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贵的妻子名叫杏花,是一个贤惠善良的女人。她见男人变成这样,以为他在外面受到了什么打击,可每当问他时,他总是不回答。杏花四处替他求医问药,把家里的钱花了个精光,也不见有好转。这样过了半个多月,这天,金生贵大白天躺在床上睡着了,好像睡得挺安逸,近两个时辰才醒,醒了之后,目光灼灼地瞪视着周围陈设的家具,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竟操起浙江口音大声叫嚷起来:“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了这里?”
杏花闻声赶到,见他表情怪异,问:“你怎么啦?”
金生贵却不理她,狂奔出门。
杏花大骇,追上来一把扯住他,问:“孩子他爸,你到底是怎么啦?”
金生贵对杏花怒目而视,道:“你是谁,为何扯住我的衣服?”
杏花吓得哭了起来,道:“你着了什么魔?怎么连床头人都不认识了?”
“哈哈哈……”那金生贵仰头一阵大笑,挥手一掌将杏花推倒在地,讥诮道:“我什么时候有了你这么一个黄脸婆?”
杏花更害怕了,从地上爬起来,又扯住了他,问:“那么你是什么人?”
金生贵回答道:“我姓李,名子瞻,是浙江余姚人。你既然不认识我,怎么还说我是你的丈夫?”
杏花急道:“这里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你名叫金生贵,怎么变成了李子瞻?”说着,又飞快地从屋里抱出一个三岁的孩子,对他道:“这孩子是我们结婚后所生,你既不顾结发之情,难道也不要这亲骨肉吗?”
这当口,邻居们听到争吵声,纷纷赶来,聚拢在他家门口。大家听他一口外地腔,无不惊诧。
金生贵有些犹豫起来。杏花又从家里取来一面镜子,对他道:“你如果不相信自己是金生贵的话,请用镜子照照自己的相貌吧!”
岂料,金生贵接过镜子一照自己的脸,就嗷的一声大叫起来,惊慌失措地喊道:“真怪啦,我何时变成这么一副嘴脸啦?”
接着,金生贵便大哭起来,杏花也跟着哭个不停。村里人都啧着嘴,争着问金生贵是怎么回事。金生贵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来到这里。我刚才在浙江余姚,只是睡了一个午觉,一醒来,就发觉周围全变了样。”
村里人都以为他是病后说胡话,便好言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急躁!”“胡说,”金生贵一听,竟勃然大怒,道,“我在浙江余姚的家中,有一妻一妾,华屋数间,藏书万卷,锦衣玉食,富甲一方,怎么会呆在这个贫穷龌龊的地方,我走了!”说完扬长而去。
杏花瞧着他的背影,冲众人伤心地喊道:“各位大伯大娘,生贵他这是发了疯呀,你们替我拉住他,不要让他乱跑!”
村里人都十分同情杏花,听她这么一说,便把金生贵扭住了,送到了官府。金生贵本来不识字,可是,在官府审讯他时,扁担大的字不认得一个的金生贵,竟提起笔写了洋洋千余言的供词,文采斐然。
于是,有人向官府说,这金生贵很可能患的就是人们传说的一种离魂病,他的身体被别人的魂魄附上了。官府老爷从没遇上这种千古罕见的怪事儿,为证实此事是否属实,立即派了两名差役到浙江余姚,打听那地方是否真有李子瞻这个人。
两名差役骑了快马,昼夜奔驰,赶到浙江余姚已是第三天了。一打听,当地的确有个姓李的大户人家,有个儿子名叫李子瞻,是前天正午突然去世的。经医生诊断,没有生一点毛病,死得非常离奇,令人莫名其妙。那两名差役掐指一算,李子瞻的死期,正好与金生贵得病的时间相吻合。
那户姓李的人家听说这件稀奇事儿,非要来歙县看看金生贵不可。于是,两名差役带了李老爷子又奔回歙县。
金生贵被官府关押在一间空牢房里。李老爷子一到歙县,官府老爷立即领他去见金生贵,并再三嘱咐,要他见到金生贵时,不要先开口说话,看金生贵是否认识他。
李老爷子被带到牢门口,狱卒将门打开,睡在草铺上的金生贵听到动静,抬眼瞧见李老爷子,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隔老远就哭喊起来:“爸爸,你来啦?快救救你的儿子吧!”
他喊着,连滚带爬到了李老爷子的脚跟前,忙不迭地磕起头来,说:“爸爸,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么一副模样,你还认得出我吗?”
他一边说,一边讲起家里的情况,以便证明自己是李子瞻的身份,他甚至连李老爷子背上长有一颗黑痣都说得清清楚楚。李老爷子听他的口音,当真和李子瞻一模一样,这才确认是儿子的魂附在别人的身上了!李老爷子看金生贵哭得痛不欲生的模样,当即心中一酸,老泪纵横,一把搂住金生贵,大放悲声:“我的儿呀,可苦了你啦,为父这就领你回家去!”
杏花听说自己的丈夫竟要被一个陌生的老头当作儿子认领回去,当即昏死过去。醒来后,她哭奔到公堂,一口咬定金生贵是她的丈夫。那金生贵闻言,竟对杏花破口大骂:“臭黄脸婆,你好不要脸,我明明是李子瞻,几时娶了你?”
官府老爷见此情景,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李老爷子倒显得平和,劝慰杏花道:“如今是我儿子的魂附在你丈夫的身上,即使将他判给你,你们夫妻貌合神离,有何幸福可言呢?不如我给你一笔钱,作为抚养你儿子的费用,你趁年轻,还可以嫁一个好男人,怎样?”
杏花发誓,除了金生贵,她再不嫁人,既然金生贵变得如此绝情,她还指望他什么呢?她不要李家的一分钱,她凭自己的双手,会把儿子拉扯大的。
在场的人听了,无不佩服杏花有骨气。
再说李老爷子将金生贵领回浙江余姚,当地人都觉得这件事十分稀奇,很快大街小巷都在传说这件事,每天都有一大批人来李家看热闹。可金生贵对来人总是避而不见,每天领着两个小厮,不是上酒楼,就是在后花园练几下剑。这都是李子瞻生前喜欢做的事情。李家人丝毫没有怀疑他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却说余姚的县令姓乔,年纪很轻,进士出身。他也听说了李家的怪事。不过,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人的魂魄能够依附到别人身上的离谱事儿,断定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他思索了整整三天工夫,想出一计。
这天,金生贵竟独自一人来到一家酒楼,要了几个菜,一壶酒,独斟独饮起来。这时,突然从楼下噔噔噔闯上一个老头,径直来到他面前,在桌旁坐下,伸手抓起碟中的一只鸡爪往嘴里塞去。金生贵一怔,怒道:“你是谁?怎么平白无故地吃我的东西?”
谁料那老头不听犹可,一听此话,腾地一下站直了身子,抬手打了金生贵一记响亮的耳光,厉声斥道:“李子瞻,你的魂附上金生贵的身,怎连你亲娘舅都不认识了?”
“啊,你是舅舅?”金生贵一愣间,迅速堆起一脸的笑,低声下气地道:“怪我酒喝多了眼发花,认不出您老来了,还请海涵!”
谁知那老头又突然扯去假胡子和头上的假发,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大笑道:“李子瞻,你哪里来的亲娘舅?我是你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呀,我这是给你开个玩笑。怎么,分别几年,认不出我来啦?”
“你是……”金生贵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化弄懵了,愣愣地瞅着那年轻人,不知叫他什么名字才好。
那年轻人见他这副模样,又是一阵大笑。冷不丁地,那年轻人把脸一沉,冲楼下大声喊道:“来人,将这冒充李子瞻魂魄附身的金生贵锁了!”
当即从楼下冲上来几名公差,一抖手中的铁链,“仓啷”一声,将金生贵的脖子套住,又锁了他的双腕。
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余姚的乔县令。这天他打听到金生贵一人去了酒楼,故意冒充李子瞻的舅舅,后来又谎说是他的朋友,看他是否认识。
金生贵被带到县衙大堂,起先还想极力狡辩,终究经不住乔县令的一顿板子,这才供认出整个事情的经过来。
这金生贵在歙县乡下时,就是一个很有名气的聪明人,但他好吃懒做,成天指望着天上掉下金元宝来。结婚后,生下一个孩子,日子过得更拮据。金生贵见人家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却常常闹得衣食不继,十分苦恼。后来他见周围的人都出去做生意,每次都赚了很多钱回来,以为外面生意好做,遍地是黄金,于是筹了几个钱,也出去了。
谁料,金生贵根本不谙为商之道,出门不久,不但没赚到钱,连老本都蚀了。他无颜回家,一路流浪,辗转到了河南,在一家客栈做了一名小伙计。
第二年春天,金生贵在客栈认识了一位从浙江来的年轻人,这人正是李子瞻,出来做生意的。这李子瞻最喜杯中物,出手大方,挥金如土。金生贵见能从他身上捞取油水,为攀住这个财神爷,早早晚晚把他服侍得舒舒服服。时间不长,二人就熟得如多年的老友,无话不谈。当金生贵听李子瞻说他家是当地有名的大富户时,心中顿生不平,常常暗自思忖,人家为什么天生的富贵命,而自己生来就是个穷措大呢?他怨娘老子无能,生下他时没给他留下一大笔财产,不能让他过舒心惬意的日子!
天气突然凉起来,李子瞻偶感风寒,病倒在客栈里。金生贵为给他取药,三天两头往药店里跑,和药店老板也混熟了。有一次,他来药店取药,打听出药店老板研制了一种奇特的毒药,人服了这种毒药后,死时没有一点中毒的症状,和平常人一样。更为奇特的是,根据下毒的分量,能叫人啥时候死就啥时候死。金生贵顿生毒计,决定谋害李子瞻的性命,演出一场魂魄附身的戏,霸占李家财产。于是,他偷偷在药店买了一包那奇特的毒药,藏在身边,伺机下手。
为了使这场离魂戏演得逼真,金生贵以后没事不离李子瞻的左右。偏偏李子瞻酒后口无遮拦,在金生贵套问他的家中成员情况时,他不仅详细地作了介绍,甚至连他父亲以及一妻一妾是什么长相,身上有哪些暗记都说了出来。金生贵初来这家客栈时,一直在悄悄学识字。这当口,他又以向李子瞻求教为名,模仿了他的字体。这事儿别人都不知道。
几个月后,李子瞻在那里做了几笔生意,要起程回家了。金生贵故作恋恋不舍状,设宴为他饯行,暗中在他的酒中下了毒。李子瞻一走,金生贵也跟着回了歙县,他计算着李子瞻该到家中,是他毒发身亡的时候了,便在家中装起被别人魂魄附身的怪病来。
金生贵的表演十分成功,那位李老爷子竟信以为真,把他接到了浙江余姚。特别使他得意的是,他不仅过上了富贵日子,李子瞻那美貌绝伦的一妻一妾,竟也被他轻易地占有了……
这桩罕见的离魂案,至此终于真相大白。乔县令行文到河南,将那药店老板也抓了来,一经审讯,立即供认不讳。于是,乔县令判处了金生贵的死刑,报批后待秋后处决。药店老板因提供毒药,被抄没家产,发配边疆做苦役。李家老爷子万万想不到被自己认作儿子的金生贵,竟是害死儿子的仇人,恼羞交加,一病不起。李子瞻的妻妾被贼人玷污了身子,羞辱不堪,双双悬梁自尽。而金生贵的结发妻子杏花,想不到丈夫为了占有别人的财产如此歹毒,连结发妻子和亲生骨肉也能抛弃得下,心如死灰,抱着儿子跳了大河。
这事震惊了所有歙县人,歙县徽商闻名天下,他们重商更重德,想不到出了个金生贵这样一个败类,深以为耻,特地刻了一碑,记述此事,并在上面刻了这么一行大字:“有女不嫁金生贵”,以警示后人。
至今,在歙县人的口头语中,还经常能听到“有女不嫁金生贵”这句话。“金生贵”成了那些虽有些小聪明,但没有廉耻之心的人的代称。
选自《山海经》2001年第9期自《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