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冤家(4)

时间:2014-06-24 18:51:08 

回忆之书刚刚翻开,又合上了。是她不愿复习的一页。河边有女人洗衣服,抬起头来,冲她柔软地一笑。水芹赶紧回她一个笑,算招呼了。女人笑说:这河是你的呀?老看老看!

就这么和二麻婆搭上话了。

二麻婆其实一点不老,也就三十出头,“熟是熟了还没熟透”的年纪。她也不麻脸,一张脸蛋像裹了层蛋清似的滑滑嫩嫩,被叫二麻婆完全是因为她婆婆叫“麻婆”。听上去很可笑,好像绰号也可以继承一样。

二麻婆眼睛不大,但一笑起来,眼睛总是弯成一个弧度,好像把她眼里的人啊景啊都挤得变了形,有着别样的刺激。这样的眼睛水灵、招摇,风情万种,它注定会给一个女人带来俏丽的容貌与悲剧的人生。于是眼睛的主人从十几岁开始就麻烦不断,围绕着她的男孩与男人们组成了一支庞大的影子部队,虚虚实实、若隐若现地存在着,有种恶毒的说法是她十六岁那年就跟某家父子俩同时睡觉。坏名声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降临,家里慌了,要把她弄去嫁人,但谁敢娶呢?哪怕长着滑嫩的脸蛋与弯弯的眼睛,流言蜚语像狗一样跟着你了,就一辈子都甩不掉。

她终于在二十六岁那年——在农村,这是很壮观的出嫁年纪——嫁给了杨家湾老说不上媳妇的屠永富。屠永富老娶不上老婆的原因在于他娘。永富他娘是寡妇,更是远近闻名的恶嘴婆,谁要踩了她一棵苗或拾了她树下的一枚果子,她一定会乐于将嗓音调高到广播站级别,用自己漫长人生里收藏的各种污言秽语去描绘对方。她的强悍形象很好地保护了自己与儿子,没人敢欺负这家孤儿寡母。村里人叫她“麻婆”,虽然她只有屈指可数的几粒雀斑,但憎恶使它们成为被放大的缺陷。新媳妇进门了,有关她的传闻也像嫁妆一样带了过来,令全村人亢奋——凶狠了一世的麻婆,最后讨到的儿媳妇不过是这样的角色,让人解恨啊!

大家根本不想知道新媳妇的名字,直接幸灾乐祸地叫她“二麻婆”——都是有污点的货。

水芹跟村里所有未婚女子一样,老早就得到过以二麻婆为负面典型的道德说教,这些教育不管是什么样的开头,结尾总是相同的:“不然,就跟二麻婆一样!”

跟二麻婆一样,名声坏了,只能找个有恶婆婆的人家。好像麻婆与二麻婆,是互为因果的——由于种了恶因,就只能得到恶果。一个女人是另一个女人的结果。多么奇怪的人生!

水芹就在那天,第一次走进了二麻婆的家。跨进大门的时候,老式的旧门板吱嘎一声,空气里的灰尘四下逃窜,水芹怔住了——扑面而来的竟然是一种熟稔的气氛,仿佛她上辈子就曾跨入过这道门,做过这家的主人。她坐在几乎暗无天日、仅靠屋顶上几块透明塑料瓦采光的堂屋里,吃着二麻婆递过来的一把苕干,喝着带点菜叶味的煮玉米水,很自然跟她聊起了家常,就好像她跟二麻婆是多年的相识一样。

“莫去河边了,”二麻婆吹了一下碗里的玉米水,忽然把眼皮耷拉下来,“那地方去多了,一心就想跳下去算了。”

水芹心里一沉,全身晃晃悠悠地麻起来。就好像在那一瞬间,她和二麻婆两位一体了。她们是紧紧相靠的硬币的两面。她们是血肉相通的连体人。她们是失散的孪生姐妹,终于相认。她们是同一种人。

没有哭。但水芹相信遥远的大山里,有自己哭的回声。

促膝长谈的闺蜜画面是瞒不了人的。天晓得这两个相差十多岁的女人之间会有什么样的沟通话题,反正两人的交往在舆论监督下郑重开场。水芹往二麻婆家跑得勤了,一进那大院,她粉色的塑料凉鞋后面就跟上了二麻婆家的黑花狗,再后面跟上的是半村子的冷眉冷眼、半村子的闲言碎语。村里人虽然对水芹有看法,但界定很明显——她只是喜欢把自己收拾得花花朵朵的,说话带点洋里洋腔,笑起来飘着些浮浪,但这不能说明本质。而现在,花花朵朵要一头栽进粪坑,怕是连表面的光鲜也没有了,沤成了肥,跟屎没两样。

一个傍晚,水芹在家门口让半截砖头一绊,趔趄了一下,差点跌跤。等她站起身来,看到大姐水英立在院门口,两腿张着,两手叉腰,像个草书的“大”字。这个“大”字冷着脸,要是脸上那道剑眉横过来又提上去,活脱是个“天”字了。

还真把自己当天了!水芹在心里吐着唾沫:呸,呸!

天字号的水英挡着门,代表门里所有人问:“从哪里回来?”

水芹想说“学校”,但看水英的样子,答案是写在她脸上的。水芹恨恨地瞪了一眼,用沉默抗拒着。

“看看这道门,”水英说,“它是屠家的脸!这张脸不好看,但是不长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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