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是你搞错了。”阮太太语气很镇定,她没有推开抱着自己的阮元生,但是口气坚定。
“她是在做任务的时候被抓的,她就是那个代号是‘珍妮花’的特务。”
“这不可能。”
不停摇着头的阮太太无法再多说一句,她手里握着的,是完全不同的秘密。
05
《牡丹亭》里最有名的回目,大概要算是《游园惊梦》了,但是阮太太并不喜欢。这种题材设定,就不对她的胃口,在满园的韶光和空想下酝酿出的爱情,红梅和一汪湖水渲染着气氛,颇有点红楼的味道。阮太太也不爱《红楼梦》,她喜欢更实际的,或者说更刁钻一点的,比如张爱玲。
后台拥满了人,花篮接连排列在化妆间的桌子上,上面的卡片上多写明了是给宗文芝。阮太太也带了花去,她静静地等在门外,听着宗文芝干净细小的声音夹杂在男人高调的叫好声中。阮元生今天没有来,他前几天出差去了外县,预备今天深夜到家。
“阮太太?”在应付完化妆间里来道贺的人之后,宗文芝才看见已经在外面站了许久的阮家太太。她很是诧异,手里正在卸妆的动作也顿住,反应几秒后,赶快提起脚步准备出来。不过对方已经先她一步跨进了化妆间。
阮太太不说话,双手捧着花推到了宗文芝面前。天堂鸟、红掌、百合、扶郎、玫瑰、黄莺、泰国兰,各种颜色互相承托,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花束内插了一张卡片,奶白色的硬质纸张上手写了两个英文单词,宗文芝看见那两个单词,露出了一脸不解的模样。
“这是?”她拿出卡片,上扬的声音传递出真切的疑惑。
“Jennyflower,珍妮花。”阮太太笑出了声,咯咯咯地停不下来,她脸涨得通红,肩膀剧烈地颤抖,“宗文芝,你英文那么好,不要装傻了。”
由于阮太太夸张的动作,宗文芝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她慢吞吞地接话:“是看得懂,但是这个花是要给谁的?”
“给你。”两个字斩钉截铁地从嘴里吐出来。
“到底怎么一回事?”
阮太太拉开化妆间里的椅子,顺手反锁了门。头顶一盏简洁的圆盘玻璃灯,晕开昏黄的灯光。她稍一挑下巴,示意宗文芝也坐下,但是对方迟迟没有反应,还是僵僵地站在门口的位置。
“您刚才说的,听起来我的确很有嫌疑,但是上次我也说过了。周启宣出事的时候,我曾经被抓过,但是因为时间对不上被放出来了。”宗文芝并不慌张,她一字一句地辩解着,面部没有过多的表情。
“宗文芝,《GonewiththeWind》你看完了吗?”
“还没有,最近时间……”
阮太太没等她说完,就开口打断,语气里竟带了些笑意,接着她真的笑了出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就知道是这样。”
“……”
“我原本以为张嫂和你是一伙的,”阮太太突然转变语调,每吐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恨,她倏地站起来,一步一步逼向宗文芝,“但是很显然,她根本不可能胜任这些。元生跟我说查出她的身份,甚至还在国外待过一段时间,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家闺秀,只是为了伪装才来了我们阮家,编了故事。”
没等宗文芝回话,她就加上一句,还是那个咄咄逼人的语气:“可是为什么她连书都不会读?”
“我不认识什么张嫂。”
“你说调查周启宣的时候,你因为时间不吻合而被释放了,你其实在撒谎。”
宗文芝不发一语,她觉得这个局面很难对付,不论如何都猜不透这个只重视那些奢华享受的阮太太,怎么会站在自己面前一步步追问。
“我后来去过那家咖啡店,他们说你平常就有不喜欢被人打扰的习惯,总是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里看书。你坐的位置虽然偏,不过是在咖啡馆开在侧面的露台,所以阳光晒的时候,你连大檐帽都不摘下来。那天就是这样,他们帮你点好单后,过了很长时间才重又被你喊过去。”这边阮太太说得胸有成竹,句子就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全都滑落下来。
“你该不会想,我找了张嫂来当替身吧。”宗文芝分析这种可能,心下开始藐视这次的对谈。
“听起来是不可能,但的确如此。你点完单后,曾经去了座位旁边不远处的洗手间。”
“还有呢?”
“还有你不知道《GonewiththeWind》的结局,这就是证据。”
“证据?”
阮太太退后几步,重又坐回靠椅上。她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点开后深深吸了一口:“我去调查的时候,有个服务生告诉我,他因为很喜欢你,所以那天一直看着你,他发现你一开始一直在读结尾的地方,不停地往前翻边看边回顾。后来你喊他过去要加咖啡,他记下了那本书的名字,就是《GonewiththeWind》。
“张嫂根本连字都看不全,何况是这26个歪七扭八的字母,她更是一概不知,所以她错认为那和我们平常看的书一样,是从左往右翻,所以才会从结局看起。她不晓得这种全英文的书,和我们平常读书的方向是反的。
“我现在要知道原因,全部的原因。”阮太太比之前稍微平静了一些,她灭了手里的烟。
良久的沉默之后,宗文芝才缓缓开了口:“是张嫂来找的我,她发现我是共产党,说要加入我们。”
“但是她只想帮我,来的时候就说好要牺牲,那个时候我正好被周启宣的事情调查。组织里认为有个人愿意为我牺牲,保全我的身份,让我继续工作,这机会得来不易,也就同意了。”宗文芝说得很艰难,她好像在扯开自己最深的伤口,“但是我不愿她白白为我牺牲。最后也终于问出其中原因。
“是阮元生。”
阮太太感到心脏被重重一震,惊讶撑开了双眼,她脑子里一片混沌。
“张嫂说有一回,阮元生喝醉了,对她很是温柔,只那一晚她就动心了,想着世上只剩下他对自己好了。虽然阮元生一早起来全都忘了个精光。她碰巧发现我有问题,不希望我连累到阮元生,所以才那样做。我和阮元生提过想要在政府工作,因为我表达得很迫切,他大概真的相信我,想要拉我进政府,也会分析眼下的形式给我听,我的消息就是这么来的。
“张嫂知道要找内鬼之后,决定要代替我的身份。她最后跟我说,阮元生喝醉总喜欢泡一杯浓茶,这样其实很伤身体。”宗文芝走到柜子旁边,拿出自己的小包,从夹层里拿出一张小纸条递到阮太太面前,上面是张嫂的字,“她教我做了白菜汤,是解酒的。
“我很感谢她,也觉得很不安,那天她去执行最后的任务,穿着我们给她准备的洋装,在镜子前照了好久,明明知道生命快要走到头了,还是仔细描眉,像是要去与恋人会面那般。”
“你们没有心。”阮太太轻声细语,她觉得力气全被抽个精光,一滴都没剩下了。
宗文芝走上前,拧开了锁着的门,她背对着阮太太,用同样轻的声音回话:“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么多,因为我们明天清晨便会去端了阮家,我知道阮元生今晚回来。你们很难逃,不过我既然告诉你,便给了你选择的路,快些回去吧。”
阮太太的脑子里,像是按下了某个重复播放键。
在回家的路上,她脑海里一直响起宗文芝那句,快些回去吧。
要去哪里呢?已经回不去了。
06
阮元生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起来了,深蓝色的天空被浅浅的白光包裹。
出乎意料的,厨房里竟然传来了声音,他心里一阵惊悚,因为大深夜的,那个人并没有开灯。他打开了欧式的仿古壁灯,暖光下的身影是自己的妻子,这样一幅景象大概好些年没有出现过了。
对话没有超过五句,阮元生只是生硬地按照惯例说了几句。他以为妻子在做蔬菜汤,白菜切成细细的几条,堆在砧板上。一旁还有剥好的葱,白色的磁碟里是调好的酱汁。阮元生没什么兴趣,他感到巨大的疲倦,准备直接回二楼休息了。
明天还有文芝的演出要去看。阮元生这样想着,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他好似看见宗文芝那张温柔的脸。
厨房的灯还是没有灭,咕嘟咕嘟煮水的声音是那样的孤独。
阮太太尝了一口碗里的食物,她觉得味道正好,关了火。
接着“啪”的一声,厨房的灯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