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俺说,这牲口咋就吃得那么香呢?要是咱也能像牲口那样吃麦秸就好了。
俺就说,吃麦秸有啥好?
你说,要是能吃麦秸,那咱就都不用种地了呗!
俺说,那牲口吃草不是照样得给咱犁地吗?
你气鼓鼓地说,俺要是吃麦秸,俺就打死也不去犁地!
俺笑了,说,你又不是牲口,犁啥地呢?有它们给咱犁地,咱们吃白面馍,牲口们吃干麦秸,咱还得谢谢它们呢!
别的理俺说不过你,可牲口吃麦秸这个理,你却说不过俺。你冲俺瞪了一眼,率先跑出满是屎腥味的牛屋,俺也随你跑出去了。外面真大,放眼望去,整个芦村都是冰天雪地的,好像一个水晶世界。
世上有各种记时工具,可芦村的公鸡仍旧按时打鸣。尽管你一夜没有睡着,可你听见五更天的鸡鸣后,依旧精神振奋起来。你穿上衣服鞋子,翻身下床,从你家老屋里走出来。你脚步既沉着又轻快,黎明的天色依然黑着,你在院子里四处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使你和夜色区分开来。你瞅着你家的三间老屋,想起你小时候说的话,将来要长得比这屋檐高。
你走到低矮的泥巴院墙边,墙垛上到处都有被雨水冲破的豁口,你一下就看到那些茂盛的仙人掌了。你凑上前谨慎小心地想触摸一下,但还是被它密集的刺伤着了。你的手指随即颤抖一下,你的心也颤抖了一下吧?你像小孩一样吮吸着被刺破的手指,转身推开伤痕累累的槐木院门。
你一头扎进西胡同里,脚步轻快好似回到少年,可你觉得西胡同咋就变短了呢?走出西胡同,你来到北街,街上的尘土被昨夜的露水打得透湿,四周静悄悄的,有零星的鸡鸣声传来。你站住,愣着不动了,往右是南边的鱼顶十字街,那是你昨天回芦村必经的路,而往左出北街就是北地。
你想了想就坚定地往北走了,两边的房子和院落在夜色里躲躲闪闪,你凭着曾经的感觉走在依旧坎坷不平的碎砖路上。你看见谁家的厨屋里火光闪闪,你明白这家还保持着烧柴锅的习惯,起这么早做饭,可能是有人要出远门。你有些兴奋和好奇,本想过去看个究竟,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你继续往北,走过北头的石板桥,走过北头高岗上的大庙,前面就是开阔的北地田野了。
你突然张开双臂,开始像小时候一样奔跑,尽管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迅捷灵巧,但你仍然感到了久违的飞翔的感觉。你像一只鸟扑向天空一样自由兴奋,像一只野兔奔跑在田野里一样放肆无忌。你在北地田野的小路上跑着,好像感到自己年轻了许多,很多往事如大风卷起落叶般扑面而来,你觉得猝不及防,却又感到命中注定。你没察觉到自己的眼泪早已淌下来,直到流到嘴角,你尝到了咸涩味,才用手掌抹了一把今晨没洗的脏脸。
你把手移开的瞬间,几乎就是眼皮一眨的空当,东边的天空好似睁开眼了,好像有一只大手随便一抹,一片天光就被擦亮了。那亮又复杂又神秘,说白不白,说蓝不蓝,说红不红,你眼前出现了大片真实的麦地,一直铺展到朦胧的天边。可你咋就觉得有些虚幻呢?于是你再次用手揉了几下眼。
你眼前是大片的小麦,披着昨夜的露水,浑身青青绿绿干干净净的。麦正在拔节抽穗灌浆,你知道这正是麦子生长的关键时节。你竞想起中学时的语文老师袁老师,经常挂在他嘴边的一个词语叫郁郁葱葱。你还记起他上课时说过的话,郁郁葱葱在词典里是这样解释的,一是草木茂盛繁密;二是美好的气势浓厚蓬勃。他那时看见大家仍然一知半解的样子,就笑了,说,还有不懂的,就抽空去北地看看麦子拔节抽穗的样子吧,啥是郁郁葱葱呢?那就是郁郁葱葱的意思。想到这你就笑了,可你咋突然又将笑容凝住了呢?
你在地边突然停住脚步。你从开阔的麦地里看见啥了?你先是犹豫不决,然后照直走过去。你是要往麦地深处去吗?北地的麦丛深深浅浅,像碧青澄绿的河水,你哗哗地蹬着水走,感到来自于万千麦子的柔顺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