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偎在煤炉边对穗子说,再过一个多月就过年了,这个孬熊咋还不回来呢?出去都快两年了,咋就连个音信也不捎呢?穗子啊,俺想到南边找他去,不把那孬熊找回家来,俺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总觉得对不起俺婶子,总觉得是俺欠着兄弟的。
穗子一听脸就变了,她说,你欠那孬熊啥?你给俺好好听清楚,你啥都不欠那孬熊,要欠也是那孬熊欠他自个儿亲娘的。南边那么大,他又本分不住,他满世界地跑,你上哪去找呢?何况他还不一定在南边呢,俺恐怕你人没找到,自个儿却又跑丢了,那时俺咋弄呢?人家都说,男人到了外边,不是吃就是玩,再本分的都会变坏。俺说这也不是怕你出去变坏,俺就是担心你找不着他肯定着急,你一着急你就弄不住自己了。
穗子又说,那个孬熊又不是小孩,在外边混不住了,也许就会回来了。可俺清楚你的脾气,你就是饿破了肚皮,不找到那个孬熊,你都不会轻易回来的。
俺听见穗子这样说,心里忽然就踏实了,俺心里暗暗寻思着,就像兄弟你曾经说过的,你永远也不再回芦村一样,俺如今当着穗子的面,也在心里暗暗发个誓,此生此世永不离开俺的芦村,此生此世永不离开俺的穗子。咱俩就比比看,看看谁能熬过谁,看看是你个孬熊先回芦村来,还是俺先从芦村走出去。
穗子看俺不吭声,就又说,也不知是因为啥,俺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俺咋就觉得外面到处都是陷阱呢?俺咋就觉得外面到处都是坏人呢?俺咋就觉得啥地方都没有咱芦村好呢?
俺说,穗子,从现在开始,俺这辈子都不离开你了,俺就天天守着你和咱妮子,守着咱那几亩地,咱一起种麦割麦,咱一起种豆子割豆子,咱一起种红芋挖红芋,好不好?
穗子坐在俺对面的小板凳上,俺坐在高脚竹椅子上,穗子仰头用明澈澈的眼看俺。电灯昏黄,映在穗子脸上,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俺瞅瞅躺在床上的妮子,小人儿早就睡着了,口水流了一下巴。俺把眼光收回来,俺觉得心里热辣辣的,俺一使劲就把穗子拽怀里了,俺紧紧搂住穗子,感觉穗子慢慢融化了,好似化成西家后树林里那一汪清凌凌的井水了。俺现在啥也不想,就想这样一直抱住穗子,就好像夏收时抱住一捆又结实又软和的麦子,直到天塌地陷,地老天荒。
日子跟水一样一淌就过去了,你仍旧没有回来。但你开始给家里寄钱,并写了第一封信。你跟你娘说,你在南边很好,今生就当没你这个儿,等到来生再报答伺候。你说的这都是屁话呀,你的心咋就恁狠呢?俺知道你不会提俺和穗子的,俺又能怪你啥呢?俺和穗子慢慢过着小日子,俺把你娘当成俺娘,俺把春花秋月当成俺亲妹。她俩出嫁是俺和穗子一手操办的,你个孬熊倒是寄来了钱,可你这当亲哥的没回来,你以为那钱真能代替你吗?
虽说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你个孬熊的脸面难道比你娘还重要吗?你妹出嫁你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可你娘病重时去信没有你地址,打电话又不知道往哪里打,你俩亲老表跑了南边几个地方,找到这里却说你去了那里,等跑到那里又说你根本就没来过,半个多月过去也找不见你一丝人影。要不是那时俺劈柴劈住了脚没好利索,俺肯定也跟他俩一块去找你了。到处都找不到你呀,你个孬熊藏得还真挺严实。
你娘最后还是没能扛过病,那年冬天再过俩月就过年了,可你娘没能撑过去。你娘当着你妹的面对俺说,俺快不行了,俺去见了那孬种他爹咋跟他说呢?俺不放心的事太多了,俺走了以后,你还得把春花秋月当成你亲妹妹,等哪一天那孬种回来了,你别怕费力气,你就替婶使劲揍那孬种一顿。
俺不知该跟你娘说啥,俺使劲冲你娘点头,眼泪落下来,砸在你娘的被子上,你妹趴在床上哭得抬不起头。
那年冬天真冷,北风刮得就跟小刀子一样,打到人脸上生疼生疼的。俺请人给你娘操办了丧事。那事办得体体面面,在芦村没人说俺闲话。你娘那丧事办过后,俺可真就在芦村的四乡八里出名了,都说俺仗义。可俺心里清楚,俺只是替俺在外的兄弟尽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