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死时,谷家湾所有的人都在。直系亲属中,除了谷杨以外,都给他送了终。就连谷家宽也一直跪在他的床前,矶哩咕噜念着一些别人听不清的话。家菊坐在床头,一时发出惨烈的恸哭,一时发出骇人的大笑。——她已经疯了,床前还有一位人们似曾相识的中年男子,他拄着双拐,人们记起,这是当年在谷家湾教过书的柳杨老师,他是随他女儿谷柳来的。
老太太谷才妮没有埋进谷家祖坟。老宽坚持说要请她进祖坟,埋在“才”字派一起,可谷家英不同意。她说:
“我们一家野种,没有资格进祖坟!”于是老太太就埋到了笔架山下。
在老太太出殡后的第二天,谷家菊就失踪了。那天早上起来,德喜要到镇上去给妈买药,让老宽来照护她,可到下午德喜回来时,见他爹在床上蒙头大睡,却不见了妈。德喜发动全组人找,连天坑、山洞、林中都找遍了,不见她的踪影。有个采药老人说,看到一个疯女人披着头发,时哭时笑地沿柴埠溪走下去了。
德喜知道,她出走了,她会到哪里去呢?他想,她是不会有具体目标的。德喜决定走出柴埠溪,甚而走出五峰,到山外去找。他打点好一个行李包,带了几千块钱,对他爹说:
“爹,你自己照顾自己吧,我去寻妈了。寻到了我也许回来,寻不到,我就不回了!”
德喜走了,走到道场边,回头看了看象一条街似的谷家大屋,还有在大门口为他送行的五个男人:象枯树桩一样立在门槛外的老宽——并不是他生父的他的爹,两用个莫名其妙眼神看着他的哑巴——他的二哥和哑叔,木呆呆地淌着混浊眼泪的他的大哥,还有他怀里抱着的那位未满十日,因为没有奶吃饿得奄奄一息的他的侄儿,一股咸咸的、酸酸的液体充盈他的鼻腔和喉头。
他用力把它吞进肚里,猛然转身,走了……
德喜走之前,到笔架山下去过一趟,想找谷柳和小姨道别。可他们的大门紧锁着,屋里悄无声息,只有屋旁那一圈一丈多高的半拉子土墙上,一群麻雀在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三个月后的一天,老宽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哑巴弟弟去了谷家祖坟。他们不是去祭奠谁的,他们是去埋葬他唯一的孙子去的。他为他孙儿取名叫谷成龙,但可惜不久就变成了一条死龙。他在埋孙子时,第一次违反了祖宗留下的传统规矩:没按尊卑上下埋。因为按规矩,“成”字派应埋在坎下一块田里,可那里还空无一坟。老宽想:让这三个多月的小娃子孤零零地在一边,多可怜啦!谁照顾呢?跟他妈埋在一起吧。埋好后,他又觉得似乎不妥,觉得不应该破坏祖传统规矩,但立刻又自我宽解了:虽然成龙辈份低一点,但毕竟是谷家后裔呵,总比“野种”混进来好呀!突然,他想起丈母娘说他也是“野种”的话,又觉得十分不安起来:我死后该往哪儿埋呢?想着想着,无边的矛盾与痛苦向他压来,他的头疼得炸炸声。
老宽刚进屋,锄头还没放下,就听到外面有人喊:
“老宽队长,给你信!”一个乡邮员向他走来。
“信?谁给我信?”老宽第一次接到信件。
“不是给你的,一封是给谷柳的,一封是给谷德喜的,他们都不在家,你是队长,就代他们收了吧!”乡邮员说着就走了。老宽抖抖索索地打开了一封信——这封信是他儿子德喜写给谷柳的:
“柳妹:
你好!那天离家时到你们家去道别,不想你们不在家,分别时没见上一面,心中很不是滋味,我很想念你们。
我已找到了我妈。我听一个开出租车的司机说,他在往枝城去的路上看到过一个疯女人,被汽车撞倒了,估计人拖到市里哪家大医院了。我赶到枝城市,找了五家基院,没有找到。后来到交警大队去打听,才在一乡卫生院找到我妈。她只受了点皮肉伤,不几天就治好了,只是仍旧疯疯癫癫。我把她送到了沙市精神医院,医生说:她是精神分裂症,只要调理得好,是可以治好的,只是要脱离原来的生活环境,绝对不能再受刺激了。
住院一个多月后,她的病好多了,医生说再住两个月就可以恢复正常。可我带的钱用完了,医院催我交钱,否则就要停药出院,我想回家找爹拿钱,可妈不让我走,妈说:不能让老宽知道她的下落,她这辈子不想见老宽了。后来我找院长求情,请求他们一定要治好我妈的病,欠的钱我一定在一年内还上。院长很同情我,看我身体好,又聪明本分,便让我在医院当了一名锅炉工,还给我一个单间住房。我现在每月五六百元的工资收入,妈住院也免交了不少费。现在,妈的精神很好,每天还能给我做饭了。我下班后,除了陪妈以外,还有很多空余时间,经人介绍,我报考了自修大学,准备钻研一下农、林、特方面的知识。我想,不管能不能拿到毕业证,学了总会有用的。我打算学了以后再回柴埠溪搞开发。我现在生活得很充实,只是一静下来总想你们,特别想你。
柳妹,我的好妹妹,从内心讲,我真的很爱你,我觉得你是天下最完美的姑娘!但是,老天爷不公平,偏偏让我俩是表兄妹,而表兄妹是绝对不能结婚的!那天,我们碰到那个医学院教授以后,我一直处于极度的痛苦和思索之中。后来,我又找了一些书看,来沙市后又询问过几位医生,认识到,近亲结婚是遗害无穷的。我们不能为了我们一己之爱,而贻害了孙后代,贻害整个社会。
柳妹,我的好妹妹!如果有来世我们再投胎为人的话,我们相约:要分别投在相隔千里没有血缘的两个家庭里,再让上帝通过无形的红线把我们拴在一起。那时我们俩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我们的后代也将是全世界最健全、最聪明、最漂亮的!柳妹,你说呢?你能理解我吗?
请你不要将我们的地址告诉我爹,只说我和妈都还活着就行了。
好了,再不敢说吻你了,握手吧!
哥:德喜
二月二十八日
第二封信是谷柳写给德喜的:
德喜哥——我永远敬爱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