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故事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那是一个繁荣糜烂奢华并存的地方,罪恶的笑容,充斥着歹毒计谋的算计,生活如同装在玻璃瓶里的洋酒,你要好好享受它,但是不能先醉了,因为这一醉,你有可能再也无法醒来,永远无法睁开双眼看着这世界里朦胧的光亮。
灰蒙蒙的天正酝酿着雷雨,夏日里的闷热带着一股子压抑的气息。阮家的大门紧闭,仿欧式的金属栏精致繁复的花藤雕刻环绕而上,表面才补刷了一层暗金色的油漆,和这栋古老的宅子有些不搭调,里院的爬山虎遮住了二楼的部分窗户。
阮太太近来迷上了外国人的东西,从生活娱乐、饮食、到首饰、家具,都想学着洋人的样子。花园里种植了大片的蔷薇花,从白色过度到深粉色,修建得很整齐,乍看下反倒不是很真实,一旁的树也按照外国的修剪方式,变成了一个奇怪的椭圆型。
这会儿阮家才用完了晚餐,桌子还没收拾完,蚌壳式的镂花大碗里还有吃剩下的昂贵煎肉。核桃木餐桌是这家的男主人阮元生叫人从英国运来的,桌角突出处雕刻着圣经故事里的几个人物,上面铺着纯白的蕾丝桌布。
闪电的光线异常强烈,如同白昼瞬间划亮大地。一个闷雷之后,临西的落地窗被敷上了大量的雨水。圆圆的雨滴迅速聚合到一起,然后像脱力的尸体一样迅速下坠。
阮太太望见这幅景象,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她下意识地将身体往柔软的棕色沙发里缩了缩,身上的水渍纹缎小旗袍跟着动作皱了起来,“张嫂,去把窗帘拉起来。”
这边张嫂本还在收拾餐桌,但她听着太太的口气不大好,手脚利落地拉起来了深蓝色的天鹅绒窗帘。
“给老爷烫杯牛奶去,记得兑点姜汁,”阮太太又招呼着身边的女佣,声音故意放大好像说给正在上楼的阮元生听,“今个儿下午下大雨,你老爷和西街的王老爷子看戏呢,估计是淋了一身的,不要受了寒了。”
阮元生顿住脚步,纯木质的楼梯轻微的一声‘吱呀’,他听着太太嘲讽的语气,皱起眉刚想解释,却深深感到一阵心力不足,于是也就是继续迈开脚步,回书房去了。
阮家上下加上管家和用人总共二十几口人,阮太太姓赵名佳为,是上海有名烟草商的女儿。当时和阮元生这门婚事,也被看做是门当户对,天造良缘。两人的确是热恋过,但是随着日子跨得越发久,甜蜜的感情慢慢消磨殆尽,各种细小的事情就在生活中变成了一个个导火索,就连客厅的盘子里是放榴莲糕还是杏仁松子酥这种小问题,只要意见不统一,都可以当作话头拿来说个一两天。
阮太太最不满意的便是阮元生爱听戏,在她看来现在该是每天往戏院跑,去看歌剧的时代,整个上海的富人都聚集在那里。阮元生在刚结婚那会儿,曾经和一个唱昆曲的女人传过闲话儿,虽然当时阮太太顾及整个阮家的脸面没有多说什么,但这私底下其实还是达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不能再去看戏。开始阮元生的确是顺着自己的太太,天天陪她看电影,听歌剧,去高级舞厅。但是时间一久,耐心就像是汽水瓶里最轻的气泡一样,“啪”的碎裂了,连声音都听不见。早些时候还会拿一些工作上的理由同她商量,现在已经是什么都不再解释了,照旧去听自己的戏。
但是今天阮元生并不是真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听戏的。国防部的毕新余早晨九点刚过就打来了电话,说是有要紧事说,下午让他先去找西街的王老爷子听戏,结束了自会有人接应。要说阮元生也算是政府的高层,但是今天毕新余的口气很是傲气,像是要骑在自己头上了。这让阮元生感觉很不好,下午听戏的时候一直持续着心神不宁,就算是他最喜欢的小旦上台时,也没了那份心情去叫好,身边上好的龙井茶是一口没动,更别说小漆器盒子里装着的小零嘴了。
戏一听完,王老爷子就引着阮元生去了后门,三辆黑色的轿车已然停在那里。打头那辆的车窗摇下一半,毕新余的秘书露出脸来,涂得油亮的头发成了中分,粉白的脸上露出虚假的笑容,好像只是肌肉牵扯出的一个弧度,阮元生突然觉得他这张脸很滑稽,心下竟然轻松了一些。阮元生抬脚坐进第二辆车里,微微昂起的头饱含着不屑。
车子开得得很快,路边的景色像被蒙上了水汽,只剩下不断变化的模糊色块。阮元生不发一语盯着窗外,方才稍微放下的心很快又提上来,紧紧地卡在喉咙口。大概是车里的气氛很不好,才会有强烈不安。
最后车子停在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地方,这里既不是什么咖啡馆也不是政府的办公楼,地方有些偏。庭院里是及腰高的杂草,蔓延开一片翠绿,墙头也裹缠着许多弯绕的树枝,从外面看像是荒废很久的老宅子。再往前几步,才发现是别有洞天,两栋小楼外有专人把守,由于拉着厚厚的呢质窗帘,所以无法看到屋内的状况,建筑物看起来很新,可能是之后改建的。
阮元生被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他细细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墙上是几对杏子红百褶绸缎罩壁灯,昏黄的灯光撑起了整个空间,厚呢窗帘内还有一层薄薄的麻布帘子,上面绣着精细的暗花,一看就价值不菲。虽然装修得很奢华,房间里却只有一张椭圆型的长桌,一旁整齐排列着几对木椅,连资料架都没有。
“阮先生来了啊。”一个带笑的声音先从门的另一边传过来,紧接着是短促的脚步声,最后才看见了穿戴光鲜的毕新余。
“您都特意给我电话了,我当然要来听这一要事。”阮元生径自拉开面前的木椅坐下,内心有些紧张,便把玩起桌上的古董茶杯。
“还真是要事,”毕新余收了笑,在对面坐下来,他松了松西装领带的结子,微微摇了摇头,“这事儿很难办啊,阮先生一定要配合。”
“什么事?”这边的阮元生心中一凉,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茶杯,不好的预感总还是应验了。
“我们截了一批共匪,对方跟我们说,有个大线人是阮先生家里人。”
“……”
阮元生没有预料到竟是这种事,一时间竟接不上话。这屋子内的冷气打得很足,但汗却顺着鬓角冒出来。阮元生在心里命令自己要镇定,眼神却有些犹疑起来。在这会儿风口浪尖上,出了这档子事,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政府的人宁可抓错,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最近共匪的人脉迅速扩张,只这两个月就有三次活动被透露出去。
毕新余见阮元生不接话,朝外面一招手,在外等着的用人端了东西进来。两个玻璃杯子被放到了桌上。小竹篮里垫了一层白纸,里面放一瓶洋酒,毕新余动作迅速地拿出酒瓶,拔出塞子,接着往各杯里倒了一点。然后稍一歪头,睃了女佣一眼,对方立刻从方形的雕花玻璃器皿里夹了冰块加进去。
“这是上好的威士忌,”毕新余晃了晃玻璃杯,欣赏着酒的成色,接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将手边的阮元生的那杯推到桌子对面,“刚才跟你说的事,其实发生在两个星期之前。这两个星期我们仔细调查了你,结果发现你本人并没有问题。”
阮元生呷了一口酒,抬眼看着语气悠闲的毕新余,内心的寒意随着对方的话语扩散开来。他一瞬觉得仿佛被几万双眼睛直视着,那些眼光把自己逼得透明。
“虽然你本人没有问题,但是你家里的确有共匪的亲信,所以你去找他出来。”毕新余很快喝完了杯子中的酒,立刻又倒出一些加满。
“你说我找?”
“只能给你一周的时间了,若你找不出,就交给特别处理部的王部长,你应该知道那种逼问不好受吧。到时候,你们全家都要被审问。”
现下阮元生的内心还不相信自己的家里有内鬼,他觉得这一定是冤案一桩。但是事情进行到这个地步,他根本无法拒绝这个残忍的要求,现在是要他用某一个人的性命去换阮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口人的命。阮元生的心里迅速闪过自家宅子里的那些脸,总是穿着华贵性格刁钻的妻子,一脸正派私下却吞了不少私钱的廖管家,几个从杭州买来的小丫头,厨房刚换半年的掌勺钱师傅……
会是他们中的一个吗?还是那个人不起眼到自己根本回忆不起来。
“还有,”不知何时,毕新余已经起身绕到了阮元生身边,他俯下身,用极小的声音耳语,“不要妄想逃跑,你们家那栋宅子,已经被监视了。”
一张折起来的白纸被摊开在桌上,上面是非常漂亮的楷体,字与字之间的间隔掌握得正好,看着很舒服。那是毕新余的字。
——下周行动取消,会议改在苏州。
“这是我们截到的密码信息,解出来的意思你也看到了,明显是个共匪。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毕新余伸手指了指纸张的最下方,那里还有一个署名,“对了,这个就是他的代号,不过不确定是男是女。”
阮元生在脑海里记下了这个代号,他觉得这三个字初看庸俗,读几次之后却略显诡异。
——珍妮花。
02
阮太太昨天一宿没睡,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明天要见的人,心里一阵闷气。半夜喊张嫂做了一碗火腿粥吃,结果没吃几口就给倒了,说到底还是心里有结没打开。
想和那个女人见一面是老早以前就有的想法了,但是阮元生的人多半好生劝她。这回苏州有名的润芝戏班来上海,和这里有名的鲁宁戏班合作,在元和戏院要演大半年的戏。阮太太找到了苏州那个戏班的领头姚童暻,这姚童暻其实是阮太太中学时的同学,两人的关系一直好得没话说,加上他现在的夫人也是阮太太帮忙介绍的,更是对她满心感谢。姚童暻是戏班的老板,自然一路跟来了上海,他和阮元生的关系也是很好,因为阮元生爱听戏,总是有话题聊。
姚童暻毕竟还是和阮太太的关系更亲近些,所以当阮太太提出想借姚童暻的关系认识一下阮元生在鲁宁戏班看上眼的女人的时候,他立刻就答应下来。当然阮太太说得很好听,她说如果对方是个正经姑娘,她还想帮阮元生说来做二房姨太。由于阮太太到现在三十几岁也没有个孩子,多半是不能生了,姚童暻觉得自己这个同学也是可怜,能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也就尽力去办。
阮太太没想到这么快姚童暻就做好了安排,明个儿就能看见那个在自己心口堵了几年的女人,她其实没有那么大度,不知道见面之后会是怎样一个情况。蚕丝薄被只搭了一点在身上,阮太太还是觉得很热,她伸手抽出夹在床头缝隙间的团扇,一下一下搅动着面前的空气。窗外天际边的颜色开始泛白。
姚童暻住在一栋组合洋楼里,清晨闹钟响了两次他也没能爬起来,最近的排练实在很累人。随行的助手来提醒他要去见阮太太时,他才突然清醒过来,赶紧爬起来穿衣漱口。姚童暻在国外待过一段时间,也是个喜欢赶时髦的人,虽然兴趣是戏剧,打扮上却从不选择那些长袍马褂。今天他翻着皮箱里带来的衣服,反复比对才挑中两件。短袖衬衫外面搭配了一件正流行的背带西裤,脸上那副棕色的小圆眼镜也是洋货。
本说今天早晨要去尝尝上海有名的糍饭团和豆腐花,但是老店的人气太旺,队已经排到街角路口的拐弯处。姚童暻喊开车的司机在路边停下,随便找了个包子铺买了两个牛肉包子,刚蒸好的包子用报纸包着,滚烫的温度。他等着包子变得凉一些,望向窗外各种各样的路人,没一会儿他败给了巨大的饥饿感,迫不及待地撕开报纸,白面皮上印上了一些浅色的油墨字,姚童暻也不在乎,几口就全吞下去了。
见面的地点选在南京路上的一家隐蔽的咖啡馆,旁边是两家冷门的高级服装店。姚童暻到的时候,阮太太已经等在里面。她穿了一件深绿色的水渍暗纹旗袍,改过的半圆衣领上别了一颗珍珠扣,耳朵上一对罕见的坠子,嫩黄色的钻石外围镀了镂空的金色罩子。
这天是夏日里难得的阴天,气压让闷热又增进了一些,店里和外面的温差很大,姚童暻感到自己的皮肤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大概因为光线不好,每张桌子上摆放了一盏小台灯,白瓷的外罩上绘的却是西洋画,阮太太已经打开灯等着,桌子周围一片柔和。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姚童暻还没走到桌前,就频频弯腰,露出一脸的歉意。
“跟我你还客气,”阮太太轻轻一笑,招手喊来了服务生。
拿铁的香味浸透在空气里,细腻的白色泡沫浮在棕色的咖啡上,姚童暻喝了一口温热的咖啡,全身好像都舒展开来,他率先开了口,“等下就去见她吗?”
“这样方便吗?”问题被丢了回去,她不动声色地一口接着一口喝着咖啡。
“方便,她和别人合伙在福州路开了一家外文书店,今天没戏排,肯定待在店里。”
“她还懂洋文?”阮太太稍稍有些惊讶地移开杯子,她本以为只是个戏唱得好的年轻女子,想来也没有多高的学历,大概姿色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