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钱老爷留下遗愿撒手归天
年近六十岁的钱满川是青州府城南有名的土财主。
近年来随着年龄的不断增大,那久久埋藏于心底、在他有生之年亲眼看着三儿子钱如水考中秀才、荣宗耀祖的期望与日俱增。可谓老而弥坚,变得越来越迫切了。
一个区区穷酸秀才,何以让这个家财万贯、鲜衣怒马的财主痴迷到如此程度?这得从钱家早年的一场官司说起。
钱满川的老爹在五十岁那年为争夺一方上好的土地与邻村一家张姓财主打起了官司。钱家仰仗雄厚的家底,不惜血本地拿出了大把的金条、成箱的银圆,上下打点,左右疏通,终使官司有了八成胜算。
就在官司决断的前一天晚上,他还躺在宽大的雕花檀木床上,满脸得意地吸着水烟,悠然地在心里说:“哼!民不和官斗,穷不与富争,老辈人的话没有瞎说的。你张家要和我钱某人争强斗富,还差了一大截子哩!我向官府打点一两银子,你张家出一钱银子,我也能把你家拖垮拖死,让你家道中落,仆婢星散。”
第二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乘着一顶二人小轿,装着满腹的胜算,摇晃着脑后那条粗黑的长辫子,恣悠悠地赶往青州城里。天刚蒙蒙亮,通往县衙青石板街道两旁的铺店还没有一家开门。冷清的街道上,仅有几处三五成堆的、从山里来卖劈柴和山荆扎头的山民,“咕咕噜噜”抽着水烟袋。两个年轻力壮的轿夫,脚上硬硬的双脸勾子鞋的鞋底跺得青石路面“吭噔噔”的直响。他望着晨色蒙眬中的道路两旁,那翘檐斗拱、成片连栋青砖灰瓦的房屋,想到今天断案的知县也真不容易。青州府所在地称益都县,紧邻上司府衙,城北有八旗驻军的满族皇戚,城中有康熙年间冯阁老府。做这样地方的县官,没有点儿左右逢源、当机立断的本领恐怕坐不稳位子。
日上三竿,县大堂乌黑厚重的红楸木大门“嘎嘎”开启。身穿皂衣、手拄青红两色大棍,一个个横眉立目的衙役齐整地林立两边。知县李大人正襟危坐在高高的大堂之上,平静中透露出一种无形的威严。张姓族中的一位考取了功名的秀才,身穿蓝布长衫,头戴圆形蓝顶秀才帽,文质彬彬地来到大堂之上,向知县李大人行过了晚生之礼后,一向貌似肃穆威严的知县,起身吩咐手下人给秀才赐座。这是大清几百年来立下的规矩,考取了功名的秀才,见了知县不称老爷,叫大人,自称晚生,以表明朝廷器重读书之人。李知县始终铁板样僵硬的脸色霎时换成了满面笑容,如同桃花盛开,海棠绽放。和气地询问秀才哪年得中,本县的同窗同科有何公干?
张家秀才一番文绉绉地对答后,看了一眼直直地跪在堂下的钱家人,与李知县说:“大人,我族一向耕读传家,谨记圣人遗训,为人老实本分,处事遵从中庸之道,与世无争,四乡之人,皆有目共睹。可钱家之辈,其祖上无一人读过圣贤之书,狡赖成性,靠巧取豪夺囤积钱财,而成为本地一方富豪。而今钱家仗势欺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夺我族兄的地产。晚生为公理计,不得不走出书斋,身介公堂,自愧有辱斯文,望大人见谅,秉公而断。”
秀才这短短的几句话,胜过了钱家打点过的千两银,百两金,使官司在瞬间内彻底翻盘。
李知县听后,随即一拍惊堂木,厉声说:“大胆刁民,竟敢自恃财大气粗,蔑视公理,欺辱斯文,真是狂妄!来人,重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所争之地亩归张家所有,在此本县正告你,胆敢再恃财逞强,寻机滋扰,国法无情。”言罢,甩袖退堂而去。
钱满川的老爹乘兴而去,带着满腚伤痛回到家来。大把的金钱银两花了,土地也不见了,落了个鸡飞蛋打,捞回的只是一顿胖揍,气恨交加,从此一病不起。他躺在病床上,寻思这官司的来龙去脉,分析他输掉的关键环节。终于使这个整日一门心思如何招财进宝、福寿延年的土财主,对一向号称皇恩浩荡的大清王朝制度,有了个清醒的认识。于是,他把儿子钱满川叫到床前,坦诚相告:
“孩儿啊,人人都说金钱万能,在阳世三间让黑白颠倒,在冥府阴曹能使小鬼推磨,可也有它不灵验的时候。这世上还有比金钱更灵验的东西,那就是功名!万贯家财加上功名,才是当朝的完人望族。缺少其中的一项,就如同一个人少了一条胳膊。可功名这东西,不是你我之辈用金条现世可买、上百亩的肥沃之地可换取的,这是天赋。你一定要再迎娶一个书香门第人家之女,所生之子五六岁时,要延请最好的西席先生开蒙施教,让我的孙子辈人读书习文,不要光在土坷垃里刨食、钱眼儿里打滚了。定得中个秀才,光我族门,以慰我地下之魂……”
日子不久,便撒手归天。
二 钱满川未能如愿一命呜呼
钱满川先后娶了两房妻室,生有三个儿子。
长子钱如海,为大老婆所生。这大老婆的娘家在青州城里,她的老爹是号称青州城里第一钱庄——“金盛钱庄”的老板。可天不假年,待钱如海长到三岁时,她患上了流行的肺病咳血而死。
钱满川又迎娶了邻村一刘姓私塾先生的女儿,前后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老二钱如山,老三钱如水。钱满川时刻不忘先父的临终之托,待三个儿子到了入学年龄时,专门辟出了一个宽敞背静的院落做了学堂,高薪聘请了当地一位学识渊博的何姓秀才施教。这同父异母的三兄弟,每个人的性格迥然,天赋各异,喜爱不同,真应验了一句俗语:一母生百般,也有兔子也有獾。
长子钱如海,细瘦的个头,有点儿虾米腰,扁长的眼睛眯缝着,像终日没有睡醒似的。他在处世交往上工于心计,其聪明机敏高于两个弟弟,可在读书上却没大长进。一日,先生在讲解《论语》时说:“只要细心领悟圣人这其中的一言两语,就会得益匪浅,受用一生。”
这时,钱如海慢腾腾站起来说:“弟子反复琢磨了圣人的两句话,领悟得极为透彻,自己觉得心也宽了,体也胖了。”
先生听了有些惊异地问他:“真的吗如海?是哪两句,快说说看?”
“食不厌精也,脍不厌细矣——”钱如海模仿着先生平素读书的样子,用滑稽的口吻和玩世不恭的神态说道。
“啊——”先生顿感受到了愚弄,不觉大怒,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抖动了几下,提起戒尺在他的掌心上“啪啪——”重打了几下。钱如海疼得龇牙咧嘴,流泪讨饶。过了没几天,他反复琢磨后写了一个对子:“桃梅李杏,这些花几时开放;稻麦菽粟,此杂种是何先生。”趁中午放学时,将对子偷偷地放在了何先生的书案上。
先生看到后气得一腚坐在椅子里,摇着头不停地说:“好你个竖子,欺师灭祖,不可教也,不可教也。”连午饭也没吃好。从此先生对他的评语是:聪敏用不到正地方,天生一块商人料。那时代“商人”的含义,就是满肚子小利、毫无大气、一味算计他人的势利之徒。刚满十五岁的他便在私塾先生建议之下,离开学堂到城里姥姥家的“金盛钱庄”做了学徒。三年期满后,回到家来,襄助钱满川料理家业,在城里开了山货庄、蚕丝店。
二子钱如山,长得膀大腰圆,剑眉突目,性子火暴,几句话说不到一起,就瞪眼攥拳,拉开个争斗的架势,家里人背后叫他“二郎神”。他在学堂里念了三年书,把先生气走了十几回。《千字文》《百家姓》的章句不分,背诵起来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如果单独指出《百家姓》中的一个“钱”字来,他端详半天,摇摇头说:“我不认得它。”钱如山极喜爱听《岳飞传》《水浒传》《三国演义》之类的评书。只要他听过一遍的评书,能从头到尾地讲下来,言行举止里流露出轻文重武的习性。先生提议钱满川因人施教,让如山改学武术。钱家一向对秀才先生的话奉如圭臬,言听计从,从善如流地将钱如山送进了离家十几里的丁家镇武学堂,拜丁武举为师习武,练起了形意少林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