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主管农业的巴子营副县长张天天桌上摆着一张改良洋芋品种、扩大种植洋芋面积的报告,这次引进的有三种英国品种:爱德华国王、夏洛特、德西雷,网上贴着的洋芋照片很正常,看不出任何有吸引力的地方。报告是巴子营镇送来的。报告上的一二三四诸条蚯蚓般蠕动在纸上。张天天攥紧拳头,搁到纸上,拳头也像一只洋芋,极像夏洛特。他站起来,提壶朝杯中续水,发现壶中空着,打电话给办公室,办公室值班的人惊讶道:马书记带人到巴子营镇调研推广洋芋种植的事去了,张县长怎么还在办公室?张天天翻开电脑记事本,看到了那则告知,他关了电脑,叫上司机,直奔巴子营镇。
马墨山坐在地埂边,和几位年轻人交谈,他手中晃着几张资料,有小麦的、洋芋的、玉米的。“双垄洋芋产量高、个大,价钱也可观。”几位年轻人是镇上的干部,春草般探头听着马墨山的咄咄言语,憧憬着万亩洋芋丰收的盛景。不太遵从季节的风顺路过来,扫拂着众人。有人缩缩脖子,挤走了风。“要想富,种洋芋。”马墨山抬头望了一下天,云还未褪去冬装,很厚,臃肿在空中。看到张天天,马墨山挥挥手,镇上的干部挂出半脸笑意,伸出的手又缩回去。“至于怎么种植,张县长是这方面的专家,你们和他商量。”马墨山掸去衣袖上的几粒土,驱车离去。
张天天望着镇上的领导,他们年轻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喜乐,挂出的笑意被春风卷走,他们树般立着。翻起的土壤有的还未全醒,半酣着匍匐在众人的脚下。引进的几种品种在农技员的包中悠来晃去,张天天抓了两只,把它们从左手扔到右手。“万亩。”他叹口气,把洋芋品种仍装回包中,像把婴儿放回童车那样小心。
洋芋下种的那天,巴子营如过会。张天天立在地头,看着那块比他还高出两倍的牌子,牌子上的“巴子营万亩洋芋种植基地”几个字,把他压迫成一只洋芋。覆膜的沟垄白花花亮开,在春日的阳光下跳跃出若干种白的意象,他徜徉于这些白中,仿佛听到了中外洋芋的交流声。巴子营的土地多呈酸性,地块易于板结,爱德华国王、夏洛特、德西雷等能否适应,从所处的纬度来看,有一定的风险。他问陪同的技术员这些洋品种的数量,技术员说是试种,引进的量不大,只能种半亩地。张天天吁一口气,掏出一包烟来,递一支给技术员。技术员望望镇上的干部,有吸烟的上前接了烟,主管农业的副镇长抢先一步,替张天天点了烟。烟雾落地散开,一点也冲淡不了满地的白。
拖着一身疲惫回家,在饭桌上和母亲闲谈,谈到万亩洋芋,母亲浑身抖起来。张天天扔下饭碗,按住母亲,母亲的双肩晃动,引得他的手也在乱抽。他拿起手机,想拨打巴城医院的急救电话,母亲俯身,用胳膊阻住了他。抖了一阵,母亲慢慢平静下来,喝了一杯热水,向他讲述了1958年发生的那件事。讲到马墨山母亲眼里翻滚的乌云,母亲口中的唾液雨点般乱袭。
“他这是设陷阱呢!”母亲终于停住了话语。
“不至于。万亩洋芋种植基地是县上的统一部署安排。我们也做了充分调研,除进口的几种洋芋品种缺乏权威参照数字,其他问题不大。”
“选择巴子营,就有了问题。”母亲眼里的恐惧秋叶般悠来晃去。
“从我和他共事多年的经历来看,他还不至于那么阴险。”
“得提防。当年你爹做得是过分了,但那个年代总得有人做替罪羊。那个年代,枪毙人是一句话的事,马富贵死后三天,上面一个电话、一纸文件,你爹就被枪毙了,还县委书记呢!马福贵成了英雄,你爹的头却被打爆了。”
张天天削了只苹果给母亲,母亲接了,仍放进盘中,趿拉着鞋回了卧室。他拧小了桌上的台灯,从抽屉中扯出一包烟来,一支接一支地吸。父亲张伟岸的身影晃动在烟头边。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他记事起,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在母亲的家乡。大学毕业,他被分配至巴子营,母亲一直闷闷不乐。那时马墨山还未到巴城,母亲瞒着他在巴城晃荡了一周,在问清所有的当事人不是死了就是早已调离了巴城后,才放下了心,跟他来到了巴城。在机关熬了三年后,他主动要求下了基层。他凭着个人的能力被提升到县政府后,马墨山从外县来到了巴城任县委书记。彼此见面时,马墨山一脸英气,握手时,他感受到了他手心的那种逼人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