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匪徒(3)

时间:2016-12-16 17:17:59 

陈胜利慢慢活动一下四肢爬起来,他感觉自己就像刚刚从一个狭小的地方爬出来,怎么说呢,有点类似出生。他边爬边考虑了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作为人来说,无法记录自己出生时的感觉,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现在他总结出了,出生就是从一个剧痛的黑暗之海里爬上岸来。

你,弄些冰块。马革又吩咐他道,用那个冰柜。快点,给你儿子降温。

陈胜利明白了马革的意图。他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灰灰,那孩子的胸口正在腐烂。他挥手赶走两只苍蝇,也觉得弄冰块是当务之急,一使劲,竟神奇地站起来了。本来他以为自己像刚出生,得把那上辈子丢掉的力量积攒一下才能爬起来。

在马革的监督下,陈胜利搜集了超市所有的矿泉水,用它们替换掉冰柜里的所有障碍物。

小黄老婆心疼地看着五颜六色的雪糕作为障碍物,被陈胜利一支一支从冰柜里扔出来,扑落落地落在她脚旁,像下了一场色彩缤纷的雪糕雨。今年夏天雪糕涨价了,小黄老婆绝望地想。小黄看出他老婆在想什么,就又瞪了她一眼,一下子把她瞪清醒了。这下她看出来了,小黄的意思是,头发长见识短的蠢女人,连你都快变成雪糕化掉了,还去心疼那堆冰坨子。小黄老婆又给小黄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是能吃它一两根就好了,浪费得少点。小黄回了一个眼色骂他老婆,吃,就在你脚旁,谁不让你吃。小黄老婆看了看地上,找了找角度,觉得胳膊反剪着倒不是问题,问题是自己那不争气的肚子碍事,趴不下腰。小黄觉得他老婆的精神已经被摧残得亚健康了,否则怎么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还去考虑浪不浪费的事。看来女人的承受能力还真是不行。

房里的气味让马革有点焦躁,他骂骂咧咧地让陈胜利赶紧把冰弄出来。陈胜利看出,马革的情绪有点不好了。小黄老婆眼神迷惘地盯着满地的雪糕,证明这女人已经有点恍惚的迹象;小黄呢,裤子上的斑斑尿迹说明他也饱受折磨,不过目前看来尚可坚持一段时间。作为绑匪,马革刚才还谈笑风生地给他讲灰灰睡女人的经历,说明这是个很有力量的家伙。但再有力量他也是人。陈胜利刚才在灰灰身旁躺了那么长时间,算是死过一回了,他觉得此刻自己才是这间停尸房里最淡定的人。他一边观察着那些矿泉水在瓶子里凝固的进度,一边密切观察着马革,希望这个匪徒意志减弱,好让他有机可乘。当然,这家伙能崩溃最好。

可是,随着矿泉水逐渐凝固成冰,被陈胜利拿出来堆叠在灰灰和小瓦身上,他发现马革的情绪又在逐渐恢复。按照马革的意思,他把那些冰瓶子个挨个摆在尸体上,然后又竖着在尸体周围摆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不规则的保龄球。灰灰和小瓦的皮肤现出一种乌青色,一部分蚂蚁被冻僵;另一部分跌跌撞撞像吃了麻醉药一样逃离。

马革端详蜂蜜罐子里的蚂蚁,那些小畜生已经被糖给甜死了。它们每个爪子上都拖着黏黏厚厚的糖浆,眼睛也被糖浆糊上了。它们在里面扑打,逐渐把自己变成甜丝丝的琥珀。

好了,马革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说,姓陈的,刚才你已经扮演了几十分钟的死人,现在,回去继续扮演活人吧。你还有几十年的活人要演,有你好受的。

陈胜利问,你的意思是放我走?

马革说,莫非你不想走?

陈胜利说,谁不想走谁那是疯了。

他蹲下来跟灰灰告了个别,说,儿子,不管怎么说,你犯罪了,而且你捅了警察。不过,你捅谁也不行,捅谁都是犯罪。死罪。你这样死还利索一些,要不然,还得到法庭上,浪费国家的人力物力。

电话响了。马革说,我就知道,他们是世界上最有办法的人。

6

小瓦在海边沙滩上坐着晒太阳,从中午一直晒到晚上太阳隐身,她接着晒月亮。

这当然是从前的事,马革在很贪婪地回忆小瓦。他记得小瓦手里拿了一枚硬币,不停地抛着玩。中午太阳很亮,硬币忽闪忽闪地发光,他好奇地在她身后走了几个来回,看到她拿的是一枚一角硬币,就是那种一面国徽一面兰花的硬币。

小瓦当时膝盖上顶了一个小本本,隔一段时间就抛一回硬币,抛一回就在小本本上写写画画。马革看到她在画正字,觉得这女的特别有意思,这么件事,居然玩得这么认真,从中午一直玩到傍晚,然后又玩到天黑,最后玩到月亮升起。

起初那个名叫月湾的沙滩上还有不少人,随着春日阳光渐渐隐去,夜晚的海上吹来阵阵冷风,沙滩上逐渐变得空旷,直到剩下小瓦一个人。马革在她身后高高的堤岸上晃来晃去,等一个从一百公里外赶来跟他交易的客人。

那时候马革觉得小瓦可能就是个百无聊赖的女人,面朝大海想想心事,装装文艺女青年。到晚上十点多了,他等的客人一直没来,马革正打算回家,忽然看到小瓦站起来,往大海里走。他打算在堤岸上多站片刻,看看这女的要干什么。游泳,还是就想跑到海水里站一会儿。后来马革发现这两种猜想都不对,小瓦径直往海里走去,然后就不见了。

堤岸离沙滩有三层楼那么高,马革把沙滩当成气垫床,就当自己是在玩蹦极,纵身跳了下去。他被自己给冲撞得脑袋嗡嗡作响,脸上糊满沙子,抹了两把就往海里跑。马革没玩过蹦极,游泳还是不错的,就这么把小瓦给救了。

那时候小瓦刚刚出狱,而马革已经出狱好几年了。马革干上非法买卖是因为出狱后履职艰难,四处找不到可心的工作,并且遭人白眼。简言之,属于破罐子破摔,自甘堕落。小瓦就不同了,她跟着马革不是为了干非法买卖,也不是因为履职艰难。她根本就没来得及领略一个在牢狱里呆过的人、女人,世界会给她什么样的嘴脸,就朝海里走去了。她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告别世界,是犯了多数女人通常会犯的错误:为情所伤。那个给她情并用这玩意儿伤她的人,就是马革要把他弄来当一回人质的王金。

当年对马革的出手相救,小瓦也犯了多数刚烈女子通常会犯的错误:不领情。她又两次企图在马革家里自杀,直到得知马革也是从狱里出来的,才停止了对死的追逐。小瓦那时候已经快三十了,她万念皆休,成天躺在马革家里吃睡,看电视、看碟,就像马革欠她的一样。过了一段日子,她对马革和灰灰干的勾当有所了解了,才痛心疾首地决定入伙,破罐子破摔。

这就是小瓦的经历。在马革家里傻吃傻睡的那段日子,其实她也有过一些思考,主要是关于命运的。她感到命运在她出生那一刻就决定了她的未来和结局,中间那些环环相扣的过程,只不过说明她是命运手里的一个布娃娃。当然,她后来知道每个人身后都有纵横交叉的各种印痕,就更加深了这种认识。所以她平时看着马革,看着灰灰,看着所有人都像在看布娃娃。她常常对马革和灰灰说,可怜的孩子们,你们这些布娃娃,最后的结局就是死掉,像被小主人抛弃在阁楼上的灰尘堆里那样死掉。被灰尘埋得高高的,最后也变成灰尘,被地球日复一日地转来转去,甩来甩去。

小瓦在进监狱之前的确是个文艺女青年,她写诗。假如她不是个文艺女青年,可能还会务实一些、冷静一些。可惜她血管里很多热血奔腾不休,往往让她在一些时候丧失基本的理智。小瓦丧失理智首先从选择男朋友这件事开始,她那时候狂热地爱着一个小混混,此人就是王金,长得极瘦极高,五官酷毙,会飞车,会打架,会赌博,一手麻将玩得出神入化。这些异于常人之处强烈地让小瓦迷恋。这不冷静的迷恋,使她在后来干了一件替他顶罪的事。这事在当时将小瓦慷慨江湖的文艺情绪推至极致,事后也证明,是极致的丧失理智。顶罪细节她没对马革讲。她讲这些的时候,已经不带一点文艺女青年的纯真和激情,只有无尽的悔恨和羞耻。马革觉得这一切都可原谅,毕竟她干这件傻事的时候才十八岁,马革自己持刀杀人的时候,都二十八了呢。

他们这三个人就组成了奇异的三口之家。马革收留灰灰的时候,对街坊们说是远房侄子,父母出车祸死了;收留小瓦的时候,起先态度含糊,后来公开宣称找了个老婆。他俩差不到二十岁,小瓦和灰灰差十多岁,看起来倒还般配。只是街坊们听灰灰有时喊马革叔,有时喊哥,都满腹狐疑。这三口之家平日也不怎么跟他们热络,完全不顾及去满足他们那些热情的好奇。

现在好了,马革看那张报纸的时候,想象着街坊邻居们聚在一起,被他们中间居然潜伏着毒贩子这件事搞得无暇吃饭睡觉的样子,就开心得笑起来。小黄和小黄老婆常常要被动地分析他忽然笑的含义,他们迷惘的眼神频繁而徒劳地在房里穿梭往来。

钱在哪儿?马革忽然地发问,截断了小黄和小黄老婆的眼神。小黄老婆看了一眼小黄,小黄被灌了一气矿泉水后又被塞住了嘴,他用眼神再次斥责那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钱都是身外之物,何况这肉身指不定不久就变成冰水下面的尸体了。小黄老婆想想也想通了,就战战兢兢地用下巴指指马革身后那张桌子,说,抽屉里,上数第二个。马革拉开上数第二个抽屉,翻找了半天,抽屉里最小面值的纸币和硬币都是一块钱,就问小黄老婆,还有吗?小黄老婆看了一眼小黄,小黄拿眼神示意货架上的一个储钱罐,小黄老婆就战战兢兢地说,还,还有,在那只小猪里。

王金进来以后,看到把这一带搞得乌烟瘴气的毒贩子正在玩一枚硬币。这枚硬币就是马革把小猪储钱罐开膛破肚才找到的。

7

我好不容易才找着这玩意儿。马革把硬币用肮脏的指头肚擦了擦,放在嘴边吹了吹,对王金说,玩玩?

王金没吭声。他被那几具用冻瓶子包围起来的尸体吓着了,两腿禁不住发起抖来。

马革鄙夷地笑了笑,说,小瓦说你是混社会的小哥,原来也没多大胆儿,诈唬人的吧?你这样的货色,我见得多了。

王金蹲了下来。他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坐到地上。

马革说,既然来了,就别这么一副样。不过,马革笑了,说,你本来也就不是什么爷们,所以我料定你会乖乖地让那些警察带来见我。

王金捉摸不透马革的意思。料定,这个词从这个匪徒的嘴里说出来,代表的是不是那个秘密?王金不敢确定马革是否知道多年前他捅人让小瓦顶包的事,这也正是他克服恐惧走进这间超市的原因。王金比较善赌,他认为赌性是人与生俱来的,那些一辈子不赌的人,不是因为自制力强也不是因为别的那些高尚的原因,而是因为不具备必要的潜力。任何一种把赌博简单定位成运气的看法,都是轻率和愚蠢的。王金认为,那是一项技巧性的竞技,至于技巧,非三言两语所能道明。个中滋味,只有赌者才能有幸体味。

现在,王金为了那个顶包的秘密,甘愿走进这间正在腐烂的超市,来跟自己赌一把。要么他被作为替顶包事件还罪的人质,死在小瓦身边;要么他寻获一线生机,活着走出去,继续他无罪的生活。无论他是作为活人还是死人从这里出去,那秘密在这个世上都将不复存在,因为小瓦死了;这个匪徒呢,在铁的法律和规矩之下,也必定难逃一死。

是啊,小瓦看来是真的死了。她还是一个女诗人的时候,王金觉得带着她很让自己脸上有光彩,他那些混社会的兄弟,谁见过诗人什么样?能认识几个字,囫囵吞枣地读读黄色小说就很不错了。王金那时候弄了一辆大货车,冬天贩白菜秋天贩苹果春天贩鱼,干的是欺行霸市的买卖。那年秋天,王金认识了一家果汁厂,开始干起收烂苹果的买卖,出于垄断的必需,他跟另一个人干起来了。当时小瓦跟他在一起,事后这女诗人像刘胡兰一样替他视死如归地进了监狱。还好,十年以后小瓦还是出来了。小瓦出来以后发现世界已不是那个世界,她的英雄,她的王,是别人的了。

此刻小瓦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堆着让她延缓腐烂的冰瓶子。她变成青灰色,眉心的弹孔像一只眼睛,让王金胆寒。

马革仍在玩弄那枚硬币,他像是很寂寞无聊,打定主意要逮着一个人玩玩小孩子的游戏,好打发这死前的时光。兰花,马革把硬币用食指拇指捏在空中,让王金看。然后又翻过另一面,说,国徽。在选择之前,我得给你讲一讲小瓦的故事,就从这枚硬币开始。

我遇见小瓦是在月湾。她从中午坐到晚上,手里就玩着这么个一角钱硬币。你知道她是怎么玩的?她每隔十分钟就扔一次,然后在小本本上记下是兰花还是国徽。她怎么记的你知道吗?画正字。她画了多少正字你知道吗?你算算就行了,半天多的时间,得画多少正字。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她数了数兰花和国徽的正字,就朝海里走去了。听小瓦说你很擅长赌博,现在我们就开始赌。想不想知道赌注是什么?

赌注是什么,很明显。王金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赌注就是你的命。马革说,开始。请回答,小瓦本本上是代表兰花的正字多,还是代表国徽的正字多?或者,另一个说法是,兰花代表死,还是国徽代表死?

王金看着马革手里那枚硬币在半空里抛上抛下,心里一阵恐惧。小瓦呀小瓦,你已经死了,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代表死什么代表活,只能靠我自己赌了。王金第一次意识到,所谓的技巧性竞技是那么地不靠谱,此时此刻这场赌,输赢概率各占一半,只能百分之百地交给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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