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昧平生。”
“胡说!”那妇人叫了起来,“哪有将包裹交给不相识的人的!”
“你知道包裹中有何物么?”
“当然知道!”中年女人不耐烦地说,“我早翻检过家中失物了,有她两件体面衣裳,我的一支凤头钗,还有她自己背着我攒下的体己银子——天杀的!这死妮子要把我家全都偷光了!” .
“那就不对了。”李淳风遗憾地摇了摇头,“这包裹不是你家女儿的。”
“你说什么?!”中年女人跳了起来,恢复原先气势汹汹的模样,“我家包裹我怎会认错?”
“可这包裹里并没有银两衣裳,只有一些石块。”
“怎么可能?”女人睁圆了眼,几乎要把李淳风一口吞了。
“不信么?那就打个赌。若我说错了,这位大人赔你一百两银子;若说对了,跟这和尚无关,便放了他。”
尉迟方本来袖手旁观,突然听他提到自己,打了个愣:“我?!”
“嗯。”李淳风泰然自若地拍了拍他肩头,“朋友值千金,以你我的交情,银子又算得了什么,是吧?”
“呃,这个”想起方才在楼中所说,校尉心知自己又被这位朋友卖了一回,只得认命地点了点头。
一把抓过包裹,女人悻悻环视四周,而后迫不及待地打开。随着一声惊叫,整个人呆在当场,里面果然不是衣服细软,而是几块石头,正如此前所说。
四周哗然,所有目光都投射到李淳风身上。李淳风微微一笑,不理会仍在发呆的女人,一拍手,向和尚说道:“无事了,走吧。”
直到这时那女人才回过神来,叫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停住脚步,李淳风拱手道:“在下姓李,是城北随意楼的主人。”
这句话一出,围观人中骚动更大。坊间传言多喜加油添醋,都说“随意楼的李先生”是个异人,为勋卫府谢将军续命、替旧城祛鬼之类故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只不知道原来就是眼前这位模样懒散的斯文男子。女人张着口,发了半天怔,等她醒悟过来三人早去得远了,连背影也看不见。
尉迟方憋了一肚子话,在看见和尚吃饭之后全咽了回去。这僧人先是双手合十,念了一段不知什么经卷,宝相庄严,神情肃穆。校尉本已拿起筷子,此刻只好放下。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僧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起了碗,转瞬碗中便空了。等到尉迟方一杯酒下肚,那边早添了三次,当真是风卷残云不足形容其速,狼吞虎咽不足形容其态,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总算五碗毕,和尚将碗筷一放,低眉垂目,又恢复了先前老实模样。张口结舌之余,尉迟方脱口道:“好大饭量!”
“五谷轮回,万物化生,是为无用,方见有恒。”
“什么?”
一句也听不懂,尉迟方不禁挠头。一旁的李淳风哈哈大笑起来。
“大和尚,莫忙着超度你肚里的米饭了。喂,跟人私奔的滋味如何?”
抬起眼,和尚认真诚恳答道:“我自为我,她自为她。任她恼我,我不恼她。”
“哈哈,当年天竺有高僧,人道他与女子私通,他一言不发。大和尚的修为,庶几近之。”
听到天竺二字,僧人眼中突然现出向往之色。尉迟方看了看两人,好奇道:“李兄,你认识他?”
“我倒宁愿不认识这麻烦和尚。慈恩寺的玄奘法师,尉迟听说过么?”
“玄奘?”尉迟方眼前一亮,道,“前些日子有个和尚上书朝廷请求去天竺的,便是你?”
和尚点了点头,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贫僧。”
“原来是你!”校尉有点好奇地望着眼前人,“不过我曾听说,玄奘法师是名高僧,辩才绝顶。为何你方才”
“辩之无益,不如不辩。”
“哪里是无益,分明要拉我下水。”李淳风笑吟吟接道,“让沙行者叫我替你打这官司,倒真是好算盘。”
神色不变,僧人低颂佛号:“有劳施主。”
“罢了,在和尚手中吃亏,权当积福。不过,你为什么会被那女子缠上?”
当天玄奘出寺化缘,行到桥头,见一年少女子抱着一只蓝布包裹慌慌张张跑来,不由分说将包裹交给他,说是托他照管一刻便回,结果等了半天,那女子一去不回,却等到了那中年女人。他说到此,尉迟方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李淳风道:“你怎知那包裹中是石头?”
“猜的。”
“什么?!”尉迟方几乎要跳起,“胡乱猜测也敢与人打赌?”
“怕甚么,”李淳风懒洋洋道,“若输了,又不是我的银子。”
“呃”
看了一眼沮丧的校尉,李淳风终于还是好心出言安慰道:“当然不是无端猜测,那私奔女子将包裹交给不认识的路人,显然在拉人顶缸,故布疑阵拖延时间,又怎会当真将细软放在其中?看那桥头没有别的杂物,只有一地卵石,换了我,仓促之间恐怕也只有裹些石头充数。”
听来的确理直气壮,但想想此人就这样随手把自己赔了进去,尉迟方又颇为不甘。正想说什么,门口的哑巴头陀突然奔了进来,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小沙弥,神色慌乱。
“不好了,玄奘师傅!寺里出事了!”
“血光不洁.令佛气蒙
尘o弟子玄奘,今日涤荡尘
土,还各位先师清静之所o"
七层宝塔高耸入云,是慈恩寺中最高的建筑,就在塔下,横躺着一具尸首。身上穿着灰色僧衣,一颗光头上全是血和脑浆,摔得稀烂,已看不出面容。僧人们聚在一旁,神情惶然无主。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嚎啕,来自一名中年僧人。跌跌撞撞走了过来,掩面痛哭道:“首座!首座!你怎会失足掉下这宝塔?!”
尉迟方张嘴想问同来的大和尚,却见玄奘已盘膝而坐,为死去僧人念诵经文。神色并无悲痛凄惶,却是平静祥和,阳光照在这僧人眉梢眼角,竞有一种神圣之感。校尉不由得缩了回去,倒是身边那伶俐小沙弥道:“死去的是寺中首座净修大师父,哭的那位是他大弟子,僧值元觉。”
沉吟片刻,李淳风默不作声走过去,俯身察看地上尸首,神情专注。元觉泪眼模糊,突然看到一个陌生人,不禁一呆。
“你是谁?”
“你怎知他是失足坠塔?”
“啊”元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问题,“这这,他人在塔下,当然是摔死的。”
“是么?”李淳风修长手指在地上捻起一把浸了血的土,“高处坠落,看头上伤势,出血应当甚多;但地上却只有些微血迹,且位置都在头部伤处一侧,并无飞溅迹象。此外就是这伤口,自顶骨到后枕,呈长型开裂.显然是钝器所伤,绝非正常摔落。”
直起身来,李淳风将手负在身后,盯着元觉,淡淡道:“他不是失足落塔,而是被人击中后脑,移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