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分钟时间,马革说。
王金觉得此刻他正在被迫玩一场轮盘赌,有一把只装一发子弹的手枪已抵在自己太阳穴上,那铁家伙的扳机每扣动一下,要么让他体验一次死的滋味,要么让他彻底死掉。相比而言,后者可让他一下子超脱,免受那扣人心弦的精神摧残,但是前者却能让他活着,虽然是不堪承受的死去活来。
王金闭上眼,想象着太阳穴处那把枪,说,国徽。他于幻觉中听到扳机扣动的声音,禁不住一下子瘫倒在地。
哈哈哈!恭喜你,答对了。马革开心地笑了起来,说,尿裤子了!
看到这大个头也跟自己一样尿了裤子,小黄也忍不住想发笑,刚露出半丝笑意,他老婆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告诫他不要得意忘形,要把精力用在正当地方,看那两人玩硬币的时候有没有空子可钻。小黄觉得他老婆教训得对,就打起一百个精神看他们玩死人游戏。
好,现在正式开始,三局两胜,国徽代表死,赌注是你的命。马革把硬币用指肚擦了擦,又放在嘴边吹了吹,说,我要扔了。
世界一片安静,只剩下硬币在空中翻滚时摩擦灰尘的声音,像裂帛。
良久,硬币落在地上,当啷一声。小黄和小黄老婆都极力探着头想一看究竟,无奈小黄老婆被绑在几个酸奶箱子后面,离窗口稍微有点远,目力所及只看到两个游戏者坐在地上的侧身,在午后阳光里看起来就像两个正在对弈的棋手。小黄离得近,他朝老婆微微点了两下头,但小黄老婆很困惑,不知道点头代表兰花还是代表国徽。
硬币翻滚和落地的时候,王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三次,你只要挺过三次就行了,他给自己这样打了打气,才睁开眼。没白睁眼,王金想。因为他看到的是兰花。
轮盘赌又开始了,枪再次抵在太阳穴上。咔哒!扳机扣响了。这一轮王金死了,因为是大大的国徽迎面朝上。
一比一,生和死扯平。剩下最后一轮,最后的结局。王金再次尿了裤子。大热的天气,他却不流汗,身子冷得像也堆满了冰瓶子。所有的水分都从那最不堪的地方往外排泄。
你给我睁开狗眼,马革说,看着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硬币在马革肮脏的手里,那手上还有血。这次他没把那玩意往半空里扔,而是直接放到地上,兰花朝上。告诉你,小瓦在沙滩上坐了十个小时,一共扔了六十次硬币。你他妈的草包一个,比不上小瓦一个拇指尖儿。
8
太阳缓慢西移,热度在减弱。对面那些人看到超市的门再次打开,名叫王金的人脸色灰白地出现在门口,刚走了两步,就趴到地上去了。起初他们以为他受了伤,接着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这个人只是心力交瘁,只好爬着穿过马路,回到他们中间。
加上先前情况好不到哪里去的陈胜利的描述,警方终于明白,马革玩的是一场猫戏老鼠的游戏。陈胜利和王金这两只老鼠已经被戏耍得奄奄一息,剩下的那只老鼠,应该是朱平平了。虽然如此,他们还不敢说已经对局面成竹在胸。朱平平,这个马革的前妻,从来到这里就一直让警方捉摸不透,因为她毫无惧色,似乎对一直没能进入超市而不太耐烦。
但是对面那间房子进入暂时的安静,电话打过去也没人接。警方不敢贸然行动,只好让新来的谈判专家用喇叭朝里喊话。谈判专家的话完全得不到回应,那些有理有据、显示着此人无比博学多才和能言善辩的词汇,都像是一个得了话痨的人在憋不住地自说自话。无奈,他们只好类似猜谜那样地去猜马革在超市里干什么,酝酿什么样的下一步。有个警察说,他已经快黔驴技穷了;有个说,他可能累了,在休息,积攒力气;女医生说,我担心他的伤口,这么热的天,保不住要发炎感染。
女医生一直没离开,她有种奇怪的想法,不希望匪徒死去。但这想法不便对任何人表达。她很想提出能不能再让她进去,好看看他伤口怎么样了,但考虑到这一举动可能会让她丈夫很不高兴,就作罢了。她丈夫赶来的时候,女医生已经从超市出来了,这男人是名谨小慎微的公务员,他先是大发雷霆,指责她不应该冒这么大的生命危险,继而考虑到现场有电视台记者,马上审慎地表现出一种坚强后盾的模样。但是女医生知道她那在机关工作多年的丈夫,他的表现多数都不是内心的真实反映。
女医生的担忧是对的,马革右腰上的伤口正在越来越给他添乱,他不得不暂时停止行动,把胶布和纱布撕掉,查看那让他疼的部位。他撕纱布的时候多少费了一些力气,毫无疑问,纱布粘在伤口上说明了一个问题:他的伤口正在越来越多地渗出脓性分泌物。马革低头观察了一下,他知道,那子弹穿行而过的地方已经在化脓,用不了多久,腐肉就会像瘟疫一样扩散。马革决定及时清除感染组织,尽量减缓腐烂扩散。
马革从货架上找来一把水果刀,把刚才和陈胜利一起喝剩下的白酒倒在刀上消消毒,就开始割自己的右腰。他先沿着弹道把皮肤切开,立刻那黄色的脓液和黑红的腐肉散发出不洁的味道,让马革很不高兴。他扩大了范围,把弹道周围的肉一点点都切掉。他切得很认真,像抠掉一只苹果上腐烂的果肉。那堆腐肉落在地上,像一堆污渍。马革再次望向窗外的人行便道,他觉得太阳也病了,不再有光的声音掠过那棵垂杨柳。
最后马革往伤口上倒了些白酒,又在女医生留下的药箱里找到一瓶碘伏,乱七八糟又倒了些上去,最后敷了点利凡诺,用纱布重新包好,贴上胶布。
小黄觉得马革简直不是人,是没有痛觉细胞的机器。他老婆早已控制不住,低下头狂吐了一气。他起初还敢甩上两眼,到最后也不敢看了。他老婆的狂吐传染了他,加上地上那两具尸体散发出越来越重的气味,小黄也终于忍不住狂吐起来,嘴里塞着布,秽物从鼻孔里往外直冒。他老婆见他狂吐,抽抽搭搭哭起来了,说,大哥,实在受不了了,气味太难闻了。
马革闭眼让这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先过去,这才让小黄老婆过来,小黄老婆拖着臃肿麻木的身子像皮球一样滚过来。马革用刀给她把绳子割开说,换冰。小黄老婆恐惧地看看尸体,又看看小黄,希望小黄能主动把这个差事揽过去。小黄给她使了一个要乖乖听话的眼色,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小黄老婆只好忍着一阵阵呕吐的欲望,把冰柜里的冰瓶子取出来,替换掉尸体上那些已经在融化的瓶子。小黄老婆考虑到这项工作可能要无休止地干下去,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到冰柜里。
电话再次响起,马革没接。他逐一看看小黄和小黄老婆,说,下一个交换人质的人就要到了。小黄和小黄老婆交换了一下眼神,过了几秒钟,又交换了一下。这两眼所表达的含义完全不同,第一眼是惯性交换,没什么意义;第二眼却满含惊恐和警惕了。
你们两个交换谁?马革把小黄和小黄老婆第二眼包含的意思用话语表达出来。小黄和小黄老婆又对看了第三眼。马革伸手把小黄嘴巴里的布拽出来,说,你们两人商量一下,十分钟。
小黄和他老婆同时看看墙上的时钟,小黄说,大哥,好汉,开开恩,让我们两个一起走吧!我们跟大哥无冤无仇,是不是。小黄老婆接过话说,我们两口子要走都走,不走都不走,死在一块儿。
马革说,再啰嗦的话,两个都给我留在这等死。
小黄和小黄老婆都不敢说话了,胆战心惊地听着时钟不紧不慢的声音,面面相觑。秒针又转了一圈,小黄老婆哇一声哭起来了,说,老公,怎么办哪!小黄说,哭,哭,就知道哭!你打电话报警的时候就不想想后果!小黄老婆说,我那还不是尽一个公民的责任啊!小黄说,屁!别给自己戴高帽子了,我还不知道你?是眼馋那悬赏!整天就知道钱钱钱,这下好了,去花阴间的钱吧!小黄老婆说,我眼馋悬赏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呀?小黄说,应该给你点教训,你留下来好了!小黄老婆说,我留下来会死的!小黄说,我留下来就不会死吗?小黄老婆觉得小黄说的可能是真的,连惊带吓,哭也忘了,问,你真要走,把我留下来?小黄说,你自己惹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小黄老婆说,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瞎了眼!小黄说,你就当是瞎了眼吧,下辈子把慧眼擦擦亮。小黄老婆一跃而起,捡起马革用来切烂肉的刀就扑过去,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今天你让我死,我也不让你活!
马革在旁边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两个真是不禁逗。
9
按照马革的要求,朱平平穿过绿化带的时候,折了几朵月季花。马革特别吩咐要白色的。他通过窗户看到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朱平平停在绿化带中间,看看这朵,看看那朵,似乎都不是很满意。她挑选得很认真,不由得要让对面很多人误以为她在拖延时间,不敢进入超市。他们很着急,期待她快点进去,换出人质来。里面的两名人质也很着急,期待这女的快点进来,他们就自由了。匪徒已经说了,刚才让他们两人二选一,只不过是逗他们玩玩。他要放他们两个一起出去。
朱平平挑来选去,甚至离开她站立的地方,扩大了挑选范围。对面那些人虽然着急,却也不敢过分催她——这匪徒的前妻,最后压轴出场的人,可是决定性的人物!朱平平仿佛也对自己的身价心知肚明,她知道此刻她就是世界的中心,甚至说到主宰也不为过,就算她那丧心病狂的前夫,在此刻的她面前,也如同星光黯淡的过气明星。
朱平平很淡定!某位电视台记者忽然想到这句话,迫不及待地朝镜头喊道。接着他更迫不及待地喊道,朱平平终于选完花了!朱平平向超市走去了!朱平平捧着花,雪白的月季花!朱平平很淡定,很淡定!结局呼之欲出!
阳光又暗淡下去一分,小黄和他老婆一起出现在超市门口,歪歪顿顿,各走各的。小黄抬头看看太阳,对他老婆说,快要落日了。还能看见落日,没想到。小黄老婆鼻子里哼一声,说,明天的落日你也能看见,后天的、大后天的,你都能看见。你会一直看到死。小黄说,真幸福,从没觉得活着这么好。小黄老婆说,离了婚,就更好了。小黄说,胡咧咧什么。小黄老婆说,明天日出我们就离婚。小黄说,来真的?小黄老婆说,谁不来真的谁不等明天日出就死得像超市里的那些人。小黄老婆这么一说,小黄就相信了。
这时候电视台记者正一浪高过一浪地朝着镜头喊:结局前的结局!两名人质走出超市!他们边走边交谈,他们在交谈什么呢?一定是交流经过这场磨难后对生命的体悟和对未来的向往!待会儿我们会现场采访这两位不幸中的幸运者!
在记者掀起的类似于狂欢的浪潮里,他们疲惫而沉默地穿过月季花丛,回到队伍里。
马革和朱平平超然物外地远离对面那场提前开始的小狂欢。作为女人,并且作为一个有点洁癖的女人,朱平平难免要对进入超市之后看到的境况有所反应,她吐了。由于持续近一天没有进食,她胃里没什么东西可供呕吐。马革看着她蹲在地上闭着眼干呕,恍惚想起多年前她怀孕时也曾这么干呕过,那时候马革还很年轻……如今马革不得不宿命地认为,他们本来就不应该是一对夫妻,就连共同有过的那个孩子,也只在她肚里呆了两个月就没了。上帝陆续收走他们两人共同的东西,先是孩子,然后是爱情,再后来是婚姻。
马革永远记得那天巷子里的暗黑。路灯在远处的街上垂着头,逆来顺受地昏亮,而巷子里却是争先恐后的暗黑。马革穿着雨衣,站在自己家楼下,仰望那呈现微光的窗户。雨如同鞭子一般敦促他,抽着他的脸。他用雨衣的帽子遮住头和脸,手里握着一把滚烫的刀,上楼,进屋。马革记得朱平平从另一个男的肩窝里抬起脸来对他凝视,就像她正在吃饭走路看书那么平静和理所应当。
啊!理所应当的事是那么多!如今马革觉得,一九XX年的他就是一个理所应当的祭品了,那狱中的青春,是给他哭着喊着到这世间一遭的祭奠和留念。
干呕让朱平平脸色发白,她蹲着,手里却一直没放下那束白色的月季花。呕完以后,她站起身来快速看了一眼马革,就掉转目光在屋里寻找可以安放月季花的地方。她的目光落到货架上,瞬间就对瓶子里干枯的那束花动起女人天生的怜惜。她踩着凳子替换了那束花。
这是个马革一点都不了解的女人!虽然她呕了。马革觉得,这个人的一切原来都跟他是不相识的。她那染成棕色的头发、高高收上去腰的白色连衣裙、小腿上蚊子叮咬的疤痕、胳膊上的汗毛、一棵树形状的项坠、鼻头上的雀斑、眨动得有点频繁的睫毛、胸前乳房的轮廓,都是他不相识的。原来你曾认为有些人从生下来就和你有着某些厮缠关系,其实多么虚夸。
马革不知道是伤口的原因,还是猛然意识到朱平平跟他是不相识的,也或许两者皆有,他感到自己坠入冰和火的炼狱,一会儿觉得有火从右腰处开始燃起,一直燃到心脏肺腑;一会儿又觉得寒冷从皮肤开始一点点往里掘进,把他冻成一个冰人。他原本想好的那些讨伐朱平平的手段——就像戏弄陈胜利和王金那样——全都被什么东西给掠走了。或者说,他的力量被什么东西掠走了,他完全无力去实施那些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