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英雄(5)

时间:2016-10-07 12:17:55 

钱如水搓着两只沾满黑灰的手,迈着蹒跚的步履回到了家中。这次洗漱很仔细,将十个手指缝里所沾的灰烬,一一用皂角粉清洗干净,然后走到床前将一被一褥一枕头打成铺盖卷,从书房里提出了一精致的竹做提篮——这是当年预备赶考时用的,放上了一大一小的毛笔两支,端砚一块。收拾妥当,提到院子的中央,转过身子,向自己住过的三间北屋恭敬地作了一揖,随后说:“一揖永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钱家大门。

秋风萧萧,田野枯黄。一片片新翻过的黄土地里生长出了嫩绿的麦苗,天高云淡,阳光有些懒洋洋的。拉犁拖耙劳作了一秋的黄牛们,悠然地在草坡上啃着枯草,有一头老花牛,抬起头向着正在茕茕独行的钱如水“哞哞”叫了几声,苍老沙哑的声音在田野里回荡。西行六里之地,跨进了福荫寺的大门。智光长老是他的老相识,寺中的许多碑文经卷大多是钱如水义务书写的。智光长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然后轻微地叹息了一声,将他领到了一间狭小的,仅有一床一桌的小屋子里,有些歉意地说:“三先生,委屈你了。”

“智长老不必客气,心无旁骛一切淡然。”

从此,一个身穿阴丹士林布长衫,提一书篮,清瘦洁净、文静儒雅的中年人,从寺门中早出晚归,在四外乡间的大街小巷里,给人批八字,测姻缘,找动土修建的黄道吉日,查喜结连理的贵喜时辰,写红白公事的喜联挽联,碑文墓志。所到之处,人们都尊称他三先生。

他有“三不写三不测”,即:一不写男人不要老婆的休书,二不写打官司告状的诉状,三不写捉妖驱鬼的符咒;一不给人测如何发财,二不测升官的时机,三不测病中人的寿限长短。不饮酒不抽烟,不讲价钱,随便赏赐,一饭一餐足矣。但不吃剩饭不吃冷饭,饭锅刷不净不吃,碗筷洗不净不用。钱如水像一只燕子筑巢,飞到谁的家中,人们都喜欢。

不论他到哪家,晚上都是少长咸集,济济一堂。“三先生在俺家住过两个晚上呢。”这是村人们闲聊时有点自豪地夸耀。

一日,二哥钱如山找了福荫寺中,拉着他的双手痛哭流涕地说:“三弟呀,快跟我回家吧,你一肚子的学问,怎么踩了百家门讨了饭?这不是有辱斯文、埋汰自己吗?”

“二哥,这世道变了,斯文儒雅不吃香了。现在军阀混战,武人当道,拳头大、胳膊粗、身子壮的人时兴了。像史书上说的:‘守法度者以为固滞,尚巧滑者以为通才,厉节介者以为矫激,善奔走者以为练事。’我无拳无勇,苟活在世,自愧弗如,一母同胞的手足情意我心领了。人各有志,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了,好自为之吧。”

钱如山无奈地洒泪而别。

七 钱如山离家出走揭竿结派

万籁俱寂的深夜,繁星点点。钱家马棚里两匹枣红马和一头黑骡子,在黑暗的槽头上“唰啦唰啦”地吃着用谷草铡细的草料,青豆面的甜腥气和谷草的甘清味扑进它们的鼻孔,诱引得食欲膨胀。马夫刘三怀里抱着一支长枪,蹲坐在一大堆铡碎的黄黄草料上,钱如山拉着马步蹲在他的对面。

二少爷夤夜光临马棚,对刘三来说有些受宠若惊,感到不太自在起来。不太爱说话的嘴显得更加笨拙,几乎是问一句答一句。刘三属于那种嘴拙心明、胆大心细的一类人,来自三县交界处的天王寨。那里地势偏僻,人迹罕至,当年曾是白莲教反清起义的大本营。自遭受清军血洗后,此处几十年没有了人烟,现在零星散居着几户人家。

“刘三,赶明儿我和你骑马到天王寨,看看你村西山的白莲教藏兵洞吧?”

“中啊,那可得早点走,山路又远又难走呢。”

“那咱们天不放亮就走!”钱如山说定了时间起身走了。

刘三抚摩着长枪那光滑的枪柄,偏着头寻思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二少爷此行的意图,立即点亮了马灯,开始往马槽里加料拌水放豆面……

秋日天短,二人站在天王寨的山洞口时已近中午。因为人迹罕至,洞口的上方生长出了一大丛荆条棵,干枝粗的像酒盅,细的如拇指,青叶落尽,高高的枝条上挺立着一穗穗紫黑饱满的种子;一墩墩粗壮的红柴禾,高可及膝,在山风的吹荡下摇晃着轻柔的身秆发出“欻——欻——”的碎响。极目远望,苍山连绵如海,山峰林立似浪,寒凉的晚秋给它们染上了一层深沉凝重的黛青气色。

走进只可容一人之身的洞口,天地陡然增大,漆黑的洞中阴风飒飒,滴水击石的“嗒嗒”声清晰地传来。二人点亮了火把,在亮光突现的瞬间,洞中猛地响起了一片“吱吱”的尖叫声,随即“哗啦啦”地一阵乱响,一股“黑雾”飘向洞口。二人一惊,急忙把身子紧紧贴在了石壁上,“黑雾”呼啸而过——原来是栖息在洞中的蝙蝠们受到了惊扰。紧随其后的几只猫头鹰,也闪着绿莹莹的目光“扑啦啦”地飞向洞外。往里走了几十米,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吼”声,一团粗大的黑物向他们冲来,亮晶晶的眼睛,似两团幽幽荧火。走在前面的刘三发出了瘆人的尖叫:“二少爷,有马虎——”不由自主地向后跳来。当黑物冲到钱如山的脚下时,他运足气力飞起一脚,黑物惨叫了一声,“砰”地一下飞到石壁上,然后“扑通”一声滚落了下来,几声痛苦地呻吟之后不动弹了。钱如山借着火光仔细地看了看,不由得“嘘——”了起来,原来是一只土獾。洞内泛着一股潮湿腐烂的鸟粪味,厚厚的踩下去发暄的鸟粪,因时日长久已风化成了颗粒状。当年凿成的石头灶台上,落满了鸟毛和野物白干的粪便及一节节干燥脆薄的蛇皮。

“刘三,我看你是条有胆有识的汉子,我们一同拉杆子做笔大买卖,敢干吗?”钱如山站在灶台前,向刘三摊了牌。

刘三瞪大了一双牛眼,心中闪过一丝惊讶,咬了一下牙关:“二少爷这等身份肯干的事,又如此地器重我,刘三一定跟随到底,决无二心。”

“好,咱们回去后,你在长工中挑选三个有种有胆重义气的伙计,我想办法再弄点儿钱,买两支德国镜面匣子,咱们五魁首,在这里安营扎寨……”

进入了十月,立冬的节气一过,凛冽的西北风呼啸个不停,天空老阴沉着一副昏昏欲睡的脸孔。大家发现这个冬天二少爷特别怕冷,一会催要羊皮大袄,一会要厚棉靴,而且一要就是五身五双,感到不可思议。

十月初九日,一夜寒风怒号,地上落下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鸡叫头遍时,钱如山就起了床,穿戴齐整后,庄重地来到老婆的床前,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媳妇,请受如山一拜!如山有愧于你,日后这三个孩子就拜托给你了。”说完向媳妇深作了一揖。

“你……你……”黄黄的灯光下,如山媳妇猛地一下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揉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望着如山的突兀举动,惶恐地不知所云。她过得门来,一连给钱如山生了三个闺女,在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社会中,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丈夫。她曾不止一次地劝丈夫再纳个小妾,钱如山总是一笑置之。劝得急了他才说:“你没看见大哥和我及三弟的情谊吗?”

“你要休了我……我吗?”她嗫嚅地问。媳妇突然有些害怕起来,自从三弟媳死了,如水出走后,钱如山就改了常,整天不说一句话,脾气异常的火暴,在外喝酒游荡一连几天不归。“看你想到哪里去了?”钱如山尽量地挤出点儿笑容,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显得十分的阴森,“我要带几个伙计出趟远门,你和孩子多保重吧!”说完披上了那件玄色的貂皮大氅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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