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戏是吾中华之艺术瑰宝,你在这行当里已有较深造诣,望你加倍努力,精益求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来若有机会,吾还要再看你的戏呢!
我此去天涯海角,不知去向何方,望你不必回信。代问邓老板好!
就此一别,望善自珍重。
赵天明
民国二十四年秋月
这是一封极普通极普通的信,信中一是极力撇清他的撤职是与她毫无关系的,二是望她在戏剧事业上更加努力,三是他自己也不知去向何处,不用给他回信。玉萝卜连看了三遍,但从信中找不出一个字星儿谈到男女之情。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有些失望。她把信折叠起来,放进信封,像保存宝贝似的把它放进首饰匣中的最下面一屉。
同春班也离开了唐镇县城,他们受蓬莱县长之邀,到渤海边的蓬莱阁下的一个戏园唱戏去了。此后他们在胶东的黄县、掖县、栖霞、烟台、牟平、威海、文登、荣城、乳山、海阳等地转不出来了。胶东戏迷们被玉萝卜迷倒了。一家烟台的报纸标题是:《名伶玉萝卜迷倒胶东,渤海大对虾缠住同春》。
在胶东这些日子里,玉萝卜的技艺越发娴熟了,但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了。一不如意,便对师兄弟、师妹们摔盆子砸碗,也常给邓班主脸子看。对捧她角的达官贵人、小姐太太们,看着顺眼的会眉开眼笑,看着不顺眼的爱答不理,虚假应付,也因此得罪了场面上的一些人。尤其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学上了抽大烟,而且上了瘾,每天不抽几个烟泡就上不了台。邓老板着急得很,担心她这样糟蹋自己,毁了一个名角不说,也毁了同春班。他趁玉萝卜高兴的时候,劝她少吸几口,别毁了身子。玉萝卜有时笑笑,有时一声不吭,但过后依然抽她的,因为她禁不了了。
在唐镇,坊间当然不会忘了玉萝卜,因为戏班和伶人们的去向、传闻、轶事,常常是街坊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唐镇是同春班的发家之地,人们时不时地关心同春班现在到了哪里,玉萝卜怎么样,戏班里出了什么稀罕事,云云。
赵天明慢慢地被人们忘记了。
张少白家的同兴窑业公司照常兴隆,张少白娶了个中学的校花,他似乎把玉萝卜忘了。
四、接头人竟是他
砸戏园子那年是民国二十四年,又过了两年,发生了七七事变,中国的地盘像一片巨大的桑叶,被日本人——一条凶神恶煞般的大蚕,一口一口地吞食。在山东,德州、济南、青岛、烟台都插上了日本太阳旗,进而,唐镇、常城等地及周围的县份,也相继成了日本人的天下。
日本人侵占整个华北之后,百姓身处战乱,流离失所,啼饥号寒,哪里还有什么闲心看戏。同春班也处处遭到盘查,女伶遭到污辱,还演什么戏?于是,他们像逃荒似的坐火车从烟台回到唐镇。几十号人蛰居在同春堂院里,惶惶然熬着日子。第二年,县治安维持会张罗着,工商各界开始开门营业,各学校开始上课,戏园子也开锣了。
张少白的父亲依附了日本人,成了省维持会的要员。张少白也不知从哪里回到了唐镇,依旧气盛得很,依旧风流倜傥,出手阔绰。大概是年长了两岁吧,眼神里多了些成熟和狡黠,说话时也不再拿腔撇调了。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中旬的一天,唐镇火车站一列客车到站,熙熙攘攘的旅客下了火车。只见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随着人流来到了出站口。这人体魄健硕,身高肩宽,乌黑发亮、自然鬈曲的头发上罩一顶乳白色网眼凉帽,浓眉下的一双豹眼被一副宽框玳瑁眼镜遮着。他身着一件银灰色杭纺蚕绸长衫,足蹬一双棕白两色的皮凉鞋,左手提一个精致的藤制小箱,右手执一把象牙雕花扇骨的折扇。检票员剪了他的车票,旁边的日本兵拦住了他。他从容地从怀里掏出本蓝色布纹白色宋体字的派司递上去,眼神里闪动着戏谑的微笑,说了句打招呼的日本话。日本兵查看了派司上的照片,对照了本人,礼貌地点点头,把派司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