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话,张森心里稍微平稳些,老师知道爱敏的下落。抓住救命稻草就不能放松,他乖乖地跟着司马朔到了办公室。老师的办公室是办公加卧室,从卧室的门出去,是个小院,院子里长着些矮小的树木。树木掩映中有个放杂物的小屋,里面是些淘汰的桌椅、书籍。
司马朔把张爱敏留下的书交到张森手里,这是爱敏的书。张森太熟悉了,他们在园子的长椅上看的那本《简爱》。他翻看着,他们在园子里讨论的那句话的页面折着。“你以为,就因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吗?不,你错了!我跟你一样有灵魂——
—也同样有一颗心”。张爱敏用笔把这句话画上波浪纹。张爱敏把这页折着,是想告诉他什么? 他读着这句话,想起园子里两个人在长椅上相依相偎的情景。他心里默念着,我有同样的一颗心,对妹妹永远不会变。他再抬起头,司马朔看见他哭了。张森刚想问,司马朔用手势止住他,说:“你不用问,我都告诉你。张爱敏已经离开上海了,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你道别。”
张森听到这,有些急,说:“我不信,我了解我妹妹, 她就是再匆忙, 也会跟我打招呼的。她不会一个人贸然前往。”
司马朔还要继续编, 显出悔恨的样子:“都怨我,没拦住。我不是不想拦,这次来的不是爱敏的姐姐,而是她姐夫,另加两个兵。都带着枪,不是商量,而是抢啊。”
“老师为什么不叫我? ”张森明显质疑,口气是责怪。
“不是不叫你,我找你了,你在学校吗? 你今天去哪了? ”张森不在学校,司马朔已经侦查好,早已经为他的谎言做了充分的准备。但张森去哪了,他不知道,他也无需知道,只要知道他不在学校就足够了。
张森心灰意冷,手把着椅背,慢慢坐下。他从进屋就站着,他顾不得坐下,他预感着司马老师随时都会拉着他奔出去找张爱敏。他不想说今天虹口公园的事, 他们三人约定好了,谁都不要跟任何人提。毕竟死人了,检阅台上炸死了几个日本军官, 这事日本人不会就此罢手。再说,他一枪打中了报童,不,他不是报童,很有可能是日本人派的刺客,他要向英雄开枪,所以他必须打死报童。他和另外两个同学想活命,对今天的事就要守口如瓶。一股火涌向张森的心头,他咬着牙,瞪着眼,憋了好一会儿,他一字一板地说:“老师,你实话告诉我吧,我就觉得这事蹊跷。”
司马朔相当温和, 他坚持说:“事情就是这么个经过,我想送爱敏都不准。”谎言不能改变,说多了就变成真的了,如果说不同的版本,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了。
“我去她家找她,我就不信找不到她。”张森这话是说给司马朔听的, 他在揭穿司马朔的谎言。他就觉得不对,但哪不对,说不清。他坚信司马老师就是在撒谎, 他找不到攻破谎言的突破口。司马朔泡了两杯茶,放在张森的桌边。张森心急如焚,没心思与他喝茶。他很寒心地看了眼司马朔,甩手就走。司马朔坐着没动,不紧不慢地说:“相信我,张爱敏不是坐船走的,而是飞机。”
张森站住,猛转身,惊诧地瞪着眼睛。
“她去美国读书了, 她让我带话给你,学成她再回国。”这是司马朔抛给张森的一个诱饵,张爱敏是离开他了,但她还是想着他,直白一点儿,爱着他。为什么回国,回国就是为了找他。那么,你张森难道就不等她吗?
张森站在原处不动, 司马朔示意他过来坐,他要开导这个需要打磨的愣头青,他还年轻。张森沮丧地又坐回椅子,腰板软塌塌地靠着椅背。慢慢地,眼里溢出泪花。他生气自己,偏偏今天去虹口公园。
司马朔把茶碗递给他,自己也端起茶碗,揭开碗盖,用碗盖荡了两下漂在水上的茶叶,又轻轻吹了两口,这才喝了口茶水。他盖上碗盖,放下茶碗,语重心长,似兄长的口气:“张森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爱敏这次走很大程度上是自愿的,她是想到外面多学点东西,她是个好学上进的女孩。也许是这次受伤,她认为上海已经不是她安心学习的地方, 一是姐夫强行来接,二是她自己想走。两方面,促成她去美国。也好。”司马朔又端起茶碗,喝口茶,很痛心的样子,“我刚才看到你的表现,太不成熟了,你这样鲁莽,让满世界人都知道张爱敏失踪了? 会引起别人疑心的,特别是日本人,诡计多端,疑心奸诈,并心狠手辣。”他痛苦至极地看着张森,“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会草木皆兵。日本人为了侵略中国,他们时刻都在找茬挑衅,引起事端,以此为借口,大打出手。这样一个情况,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特别像我们这样的学校总能触动他们的神经,因为你们学的是无线电。所以,我们一致口径,张爱敏去美国读书了。相信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