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们抹泪,我的心都不跳了。我对自己说,不如死了。我不想再听到呼吸机那烦人的呼嘎声了,不想看到自己半死不活地躺这儿,费钱,费力,费心。儿女们白天忙累,晚上哪有精神守我。我让他们明天给我找个中用的来,轰走了他们。
这晚锦绣基本没事可做。女儿给我洗的脸,手脚都擦过了。她光看看吊瓶。我斜向她的眼神里就有了胜利的光彩。她也朝我看,笑眯眯的,大概她不知道自己明天就得卷铺盖吧。只要闭上眼睛,等睁开的时候看到的就不是她了。她将是留在我床头时间最短的—个。
锦绣护理了我三个月。我不记得她后来怎么留下的。术后我很虚弱,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想念我家的狗,胜于想念远在英国的四儿子。但是他们都不能来。狗自然是医院明令禁止的,儿子还不知道我得了病。他正处在考试关键期,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想等好了再当作—件趣事告诉他。四儿子比我有出息,长相像他妈妈多一些,性子不知像谁;他在我面前时老使得我生气,因为他仗着我对他的疼爱,不分场合抨击我进行的公共事务,甚至整个国内事务。他不回来远比他在眼前让我舒心。出国是他妈妈的遗愿之一,她对他的期待好像来得比其他子女强烈,就像她只生了他_个。归根结底,我想念四儿子,只是出于理论上的想念。还有理论上的担心,小女儿都成家了,就他单着,我不希望他给我领个洋鬼子回来。他妈妈也不会愿意他这么办。
锦绣从哪天开始同我谈起我的四儿子的,是个什么由头谈起的,我不记得了。她说话不多,很擅长聊天。她问儿子多大,帅不帅。我告诉她,他长得像他妈妈,作为男人来说不算长得好。今年小三十了。别看锦绣没成家,很会拉家常,几乎每天都提起我的儿子或狗。她鬼机灵,知道谈起他们我就不能冲她发脾气。我让小女儿从家里搬来了一摞子相册,有精神时,我就指给她看我家的人。其他人她都看过了,就是每天东来—个西晃一个的那些人。他们等我死了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主要是给她看我老伴年轻时的相片,让她同四儿子的相片对比。
说起来,那段病床时光是我这些年来过的数得着的安逸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