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是谁?金神庙悦去客栈的掌柜是也。为什么江湖上那么多悦来客栈老字号,老李家的客栈偏偏要叫悦去客栈呢?因为老李的爷爷的爷爷们讲:“客人们高高兴兴地来,是很好的,但让人家留下银子,高高兴兴地走,才是王道!悦去,悦去,名不正,言不顺,名一正,生意好!”这大概是这个小小客栈,屹立金神庙大街,千年不倒,后面一千年,也还将继续营业的奥妙所在吧。
而眼下金神庙的街上,已经挤满了四里八乡的乡民,由西入口小澴河上的黄家桥到东出口的梧桐路,人流挨挨挤挤,周边穿上了新年新衣裳的红男绿女还在沿着一条条阡陌走来。与平日不同的是,街边的菜贩不见,菜贩身后的药铺、成衣铺、铁匠铺、篾货铺也多半关了门,只那些包子铺、馒头铺、水面馆白汽腾腾,小吃摊上炸馓子、麻花、油饼、油条、糍粑的油锅沸沸,挎篮卖糖果、柿饼、“鸟化”、麻糖、瓜籽的小贩在人流里穿来穿去,大声叫卖。街心的人流好像汇成为另外的一条河,热气扑面,冲荡在未央生与李师师的眼前,与街外瓦脊线下那条青碧而凛冽,在寒风、浓霜与朝阳里蜿蜒西流的小澴河恰恰对照。
在波浪一般的人流中,一个接着一个的漩涡正在出现,由不同的阡陌接入金神庙的乡村,正在将他们的“故事”一一抬出来。所谓“故事”,就是由村子里八个男人抬出来一张八仙桌,桌前一个男人吹唢呐,一个男人放鞭炮,桌后又一个男人打锣,一个男人拨铙,八仙桌上,站立着两三个本村的十岁以下的男孩子,身上花花绿绿,脸上浓墨重彩,画出来的傩戏中的人物。与年画与皮影里的故事不同,这是“肉”故事,金神爷爷与金神奶奶看到,一定会非常开心吧!每一个由十几个中年男人抬来的八仙桌就是一个漩涡,将人山人海变成街市中卷动的激流,奔涌在清寒而明亮的阳光下。
“你们看,这是郑家村的福禄寿三星入户,他们村的麻糖做得好!你看这是魏家村的麻姑拜寿,魏家河是出木匠的地方,你看麻姑拿的痒痒挠多好!这是肖家村的唐僧取经,那猴儿可是真猴子,肖家村很多人在外面牵猴卖艺!这是黄家村的刘关张,那张飞就是黄屠户家的小崽子,扮得多像!这是梅家村的龙女观音,你们看站在观音旁边的龙女,男孩子扮出来,也俊得很!你们看这秦琼大战尉迟敬德,萧何月下追韩信,穆桂英挂帅,太上老君炼丹,鲁班造赵州桥、八仙过海、包大人怒铡陈世美……”神仙与好汉,美女与清官,各色各样,惟妙惟肖,面具之下的男孩们,惶惑、兴奋、羞耻、茫然、滑稽,又尽可能地用特别的耐心扮演着他们的角色。
老李看这年年元宵节都会有的“抬故事”已经无数回了吧,难得这老家伙还能兴致勃发,指指点点,向未央生李师师讲得明明白白。未央生送李师师去崇宁山,眼下山已在望,金神庙是最后一站,千里送佳人终有一别,哪怕佳人是女徒弟,也得有一个分别的收梢吧,奈何未央生惺惺相惜,李师师依依难舍,两人住在老李的悦去客栈,可是做不到人家店名所包含的“高高兴兴地走”的大境界,在车辙深深的梅家桥上来一个梅桥伤别,名垂江湖。老李说:“你们来都来了,看完金神庙有名的‘抬故事’再走不迟!抬完故事,河堤下的柳树都返青了,师师姑娘再去崇宁山也不迟?或者,等端午节小澴河里涨了水,我们赛完龙舟再讲?万一不行,等看完明年的抬故事,再打脱离?”老李妙人啊,拖字诀,一语解千结,师师的脸上开出来桃花朵朵,要不是怕将老李吓倒,真想蹬蹬蹬上楼,将百宝箱拎下来,哗地倒到他的怀里,然后扯着他左右肥肥的耳垂绕过下巴,连碰到一块儿……
李师师抬眼去看未央生,老家伙倒是没有借驴下坡,像她这般欢喜雀跃,他的目光由渐渐沸腾的街巷,正在转向朝南的窗子,南边的窗户,对着流水、堤林,林外的原野,原野中零星地站立着乌桕、枫杨、苦楝、泡桐,寒风中木叶尽脱,原野的尽头,崇宁山原驰腊象。师师的眼泪一下子不争气地涌出来了:“师父,你不想等柳树返青,也不想看划龙船,对不对?”未央生摇摇头:“你这个傻孩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看路上的一个人。”
果然,顺着未央生的手指,师师看到,在杉树堤林之下,在通往崇宁山的驿道上,有一个穿着黑棉衣的年轻人,腰上挎了一把刀,左手扯着背上的小包袱,右手持着碧绿的竹竿,耸着肩,慢慢地在路中央走。路上往金神庙来的人多,而离开金神庙往崇宁山方向去的人,就他一个,又是一个瞎子,所以对面的人,都在分波劈浪一般给他让路。
“他是谁?”未央生问老李。
老李讲:“他是魏家村魏金贵家的小子,名叫魏忠贤,外号叫南瓜,九岁时在磨潭里游泳,跟他一起下水的另外一个小子被牛魔王拖进了洞里,南瓜的眼睛,在石壁上挂瞎了。金贵让他去学算命,或者做道士匠,混口饭吃,他个苕娃,说要去崇宁山里找侠客学武艺,找牛魔王报仇,眼下魏金贵两口子被他磨得不耐烦,看样子是答应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