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镇往事

时间:2015-06-17 13:23:48 

2015年元旦,望着县图书馆窗外的薄雪,我想起了我爹。

我叫七十,五十五岁,一直在县文化馆工作。每逢过年过节,我都会到县图书馆翻翻县志,看看报纸,想一想我们这个镇是怎么来的,这里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我是怎么从一个娃娃变成老汉的。

我爹是十六年前走的。

那是1999年的正月,薄雪中的白杨镇异常寂静,从街道两边的院墙中探出的红灯笼摇摆着穗子,满地铺陈着炮仗子炸出的红纸屑,空气中一股油炸蒸煮后的气味。晨曦中,一个瘦高老人一手拿长长的火剪,一手提红柳筐子,踢踏而来。他不捡塑料袋,不捡矿泉水瓶子,单捡落在地上有字的纸。他的左脚踩不实地,身子止不住往右倾,可手里的火剪夹纸时,倒还灵活。

我爹万灶保干这捡字纸的活已有五年。五年前,我娘换换子因疲劳过度,撒手人寰。我娘临走给我爹留下话:“钟在庙,声在外,人要多积点德……”下葬了我娘,我爹就开始出门捡字纸。他说,字纸是珍贵物件,不敢乱糟蹋,糟蹋了有罪。

我劝我爹大过年的就不要出门了,可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用报纸包年货,用完就随手一扔,街边到处都是,看着堵心。我爹把字纸收集到筐子里,慢步走到大十字钟鼓楼魁星阁旁,将字纸倒进字纸炉(六角形锥体火炉,有个高烟囱,像座宝塔)。炉腔很大,装有通风助燃的炉篦。望着字纸烧起来的模样,我爹万灶保突然想起我爷做的那个梦——这些燃起来的物件,不正像那些红嘟嘟粉团团的牡丹花吗?我爹万灶保看着那些字纸从牡丹花变成黑蝴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眯着眼看了看钟鼓楼上的大钟——钟是新的,可声音还像当年,听到耳朵里敞亮得很,像他婆姨换换子年轻时的笑声。

这个年过完,他老人家就走了。

走之前,他给我讲了我爷做的那个梦。

1939年的七月一日,我爷身穿灰布长衫出了门,腰板子挺得像天山上那些长了好几百年的老松树。当我爷从镇东头走向镇中心十字路的戏台时,那些卖煎饼的、拉骆驼的、卖草药的、打镰刀的,都微微躬腰向他点头:“万掌柜,早!”我爷迎着晨曦点着他的下巴回着礼,脸上带着股隐约的笑意。那笑意中有几分欢快,也有几分矜持。

今天,是我爷万掌柜选羊王的日子。

我爷是个羊倌,因右手是六指,小名叫多多。我爹是独子,幼时多病,被我爷许给了灶王爷,小名叫灶保子。我爷爷七十岁上有了我,我的小名叫七十(到了镇上男人的嘴里,我就成了死气毛)。我外婆生我娘时难产,我外爷在产房门前杀了只绿毛红头大公鸡,所以我娘的小名叫换换子。我外爷说,若叫了别的名字,那只替换我娘的大公鸡就会不依不饶,魂影子会在坟上跳腾,闹得活人不得安宁。

我问,那用鸡换来的男娃叫啥?

我外爷说,鸡换子。

我终于想起来,在我们白杨镇,有三四个叫鸡换子的男人。

这一天晨起,我爷做了个梦,梦见后院里突然炸开了一片红嘟嘟粉团团的牡丹花。那花开得那个艳呀,像一湖水里掉进去了个大金蛋——可白杨镇是西北东天山脚底下的小镇,常年湿寒,一年三季穿冬衣,绝长不出牡丹这样娇贵的花。这一汪牡丹花是来报丧的猫头鹰,还是讨吉利的鹊娃子?搁在平日,我爷定会找镇上的蜡头子(类同巫师)看看仙板子(占卜的一种方式),讨问个明白。可今天,蜡头子正在土戏台子等着给他家作法呢——我爷的脚只能直直地迈向镇中心。

好羊倌多得很,可没人是六指。我爷一出生,吓了我太奶一跳。左看右看,总觉得这浑身周正的娃娃右手多了个小叉不吉利,就琢磨着要把那物件剁下来。可到底是块肉,怎么举刀都狠不下心去。我太爷见了吓了一哆嗦,把刀夺下塞进炕底的毛毡里说:“傻婆娘,给咱娃起个名字叫多多,就能冲散邪气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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