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时候,他们在河边的芦苇丛里抓到一只受伤的水鸟,当时这只倒霉的鸟瑟缩着在芦苇丛中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光着脚的团丁毛手毛脚地解下扛在肩头制服上的的鸟铳,沉甸甸地端在手中打量,不知所措却又慌乱中不由自主朝头顶的天空开了火,一声巨响之后团丁吃惊地看见头顶的天空塌陷下来了,在快要塌陷到脚下时他看见天空被鸟铳戳了个硕大无朋的窟窿,窟窿像石头扔进水中的涟漪一样缓慢而从容地膨胀和扩散,揉了揉眼睛之后他看见了一团盛开的硝烟,在硝烟中一只南方水乡常见的傍水而居的白色大鸟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没有经验的团丁并不知道这种在古代山水田园诗里出没的名叫白鹭的水鸟受到了致命的创伤,在坚持飞出团丁的视野后便一头栽倒在河边的芦苇丛中。之后祖父和小男孩用枯萎的芦苇引火,捞出被浪花冲刷后漂浮到岸边的早巳被河流拆解得七零八落残破不堪的旧家具的残骸来——在南方的雨季照例漂浮着属于南方村庄的一部分,包括肚子浸泡得发胀咧开了嘴的各种动物,包括青葱的禾苗和被岁月漂白了的稻草,包括像船一样滑腻宽阔壮实的门和窗,包括土布织的像泥土一样斑驳的打了补丁的破衣烂衫,包括横七竖八的草鞋和毡帽。这些湿漉漉的柴火经久不息地冒出又粗又黑的浓烟,让小男孩兴奋不已。栖居在南方水乡的白鹭在火堆和烟雾中盘旋,这种鸟在南方的水田里觅食时常常让插秧的祖父眼前一亮之后陷入莫名其妙的暇思——这种鸟的到来意味着雨季不会很快结束,通常意味着雨季还会漫无边际地淅淅沥沥毫无节制地拉长与延伸,把整个南方水乡罩在一张潮湿的蛛网里,那些若隐若现的村落就是落入蛛网经过无望的挣扎后麻木不仁如槁木死灰的苍蝇。祖父朦朦胧胧地想起祖母,就像傍晚黄昏中的暮色一样隐隐约约之后彻底掉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团。因为年代久远,祖父已经回忆不出新婚妻子的模样,在头脑里只有一团湿漉漉的女人的气味,那是祖父踏上远离无数人生存和死亡的故土的不归路时,留给祖父的一丝抹不掉挥不走让人无法释怀的一种温暖的潮湿。
白鹭烤焦了,祖父看着小男孩狼吞虎咽,感觉食物的浓烈而馥郁的香气充盈了河滩上的像烟雾一样的芦苇丛,并且爬上了喉头和食管,像蚯蚓一样蜿蜒蠕动,最后全落到了被雨季浸泡得发霉的胃里。父亲相信白鹭是不死的,这是一种有魂魄的在南方水乡呼吸和觅食的水鸟,祖父弓着背在水田里插秧时,就时不时有白鹭飞过,在明晃晃的雨季的稻田里投下明亮的影子。祖父和白鹭是老朋友了,彼此熟悉并且习惯于对方的存在。祖父有时会看着不远处飞起的白鹭出神,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插秧和收割水稻以及在地里播种庄稼之后娶一个壮硕的农妇做妻子,这一切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显得再自然不过了,不需要动脑子。或许白鹭也在一大片稻田的边缘看着披蓑戴笠的祖父,在白鹭眼里的祖父和那些稻草人属于同一个世界,和白鹭栖居在同一片多雨的天空下,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不值得大惊小怪,白鹭懒散而悠闲地梳理羽毛上的水珠,有时动作敏捷地掠过像棋盘一样整齐像蛛网一样稠密的田埂。
夜幕降临时,祖父和小男孩眼前一亮,又一只白色的大鸟从不远处的芦苇丛中飞起,把翅膀上冰凉的雨水抖落在祖父的鼻梁上,祖父相信死去的白鹭复活了。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雨后凉爽的风把芦苇丛中湿漉漉的烟雾全吹散了,祖父背着熟睡中的小男孩来到山寨时,天已经亮了,匪首李四告诉祖父——如果日落之前没有收到赎金就撕票。祖父看了看东方的天空,太阳已经露出了一顶染成金红色的毡帽,片刻之后便蹭到了小男孩的鼻尖上。
没有赎金的消息,山寨下的官道上一直没有传来驮着沉甸甸的银元的骡马的蹄铁踩在碎石上清脆而略带沙哑的脚步声。去城里打探消息的兄弟们说,那个肥胖的城里绸缎铺老板是个出奇的吝啬鬼——他更愿意把白花花的银元藏在发霉的地窖里。太阳落山的时候,匪首李四阴沉着脸,在山寨的聚义厅摆了一张香案,在香案上点了一炷香,匪首李四说,看在孩子的分上,破例再多等一炷香,等这一炷香燃完了就撕票。匪首李四跪在地上喃喃自语,向天地鬼神还有两百七十年前开创山寨的祖师爷解释和祈祷。大厅里静极了,几百号人黑压压全跪了下来,匪首李四的嘴唇一张一翕,像身躯庞大的翻了白眼漂在水上快要咽气了的鱼,大厅里抽搐着空气流动的嘶嘶声,一股气流从匪首李四的牙缝间飘出来,像若有若无的南方水乡的雨季的烟雾一样弥漫在山寨里。傍晚时下起了瓢泼大雨,顷刻间山下的官道就成了水汪汪的白亮亮的沼泽。一炷香点完了,但大伙浑然不觉,直到小男孩从隔壁的柴房里走到祖父跟前,神情沮丧地说死了三只蛐蛐。小男孩手里托着一个瓦罐,瓦罐里有三只蛐蛐的僵硬的尸骸,还有一对奄奄一息没精打采的知了,小男孩让祖父把死去的蛐蛐葬了。当珍贵的寂静被打破后,匪首李四回过头来,他对祖父说撕票吧。
从此噩梦一直在折磨可怜的祖父,祖父时常神经质地清洗手指间的污垢,不厌其烦地修理憔悴的指甲,在这个无聊而冗长的过程中,祖父彻底陷入了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幻觉像一群夏天雨后贴地飞行的燕子一样沉重而清新,也像下雨前搬家的蚂蚁一样稠密地爬满了烦躁不安的精神世界。准确地说,祖父的一双手永远是潮湿的、粘稠的、富于养分的,祖父的手一直处于一种奇痒难忍痛苦不堪的状态,似乎集中了地球上密度最大的寄生虫。
直到半夜里,才从山下的官道上传来了驮着银元的骡马的蹄铁踩在被雨水浸泡得松软潮湿的泥地的柔和沙哑的脚步声,因为雨季的道路洪水泛滥,让肥胖的绸缎铺老板伤痛欲绝,也让祖父历练了一场最残酷的考验。
那个肥胖的中年妓女剥掉最后一片遮羞的树叶,祖父终于看到了私处的那颗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