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宫
集市之边的小河,小河之边的磨坊,磨坊顶上星月交辉,她们在宇宙的穹庐下谈话。对着这个千万里之外、千百年之后赶到金神庙的小姑娘讲出心事,师师觉得松了一口气,身心欣悦,头脑空明。将一段珍贵的旅程结束在这里吧,再见了东京,再见了师父,她远眺着崇宁山,在啃食着麦苗的驴背之外,在东边紫电清霜的暗影里,鲸鱼一样静卧的崇宁山,它正在与它满山草木、洞穴、山涧、禽鸟、走兽、虫蛇一道,酝酿着明天的朝霞,你等着,我会来。
“下雪了!”未央生就是这时候钻出来的,一身酒气,将梅皓与李尔扔在酒席边猜拳,自己跑到磨坊顶上,来看他的乖徒弟与新交往的小女友翼。师师正在为他们的事情发呆呢,看到忽然钻出来的师父,脸一红,又气又急:“见你这个大头鬼,明月在天,北风将星星都要吹下来,哪里下雪了!”未央生不理她,将屠龙刀由腰上抽出来,趁着酒兴,跳跃在茅草铺满的屋顶上,舞动着他虚无之剑的剑招,果然方圆数丈之内,扯絮飞棉,雪片密密麻麻地飘落下来,转眼间就将屋顶铺成了白玉世界。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未央生布雪的时候,翼在念着诗,“师师姐,你也知道这一首唐诗对吗?我最喜欢这首诗了,我回来的时候,心里想,我站在梅家桥上,应该看到大雪落满了金神庙,落满了小澴河,一只黄狗由梅家村里冲出来,朝着我这个陌生人狂吠,我得掏出我的‘玄铁令’,将它调到星球大战里光剑的模式,才能将它吓得卷起尾巴逃跑。”师师笑道:“你也别指望你未大哥太多,他也就这么一点能耐,螺丝壳里做道场,能下这一屋顶的雪,已经很不错了。”未央生收回屠龙刀,可不服气:“这是去年腊月初八下的雪,你们闻闻,雪花里面还有腊八粥的香气,师师我们赶上那场雪,还在楚州府淮河中的一条船上,你赞船家的锅边菜好吃。雪不多,你们坐着聊天,也够用,我得找牛魔王去!”
牛魔王……金神庙灯市如昼,圆月已经升到了磨潭之上,三个男人喝下去了两坛霸王醉,梅皓说什么也不肯将他的第三坛酒拖出来了,对未央生讲:“这是牛魔王的酒,他不肯来,你去将他请来啊!你和你徒弟媳妇都是有本事的人,去将牛魔王由磨潭里拖上来,让他不要哭,你一个妖怪,春夏秋冬又是春,吃个把人,几头牛,算什么,但你不要哭啊,老子走南闯北大半辈子,心都像摔裂的瓷碗,被这老妖怪哭碎了……”李尔也附议:“我们听了木匠的故事,旅店的故事,游侠的故事,还真缺妖怪的故事,你下去将他弄上来!他将心里的委屈说出来,就好了,说不定,以后人也不吃,牛也不吃,金神庙也用不着正月十五抬故事、杀牛来伺候他了!你一个作侠客的,这种正经事不去干,整天缠着你徒弟算什么,这毛病得改!大兄弟,我跟你讲,女人,长得再好看,也是女人,总会变老、变丑,脾气也会变坏,你得干正经事,你教孩子就好好教孩子,你打妖怪就好好地打妖怪,你开旅店就好好地开旅店。你是不是有一点怕?酒壮英雄胆,喝了这一坛霸王醉,牛魔王算什么,就是孙悟空来了,你用屠龙刀,也将他的金箍棒砍断!水里冷?不会,磨潭里的水,面上冰,再往下,都是温热温热的!没带潜水的衣靠?我们都不介意未大侠你光着身子下水,我想牛魔王也不会介意,坐在房顶上的娘们,反正也跟你熟。还是不干?你难道不如魏忠贤那个瞎子,为了会会牛魔王,你早上已经看见,他点着拐杖去崇宁山学武去了!还是不去?好吧,等开了春,我跟梅皓去武当山请木剑客那牛鼻子去,他可是拿妖降魔的行家……”
其实用不着这两个老家伙连敲带打,未央生决心已定。就是不喝霸王醉,我未央生也不会怕魔王,也不会怕冷,也不会怕师师扯着他的袖子不让去。何况,师师怎么会扯着他的袖子呢?师师嘟着嘴:“不行,师父你得带我一起去,我也要去跟牛魔王谈谈。”未央生皱着眉:“你看西游记里面,牛魔王是带着罗刹女跟孙悟空打架吗?你弄得一身是水,让那两个老家伙看见,像什么样子?爷们的事,女人少管!你跟这个女红孩儿好好聊聊,我让梅皓给你抓一大把瓜籽上来……”看得一边翼直摇头,心里想:“你看你看,封建社会果然是男尊女卑,大男子主义泛滥成灾,师师姐这么好看,也要被这大胡子叔叔呼来喝去,我应该原谅安,他那么做,是菲勒斯原型在作怪……”
天上的明月,磨潭中的明月,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哪一个是过去,哪一个是未来,哪一个是法,哪一个是非法?或者,牛魔王就是我……金神小庙两边的对联上写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磨就是魔,这个风月磨潭啊!未央生站在白雪皑皑的磨坊屋顶上,手抚屠龙刀,酒劲四射,心潮激荡。师师挽着翼,立在他的身后。屋顶之下的房间里,梅皓与李尔也放下了筷子,跑到窗户边上看。就是梅家桥那边,月色里啃麦苗的黑驴,这时候,也由清霜历历的麦田里抬起了脖子。四人一驴,加上黑暗的潭水中的牛魔王这个老妖怪,他们都在等着听身材肥硕的游侠,扑通一声跃入碧玉一样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