戏剧性了,完全颠覆了我们的想象。我和爱人胆战心惊。辛亮来向我们索赔是肯定的,说不定还会以伤害罪来讹诈我们呢。
爱人推测说,辛亮肯定以为我们是故意的,他天天来楼顶睡觉,觉得我们不乐意,故意整他一回。
天地良心啊,我们可真不是故意的。我们后悔了,不该把这车库租出去。这样一闹,辛亮肯定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们恐怕要以小失大了。
这如何是好?
这些天,我们都害怕出门。路过车库时,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侥幸的是,我们每次路过车库,车库的门都是紧锁着。
我们抱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心态,等着辛亮来找我们麻烦。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好些天过去了,辛亮压根就没露过脸,难道他在和我们玩心理战?
过了十来天,快临近开学了吧,家里的防盗门砰砰砰响了起来。
辛亮嘴里大喊着,老乡,老乡!我是辛亮,开门啦!
我和爱人面面相觑,心想,辛亮终于找上门来了。躲是躲不过去的,我们只好坦然面对了。
一打开门,发现辛亮拄着一根拐杖立在门口。
我惶恐地把他迎了进去。他柱着拐杖,像第一次来我家一样,鞋不脱不换,径直走进客厅,径直坐到了沙发上。
把拐杖搁在沙发的扶手后,辛亮说,没吓着你们吧,老乡。
我故作幽默地说,哪能呢。
辛亮说,没吓着你们就好。辛亮说,其实,我早就是一个瘸子了。前些天不是告诉过你,我出过一次车祸吗,就是那次,把一条腿整废了,以前只不过装了假肢而已。
我噢了一声,才想起,每次见到辛亮都是长裤,也想起那天辛亮驮着假肢下楼时落荒而逃的样子。现在想想,突然觉得挺搞笑。
我忍住笑,问,假肢不用了吗?
辛亮说,坏了,被水浸坏了,腿还发炎了呢,都住了半个月院呢。这不,今天刚出院。
我说上次不好意思,我们……
辛亮急着说,老乡,没事,不怪你们,人是有命的,我这人命贱,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就说我这腿,人家都是踩三轮车送货,没事,我却翻车了。人家也会翻车,但人家没事,我一翻车就翻废了腿。
辛亮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来,不是向老乡倒苦水,有一件事想请老乡帮帮忙。
我说啥事,能帮肯定帮。
他说,我那两个孩子,不是这两天就要来义乌读书了吗,你是教师,能不能转学到你们学校?
我说你们有义乌户口吗?
辛亮说,老乡真会开玩笑,我们这些民工,哪里能够搞到义乌户口啊。
我解释说,我们是公办学校,只能以外来建设者子女的名义转学,要有暂住证,租房协议,特别是夫妻双方要在义乌缴纳了养老保险。
我补充说,按照以往学校招收借读生的经验,暂住证,租房协议问题不大,关键是养老保险,而且,还要比较谁缴纳的时间长,越长,成功的机会越大。
辛亮说,我们一无单位,二也不知道在义乌能待多久,我们哪里交过养老保险啊。
我说,你傻啊,不会找一家有营业执照的店铺,签份假的聘用合同,然后自己到劳动人事局去交养老保险金就是了啊,很多人都是用这个办法。
辛亮说,我们交养老保险金可以,可,孩子不读书了,我们这养老保险如何处理?万一哪天在这里混不下去,不是白交了?
我说,应该可以转到老家去吧。
辛亮说,能转也行,关键是夫妻双方都要补交,那得补交多少钱啊!万一补交后,还是比不过人家,我们不甘心啊。老乡,你不是老师吗,能不能帮我们通融一下?
我说,这个还真帮不了你,现在是“阳光招生”,政策很死,就是校长都帮不了你。你还是想办法去交养老保险吧。
辛亮垂下了头,闷想了一会儿,说,让他们去民工子弟学校混几年算了。辛亮问,民工子弟学校不要这些吧。我说,民工子弟学校不要,只是,民工子弟学校教学质量不好说。
辛亮说,这两个家伙,在老家长期没人管,成绩肯定一塌糊涂,能读一年算一年吧。说完,辛亮拄着拐杖,一颠一颠下楼去了。
5
开学前两天,在楼底的出租房里,我看到了辛亮的一对儿女。辛亮热情地向我介绍,儿子叫辛小旗,读六年级。女儿辛小彩,读五年级。辛亮教导辛小旗和辛小彩,碰到我要叫叔叔,不对,应该叫老乡叔叔。
辛小旗身材高瘦,但长得很文雅,沉默寡言的。辛小彩呢,长相像辛亮,身材像辛亮老婆,说起话来,嘴角一翘一翘。
辛亮带他们到郊区的一所民工子弟学校报名。每天早上,有校车来小区的路口接送。我也坐公交车上班,每次在路口都能看到他们兄妹俩。两个孩子都乖,看到我都会亲切地叫老乡叔叔,辛小旗叫得含蓄,辛小彩叫得脆亮。他们的校车要满城接学生,时间不固定,要很早就去路口等。在等校车时,辛小旗喜欢坐在马路牙子上,静静看书。辛小彩呢,不是去踢小石块玩,就是去拔路边的杂草。
或许是刚从婺源来到义乌,兄妹对义乌满是新奇。国庆节时,辛亮带他们去逛了一回国际商贸城。回来后,在门口的樟树下,辛小旗写了一篇《可爱的义乌》,辛小彩则画了一幅水彩画。
我路过车库,辛亮忙叫着我,老乡,老乡,来看看这俩家伙的作业。
我仔细看了一下,辛小旗写的日记感情饱满,表达了对义乌的热爱与赞美之情。辛小彩的水彩画,抓住了义乌最有特别的货郎和拨浪鼓,进行浓墨重彩,角度新颖独特。
我夸奖道,不错,各有特色。听到我的赞许,辛亮掏出一根烟燃上,说,辛小旗的成绩还行,老师说在班里是前几名,辛小彩贪玩,成绩中游的位置吧。
每晚回家路过车库,都能碰到辛小旗和辛小彩在车库里做作业。通常,辛小彩占据那张办公桌,辛小旗只能伏在床板上。有时候,他们也会搬凳子在门口的樟树下,一左一右看书或做作业。和辛亮夫妻,我们难得有谋面的机会。做老师,我们是早睡早起,辛亮开麻将馆,作息时间正好和我们相反,他们晚上要到凌晨一两点才能回家睡觉,早上挨近中午才起床。
当然,我们和他们无非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也没有必要多见面。说起老乡吗,在义乌的江西人有近三十万,真是有异乡是家乡的感觉。老乡见老乡,感觉就平常了。接触过几回后,我也知道,辛亮嘴中的老乡其实就是口头禅而已。就说我们的前任房主,人家是地道的义乌本地人,辛亮怎么能和他攀上老乡呢?做为房东,我们每次见面都打个招呼而已。但,辛亮和他老婆时不时在楼底吵架,我们还是有点懊恼。
那次,我们一回家,又看到辛亮和老婆在车库门前吵开了。辛亮骂老婆背着他和一个安徽人好上了,骂婆娘连一个收垃圾的也不放过。老婆回骂,瞎了你的狗眼,你有证据吗?抓贼要抓赃,抓奸要抓双,你抓到了吗?
辛亮气得握紧拳头就往老婆的头上砸,说我还没有抓到,要不是你们这对狗男女跑得快,我早把你们扭到派出所去了。
辛亮用拳头砸婆娘,婆娘也不甘示弱,骂,你个瘸子,死瘸子!辛亮越打,婆娘越骂。婆娘越骂,辛亮越打。婆娘火了,抢下辛亮腋下的拐杖,咣当一声,远远地扔到垃圾堆里。辛亮再用拳头砸婆娘,婆娘就拼命用手推辛亮。
一只脚站立的辛亮,左摇右摆,眼看着要倒下了,辛亮却顽强地,金鸡独立一样站直了。婆娘左推一下,右搡一下,辛亮像不倒翁一样,左右晃动,就是不肯倒地。
一旁看架的人,看杂技一样,都哈哈大笑起来。辛亮也被自己怪异的表现惹得哭笑不得。
还有一次,辛亮和婆娘半夜吵了起来。楼上的邻居都纷纷起来关窗户,朝下面吼叫,甚至愤怒地往下扔垃圾,泼开水。可楼底的出租房吵骂依旧。
听辛亮和婆娘用江西方言吵闹,好像是说,他们多年没有回婺源,辛亮的父母想来义乌看看他们一家,也想来逛逛义乌小商品城。辛亮是很乐意,但婆娘死活不答应,说父母来了,看到他们混成这样,会怎么想?再说,他们来了,住哪里?
辛亮说,就让他们住几天旅馆。
婆娘愤怒道,住旅馆不要钱吗?我来义乌都快二十年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住过旅馆。说着,婆娘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抓起东西就摔,说,为了省钱买房子,好几次,没有地方住,辛亮都是带她去录像厅过夜,有时去录像厅都舍不得,就担惊受怕躲在义乌江的桥下……
看到婆娘又哭又摔,辛亮只好拿起手机,在电话里说,爸妈,你们把车票退了,不要来了,明天公司派我们去出差,下次再来吧。
每次吵架都苦了辛小旗和辛小彩兄妹,他们只能蜷缩在樟树下,默默地抹眼泪。
6
车库门口的香樟树,几番叶生叶落,不知不觉,辛亮一家在我们楼底的车库里住了好几年了。辛小旗和辛小彩都读初中了。辛小旗是每天都能看到,辛小彩却很少见到了。我问辛亮,她回老家了吗?
辛亮说,哪里啊,这女子说,不想和哥哥睡一张床了,她每天都去一个要好的同学家里睡。
我这才想起,辛亮一家现在睡的还是这张两层的铁床。我笑辛亮,车库这么点地方,一家四口怎么住啊,还是去租个套房住吧。
辛亮说,我也想啊,可一般的套房,一年的租金至少一万,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辛亮说,以前,有个麻将馆,我们夫妻晚上还能在麻将馆里凑合下,现在,小区沿街店面综合管理,要弄汽车用品专业街,麻将馆不能开了。
我问,你们夫妻现在干什么了?
辛亮说,还能干什么呢,帮人家做临时工呗。
暑假的一天,辛亮提着一袋葡萄和一袋苹果来我家里。
我说,辛亮,你这是干啥?
辛亮说,这不,辛小旗要上初三了,正为他学习的事着急呢。
我说,他的成绩不是挺棒的吗?干嘛还着急。
他说,正是因为挺棒,才着急,要是成绩差的话,我也就不指望他读高中了。辛亮说,辛小旗这孩子犟,说非重点高中不读。
辛亮问我,不是义乌户籍的学生,不能考重点高中吗?
我说不是的,只是名额极少。我向他解释,义乌重点高中对成绩好的毕业生先进行提前招生,有10%左右的名额吧。然后就是统一招生和计划性招生。统一招生先会划定一个分数线,上线了就能去读。统招分数线降低5分左右是计划性招生线,上计划线的考生需要两万的赞助费才能去读。
我问,干嘛不让辛小旗回老家去考高中,他在义乌有如此好的学习成绩,回婺源考重点高中,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啊。我还说,义乌的教学成绩好,我有几个中等成绩的学生,他们回到江西去参加中考,都考上了重点高中。
辛亮说,我也想让他回去考,可他死活不肯。劝也没用,骂也没用,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说,他即使在这里读高中,考大学时还是要回原籍啊。
辛亮说,电视里不是说,政府正在研究民工子女随迁就读的政策么?
我说,的确在调研中,但什么时候出台还是未知数,孩子等不起啊。我建议辛小旗回婺源读合适,没有义乌户籍,他可能占不到任何便宜。
辛亮说,我可是软硬兼施,可这兔崽子,像中了邪,就是不肯回去读。
几天后,碰到了辛亮,我还是劝他,为了孩子,你们夫妻也一起回婺源吧。
辛亮默然无语。
暑假一过,新学期开始了,辛小旗读初三了。我以为辛亮会来退房,但没有,辛亮也没有回婺源。辛小旗没有转回老家读书,一切照旧。只是,难得看到辛小彩了。问辛亮,他说,她住同学家里,要她回来住,她不肯。我一想,也是,在这个逼仄的出租房里,连厕所都没有,一个青春期的女孩,总不方便啊。
我取笑辛亮,说我这车库不能再出租给你住了,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要把我房子撑大了。
辛亮叹息说,是啊,孩子都大了,终究要搬走的,是该找个套间来住了。
季节从秋天转到夏天。很快,辛小旗参加中考了。他的成绩相当不错,离统招线差两分,计划性分数线是够上了,可需要两万的赞助费。
可想而知,辛亮是舍不得这笔钱。
辛亮要辛小旗去上普通高中,但辛小旗不肯。辛亮苦口婆心劝。哪知,辛小旗竟然从义乌江跳了下去,待打捞上来时,已经无力回天了。
辛小旗很快火化了。一个青春的生命灰飞烟灭了,静静躺在褐色的骨灰盒里。
我说,辛亮,你得赶紧把这孩子送回婺源老家。
辛亮眼神呆滞,木偶般,说,好,好。
一个午后,辛亮敲响了我们家的门。
辛亮说,老乡,今年的出租房马上到期了,我就不续租了,我看好了一个套房,有两室一厅呢。
我说好,你们早就应该去住套间了。
不过,我还是劝辛亮,你还是回婺源吧,上次,我去婺源看油菜花,路过城区时,发现新建了很多厂房,你们夫妻回去应该能找到事情做。再说,你们还有辛小彩,辛小彩也要初三了,为了辛小彩,你也应该带她回去了。
辛亮说,好,好,我们回婺源。
这是辛亮最后一次敲响我家的防盗门。
辛亮搬走后,这车库,我们不想再出租了。五年过去了,房子的按揭贷款还清了。再说,没个车库,放点杂物还真不方便。
一年后,爱人说,辛小彩也轮到中考了吧,如果在义乌读书的话,应该知道她的成绩。爱人叫我想办法查查看,看她考上了高中么。我把全市上线的考生查了个遍,叫辛小彩倒有两个,但都是义乌户籍。
我想,辛小彩或许没有考上,或许转回婺源去读了吧。
中考结束了,我们这届毕业班考得辉煌,超额完成了学校布置的任务。大家吆喝着去聚餐。饭后,大伙还不尽兴,一起又去宾王路一家量贩KTV狂欢。
期间,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孩前来包厢推销酒水。同事带着酒气,调侃女孩,说美女,你喝一瓶,我们就买两瓶,你喝两瓶,我们就买四瓶,你喝四瓶,我们就买十六瓶……哈哈哈。
我瘫在沙发上,在晃动的镭射灯下,感觉这女孩像哪里见过。
是辛小彩吗?
可辛小彩胸部没有这么高耸吧,还有,辛小彩还只是个初三毕业生,酒,哪能一瓶接一瓶往肚子里灌?
肯定是我喝醉了,在这样一个醉人的夜晚,不喝醉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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