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傍晚在这一带最为适宜,中午落了一阵雨,下午太阳曚曚昽昽地探出头来照了一霎,气温宜人,空气湿润。正是农闲,吃过晚饭,大家便三三两两地站在巷子口说话。素素打扮齐整出来,巷子口已经站了几个掐麦辫和纳鞋底的老妇人,都是素素的婶婶奶奶一辈的人,她们窜头在一起说着发祥家的媳妇云秀昨天夜里领了外村的男人过夜的事。素素老远就听到了,但待她走近,那些老妇人却又相互说起鞋底的好坏来。素素知道她们是回避她,因而就只打了招呼,从巷子出来,踩着斜坡上的青石板慢慢往下走。青石坡由于上面的人家倾倒的污水和刚刚下雨的原因,不好落脚,到处有泥巴和烂菜叶,不小心踩上去就是麻烦,素素曾经被滑倒过,因而格外小心。往下走的时候,素素就有些后悔,心想,早知道这么难走,还不如穿上平底的布鞋,可她在出门的时候,还是毅然换上了新买的高跟皮鞋。庄户人家,皮鞋是面子货,除非是去镇上或是走亲戚才穿在脚上,平时上地都是布鞋。但既然出来了,也就没必要再回去换。
素素往下走,就听见春茂的妈说:“素素真俊,三十过了,后身看起来还像个女娃,嫩面得很。”大家都说是啊。素素听了,心里不免掠过一丝高兴,这样的话她经常听,却是百听不厌。这样一走神,脚底下一滑,幸亏扶着墙,才不致跌倒。又走了七八步,就听见春茂的妈又说:“可惜生不出娃来,再好的腰身也是个空架子。”王家婶婶接着说:“大柱子一年到头回来也住不了几天,怎么能怀上?”说完,大家都吃吃发笑。王家婶婶的声音尽管压得很低,可素素还是听到了,难免伤心。她回头看那一群人,春茂的妈看到了,就抬高声音又说:“穿皮鞋不好走路。”素素冲她笑笑,扭过了头。
素素的心情一下子就差了,没想到一出门就晦气。她与大柱子结婚已经九年了,怀不上孩子,两个人心里都有疙瘩,就像肿瘤,稍微一碰,就让人钻心的疼。该去的医院都去了,该吃的药也都吃遍了,就是没有效果。一次吃饭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说:“大柱,要不检查检查你吧?”大柱一听这话,登时就火了,把碗砸在桌子上,饭汤溅得到处都是。大柱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个狗日的,生不出娃来,把病怪在我身上!我这么强壮的身体,有什么病?我的两个哥哥都有儿子,就我有病?笑话!”大柱子气愤愤地甩门而去。素素未曾想到他竟然动了如此大的肝火,委屈得哭了几个小时。事后,她倒也理解大柱,一个大男人,在这方面有问题,多少都是丢脸的事。当然,问题并没有查实,说是大柱有问题,也是冤枉了他。可各大医院都做了检查,也没查出她的大毛病来。那些道貌岸然的妇科大夫,大都一本正经地向她承诺,包在他们身上,不出三服药,就能让她的肚子圆起来。一段时间里,她对他们充满了信任,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觉得他们一定有妙手回春的本事。等吃了药不见效,换了别的大夫,她就留意问大夫,她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可那些满脸黄斑的老女人或是嬉皮笑脸的老男人定下的结论,总是叫她哭笑不得。有人说是子宫后倒的问题,让她吃药,然后手工拨乱反正。她极听话地跟着他们进了手术室,躺在病床上,任由他们在她体内翻江倒海,即使疼她也不吭一声,她满怀希望——只要过了这一关,往后她就能挺胸抬头了。可这样做了三五次,仍不见好。又有的大夫说是子宫太小,也有的说是输卵管堵塞,如此等等的结论,每个大夫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和经验,她都信他们,或者有时候不信了,却也没有办法,只好仍然满心憧憬,任由他们摆布。受过了千般疼、万般苦,她才渐渐心灰意懒了,终于有一天,她把问题怀疑到了大柱身上。而大柱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猜疑,也在情理之中,她想着,以后找机会再劝劝他。谁料想,她不断地这样提醒大柱,反而惹恼了他,自此出门之后,极少回家,这两年,除了春节在家里过上五六天,别的日子,不管是农忙还是节日,都不回来,甚至电话也极少打,而春节回来,却是整日走亲访友,喝酒打牌,顾不得这事。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推着。素素也跟着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有时候心里也发毛,想着这样下去,再过几年,等她和大柱都年龄大了,该怎么办?可到底该怎么办呢?她也不知道。有时候极想给大柱打电话,可大柱要么是不便接听,要么就是很忙,三言两语就挂了电话,不容她细说。于是,心里的委屈和希望也就这样慢慢地消磨掉了,她想着,大柱都不急,我急什么?有没有孩子终究是男人的事。虽这么安慰着自己,心里终究有疙瘩。
素素喜欢一个人站在坡底的场院上,看对面山上的庄稼和果树,星星点点的羊群也一目了然,偶尔有从沿河的公路上掠过的大卡车,尖叫着响彻箭子川道,素素也会看上好一阵,一直到它卷起的尘埃慢慢散落,才回过神来。更多的时候,素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眼睛睁大看着远处,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李逸就是在素素出神的时候,站在她的身后大喊了一声,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故作愠色,骂他:“坏小子!”李逸听她这么说,就板起脸纠正:“应该叫坏男人!”素素说:“黄嘴丫儿的娃娃,还说自己是男人。”李逸说:“我要是不上学,怕是娃娃都有两个了,怎么不是男人?”素素一听这话,就扑哧笑出声来,她说:“没结婚就是娃娃,你难道不晓得,农业合作社的时候,集体出工,结了婚的都是一分工,而没结婚的,即使年龄到了四十,也还是只有半分工。”李逸说:“社会都翻了几番了,你还停留在合作社的年代,真是落伍了。”素素笑着,又说:“真是个坏小子!”
箭子川道上的女人,唤小孩子,多数一张口就是“狗日的”、“嫖客娃”一类的粗话,女人之间打闹的时候,通常叫对方“婊子”、“老嫖客”。这样的话,对她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包含了亲昵温暖的成分,大多只有熟人之间才这样说话。当然,这些字眼,她们也没有认真细究,这与城里是有极大区别的,城里人说话,谁敢直呼对方为嫖客和婊子?在箭子川道,脏话自有脏话的妙处,若都婉转起来,反而让人不自在。
可素素却说李逸是坏小子。在李逸眼中,素素自是与别的女人不同。终究是读过书的人。
素素上高二那年,患了面瘫的病,左面半个脸在一场重感冒之后一夜之间变了形,像是橡皮泥做的面具,被撕扯得呲牙咧嘴。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她说什么都不去学校了,整天用纱巾捂住脸面,大门不出。家里人四处奔波,断断续续治了两年,虽说有所缓和,却总没有根治。待到了二十二岁,家里人觉得再也不能留了,就匆匆找了大柱嫁了。大柱父母死得早,跟着哥哥嫂嫂过日子,上学到六年级就跟着哥哥去新疆打工,生得健壮魁梧,一身力气,倒也合素素的心意。也是天公作美,嫁过来的第二年,大柱领着素素去新疆,遇到一个行走江湖的医者,说是用针灸能治好素素的病。素素听后一喜,权且让他死马当活马医,没料想,三个月下来,那人竟真医好了素素的病。此后,素素嬉笑怒骂都如常人,又成了面如桃花的美人。素素感激大柱,对他也是体贴有加。
自从李逸的父亲卧床不起,母亲担心父亲在撒手人寰的时候见不到李逸,就把他从西安的大学里唤了回来。李逸的父亲是肺结核晚期,刚满五十岁,在乡下,还是青壮劳力。这两年,他都是靠药物维持着,他有些不甘心,经常和自己过不去,因而这两年,脾气就在身体越来越差的时候反而越来越大,动不动就把头往墙上撞,用拳头砸砖,往往弄出很大的动静,满身是伤。李逸的母亲为了丈夫的药费和儿子的学费,在镇上摆了一个小百货的地摊,整日早出晚归,日子过得极为艰辛。好在李逸是个懂事的人,父亲病倒后,他就承担了家里的重担,每个假期都去村子对面的砖厂打零工,用来补贴家用。这次休学回来,他一面照看父亲,一面包揽了家里的全部农活。他原想着就此退学,也好出去打工来帮父亲看病,可父亲死活不肯,说是李逸如若退学,他就早早寻死算了,也不祸害他们。父亲哭着说:“你一定要把大学读完,也好让我在那边安心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