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罩着天空的那层薄薄的云纱,在一阵阵打着旋儿的风吹拂下,变成大朵大朵的乌云,层层重叠,重重地压在三丫的头顶上,一点一点地下沉,好像随时都会砸下来。三丫不怕,她不慌不忙地走在小路上,头发随着风在空中飘摇着。路很不好走,三丫踉踉跄跄地走完九曲十八弯的田埂,爬上散着湿气的山坡,钻进了山坡后面的山林子。山林子里枝桠繁茂藤蔓交错,一些雏菊扎着堆开在一起,鹅黄的蕊心和洁白的花边很是好看。三丫低头注视它们一会儿,这些小东西生命力真是顽强,花期也长。风吹得那些花颤颤巍巍,发出细微的沙沙私语,三丫想,这些无人管无人爱的小野花,它们抱成团开在一起是为了打发孤独和寂寞吗?
三丫这么一想,突然就感觉很悲伤。三丫的悲伤永远是不动声色的,她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继续低头赶路。
这时,三丫已经听见林子尽头鸭子的嘎嘎叫声,还有那断断续续的二胡声,她知道,那是村子里的老鳏夫冬生拉的,按辈分,她得叫一声冬生叔公。她快步走出林子,果然看见冬生叔公坐在那里弓着背,将二胡架在胸前,一脸沉醉地拉着。冬生常年放鸭的河边,长满了青草,他就坐在那个仅供栖身的竹棚子前,拉着二胡给他的那群鸭子听,看上去很寂寞。
冬生的两鬓全都白了,他微闭着双眼,身体随二胡的节奏轻轻摇摆,曲调变化大的时候,花白的头会一再向后仰过去、仰过去,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冬生叔公的二胡声醉倒了他自己,以至于三丫走到他身后都没发现,直到三丫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冬生叔公。”冬生这才反应过来,二胡声戛然而止,他回过头看看三丫,笑容堆积在皱纹褶子上,那些皱纹便好像一下子被撑平了。冬生叔公的一双眼睛依然清亮,不像村里其他老人的眼珠子那般浑浊,三丫想一定是这常年流动的河水清洗的结果吧。冬生叔公从腰间的布包里掏出一个煮熟的鸭蛋递给三丫,说:“吃吧。”三丫摇摇头,她知道那是冬生叔公的晚饭,他的媳妇死得早,女儿又嫁得远,放鸭放到晚,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冬生叔公见三丫不接,又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我在那松树洞子里给你放了一些糖果和饼干。”三丫知道冬生叔公说的是哪棵松树。那是一棵巍峨的老松树,枝干挺拔,它的枝杈生得很低,自上而下舒展着绿色的树冠,沉静而又洒脱地屹立着。它袒露在泥土外面的树根盘桓交错着向四处延伸,那粗壮的树干底部靠近树根的地方,腐烂了一个大洞。冬生叔公常常在这个大洞里藏一些东西给三丫,有时候是几个煮熟的鸭蛋,有时候是一本书。三丫从树洞里掏出一个黑色方便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糖果和两袋饼干。三丫把方便袋还给冬生叔公,说:“你留着自己吃吧,我妈刚寄回来不少糖果还没吃完呢。”
冬生叔公低着头半眯着眼睛继续拉着二胡。冬生叔公的二胡声像秋日的河水那般如泣如诉,给三丫一种飘飘渺渺的感觉,冬生叔公的心孤单又凄凉。三丫觉得。她和冬生叔公两个寒冷的人待在一起就是依靠,会产生一丝微温,温暖着她。冬生叔公的二胡很旧很旧,周身散出一种陈年的黑,就像奶奶房间里那几件放久了的古董家具。冬生叔公告诉三丫,这把二胡的质地是极好的,是他的爷爷的爷爷用上等木料和上等的蟒蛇皮制成的。冬生叔公极爱这把二胡,平日里都是用布包好后装在一个檀木盒子里挂得高高的,别人只许看不许碰。当然,他那屋子也只有鸭子才进去。但冬生叔公却会让三丫摸他的宝贝二胡,还教三丫拉过几个简单的音阶。三丫轻轻抚摸着冬生叔公的二胡,她看见二胡的琴筒上画着一条蛇,安静的模样。岁月在上面挂了霜,那蛇的周身泛着似白非白的光。一根琴弦从这条蛇的眼睛贯穿而过,三丫觉得那蛇的表情看起来悲哀极了,心头悄悄涌起一丝伤感。
冬生叔公又给三丫拉了几首曲子,三丫一抬头,看见梁老师正站在河对岸驻足倾听,好像被冬生叔公的二胡声给迷住了魂魄似的,一动也不动。三丫猛地站了起来,冬生叔公受到惊吓,二胡声戛然而止。他顺着三丫的目光看了看梁老师,又看了看天,对三丫说:“天不早了,我让大黑送你回去,要不你奶奶该着急了。”大黑是冬生叔公养的那条狗。这时,梁老师把手拢在嘴巴边冲他们喊道:“罗冬冬,你们的二胡拉得很好。”三丫的脸一红,幸好天已经黑了,冬生叔公和梁老师看不见。冬生叔公很是惶恐,他赶紧站起来冲梁老师欠欠腰,说:“梁老师看笑话了……”三丫像是做贼被抓到似的,她恨恨地看了一眼梁老师,一声不吭地转身朝树林子走去。冬生叔公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的背影,冲梁老师说:“这娃,性格太内向了,见到老师也不喊一声,梁老师你别计较。”梁老师理解地笑笑,说:“我刚好路过这里,见你们拉得好就忍不住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罗冬冬是您孙女还是?”冬生叔公拘谨地搓着手,不自然地说:“三丫啊?我是她叔公。”梁老师“哦”了一声便和冬生叔公道个别,沿着小路朝前走去。梁老师想,这村子里也是有惊喜的,譬如,这二胡拉得多么好!梁老师大踏步朝前走去,哼唱着那首俄罗斯经典的歌曲,冬生叔公听出来,那歌叫《喀秋莎》,当年收音机里经常播放: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就像那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