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汉子老婆的机遇是在这年春天到来的。这一年七沟村进行了农村产权制度改革。一天,村委会院里聚满了人,几台高级轿车整齐排列,其中还有一台标着“拜沿村镇银行服务三农专用”。院门上挂着大幅标语:深化农村改革,造福父老乡亲。房门口摆着一张大桌子。支书兼村委会主任刘大山陪着西装革履的七河农业发展集团的吴总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到了桌前。李会计、李男、赵金、老房、二婶、老梅、老赖也在人群中,乡亲们拿着手里的租地合同,兴高采烈地议论着:这样的阵势分田到户那年有过一次,这些年再也没见过。
刘大山敲打了几下麦克风,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为了响应中央的号召,深化农村改革,走产业化农业之路,我们招商引资引来了吴总这个大老板。这就是吴总,大家都听说过,这可是有实力的公司。我们一次性转让土地使用权,高价啊,每亩每年五百,一次性现钱交齐,我们这下可旱涝保收了。
大家都点头称是,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拥抱这缕春风。
老梅:别啰嗦了,好处都明白,就快点签吧。
刘大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因此很是得意,讲起话来大有功臣之派头。他仿佛又找回了当年带领群众大干社会主义时的感觉:是你着急娶前村的卫寡妇过门吧?别急,我不讲了,可我们总得让吴总讲两句吧,人家可是给我们送来幸福生活的大神啊,怎么还不拍巴掌呢?
大家跟着笑,跟着拍巴掌。
吴总是一个油光粉面的胖子,他接着讲:我可不是什么大神,是党的农村政策好,使我们的土地可以流转了。说白了就是让我们农民不用干活就可以白拿钱,你们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地主,我是给你们打工的,是长工,一打就十几年。
李男有些听不下去了,觉得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是为了自己挣钱,还冠以救苦救难的佛光:地都成你的了,你才是地主。她说完回家喂猪去了。
吴总:我只是从你们手里买来了地的使用权,使用期为十七年,到时候还是你们的。你们要愿意还可以来我公司打工,当工人挣现钱,跟到城里打工一样。
刘大山:听明白了吗?一次把十七年的钱给齐,还可以打工,像城里人一样当工人挣现钱,多美的事啊!我可跟你们说,这是党的富民政策让我们从土地中解放出来,过上好日子。县领导说了这是第三次土地革命,第一次知道吗?是当年打土豪分田地,让我们种地人有了自己的土地,当了主人。第二次是分田到户。第三次就是这次。大家都明白吗?老梅:明白有啥用,麻溜签约吧。
老房:给钱就签约。
吴总说:好。一手签约一手给钱。
刘大山:好,一个个来,签约拿钱。看到没有,银行也来人了,拿到钱可以直接存起来,别没地方放睡不着,藏到灶坑里忘记,再烧着了就杆屁潮凉了。老赖你说是不是,那年你们家的五千元卖猪钱不是藏到灶坑里点着了吗?
老赖表达不满也懒洋洋的:你正事儿不干,说我家的事干什么?
李会计、老房、老梅、老赖这四个五六十岁的半老头子走在一起,他们手里都拿着银行卡和租地合同,脸上洋溢着笑容。
老房冲着李会计:李会计这下你可高兴了?
李会计说:我才三十多万,哪像你一下子得了五十多万。
老房心事重重地说:我家用钱的地方也多啊,老二要结婚,非得在城里买楼;老三要买车上城里跑出租。一劈吧就没了。你就一个姑娘没地儿花啊。
李会计说:我姑娘说了,早晚是她的。我早就想开了,家由她当,爱怎么折腾随她。转头对老梅说:老梅你赶紧把事儿办了吧,我们可都等着喝你喜酒呢。
老梅有些不好意思:小卫在城里出摊卖菜,我们合计结完婚后租个店面开菜店,省着风吹日晒的。
李会计:老赖你怎么打算的,这回可以天天坐着吃、躺着吃了吧?
老赖:好吃不如饺子,坐着不如倒着。这回我得好好养养身子骨,天天躺着吃肉馅饺子,不愿意吃了我就吃包子。
大家取笑他:这回你如了心愿了。
李会计和刘书记带着村民给农业公司指认了一天的地块,天快黑了才抱着沉重的土地台账回到了家。他老远就见自己的家门口挤了不少人,老梅和李男二叔正赶着猪向他家走。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发生了,他加快了脚步。
李男母亲看见李会计回来,以为有了主心骨:老头子,你可回来了,这家都乱套了。
李会计忙问:什么事你慢慢说。
李男母亲带着哭腔:还不是你那宝贝姑娘,不知抽那股邪风,把全屯子的猪全收来了。
李会计对二叔和老梅说:你们干什么呢,好好的猪都送我们家干什么呀?
老梅:我这不要上城里开水果店去吗,想把猪便宜搂索地处理得了。男男听说了非要买,钱都给我送去了,我就把猪赶来了。
二叔说:我是看大侄女要收猪我才来的,咱们是一家人什么时候给钱都行。
李会计纳闷:他们怎么都不养猪了呢?
二叔:现在猪价太低,养猪埋汰、操心、费力还挣不着个仨瓜俩枣的。现在都有钱了,谁还吃这份辛苦遭那份罪。
李会计:明知道是个窟窿桥,你这个当叔的不说说她也就罢了,怎么你还参与呢?
二叔:我可没别的,我的猪是不养了,她要收,又不是我强迫的她。说她不听。她跟我说我要不养也给她,我不要钱都行,白给侄女了。
李男正好从猪圈出来:看什么,把猪赶进来呀?
李会计急了:你是发高烧啊,还是缺心眼啊?人家都不养猪了,你还养,你是不是以为捡大便宜了呢?
李男自是得意:一头两千多元的母猪才一千元,这本来就是大便宜嘛,怎么不捡?不捡才缺心眼呢。
李会计:谁都知道养猪是积零钱为整钱,最多挣点柴米油盐钱,少养还可以,你养这么多赔了怎么办?
李男:你那是哪年的经了?现在养猪成亿万富豪的一划拉一大堆。他们都不养我养,你等着过好日子吧!我这儿忙着呢。来,把猪往里赶。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李男刚换好衣服要出门喂猪,传来了母亲带着哭腔的喊声:快来呀,这猪怎么全都蔫儿了呢?
李男冲进了猪圈,眼前的景象把他们惊呆了:一千多口猪,白花花地躺了一地,任妈妈怎么赶也不起来吃食。李男疯了一样冲进去,搬这个踢那个,猪光哼哼叫一动不动。她又冲进别的猪舍,情况也是一样。她一屁股坐在猪的身边两眼发直。
母亲呼天抢地:这可怎么好啊?
李会计:快给秦兽医打电话呀。
这秦兽医就是在下。七沟乡农牧服务中心主任,大学毕业,乡里公开竞聘中层干部,我理所当然地当了这个官。也有些人吃不着葡萄就说酸的,还有的是羡慕、忌妒、恨,半开玩笑地叫我“秦兽”,特别是那些没有找到工作依然是啃老族的同学,更是当着我的面就叫,我也听之任之。
我直到今天还对病猪有特别的感情,待它们如亲人,给它们服务我既真心又有爱心。老百姓说我是好官、好兽医、有官德、有医德。其实我内心明白,我打心眼里感谢病猪,没有病猪我就得失业,哪能当成政府干部;没有病猪我靠什么安身立命活得潇潇洒洒;没有病猪我能娶到我的女神吗?
我第一眼见到李男就不能自拔了。她皮肤白嫩得像刘兰芳老师说书时形容的女人,像剥了皮的鸭蛋在粉里打个滚——白里透着红。现在没人这么形容女孩的脸了,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圆脸肉乎乎的,眼睛就像老黑山春天黑树绿草掩映下的一汪泉水。真正迷住我的还有她的唇、乳和臀。高山挺拔、峡谷秀丽、溪水洋溢,走起路来一阵风,清爽干净、干练,无不让我心醉神迷。
你是来看猪的还是来看我的?她怒了。我慌了,窘了,被打回了现实,来不及追求幸福就被职业工作取代了。
我已经记不起是怎么给猪看病打针的了,只记得李男苦着脸在一边帮忙。后来她取笑我:整个人都筛糠了,连药都抽不进针管。
那天我们还干了件俗事,正是这件事让我老婆走进了我母校的大门,我也有了第二个强劲的情敌。
那天李男问我:多少钱?我正洗手,连头都没抬:我是公务人员出诊不收费,药费一千三。李男:这么贵啊?我说:都是这么个价,我家离这儿二十多里来一趟也不容易,油钱、工钱、诊费我还没跟你要呢,不信你问问都是这个价。李男不耐烦:好好,别说了我给你。怪不得人家都叫你秦兽。我说:这年头兽比人值钱,有的人还不如兽呢,同样是动物,大耳朵的比小耳朵的好侍候多了。李男说:你还挺有哲学思想。这是她第一次夸我,也许正是这时我在她心里留下了哲学前面经常有的词:伟大!或者是伟大的幼芽。我正为自己随便冒出的一句损人利己的话而得意时,她又把我拉回了现实:你说怎么一下子病了这么多呢?
我很在行地说:养猪不讲科学不行,光有热情也不行。你收这些猪,因为他们都想卖,又因为担心投入大不合算所以都没有进行防疫。不同种群的猪放到一起又容易交叉感染。我因为所以地讲了一大堆,说实话不是刻意卖弄,纯粹是职业病,医者本能。一抬头发现她非常认真地在听,我反而不会了。李男发现了我的窘态:怎么不说了,哪那么多不行,你说怎么才能行?
她问这些本来是我的强项,犹如一棵大树,随便扯下哪根枝条都够拿出来滔滔不绝半天的。可是我当时大脑全短路了,什么也说不出来,白白放过了一次表现自己的大好机会。就像孔雀在异性面前要开屏吸引对方,却发现毛被焦住了打不开,急而无智,越急越乱,憋得脸跟猴屁股似的。在她的半是虚心求教、半是挑战的逼问下,冒出了一句:我看你还是出去学习学习吧。县畜牧局和我的母校兽医学院合办了一个养殖实用班,现在正在招生,我可以介绍你去。这话显然伤到了她,她立即反击:这个村养猪的就我一个是高中生,他们有的连学都没上过,猪照样养得好好的,全省都有名,专业村就是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养出来的……
我只能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