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我也不说,不说,就不说,不就一条命吗。
那个假男人又问:“谁叫你来的, 说了就放你。一个杀手,何必呢。”
到这会儿,黑七后悔,他不是后悔接这个活儿, 他后悔自己不长眼睛。这么多年白混了,欠历练啊。如果让他重来,不用锦江拿钱雇他,他会主动来炸这帮小鬼子。他可开了眼了,他觉得他就够狠的了,他死后就应该进十八层地狱。没想到,还有比他更狠的人。
黑七说:“黑爷我自己来的。”
假男人摘掉沾有血迹的白手套,扔在地上,“知道我是谁吗? 说出来吓死你,川岛芳子。”
黑七吐了她一脸血水:“阴阳人。”
川岛芳子拿出手绢,咬着牙,擦着脸。几个鬼子就要打黑七。她摆手,再打,这小子就没命,她暂时还要留着他。但她要找个突破口,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谁把这风透出去的? 黑七是冲她而来,他打哪得到的风呢? 川岛芳子像个猎犬,嗅着放风者。到底是谁把风传给黑七的?她来回踱着步子,每一步都不大不小,同一尺度。来回踱的距离均匀。整个审讯室只有她的脚步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仿佛就是为了听她的马靴拍打地面的声音。脚步声清晰、单调,又交错混杂在一起,再各自分拨出去,重又清晰、单调……脚步声仿佛孕育着恐怖,随时爆发。突然脚步声停止,所有人都直直地看着她,像是等待着她的最后发落。她站在茶桌前,端起茶杯,又放下。喊:拿酒来。有个士兵用托盘端来一杯酒,呈到她的面前。她端着酒杯,把玩着,刚放到嘴边,酒的气味像是刺激了她某个神经,令她为之一震。啪!她把酒杯摔在地上,摔得粉碎。咬碎嚼烂地说出一句:调酒师。她挥下手,大踏步走出审讯室。
一辆日本军车风驰电掣在上海夜晚的大街上呼啸着,向着梦巴黎酒吧方向开去。霓虹灯闪过,车窗玻璃闪过川岛芳子阴沉、凶险的脸。
梦巴黎酒吧灯影摇曳,夜深了,在这正是梦开始的时候。调酒师不像调酒, 倒像表演秀。酒瓶在她手里上下前后飞舞,酒杯摞成塔等待着美酒的洋溢。调酒师今天穿件红色晚礼服似的裙子, 裙摆很短, 露出修长性感的腿,脸上是艳丽夸张的浓妆,就像夜里的精灵在夜的氤氲中飞舞。川岛芳子进来的时候,调酒师正在调酒,聚精会神,就像没看见她。其实调酒师已经看见她了, 从她进来的第一步就看见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穿日本军装站在她面前。见到这身日本军服, 她心里就明白了,她永远见不到锦江了,她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他是她最爱的男人。
两个日本兵刚要上前抓调酒师, 川岛芳子举手制止。调酒师专注地调酒,三个酒瓶一起往摞成塔的酒杯里倾酒, 从最上面的一个酒杯,次第往下面的酒杯流淌……酒瓶空了,杯里的酒满了。两个日本兵来抓她,她摆摆手说,我自己走。
锦江开着车心急如焚地往梦巴黎赶,这一路上,他总是无缘无故地难受。为谁? 细咂摸,想调酒师了,想得难受。不同于以往的想,是从心到肉体的想,以为只是肉体。她火辣辣的眼光在他的眼前闪现,牵动着他的心。她滚烫的身子,烫贴着他每一寸肌肤,舒缓着他紧缩的神经。她调的每杯酒,让他醉倒在她温柔的怀里。她曾问过他,你能和我结婚吗? 他回答,那是绝对不可以的。从此,她再也没问过此类的话, 一如既往地与他好, 只是更放荡了。他也就更肆无忌惮了,视她如衣服,穿旧了就扔掉。可是今晚,他却知道挂念她了,犹如牵着他一根肠子般挂念, 仿佛她那边稍微动动,他这边就疼得受不了。天啊,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怎么了? 我的调酒师! 他加大油门,拐过这个弯,就到梦巴黎了。他的车刚拐过弯,看见梦巴黎门口的霓虹灯下,一条红色的裙子从大门飘出。这裙子他太熟悉了,是他送给她的,在杭州买的。他一脚踩住刹车,因为他看见后面跟着日本兵。他瞪着眼睛看着,无能为力,完了,调酒师暴露。很快,调酒师在鬼子兵的推搡下上了停在门口的军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