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推理悬疑小说作家,12月生人,典型的射手座性格:一半理性,一半野性,此消彼长,彼消此长,从未消停也从未均衡,所以在不同时期的朋友眼中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人。最爱的是自由,最恨的是失去自由。座右铭:愿为云外花,开在逍遥处。非常幸运地住在全国最悠闲的美食之都——成都。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在所认识的人中称得上最贪心的梦想:有神仙本事,享凡人快乐。
代表作:独家刊于《最推理》的“民国黑凤凰系列”,最新系列为“三十六计”。
引子
陈德握着笔,开始打盹儿,困意像一张大网把他给裹了起来,意识越来越模糊,只有一小股念头还在挣扎:稿子!稿子!明儿一早,这稿子就必须放到主编大人的办公桌上!
现在是凌晨三点,窗外正下着大雨,狂风把窗户吹得哐哐哐哐地直抖嗦,阴冷从门缝里源源不断地钻进来,围着他打转儿,报社的同事都走了,这一整栋楼就只有他一个人了,陈德动作迟钝地将手伸向茶杯。尽管已经喝了好几杯浓茶,但还是抵不住睡眠的魔力。
“快跑!他们要杀你!”依稀间,他听到有人在大喊。
砰!
一声巨响传来,陈德猛地睁开眼睛——那是枪声!
他立刻趴到了地上,声音如此接近,子弹简直就像是贴着耳朵穿过去的!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男人的惨叫声。作为一个自幼生活在上海滩的老上海人,他对这种事是不陌生的,而且他有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还没结束!果然,两分钟后,又是三声枪响,第四声与前三声隔了大约有两分钟。
陈德的脑子里一阵轰鸣,像窗户一样哐哐哐哐地响着,会是一个大新闻吗?他的职业直觉在兴奋,可是他的生存本能也同时在警告他:对方一定还没有离开!他在地上爬着,慢慢地爬向窗户,小心翼翼地蹲起半个身子,朝窗户外瞄了一眼,这个角度不太好,只能看见对面的楼房,于是他又冒险把身子抬高了些,可以看见街道了,借着路灯,看见离报社门口五六米远的地方趴着一个男人,姿势一动不动,大约是死了,他身边没有人,街道上空荡荡的,也没有人。
陈德等了十分钟,这个时候,附近人家的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有人打开门出来了,三五成群地壮着胆子朝尸体走,陈德是第一批围观者,死者大约二十七八岁,穿着灰色西装西裤,脸朝下,头部没受伤,身上有几处枪伤,身下一大摊血,正缓慢地移动及凝固。
男子相貌很有些英俊,围观者替他觉得可惜,陈德留意到死者的手,修长细白,指甲剪得很干净,显然出身教养良好,应该是个富家子弟,怎会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出来,被人枪杀了呢?
巡逻警很快就赶来了,尸体被抬走之前,问了陈德几个问题,陈德现在有些后悔,如果他胆子再大一些,也许就能看见更多,说不定是一条好新闻,他的直觉告诉他,死者的身份一旦被查明,定然是轰动性的!
陈德走回报社,关上大门,一面往楼上走一面叹了口气。
“救命!救命!救救我!”
突然,陈德听到有人在小声地说话——声音似乎是从南侧围墙那边传过来的。
他吓得一阵激灵,大喊道:“谁?!谁在那里?!”
他转过身往大门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凶手,这时一个人影也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灯光下,并且朝着陈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叔叔!救救我!我看见他们杀人了!他们要杀我!”
陈德愣住了,跪在地上的是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年,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他的右手捂着左手臂,鲜血不断地从指缝间流下来……
part1
常天打量着现场,从死者中弹时倒下的姿态来看,凶手开枪时的方位应该在报社大门北侧,那里有一排商铺,案发时都关了门,其中两个商铺之间有一条死巷子,巷子里堆着不少垃圾和杂物,还有一些人在此随地大小便,脏得要命,臭气熏天,常天让下属仔细搜了搜,果然找到两个弹壳,证明此处就是凶手其中一处开枪的地方。
死者身上一共有三处枪伤,一枪在右手臂上,两枪打在背上,致命的是背上的两枪,一枪打穿肺部,一枪打穿心脏。
按照证人陈德的说法,再加上那个受伤孩子挨的那一枪,一共应该有四个子弹壳,但是奇怪的是另外两颗子弹壳却没有在附近被找到。
常天拿出鼻烟壶来深吸了一口,每次遇到这种奇怪的小细节,他就觉得全身不舒服,直觉告诉他,这种细节往往就是关键。
为什么只有两个子弹壳呢?
他走进报社,证人陈德容光焕发地坐在办公桌后,热情地接待了常天,今日报纸的头条文章便出自他——那是自然,在这个行业里,独家新闻的持有者就是宠儿。
常天与他寒暄了两句,把视线移到办公室的沙发上,那个受伤的男孩子,名叫何杨,脖子上挂着三角巾,兜着他那受伤的左手,用右手吃着一块点心,他低着头,动作很拘谨,脸色还是很难看,依然惊魂未定。
他身上的衣服是报社给他新买的黑色中山装,据说死者的家属已经打算资助他去学校读书了,甚至可能收了他做义子,人们都说这流浪儿是因祸得福。男孩子睡在路边,无意间听到有人在商议如何伏击牛家大少爷牛传明,他认出这牛传明几日前曾给过他一块大洋,便冒着生命危险跑出去警告,结果遭了池鱼之殃,中了一枪。可惜的是,他的冒险没能救下牛传明,后者还是惨遭横死。这何杨十分机灵,他担心对方杀他灭口,及时爬过了报社的围墙,躲了起来,报社里亮着灯,凶手自然不敢进去搜查,再加上枪声已经惊动了很多人,他们不敢久留,于是就逃走了。
何杨说那些人是在巷子里开的枪,陈德也说没有看见和听见凶手逃跑,这和常天的推理一致:凶手没有离开那条巷子,得手后,便从巷尾的围墙上翻了过去,围墙很高,大约有五米,背后即是另一个街区,可以判断这些人除了枪法精准,身上也颇有些功夫。
常天心里颇不是滋味,这案子他经办时确实发现了一些疑点,但李强确实拒捕开枪打伤了人,又坚称是自己下毒,他也就没继续往下查。
骆杨对常天的内疚不以为然:“就算周浣奇那件事他是无辜的,但他亲手打伤人总是不假,坐这几年牢也不冤枉。现在哪里有功夫去管他?先把手上的案子破了要紧。现在要整死冯家连的人太多,不好办!”
常天听出骆杨的意思,他和常天一样,认为这次冯家连是被人暗算,但是如果案子查出来的结果真的对冯家连有利,只怕他骆杨就要倒霉了。
“那也还是得公事公办,”常天想了想之后说道,“他被冤枉的部分,要洗清,他没被冤枉的那些事,也得查清,这样两边都有交代了。”
骆杨拍了拍头,如梦初醒:“那就重启李强的案子!我马上就写申请。”
常天立即前往监狱,面见李强。
李强听了常天的来意,惊得目瞪口呆,在看了冯家连涉案的几篇头条新闻之后,李强号啕大哭,但还是坚称是自己毒害了周浣奇。常天再三强调李强的妻子已经病故,但李强仍然坚持不改口,常天也只能叹气。
他不打算勉强李强,只能去周家找突破口,然而周浣奇已经于两年前去世,周家早就散了,在上海的房子也被卖给了一户江西来沪的商人,告密信中提到的司机付潮早已不知去向。从付潮过去的邻居口中得知,付潮好赌,欠了一屁股的债,他做司机的薪水几乎都丢在了赌桌上,在周浣奇被毒之前,他还被找上门来的催债人狠狠打了一顿,周浣奇出事之后到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却再没有债主上门。
案子中使用的毒药是一种草药,这种草药并不在中药店售卖,出产自四川大山深处,查案时他们拜访了很多专家,也仅有少量人认识,周浣奇当时感染了伤寒,有专门的熬药人,草药自然是被熬成汁液后掺入药碗的,付潮的邻居里有一个跌打医生,他曾给付潮开过一些活血化瘀的中药。
种种迹象显示,付潮是下毒者的可能性极大,假如当时他能多搜集一些证据……常天感到一阵懊恼,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在上海滩要找个人都如大海捞针,更何况是整个中国,另外,付潮说不定已经被冯家连灭了口,尸体被埋在荒山或是沉在湖底,这要怎么去查?
常天在档案室泡了十几天,发现五年前有一起毒杀案可能使用了类似的毒药——如果这种毒药如此稀罕且烈性,那么冯家连就不大可能只用过一次。果然,这个案子中的死者林晓阳确实与冯家连相识,两人曾经合伙经营过一家火柴厂,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火柴厂倒闭了,两人散了伙,从此不再往来。与周浣奇案相似的是,档案上记载,当时林晓阳也因为生病在吃中药,在药罐里没有发现毒药,药渣也处理得很干净,估计药碗是整个被换掉了。在林晓阳死亡当日,他的情妇米佳也同时失踪,并带走了家中全部珠宝现金,当时这个案子被定性为情妇米佳谋财害命,但米佳至今仍未被抓到。
米佳的姐姐米雅还在上海,她与米佳一样,都曾是上海滩的交际花,现在年纪大了,没有资格在风月场上混,便拿着那几年攒下的钱,开了个小麻将馆,改了名字叫孙骏,人称孙大姐,她坦承改名就是因为受了米佳那案子的影响,提起这个仍然“逍遥法外”的妹妹,米雅一肚子怨气。
“从小她就笨,脑子转不过弯来,当时劝了她好多遍不要选那个姓林的,死活不听,那个人是个没本事的,一时有些运气罢了,又贪心,又没有自知之明,迟早要败家的。你问我她杀没杀人,这个我真不知道,但换了我肯定是不杀的,凭我们姐妹当年的姿色和名气,那姓林的全部身家放我面前来,我就给他一个‘呸’字,若真是我那妹子做的,那她就是中了邪了,杀了做什么?她把他甩了就是了,我们两姐妹一起,多少钱挣不到?”
常天问起冯家连,让他惊讶的是,冯家连竟然曾经追求过米佳,只是又有了新欢,便把她抛弃了。米佳是在那之后跟了林晓阳的,而火柴厂倒闭,林冯两人散伙,也就是在米佳与林晓阳同居之后,这倒也能解释为什么林晓阳不再和冯家连来往了。
按理米佳应该憎恨冯家连,这样的话,她怎么会帮自己恨的人去杀害自己的现男友?莫非是自己猜测偏了?但是米佳为什么要杀死林晓阳呢?
米雅也无法提供更多线索,她对林晓阳的不满只是因为他不够富有,但是她也承认,林晓阳对米佳是极好的,倒是她的妹妹并不那么容易被满足。
“她大手大脚惯了,又爱跟人比这个比那个,我就说她一定会后悔的。”
“那火柴厂当时为什么倒闭,你可知道吗?”
“还有什么原因,不赚钱呗!”米雅白了常天一眼,“一年那点利润,还不够塞牙缝的。”
常天回到司法科,下属告诉他,南京的同事打电话来,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胡海与马彪死亡时所穿的衣物,是在他们死前两天,由一个中年男子在一家有名的成衣店里购买的,价格很贵,衣服上有该店的标记,店主确认购买衣物的,不是胡海与马彪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因此他们有理由认为,杀死胡海与马彪的人,最初可能并不想杀人。
他们查了这两天南京发生的大事,觉得有一件事很可疑:他们得到匿名举报,举报信称南京的古董商人陈斯涉嫌走私军火,陈斯却在警方派人去调查的当夜跳楼自杀,经过审讯陈家人得知,这个陈斯与冯家连有密切的生意来往,而胡海与马彪曾经多次出入陈家。他们有理由怀疑陈斯的暴露就是导致胡海与马彪被灭口的直接原因。
这是要把冯家连逼死的节奏啊!常天心惊了一下,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即将水落石出的真相,而是一局棋,很大的一盘棋,而每一步,都是针对冯家连的。
“有三个人,两个侧对着我站着,一个背着我,我看不见背着我的那个人的样子,只听见那背着我的人说,‘人来了,看我手势,我比出一个八字,你们就开枪。’我听到他们这样说,真是一动都不敢动,连气都不敢出,生怕他们发现了我,可是我知道他们肯定要发现的,趁着他们没有发现,我就得跑,还有一线生机,我就跑出去,当时外面很静,我还能听到他们说话,有一个人说,哎呀有人,还有一个说,没事,别追,不管他,时间已经到了,他马上就来了,”何杨再一次描述着牛传明被杀前后的各个细节,“我跑出去没几步,就看见牛大少爷了,我认得他,他是个好心人,他给过我一块钱,我那时都饿了三天了,没那一块钱就饿死了,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他就是那帮人要杀的人,我得救他!所以我就大喊,叫他快跑,他没反应过来,那帮人就开枪了,朝他开了三枪,还有一枪是朝我开的,牛少爷倒下了,我没法救他了,刚好那里有个拐角,我就拐过去,爬墙爬进院子里躲着,我知道那是报社,他们不敢闯的……”
嗯,那帮人一开始并没有把何杨放在眼里,他们想不到这个孩子会坏他们的事,更想不到这孩子过目不忘,还会画画,竟然把胡海和马彪的样子给画了出来,他们也未曾料到这孩子竟有胆量指认杀人凶手。
牛传明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里?他们曾经说过一句话“时间已经到了,他马上就来了”,明显是有人约了牛传明见面,牛传明信任此人才会单独赴约,那个没露脸的家伙是个关键,他无疑是三人中的头儿,在安排调度一切。
胡海马彪绝不可能是冯家连送到南京去的,绑架胡马两人的很可能是冯家连的仇人,意在让南京方面的警察直接怀疑到冯家连。那么,胡海马彪刺杀牛传明也应该是一个局。
常天自己掏了些钱,在德奇商贸公司里买了些消息,可以确认一点,胡海与马彪都是冯家连身边的红人,直接听命于后者,除了冯家连,德奇商贸公司里其他人是指挥不动他们的,这两个人都受过冯家连的大恩,十分忠心,他们没有恶习,既不赌也不抽,不酗酒,连女人也基本不沾,活得像两把挂起来的大刀,只为了冯家连的一声令下。要收买这样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两人邻居提供的消息倒是和德奇商贸公司的口径出奇一致:这二人都是在牛传明被杀前五日就不见了踪迹的。常天很不解,两个大活人失踪五天,如果是普通职员倒也罢了,偏这两人是冯家连的左膀右臂,冯家连却没有下令寻找。
对冯家连本人的盘问是困难的,这是个倔强狡猾的家伙,他算得很精,对自己不利的言词一概不出口,只说胡马二人不辞而别,他认为这两人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
“既然走了,就说明有非走不可的理由。既然不想说原因,自然就有不能说的原因。大家都是江湖人,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有什么好追查的?”
常天佩服他的镇定,但并不相信他的说词。
“你就不担心他们出事?”
冯家连耸了耸肩膀:“如果出事,便已经出事了,我做什么都没用。”
“主仆一场,你就不想救救他们?”
冯家连冷笑:“我就是个无情无义、六亲不认的,便如何?”
这句话把常天噎着了,他也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得道:“你就不担心他们背叛你,把不该说的事说出去?”
冯家连毫无怯意地与常天对视:“我冯某人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有什么好怕的?”
把谎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常天还真没见过几个。这冯家连若是干净,黄浦江的水都可以舀出来泡茶喝了。
不过冯家连越是这般,常天倒也越是确定一点,冯家连对胡海马彪的去处,并非是一无所知,只是他有一种顾忌,他所顾忌的后果,比他现在已经面临的困境要让他害怕得多。所以,他宁可忍着现在的千夫所指,也绝不说出来。
比成为谋杀犯入狱还要可怕的,会是什么呢?
part3
常天喝了一杯浓茶,继续看着桌上的资料,他让手下们把冯家连与德奇商贸公司名下的产业及商业往来统统调查了一遍,商贸公司经营的项目很杂,有陶器、建材、茶叶、布匹等等,货源几乎遍及全国,由于接触不到账本,所以也不清楚具体的盈利状况。但从冯家连奢侈的生活作风来看,这几年应该是很赚了些钱,他在上海购置了十几处房产,对女人尤其大方,出手千金,他的派头丝毫不逊于那靠鸦片赌场赚钱的巨富——这当然是反常的!冯家连这样的人,不会只做正经生意,仇人虽然是把杀死胡马两人的命案栽赃到冯家连身上,可是军火走私案却未必是假,真真假假,假亦是真了,真是一步好棋!
常天在资料中发现五年前冯家连在法租界购置了一处别墅,价值可观,那个时候,火柴厂刚破产,而且那时候的冯家连并没有经营其他业务,假如火柴厂真的不盈利,冯家连买别墅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常天拿出鼻烟壶深吸了一口,头脑有一种被灌顶的清晰感,倒像是他刚刚吸入的不是药味,而是答案。
火柴厂仍然是火柴厂。
被废弃已经五年了,这工厂仍然没有找到新主人,冯家连既没有把它卖出,也没有让它重新开工,虽然是在郊区,但仍然是一大块地皮啊!
大门是锁着的,常天从围墙翻进去,踩着一大片荒草,听见草深处有蛇迅速爬开了,墙内的夜风似乎也比外面的要阴险些,斑驳的墙体像是一张张被毁容的大脸,扭曲古怪,饥肠辘辘,恨不得吞下所有的不速之客。
厂区只有两栋两层大楼,一栋楼下是厂房,还有不少机器,楼上是办公室,另一栋楼则是原来的工人宿舍。
常天拿出随身携带的手电,先进了货仓,仓库里还有大约一百来个木箱子,箱子里装的都是已经发霉失效的火柴,除此之外,还堆了些杂物和工具,以及十几箱没用过的劳保用品。让常天感到惊讶的是地上的厚灰里竟然保存着许多杂乱的脚印,地上还有一些黑色的粉末,闻起来还颇刺鼻,根据常天的经验,地上的粉末应该是黑火药,除此之外,他还在一把铁锹上发现了疑似血液的痕迹,虽然已经不再是红色,但是凭他多年的经验,这血迹也不会超过两个月。铁锹上的土与厂区空地的土质一致,都是黄里发黑。
他在厂区的地面发现了一些褐色的斑点,与铁锹上的一样都是血迹。常天冷哼了一声,这被弃之地看来大有用武之地啊!他突然意识到一点:这火柴厂或者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一直在从事非法的军火买卖,林晓阳开始并不知情,米佳曾是冯家连的枕边人,极有可能清楚火柴厂的内幕,因担心东窗事发后林晓阳成为替罪羊,所以怂恿后者退股散伙,冯家连便杀了林晓阳灭口,米佳不知怎的逃过一劫,因担心冯家连继续报复,便带着钱财远走他乡,宁肯背着杀人犯的名声也不敢回来——这是十分合情合理的解释。
荒草丛生的好处就是,很容易找到被动过的地方:草被铲平了,像是原本毛发丰富的人头上赫然秃了一块。
常天用一方手绢折成三角形捂住口鼻,又掏出手套来戴上,最后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命苦不要怨政府,黑锅漏了没人补。”
挖到一米处,一具男尸便出现在了常天的眼前,因为泥土潮湿的缘故,尸体腐败得不算厉害,呈现出尸蜡状,死者穿的是一身黑色西装,保存完好,他从死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盒子里有一只成色相当不错的玉镯和一张收据,收据上有出售玉镯的珠宝店名字——上海泰华珠宝公司。
常天简单地验了尸,致命伤在头上,头骨碎裂,应该是用钝器重击造成的,死者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可以判断出生前体格强壮,工厂里没有激烈的打斗痕迹,被偷袭的可能性较大。
常天把坑重新填平,第二日拿着玉镯和收据到泰华珠宝公司询问,立刻得到了买家的信息——这玉镯是南市刀厂老板贺北齐一个半月前准备给他夫人的生日礼物,派了心腹张长晖来取走,钱货两讫,没想到这张长晖竟然连人带货失踪了,贺家一直在找这个人。更巧的是,张长晖失踪那一日也正是牛传明被杀那一日。然而贺北齐并没有报警,只是托了帮派去打听——这也是上海滩的一大特色,除了不相信警察之外,更多的是心虚,怕自己的把柄落到警方手里。
张长晖必定知道一些十分要紧的秘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在工厂里被打死的人就应该是张长晖了吧?
哈!常天心里暗叫,对上号了。牛传明死前曾经见过的几个与军阀有密切联系的人,其中一个正是贺北齐。
贺北齐的堂兄贺北康是云南军阀,贺北齐厂子生产的虽然是菜刀,但也可以生产其他刀具,倒是很方便供应前者,云南军阀走私鸦片到各地已经不是新鲜事,难保贺北齐没有插上一手。另外,军队打仗主要还是靠枪,上海活跃着很多军火贩子,贺北齐也极有可能会替堂兄联络相关事宜。贺北齐也不可能事事倾力倾为,这个张长晖据说原来是贺北康的手下,身上颇有些功夫,人又机灵,后来到了贺北齐身边做事,如果事情要控制在既有利于贺北康又有利于贺北齐的状态,那么这个人也是再合适不过了。
那张长晖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到那鸟不拉屎的废厂里去,能偷袭他的也只能是他相信的人——这一点与牛传明案极为相似,两人若真是死在同一日……常天打了个寒战,布局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常天拿着镯子到了贺家,贺北齐见了镯子便变了脸色,连连追问常天从哪里得来,常天撒了个谎,说是在杀牛传明的现场发现的,怀疑是凶手所有,贺北齐的脸色于是更加难看,声称自己的人绝不可能擅自杀人,他怀疑张长晖已经被人杀害,这镯子应该是杀他的人不慎遗失的。
“什么人会要杀您的人呢?”常天故作惊讶地问道,“既然有这样的猜测,为什么不报警呢?”
“我是怕打草惊蛇呀!”贺北齐申辩道,“张长晖虽然是我的手下,可他也不是在我家里长大的,参军之前他混过江湖,江湖人嘛,总有些江湖恩怨,他失踪得蹊跷,我倒是有心帮他,可不知道如何下手,万一报了警,反而帮了倒忙呢?你拿着这盒子一出现,我就知道,他肯定凶多吉少。”
常天点头表示同意他的分析:“只是这东西出现在牛传明的被杀现场,也未免太巧合了。”
贺北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确实是太巧了!实不相瞒,这牛传明与我还有些私交,我看着这人诚实守信又正派,前一阵子我们还商谈着打算合伙开一家火柴厂,这次合作具体的事情我都交给下面去做,所以他与张长晖也很熟。听到他死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这可是个老实人啊,怎么会有人要杀他?”
真是个老狐狸。常天在心里暗笑。这家伙知道自己很清楚他与牛传明有来往,否认就是招嫌,所以索性承认了,夸对方诚实正派,也就暗示自己没有涉及非法生意。
“无非情仇利益罢了。”常天说道,“这几样,世上谁人逃得过?”
贺北齐欣赏地点点头:“没错。”
常天离开贺府,立刻派了手下前来昼夜盯着:贺北齐也没有异动,照常做他的生意,只是把暗中寻找张长晖的委托都解除了,并且送了厚礼给几位帮派大哥。
这是个聪明人,他选择了按兵不动,常天决定再加点柴火。他写了封匿名信寄给贺北齐,声称自己知道所有的内幕,如果贺北齐是聪明人,就交出一万大洋来息事宁人。等到了约定的那一日,贺北齐没有丝毫动静,他的眼线传来消息,贺北齐要求自己的手下在那一日都必须在工厂或是家里呆着,严禁外出。
当然,仅仅凭借这一点也不能完全断定贺北齐清白,老江湖喜欢赌,他赌这是个诈而不是真的漏了行踪——如果是这样,他赌赢了。
骆杨颇有些着急,冯家连案等于是还没有进展,常天主动申请暂时停职,一来,总有个人要背黑锅;二来,他这一停职,那些绷着不敢动的蛇也就放松了警惕,没准就要做出些什么来了。司法科能干实事的人太少,敢趟这浑水的就几乎没有,常天因为破了太多案,声名在外,如今已经是很多人的忌讳。
为了把戏做足,常天三天两头往酒馆跑,看起来十足是一个借酒浇愁的倒霉蛋。这一日,二两酒刚下肚,酒馆里便来了个他怎么都意想不到的人。
何杨一脸恐惧地在常天身边跪下,将一封信递给了常天:“求常长官救我一命!”
常天接过信去一看,信上赫然写着一行字:多嘴小儿!三日后必取你狗命!
嘿!常天惊诧莫名,等了这么久,这帮子人倒是怪,头一件要做的是竟然是向一个小孩子报复!而且还提前通知对方。他在心里算了算,三日后,正好是胡海马彪的七七之日。
“你报警了吗?”
何杨点点头:“我报警了,他们说,我们都知道了。你回去吧,这几日别出门。”
常天无奈地笑笑,他太知道自己那帮同事的作风了,他们的目的是拿他当饵,等杀手一出现就抓捕,那个时候顾不顾得上何杨的安全,还真难说。
“你干吗要来找我?!”
何杨向常天磕了一个头:“我知道常长官是个好人,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有你能救我!求你教我个法子,能避开这一劫!如果活得出命来,我这辈子就做牛做马报答你。”
这孩子倒也不傻,常天想,他叹了口气:“当初叫你跑你不跑,这会儿知道怕啦?”
他闭上眼沉思了两分钟,“如今倒是有一计,可解你的麻烦,不过你未必做得到。”
“怎么做?!”何杨连忙问。
“装死!”常天说道,“我找人假装杀了你,你从此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何杨不吭声了,常天猜测他舍不得牛家的产业和他的前途。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帮不了你啦!”常天一把将何杨推开,自己站起来,丢下酒钱,踉踉跄跄地往外走,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何杨也连忙跟了出来,只是不敢靠他太近,他苦笑,可惜了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啊!”何杨忽然发出一声闷叫,常天回过头,发现一个长络腮胡子的男人正站在何杨的身后,何杨满脸恐惧,常天能判断出前者应该是被什么武器抵住了后背。
三日后?常天苦笑,这么简单的诡计!他用眼瞟了瞟四周,但愿有那么一两个聪明勤快的同事能在周围,可是他很快就绝望了。
“兄弟,死人没油水,活人有油水。”常天决定用最有冲击力的诱惑,“他家里有钱,只要能保他一条命,你这一辈子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何杨使劲点头配合常天:“我给!我都给!”
络腮胡子不说话,嘴角露出了一个冷笑。
常天忽然觉得脑子一阵剧痛,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等常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五花大绑地绑在一张椅子上,而周围的环境他竟然毫不陌生——正是冯家连的那个废弃火柴厂。
一群蒙脸人围着他,为首的一个站在他身前,这时候他才忽然觉得身上冷得厉害,衣服都湿透了,显然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那孩子呢!?”常天没有看见何杨,有些发急。
“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蒙面人说道,“说吧,你都跟姓贺的一起干了些什么好事?陈斯是不是你们杀的?”
“陈斯?”常天纳闷,怎么偏偏问起这个人?
“别装傻!”蒙面人拿出鞭子在常天身上毫不客气地抽了一记,“货在哪儿?”
常天更是一头雾水了:“什么货?”
“老子没什么耐性。”蒙面人说道,“你也不大不小是个官,何必为了这点东西丢命又丢官,说出来,我保证给你一条生路。”
“我想你真是搞错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货。我这人不喜欢惹麻烦,钱我喜欢,但钱多了烫手,这道理我一直是明白的。”常天一面说一面在脑子里拼命地分析着——这帮人很可能是冯家连的人,陈斯的死是冯家连的仇人布下的局,难不成他们非但杀了人,还拿走了什么要紧的货物?鸦片?军火?他们为什么不提胡海和马彪的死?
“嘴硬的人我都见过,不过都是死人了。”蒙面人说道,“你不说,自然有人说,做这事儿的不是一个两个,你说你冤不冤?”
蒙面人正说着话,一个小喽啰跑了进来道:“大哥,外面好像有些狗差围上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抄家伙,把两个都杀了!走人!”蒙面人恶狠狠地说道。
常天听这句话的意思,那何杨应该还活着,不由得松了口气,道:“你们现在这样出去,免不了一场枪战,不如这样,我教你们一个法子脱身,不必枪战,你放我们两个一条生路。如何?”
“你还想跟老子谈条件?!”蒙面人干笑了两声,拔枪抵在常天的额头上,“你出去了,掉过头来就咬死老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底细!”
常天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次在劫难逃了,一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对于这一天,他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毕竟是在刀口舔血的人。常天定了定神,道:“你们可以挟持我做人质,外面那些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你跟他们说,你们只是认错了人,现在只想活命,这附近有条河,你让他们给你们准备几条船,要是他们不愿意,你就会杀了我,大家鱼死网破,我会配合你们让他们照做,这片地区上的警察都跟我熟,不会不给我面子,擒贼擒王听过吧?”
常天说到这儿越发觉得荒谬,他竟然在教一帮匪徒如何脱身,“等船行到水流较缓和的地方,你们中会水的就拖着不会水的游走,至于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你们放了那个孩子,他跟这事儿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是他什么人,将来他也犯不着为我报仇。再说了,你们杀个半大的孩子,江湖名声也不好听吧?”
蒙面人听得愣住了,沉默着一声不吭。
忽然,枪声响了,常天觉得左臂上一阵剧痛,一颗子弹击中了他。
“混蛋玩意儿!”常天只道是警察攻进来了,便高声叫起来,“我是常天,我还在里面呢!打着我……”
话音未落,他便觉得头上也一阵剧痛,眼前之物都变成了重重叠叠的影子,晃悠了几下,全都黑了。
“你跟他废什么话?!”
过了一会儿,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睁开双眼以及回答,他听到很多很多的脚步声,远了,近了,又远了,又近了,最后又都突然消失了,代替这些脚步声的是哭声。
有女人在哭,也有男人在哭,似乎还有儿童在哭。
“阎王叫你三更死,无人敢留到五更!”一声怒喝像是炸雷般地砸下来,他听见自己的耳朵里轰轰作响。
“你信地狱吗?”常天听见一个人在问,这个声音他很熟悉,他想起来,这个人是个罪犯,也曾经是他的同事,利用职务之便杀了很多人,在抓捕过程中袭警,他开枪击毙了对方,这是个死人。
我死了。常天做出结论,就这样死了。
“常长官?常长官?”一道光照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睛竟然能动了,他拼命撑开眼皮,看见一张人脸正在靠近他,开始时模糊,渐渐的清晰了,竟然是何杨。
“他们到底还是没有放过你。”常天叹了口气。
“醒啦!醒啦!”何杨大叫起来。
part4
常天坐在病床上,他的伤不轻,至少得躺上半个月。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直到现在他还有不真实的感觉——他竟然真的逃过了这一劫。
警方包围了火柴厂,千钧一发之际,冯家连的人竟然闹起了内讧,冯家连在逃跑半途死于流弹。
何杨也是个命大的人,警方发现他的时候,他被人五花大绑扔在货仓里,还昏迷着。
抓到的活口对绑架常天一事供认不讳。
有人发现常天进过火柴厂而且发现了张长晖的尸体,但是却没有报告上司,而是直接找了贺北齐,便认为常天与贺北齐素有勾结。冯家连的客户与贺北齐有宿怨,冯答应替对方除掉贺北齐,原本是派了胡海马彪去杀张长晖,没想到胡马二人竟然擅自跑去杀了牛传明,还暴露了身份,弄得冯家连很是被动,他到处找这两人找不到,没想到他们竟在南京被人杀了,那时候他刚巧有批军火交给陈斯,陈斯暴毙,货也不翼而飞,前两天他查出陈斯家里有贺北齐安插的内鬼,便怀疑是贺北齐在搞鬼。由于贺北齐家一直有人监视,不方便动手,便找上了刚被停职的常天。至于何杨,本来也在他们的计划中,早就跟下属交代过要绑,刚巧这两人在一起,就动了手。
“有人跟我们打电话报了信,我们就立刻赶到火柴厂去救你。还好及时,阿弥陀佛!”谭启明说起当时的情形还心有余悸,“头儿,你可真是命大啊!”
常天皱着眉头,贺北齐已经被捕,但只承认在陈斯家里安插了一个眼线,因为他与陈斯有生意上的竞争,他否认与胡海马彪及陈斯的死有任何关系,警察也拿不出确切的证据。
“拿了冯家连的货,还敢把事情闹那么大吗?”常天摇头。
“那就是有人渔翁得利,一箭双雕?”谭启明试探着问。
常天不置可否,他仿佛看见一双大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一个强敌!
自己能够活下来,真的只是运气好吗?
“明知老子在里面,你们还开什么枪?”
谭启明忙道:“没有人开枪啊!没那种傻子,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内讧了,两派人在火柴厂里打起来,是他们打的吧?我们可都是看准了才开枪的。”
常天打了个寒战。
“当时冯家连在外面还是在里面?”
“在外面。”谭启明想了想又补充道,“抓的活口说,他们是接到下面报的信,刚赶到火柴厂,没想到里面的人竟然突然发难了。”
警察赶到火柴厂的时间与冯家连到达的时间竟然是一致的,这说明什么?!常天急急地又问:“何杨去报警的时候,你们为什么没有马上派人跟着他?”
“有的。”谭启明皱着脸,“可惜那人太不争气,冯家连的人在半途拦了几下,就把人给跟丢了!”
“这是冯家连的人说的?”
谭启明愣了愣:“这不明摆着吗?!”
常天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伤口,苦笑:“是啊!这不明摆着吗?!”
part5
咖啡厅里的留声机里憋声憋气地放着音乐。
常天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何杨,熟练地给咖啡加糖加奶,举手投足之间俨然已经是上海滩标准的上等人做派了。
他把一叠资料推到何杨面前,何杨并没有马上看,而是先喝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头,又加了些糖。
“为什么放过我?”常天问。
“这咖啡有些酸,下次我们换一家好了。”何杨答非所问地说道,他打开资料盒子,取出两页看了看,又放回去。
“我查到了这个叫何奎的画家,娶了一个叫明善的女人,这个女人以前还有个名字叫米佳,她生下了一个叫何杨的儿子,但何杨不是何奎的孩子,而是她死去的男友林晓阳的孩子,为了安全起见,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被送到别人家去寄养,直到有一天,何奎死于非命,他的母亲才把他接走,告诉他一切真相。杀死何奎的人与杀死林晓阳的人,是同一个人,都是冯家连。”
何杨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从你的那个故事在报纸上一露面,冯家连就知道报仇的人来了,可太多人注意你了,他不敢动你,他一直在等机会,你没给他机会,胡海马彪的事让他慌了手脚,他原本是派这两人去杀张长晖,没想到却被人说杀了牛传明,他搞不清楚,总不能跟人说那天晚上胡马两人是被派出去杀别人的,只能把这亏吃了,他想不通,但这个计策其实不复杂。”
“那天晚上张长晖约了牛传明在火柴厂见面,你们找了一个人临时通知牛传明改地址,于是牛传明便去了报社,另一个人则去火柴厂通知张长晖,取得后者的信任后就杀了他,至于胡海马彪,一露面就落到了你们的手里。
“那天杀死牛传明的人是你安排的,你通过做目击证人嫁祸给胡海马彪——我就很纳闷,巷子里怎么会只有两颗子弹壳,另外两个子弹壳到哪里去了?假如凶手出了巷子,陈德看不见凶手至少应该听见脚步声,现在我想通了,你的同伙开了两枪,但都不够准,他们没有离开巷子,而你当时在离牛传明最近的位置,打出致命一枪的人是你,同时你在自己手臂上也开了一枪,两颗弹壳被你捡走了。你成了唯一的证人,是人是鬼都由你说了算,谁也想不到你会说谎。你们把胡马二人运到南京布局,杀了陈斯,劫走冯家连的货,逼得冯家连鸡飞狗跳,自顾不暇。我想他和大多数人一样,都觉得能闹出这么大事儿来的,绝不可能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他没怀疑你,便又中了你的计。你找人到冯家连那里告密,说我与贺北齐勾结,为了取信于他,你们告诉了他张长晖被埋在什么地方,又有人看见我挖出尸体,冯家连信以为真,便下令对付我们两个人,但那封威胁信根本不是冯家连写的,而是你找人写的,你甩掉了跟踪你的警察,找到了我,那天晚上绑架我们两人的,其实是你的人,你的人冒充冯家连的人去邀功,这点真是再容易不过了,江湖人办事,大龙虾找小鱼,小鱼找小虾米,一层一层往下分派,谁也没有细查,就这么混乱过去了。一边有人给冯家连报信,一边有人报警,冯家连带着人来了,你的人假装闹内讧,趁乱杀了他,警察来了,头领已死,大家都忙着散伙逃命,谁也顾不得查清真相了,谁也不知道是谁开的枪,以后这事儿就没法再追究了,你给自己留足了后路。每一步,你都算准了。现在仔细想想,这案子要是我浑水摸鱼地去查,你未必就能成功。”
何杨笑笑:“我会安排人帮你查清楚的。你要是不查,我也有其他的办法逼着你查。”
“当然,你们很喜欢寄匿名信!”常天背后升起一股寒意,“其实你不是何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李强的儿子吧?而那个真的何杨,应该是你的同伙,你们在联手报仇。”
“为什么这么想?”
“刚才我讲何杨的身世时,你居然笑了。”
“就因为我笑了?”何杨挑了挑眉头。
“其实是因为你没有杀我。我一直想不通这一点,后来我突然明白了,”常天说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在这个局里。在这个计划里,我本该死在火柴厂里,你要为你的父亲报仇,而我是把他抓进监狱的人,我没有把这件案子查清楚,让一个无辜的人去坐了牢。何杨没有理由杀我,我跟何奎林晓阳的死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只能是一个清楚李强案始末又与李强有着极密切关系的人。你之所以最后改变主意,是因为我这个傻瓜在死前尝试要救你,是不是?”
何杨点头:“我早就知道你,你破了很多案子,当年你本来是可以查清真相的,但是你没那么做,在这点上,你该死,但是我不能杀一个真心要救我的人,这是我的江湖规矩。我知道放过你很冒险,但你不会说的,是不是?”
“当然。不杀之恩,这个恩我得记住。这也是我的江湖规矩。”常天拿出鼻烟壶来吸了一口,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假如,他当时没有突然发慈悲要救何杨,现在他就定然是个死人!
人的命运往往就在一念之间改变了。
“李强的案子已经重启了,我可以活动活动,他很快就可以出来。”常天说道,突然想起那天李强对着报纸号啕大哭的情形,真傻!常天心想,那分明是因为他通过报纸上的照片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啊!他不肯出来,也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担心成为儿子的包袱!
“再等等。”何杨摇头,“现在不是他该出来的时候,等到事情真正过去了,他再出来不迟。相比较而言,监狱倒更安全一些。”
真是个人物。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牛家二老总是无辜的,你为了报仇杀了他们的儿子,难道还要心安理得的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吗?”
“我只能告诉你,牛传明不是无辜的人,他死,自有他该死之处。”何杨说道,“牛家二老是好人,我不会为难他们的。”
离开咖啡馆,常天觉得整个胸腔都像被一块大石给堵住了,只有一道缝隙勉强可以呼吸。
这真是一片滋养魔鬼的土地,何杨,不,他不是何杨,但不管他叫什么名字,他是自鲜血里长出的一枝藤蔓,痛苦与仇恨给了他强大的力量,他要求正义,但真正让他站起来的却是魔鬼的力量,在这样的年龄,他就已经学会了所有魔鬼们的手段。
常天看见过很多可怜的受害者变成了可怕的施害者,他们经历的是同样的蜕变。到最后,那个孩子,他会不会变成他自己曾深深憎恨的那种人?
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