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匪徒(5)

时间:2016-12-16 17:17:59 

朱平平走过来,蹲下,摸摸他的额头,说,你发烧了。她打开女医生留下的医药箱,翻找退烧药。然后她又解开马革右腰上的纱布,查看他的伤口。她让那伤口吓着了,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开始给他换药。他们一点都不像是匪徒和人质。

甚至在极度的放松之下,马革睡着了。他做了无数的梦,梦见日光、月色、雷电、雨水、鸽子、老鼠、树木、楼顶、茄子、炸弹、海啸、飞翔、饼干、袜子、镜子、父母,还有他那死去的婴孩。他梦见世间所有的事物,一律都是争先恐后的死白和暗黑。墙像一面黑镜子升到空中,然后像炸弹爆裂,如巨兽长出黑色的胡须。

他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做了一个包容量极为丰富的梦,这梦跨越时空,速度无垠,像一扇巨大无影的翅翼。

醒来以后他额上有冷津津的汗,沉重的感觉有所减缓。他努力地偏了一下头,好从这个稍微有点费力的角度看看太阳在哪里。因为他看到人行便道不那么明亮了,一抹说不清楚颜色的光,厚此薄彼地潦潦草草地贴在便道上,浮光掠影,像一个女人用情不专的眼神。他很费力地看到太阳正在变成落日,马上就要投身某种事物。那肯定是黑暗了,他想。他马上积极起来,觉得应该赶在这之前把自己的事做好,于是他利用这得之不易的清醒时刻,跟朱平平探讨死法的问题。他已经完全不认为朱平平是他的旧识,他满心清明,自己对自己说,马革,你忘掉了爱情,真好。

因此马革对朱平平流露出热切尊崇的希望得到好建议的表情。他说,你觉得我怎么死最好?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10

首先,我的出生是满怀信心的,马革说,虽然我哭着喊着来到这个世界,但我的眼睛和别的孩子的眼睛一样求知若渴,我和他们一样对光线味道等等东西喜不自禁。这样的出生,应该有配套的死亡才对。所以,多么遗憾啊。

世间所有的死亡和出生都是不配套的,朱平平说,因为大家都是糊涂着出生,明白着死亡。所以,这怎么可能配套?

朱平平从前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现在仍然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马革认识朱平平的时候刚刚转业在啤酒厂任团支书,那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纵谈阔论,就像现在这样。自从那名数学老师介入以后,到现在,马革计算不出有多少年他们没这么纵情阔谈了。

好吧,马革承认朱平平是对的,但我特别不想平常地死,这不过分吧?

朱平平问他,平常的死所包含的意思是什么?

马革说,比如,像灰灰和小瓦这样被子弹击中。谁愿意来世上一遭最后被一颗小小的子弹杀死?这未免也太滑稽了!虽然子弹的力量比人强大,但毕竟它们看起来相差悬殊!我不希望别人、更不希望自己用这样一颗小不点把自己杀死。所以外面那些人,他们别指望看到我自杀。实话告诉你吧,马革用小而又小的声音告诉朱平平,仿佛怕吓着地上的死人。我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所以那种把枪抵在太阳穴上或者伸到嘴里去的场面,谁也别想看到。

至于别的自杀方式,跳楼?我也不会去干。我干吗要让那灰绿相间的人行便道把自己杀死?它就是个人行便道,没有生命,哪里会懂得生命的意义?它杀死我以后,人们找张报纸盖住我的脸,七手八脚地把我抬走,旁边店铺里那些嫌晦气的人,端一盆热水,往我的血上一泼,哗!风再一吹,什么证据都没了,这便道又干净得像一张纸!它永远无罪,不会忏悔!再说了,这间超市也不具备跳楼的条件。

你提到了忏悔,朱平平说,匪徒最后的良心发现?

当然,二十年来这是我词语库里最重要的一个词。马革说。但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还要去干买卖毒品的勾当,这些事情跟忏悔有关又无关,我说不出来。就像说不出来人生有没有意义,又是个什么样的意义。我们还是继续说死法。据我所知,人活一世,到头来的死法无非就是有限的那么几种或者几十种。轮到此时此刻的我,可选择的空间更是少之又少,似乎只能是吃一颗外面那些人的子弹,或者伤口溃烂流脓而死。你看到我的伤口了,由于缺乏正规的医疗,它正在快速溃烂,就像瘟疫一样。作为一个男人,我是很不愿意自己溃烂而死的。

但死是自由的,你是不自由的,朱平平说。

你说得很对。马革的右腰又在可恶地疼,烧灼。他说,给我一个瓶子,冰冻的。朱平平从冰柜里拿出一个矿泉水瓶子,递给马革,马革将它紧紧地按压在伤口上。好多了,他说。我们通常不喜欢冷,而喜欢有热度的事物。实际上,有时候我们很盲目和愚蠢。

你又发烧了,朱平平说,再来点退烧药?

对,我可能又发烧了,因为我听到自己在说发烧时的胡话。我看没必要再吃什么退烧药了,那是对付头疼感冒的,不是对付死亡的。我现在急于找到一种独一无二的死法。

马革让朱平平把那瓶花拿下来放在他身边。他说,你第一次打算过马路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丛花,白色的,就当是你提前献给我的吧。我死后显然也不会有什么坟墓可供插这些漂亮的玩意儿。只有那些死于衰老和晚年的人才配有一块那样的墓地。

你嫉妒那些死于晚年的人,我听出来了。朱平平说。

当然了,谁不愿意那样?我祝你那样死去。

朱平平说,我也没那个福分。死神从来都是随性挥洒的。告诉你吧,好让你死得高兴些,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因为我得了癌。你就当是报应吧,是我让你落到这步田地的。

马革觉得这太意外了,虽然他半是清醒半是糊涂,一不小心就会再度陷入梦里。而他知道,这种时候的梦可都是死亡之梦,进入就很可能再也出不来了。他努力抵抗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梦的召唤,分析朱平平这话的真假。她是在安慰他这垂死之人吗?看起来又不像。早知道如此,他在跟对面那些人谈判的时候,就应该让朱平平带些炸弹进来了。他们俩一起死掉。反正朱平平迟早也是个死,混个跟匪徒搏斗壮烈牺牲,总比庸俗着癌死要好。他意识到自己又在进入似梦非梦的幻觉,就又使劲用越来越别扭的姿势找那轮落日,看到它像个老人一样背着两手缓缓落在某处。

然后马革听到一些声响,他告诉朱平平说,那是地狱里铁镣铐和刑架发出的响声。他又看了看灰灰和小瓦,说,我要走啦,去那个可以跟老朋友重逢的地方。

现在,干脆你弄死我得了,虽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死法,毕竟比死于乱枪之下要好得多。马革说,本来我让你来是想杀了你然后再死的,你就是我计划向这世界赚取的最后一笔利润。但是,这狗日的伤口和发烧……不过,也是奇怪,你没来的时候我精力十足,你一来,我就垮掉了!仿佛原来支撑我的那些钢筋骨架都随着你的到来,而让上帝给抽走了……现在你知道了吧,是结局杀了我!结局这狗东西一来,我就熬不下去了……我不怨你,也不怨上帝,看来我就应该这么死去……所以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这世界不欠我的,倒是我欠这世界的。我杀了人,还卖给人毒品。我本来是一名保护祖国和你们这些人的战士……对不起你呀小战士,我把你带坏了……给你,就用这把刀,来吧。

马革闭上眼,等着朱平平用刀结果自己。

朱平平说,我是不会杀你的。

马革说,小战士,我把你带坏了,你杀死我吧。杀死一个匪徒是无罪的。

朱平平说,我不是小战士。

马革说,怎么不是,你就是。

朱平平说,好,就算我是小战士,那我也不杀你,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马革失望地说,看来我无法得到一个独一无二的死了。他又指指小瓦,对朱平平说,小战士,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人。

马革的话颠三倒四,正在逐渐接近无意识发声,朱平平觉得他活不了多久了。

你还有什么事想办?她问马革。

马革说,没事了没事了,走吧,小战士,去打敌人去。我知道,你打越南的时候,二十一发子弹击毙二十人,伤一人,零失误。

镜头摇向正在跨过绿化带的朱平平,又摇向记者自己。最后的结局!记者狂呼。人们看到朱平平在绿化带里停留了片刻,再次走过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束白色月季花。她边走边欣赏着月季花,低着头,似乎被那香味陶醉了。

警察们在狙击手的严密监控下,采取迂回包抄的战术,从四个方向朝超市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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