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童暻吹了吹咖啡沫子,睁圆了眼点点头:“那是啊,她在国外念过书的,是个古董商的女儿。不过一心就喜欢戏曲了,所以进了鲁宁的戏班,不过唱得的确是好。”
阮太太一下觉得自己原本优越的内心突然缩小成一个点,洋文她也只是学懂了一些而已。
“她叫什么?”
“宗文芝,文化的文,芝麻的芝。”
“名字倒是不错,”阮太太说着违心的话,甚至还硬是扯出一个笑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的神情满是荒凉,“那么我们过会儿就去看看吧。”
映入眼底的首先是那个绘有梦幻好莱坞明星Lanaturner的广告牌,再转过去是一家影院,造型摩登前卫。这周上映的是张爱玲编剧的《太太万岁》,姚童暻看着大大的宣传牌,轻蔑地笑了一声,这拨子演员他都不喜欢,硬要看的话只有蒋天流说得过去。书店就在影院正对面的位置,圆形的招牌上绘制了“天海外文书店”几个大字。
店里的装修并不奢华,简朴却不失优雅,吊灯打着柔和的光。店面并不大,毕竟看外文书的是小众,店里除了刚进门的姚童暻还没有其他顾客。
“姚先生今个儿怎么会来?”出来迎接的正是宗文芝,她穿着荷叶边的蕾丝衬衫,下身是蓝白相间的条纹大摆裙,脖子上一条颜色纯正的珍珠项链。黑色的长发落在腰际,就算是这副洋气的装扮也挡不住她满身透露的古典气质。
“我和朋友来逛逛。”姚童暻向旁边挪了一步,阮太太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宗文芝看见对方的脸,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惊讶,她立刻点了下头:“这位是阮太太吧,小店没有好东西招待,真是抱歉。”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阮太太走上前一步,抬眼四处打量起来,“平常元生也麻烦你经常照顾了。”
话一出口连阮太太本人都有些惊讶,一字一字间都是醋味,她闻得清晰,却不知另外两人做何感想。一旁的姚童暻倒是没有多想,他以为这是阮太太想要和宗文芝谈纳房的事,为了暖气氛才出此言。但是宗文芝明显脸色一暗,她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没有接话。
“不如我挑完书,大家一块儿吃个午饭吧。”姚童暻撅着嘴,微皱眉,挑选想要买的书。语气轻松地发问。
“我没问题,就是不知道宗小姐有没有空了。”阮太太露出一个温软的笑,这句话是听不出一点敌意。
“可以的。”立刻得到了应答。
姚童暻显然没有那份心情真正选书,他拿着架子上的书,随手翻了几页就重又放下。姚童暻最后绕到了宗文芝坐着的小书桌前,先是拈起象牙制的小人像把玩,一会儿又拿过摊在桌上的书读了起来,这次倒是看得仔细了些。
“《GonewiththeWind》,这个是老书了,之前我留学的时候看见过。”姚童暻怀念地看着书的封面,这本书是双封面的,前后的硬壳上都印着彩色的油画。
“是啊,这是舅舅前几年带回来的书了,听说很悲情又很长,拖了很久最近才开始读。”宗文芝伸手接过姚童暻递回来的书,满眼珍惜地轻抚着书。
午饭选在了福州路上的外国餐馆。那里阮太太常常和姐妹们去,对菜色也比较熟悉,她觉得这种状况下,还是熟悉的地方比较有安全感。
半镂空的花边桌布上几只精致的餐盘,白色的盘子边缘还有深蓝带金色的修饰。矮矮的带耳茶杯里装着红茶,宗文芝把配好的方糖加进去。由于客人不多,菜很快被端上来。煮芦笋、番茄塞肉、奶油拉丝虾卷、煎鱼外加一份鸡肉蔬菜沙拉。主食要了大分的蛤蜊意面,三个人分。
姚童暻用叉子卷了满满的意面塞进嘴里,嘴角印上了浅红色的酱汁。他吃得不亦乐乎,压根忘记了旁边坐着互相还不熟悉的阮太太和宗文芝,没有人开口说话,气氛很是古怪。
阮太太喝了一口配餐的蘑菇汤,清了清嗓子,这一咳提醒了正努力吞咽的姚童暻。
“宗小姐,下个星期的演出你紧张吗?”对话终于算是起了一个头。
“其实很有压力,”正在吃虾卷的宗文芝用手捂住嘴,将东西吃下去后,有些腼腆地继续说,“你们戏班的人都很有实力,我实在怕自己唱不好,让这台戏降了档次。”
“你又怎会降了档次,若你没有水平,也不会让你去唱那杜丽娘。”姚童暻献媚地笑了笑,他伸手一挥,还翘起了兰花指。
阮太太将番茄塞肉先切好,然后用叉子叉起送入嘴中,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你们要演牡丹亭?”
“阮太太不是不喜欢听戏?”姚童暻有些疑惑。
“这点常识还是有的,毕竟元生那么喜欢。”
姚童暻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嘴,然后转脸对着阮太太:“那你应该和阮先生一起来听听看,宗小姐每场可都唱得不一样。”
“怎么讲?”
“昆曲中也分很多唱腔,同是唱杜丽娘,宗小姐会用不同的方法去演绎呢,”宗文芝有些不好意思,她摇了摇头,伸手想阻止一旁的姚童暻继续说下去,但是对方却越发起劲了,“之前我还听说,前些日子的公演,十场里面有三场宗小姐用了不同的唱法,让人大饱耳福呢。爱上那儿听戏的人都说,要听宗文芝唱戏,光买票是不行的,还要碰运气。”
“其实也就是一时兴致来了,变化一下唱法,添点花色罢了。”宗文芝很是谦虚,她礼貌地笑了笑,不过这一笑,牵动出一脸愉快的神色,就连深邃的眼窝里也漫出满足气息,“还好大家喜欢,愿意来听。”
“难怪我们元生每场都不落下,也是你唱得好。”阮太太拿起一旁银色的夹子,分出一些意面到自己的盘子里,随口扔下这么句话。
“这……这也不一定是好事,”姚童暻手里还拿着咬了一半的奶油拉丝虾卷,他情绪突然有些激动,讲话都磕巴起来,“就几个星期前被抓的那个共匪特务,也是宗小姐忠实的听众,结果害得宗小姐还被怀疑。”
“被怀疑?”
被提到这个问题,宗文芝好像点尴尬,她急忙接过话题,自己解释起来:“后来他们和我解释,那天周启宣,就是后来被抓的那个,除了……”
“你说周启宣?”阮太太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打断了宗文芝的叙述。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你继续说。”这次的笑容很勉强。
“他那天在听完戏后,只有找我说过几句话,还好那时有其他人听见我们的谈话了。其实都是些无所谓的小事,”宗文芝轻轻将手握起,抵着下巴,眼睛直直地盯着桌面,好像在回忆很痛苦的事情一样,眉头紧锁,“那天结束之后,我接着去了一家咖啡馆,这和他们说的共匪的行动不符,这才放过了我。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她扬起一个苦笑,饱含了无奈。
阮太太坐在桌子对面,听得很不真切,她心中逐渐泛起让人恐惧的猜测。
03
李潮静现在住在一栋二层小洋楼里,她带着她五岁的女儿。这家的男主人是个名叫周启宣的人,在几个星期前被认定是政府部门的内鬼,私下处理了。后来听人讨论,最后也没能保住全尸,尸体被损毁得很严重,逼问的时候遭到了非人的虐待。
花边窗帘是浅绿色搭配了暗粉色的花,李潮静感到窗外明媚的阳光,虽然窗帘不厚,却也变成了一个分界面,将那份喧嚣隔绝在了另一个介质里。有时李潮静试着拉开窗帘,但是从缝隙里汹涌进的光线,带着某种迫切的吞噬感,让人惧怕。
女儿由请的保姆带着,自己就待在二楼看书,周启宣出事之后,她就没有再下过楼。李潮静恨得深,她恨周启宣什么也不说,若他想拉自己加入组织,自己应该会犹豫,但最终一定会随他一起,毕竟是夫妻。
的确,周启宣考虑到李潮静的身份,是大司令的女儿,只要查明她的确和这件事没有牵扯,至少不会冤死。但是这种结局让留下来的人又作何感想。周启宣到死也没供出一个同伴,周启宣虽然是在政府工作,但是并不是核心部门,能到手的消息并不多,他主要负责安排各种打击活动,但是要摸清这里的情况,一定还有一个搭档。
李潮静曾经听父亲提过,和周启宣合作的是个女人,代号“珍妮花”。她异常狡猾并且歹毒,在她心里,组织的存在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如果让她去送死,大概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阮太太找到李潮静,是在一个周日的午后。那天李潮静正在读小说,管家刘叔来敲了她的门。
“太太,有一位夫人等在下面,她说非见你不可。”管家微微欠身,缓慢地说明着情况。
李潮静没有停止手上翻书的动作,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不带任何感情,像浮云一般空灵:“之前说过的,谁都不见。”
“是您认识的,阮家的夫人。”
“赵佳为?”李潮静很是惊讶,她思虑再三,让管家请了阮太太上来,自己依旧在二楼的屋子里不动。
要说阮太太在上海关系最深的朋友,就是李潮静。她们从小学开始就在一起念书,但并不是一起上下学天天腻在一起玩的那种朋友。因为她俩的家境都很富裕,成绩各方面也不相上下,所以就开始暗自比较。但是很微妙的是,这种比较只能发生在她们互相之间,如果出现第三个人来挑拨,那么她们必然会联合起来。之前两人还常常一起去时装店订衣服,但是自打他家周启宣出事,阮太太就不好意思找她了,怕自己的生活会让她产生对比,生出不好的想法来,所以一直忍着没有去找她。
“你……”阮太太看着仿佛被蒙了一层白纱的房间,光线混沌。虽然东西规整得好,但是一眼望去空荡荡的,大大的书架上只放了一排不到的书,“我是来说正事的。”
“嗯?”李潮静大概太久不和人交流了,反应都变得有些迟缓。她停顿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起身喊来了管家,“你去把家里留着的松仁饼准备好拿来,再准备两杯红茶。”
“算了,还是拿姑妈带来的曲奇饼干吧。”李潮静皱着眉头,好像拿不定主意,犹豫着又要开口的时候,阮太太打断了她。
“什么都好,我是来说周启宣的事的。”她知道此刻能让李潮静迅速清醒的,只有“周启宣”这几个字了。
坐在床沿的李潮静,瞳孔瞬间放大,她慢慢抓紧了被单,苦笑之后只吐出了一个字:“他?”
“我直说了,”阮太太也不顾忌,跟着坐在了床边,她看见李潮静的床头有玫瑰烟,拿过一支用牙齿咬着找火。管家此时正好进来,他放下红茶和一小瓷碟饼干,然后帮阮太太点了火。灰白色的烟雾环绕上升,空气里有股子混着烟草味的玫瑰香,“周启宣喜欢听宗文芝的戏吧,你有陪他去听过吗?”
“你想问什么?”
“我们元生也喜欢宗文芝的戏,可能更喜欢她的人也说不定。”阮太太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她感到烟雾浸透到肺里,嗓子却不舒服,于是端起杯子抿了几口红茶,“我现在很怕那个宗文芝就是共党的人,那样受牵连的就会是我们一大家子了。挺久之前元生和我抱怨过,说露出去的消息,只有他们部门里的人知道,他大概是怀疑他们部里有内鬼,但是我觉得他是忽略了身边人。”
“这个不可能,”李潮静摇了摇头,又是一个苦笑,眉眼间满是悲伤的神色,“宗文芝也被抓起来过,当时就是因为启宣被怀疑的,后来各种情况都证明了不是她。”
“潮静,这么多年,你还不相信我的想法吗?”阮太太也有些急,她喝下了剩下的红茶,好言好语地哄着李潮静,希望她可以帮忙。
“不是我不相信你,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可是和周启宣合作的人,还没有抓到不是吗?”
李潮静看着这个固执坚定的女人,心下也暗自颤抖了一下。是啊,启宣的伙伴还没有抓到,也许面前这个阮太太是为了排除家族的危机,才一定要找出他。而自己则是或许可以有一条途径去了解那个没有来得及了解的周启宣。
石板地被艳阳晒得滚烫,好像稍一用力踏下去就会化开,有的店家用木桶装了水往自家门口的地上泼。李潮静已经很久没有出门,她带了一顶边缘缝制了白纱的大檐帽,一身素色碎花长裙,李家的司机把车子停在了一栋古老的庭院外。阮太太跟在李潮静身后,她们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庭院里种了很多树,层层叠叠由深到浅的绿。靠近中庭的地方还有一个小池塘,里面开着几朵夏莲,嫩黄和白色的花朵饱满而新鲜,碧绿的莲叶下游过几条红色的小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