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红着脸讲:“老梅你说的也对,为了金枝,我在金神庙活了一辈子,的确是心甘情愿,谁说男人就一定要周游列国,西出阳关?”这话,师师爱听!她巴不得李尔的话,就像火锅里的鱼汤似的,能美滋滋地浇到未央生的心里去,师父啊师父,海中的鲸鱼,天空中的鹏鸟,不也是在宇宙的大网中吗?跟一只蜘蛛在自己的网里,有何不同?李尔的蛛网是金神庙,你的蛛网,难道就不能是崇宁山吗?谁说一张网上,不能呆两只蜘蛛……李尔不去理师师双眼放光,接着说:“祖上传下来的话,是说我们悦去客栈,每一个甲子,都会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来,我们必须等。上一个甲子,是太祖爷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要在悦去客栈住一晚,掌柜的是我爷爷。这一个甲子,轮到我,客人也已经来到了。”
这一回轮到未央生的眼睛放光了:“客人就是我对不对!我这个天下第一的游侠,挎着绝世的宝刀,带着天下第一的美女,来到金神庙的一夜,值得李尔老兄你等六十年!”
李尔摇摇头。
李师师微笑着对李尔讲:“你等的是我吧,已经有说书的在将我跟西施、赵飞燕、杨玉环往一起讲古了,说什么西施的舌头飞燕的腿,玉环的胸怀师师的脸,我的脸长得再好,也比不上十五的月亮好看吧!自古红颜多薄命,一副好身材,不如一身好武艺。在武功没有真正练好之前,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等的。”李尔还是摇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长满麦苗的小澴河河滩,黄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临,阳光火气渐消,又变得胭脂似的,粼粼闪耀在碧玉的河流上,小黑驴在麦田里吃着麦苗,也被夕照镀成了一头金驴,读过飞廉《金驴记》的朋友,此刻心里一定是格登一响,李尔的悦去客栈,等了六十年,一定是在等这头驴子,就像当年大别山中,葫芦寺里,空山老僧执意传功给黑驴一样!
李尔却是转过头,朝坐在师师旁边,正在奋力吃豆腐底子的翼身上打量:“我等的,是这个小姑娘啊。昨天晚上,梅皓骑着驴子由梅家村里吃白食回来,看到她深更半夜,站在梅家桥上发呆,只好将她捡着,送到我的悦去客栈。那时候,我与金枝听完了梆声,你们师徒俩,折腾半宿,已经在三楼上睡得抽鼾。我拉开门闩,举着灯,倒趿着鞋,看到这个姑娘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梅皓牵着黑驴站在她身后,我就知道,我等的人来到了金神庙。”
师师摸着翼的头,一脸的慈爱:“翼,你也是来看抬故事的吗?”
翼吞掉嘴巴里的豆腐底子,笑嘻嘻地讲:“我是来代替安,扮故事的啊。昨晚上梅皓大叔说,梅家村里请他去吃饭的那一家,参加抬故事的一个男孩,是他的学生,肚子疼了一晚上,村里人正在着急呢,我真的想扮龙女的话,可以代替他。”
梅皓点头。是的,除了前来拜访金神庙的天下第一游侠与第一美女,这个月圆之夜,其实还有另外一些故事,就像清晨里,当未央生与李师师在河堤的杉树顶上奔跑的时候,他们脚下的每一个鸟窝里,其实都有着另外一个时空集的悲欢。
又不能成为主角,未央生难免有一些沮丧,好在紫铜火锅还在嘟嘟翻滚,那么多美好的食物还在向舌尖上涌来,好在还有霸王醉,新的一坛,已经被梅皓由床上拖出来,未央生倒下一杯酒,对梅皓与李尔讲:“你们讲了自己的故事,现在轮到了我,话说未央生走过了天下的名山大川,经历了好看和不好看的风景,打遍了天下的好汉,领教了高明和不高明的武功,又逛遍了天下的妓院,见识了有趣和没有趣的女人,东南西北中,金木水火土,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其实每一个女人都像金神庙似的,有自己的好,也有自己的不好……”
听得李师师直翻白眼,拉起翼的手,对她讲:“我最烦我师父讲女人,他一喝酒,就会变得荒淫无耻,走,我们到磨坊顶上看夕阳去,将这桌菜留给这三个臭男人,反正也没得几条鱼了,让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等那个牛魔王出来陪他们打麻将。”话音未落,已翩若惊鸿,扯着翼,背对着满窗子的夕照倒飞出去。
银河
落日熔金,返照世界,千万霞影,终于变成了沉沉暮紫。小澴河两岸的树林里,数十万计的麻雀喜鹊黄鹂鸟,也将它们的歌收回到嗓子。最早出现的,是长庚星,寒冷的钻石,挂在小澴河潺潺流向的西天,接着是月亮,正月十五,新的一年里,重新生长出来的圆月,寒冷的玉,挂在金神庙以东,栽满了白杨树的汪梁村。接着是在渐渐变暗的蓝天里,浮现出来的银河,由南向北,滚滚星浪,寒冷的群星,就像堤林里睁着眼睛堕入梦乡的鸟儿。
砰!第一束烟花由金神庙里飞迸出来,在星群中炸开,接着是千百只烟花,火箭一般奔赴天宇,在银河下爆发出绚丽的光点,一个差点被暮紫所冰冻的集市,由寂静中醒来,好像是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元宵夜啊!第一盏灯在人家的屋檐下挂出来,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直到千百盏,将小澴河之上的街市,变成一条灯的银河。白天里散去的人群,又重新在煌煌的灯火里汇聚起来,油头粉面,新衣裳的香气,男人们互相作揖打招呼,女人们盯着对方的衣饰,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那些刚刚成年的少男少女,眉来眼去,心怀鬼胎,当然在打着另外的主意,龙灯、狮子灯、高跷灯、旱船灯,又像一个一个欢快的岛,在人群中浮现,接替烟花爆响的,是锣鼓的喧闹与此起彼伏的鞭炮的炸响……一个集市,在星月朗朗的寒夜里,骤然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