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冉意从医院办公室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白大褂搭在肩上,坐着公交车回了复兴西路的家。今天天气很好,旁边有小学在组织社会实践,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和一群小麻雀似的在蓝天白云下走过去,笑声里没一点点烦恼。有个孩子在路上遇到了家长,奶声奶气喊着外公,扑进老人的怀里。
他坐在窗口,看到这一幕,心里不禁一暖。想到自家外公还在家里等着,哪怕刚刚被医院开除而丢掉饭碗,这世界也显得不那么坚硬了。
泰令谦今年将近八十岁,退休老干部,年轻时是学建筑和物理的,现在患有轻微的老年痴呆。外婆许若云去世已经一个月,外公的病情逐渐加重。夏冉意脚步有些沉重地回到家,看到老人一如既往在小晒台上坐着安乐椅摇摇晃晃,拿手机打电话,说着纯正熟练的粤语,带着岫玉戒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这是个眉目带笑的老人,哪怕已经满头华发,也依然可以看到这个人年轻时的俊朗气质。每个看到他老照片的人,都会说,你们祖孙俩真像,不过冉冉更文气。
“我回来啦。”他将东西放在桌上,随手堆到一起,像是想把坏心情都一扫而光,“午饭吃了?”
“还没吃。”泰令谦指指厨房,“我现在在油烟机上贴了张月历,吃过了就打一个勾。”
“和谁打电话呢?难得听你说粤语……香港那边的?”
“嗯,香港银行的电话。”
和其他老人比起来,外公对于老年痴呆这种病的态度显然是积极乐观的,自己找了各种方式来适应生活,跟进药物治疗和心理建设,基本没给家里人添过麻烦。夏冉意检查了一下家里那些便签纸,确定他有好好吃药吃饭。回到客厅时,看到外公正在把刚才自己乱放的东西重新摆齐。
“这不都是你办公室的东西吗?”泰令谦展开外孙的白大褂,“怎么都带回来了?我记得你们白大褂都放在医院里洗的啊。”
“我……哎,被开除了。”
泰令谦一愣,看年轻人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不禁笑了笑:“也好。你总是早出晚归,动不动值就夜班,对身体也不好。现在当医生也不太平,这么辛苦,家里缺你那点钱吗?休息三个月,陪陪外公。”
夏冉意总算也笑了,抱着垫子,安心了不少。他是外公外婆带大的,两位老人都是知识分子,十分经得住事情。老人把他的东西一样样收整好,眼看快理完了,一封信从桌子上滑了下来。
“哦,那封信!”夏冉意看到了,连忙过去捡起来。家里的信原来都会由老人分类,不会乱放,“刚刚在楼下邮箱里拿的,是寄给你的。”
“给我的信?”泰令谦抬了抬金丝边眼镜,看着信上的收件人,“现在很少有人写信了……”
信件没有被立刻拆开。他将信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了封口处的印戳上——暗红色的圆形印戳,图案是一朵莲花。信封上的字体十分清隽苍劲,应该是用毛笔写的。
老人满布皱纹的手指划过那朵红莲,像是划开了深埋尘沙中的记忆。泰令谦的眸色逐渐清明而湛亮,有那么一刹那,宛如回到了年轻的时刻,如同一柄出鞘的霜刀。
“外公?”夏冉意正在换台找节目看,觉得旁边静得诡异,“是手机单吗?”
“不是,是位老同学的信。”泰令谦没拆信,只是将它折起,放在口袋里,“冉冉,我去书房看书。厨房有点黄鱼羮,你自己热一热吃掉。”
夏冉意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家里电话响了,他就坐在电话机旁边,顺手拿起了听筒。
“喂,请问你找谁?刘家奶奶?”他有点意外。电话里,老妇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说话断断续续的,“外公,是刘家奶奶的电话。”
打电话来的老妇人是刘德龄的妻子。刘德龄是泰令谦的老朋友,军人出身,平日里常来往的几个老人里,夏冉意对他的印象很深。这个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苍老,满头白发,但身型挺拔,眼神明亮,完全看不出是八十多岁的人。
泰令谦过来接了电话。
2
从刘家出来时,天上下起了小雨。夏冉意搀着外公,从包里拿出伞撑开。
刘德龄的死是个意外。他推着自行车下人行天桥时,因为刚下过雨,不慎从楼梯上跌落。这是他每天去游泳馆都要经过的天桥,从来没有出过事情。
老友乍然离去,泰令谦也不禁难过。但毕竟是这个年纪的人了,早已知道生死有命,所以只是呆呆地坐在马路边,看了会雨。夏冉意拍着外公的背,让他别伤怀过度。
“今天……”他喃喃道,“今天,怎么人都没出来呀?”
听他的话和语气,夏冉意明白过来,老人的病又有些发作了:“今天是周二。”
“周二,周五……”泰令谦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有反应,点了点头,“唉,又记不清了。”
“没事,我陪着你呢。有我在,你怕什么?”
“你顶什么用?”老人笑着搭住他的肩,慢慢拄着手杖站起来。他年轻时在国外多年游学,到老了还是绅士做派,“你知道你刘伯是做什么的?当年统共总军长,指挥整个淞沪情报网和作战系统的人。他都不敢和我说这句话呢,你呀……”
“那时是那时嘛。”夏冉意听外公说过不少当年的事情,也知道泰、刘两人曾经在一个情报机关里工作过,“现在谁还能害你?”
现在……泰令谦的手指碰触到口袋里的信封,心不由重重坠了一下。他们本来在往回家的方向走,可却突然改了方向——老人转身往右侧的十字路口走去,面色似乎有几分凝重。
“外公?你要去哪儿?”夏冉意问。
“去天桥!”他一点没有犹豫,拿着拐杖,快步走向马路。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年轻人还惊愕着,这一次,他分不清外公到底是什么状况,只能小心跟上。
细雨雾蒙中,漆色斑驳的天桥附近没什么人。这是工作日的午后,还下着雨,马路上人流量不大。老刘从楼梯中段失足滑落,然后被路过的人发现后送往医院,不治身亡。
这是一场再典型不过的意外,典型到连家属都没有深究。天桥旁只是拉起了一道警戒线和一块注意雨天路滑的牌子,并无人看守。雾霭蒙蒙的雨天,荧光色的警戒线显得格外刺眼。
它被拉开,然后,泰令谦带着外孙走近了天桥。
湿润的石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被雨水淅沥稀释。泰令谦的目光扫过天桥和周边,然后缓缓踏上了铁皮台阶。
“当心滑!”
毕竟刚发生那种事,夏冉意不禁提心吊胆,跟上去扶住了外公,而老人伸手拦住了他,说:“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踩坏了现场。”
泰令谦弯下腰,很仔细地观察着台阶和地面,神色专注。附近有几个往来的路人,都好奇地往他们那边看。夏冉意拉住他:“外公,现在是二零零一年,没特务机关了,你都退休好多年了!”
“别一口一个特务,和你说了多少遍,上海情报处二组组长。”
“组长也好队长也好,你别闹了,别人都在看呢——”
泰令谦没理会外孙在说什么,在一阶台阶前停下了脚步。那是从下往上数第十七阶,从上往下数第三阶。
“外公……”
“找到了。”他说,然后用手指刮过了铁楼梯边沿的银色铁皮包边,手指上传来的触感,让镜片后原本安和平静的眼神弥漫起一丝寒意,“有布置的。”
夏冉意听见他的话,也弯下腰,仔细查看那边沿。台阶边沿、银白的铁皮包边上,留有一排很突兀的竖状刮痕,好像有什么东西用力刮过这条包边似的。而其他的铁包边都没有这刮痕,使得这节台阶显得格外突兀。
“说不定……”他想扶外公站起来,但老人还是执意蹲在那查看,不动声色,“说不定只是碰巧……”
“痕迹很新。”泰令谦看着擦过包边的指腹,上面还有银白的铁皮屑,“太新了。”
只有这阶台阶有,剐蹭的痕迹、雨天的天桥……他缓缓站起身,在最上面那节台阶坐下,把手杖横放在膝头,撑着头沉思。另一个人待在旁边,也了解外公的心情,乍然失去好友,人的心理必定会有些动摇,希望找到一个外在的理由去苛责。所以,夏冉意只是默默站在旁边,替他撑起伞。
然而没过几分钟,天桥下有个民警过来了,看桥上坐着祖孙两个,连忙向他们吹了两声口哨:“哎!警戒线!”
“啊,不好意思!”夏冉意连忙想把外公扶起来,“我们马上走!”
“慢点!”那民警也进了警戒线,跑上天桥,帮他一起扶住老头,“中午才出了事。下雨天太滑了,这里明天就要打防滑胶——你们来这里呆坐着干啥?”
“是我外公他……”
“对啊……我们来这干什么?”
一个呆呆的声音忽然插入到他们的对话里,泰令谦被两个年轻人左右扶住,夹在中间,有些不知所措的迷茫,看着附近的景色。
“冉冉,我们来这干什么?”
3
书房里,祖孙两个都洗完了澡,换上了家居服看书。这是多年来的习惯,如果没事,外公就会带着外孙,到书房里看书或者闲聊。
“外公,你想起来了吗?”夏冉意裹着睡袍,替老人收拾着被雨淋湿的外套,“刘伯伯去世后,你突然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拉我去了天桥那,然后找到了一阶台阶……”
坐在安乐椅上的泰令谦揉着太阳穴,手边的马克杯里还散着姜茶的辣香。他听着外孙的话,却只是皱着眉头,显然记忆不清。
夏冉意叹了口气。这是间歇性失忆,也是老年痴呆症加重的表现。如果在家里,外公意识到自己发病了,可以通过便签纸确认接下来的事情,但是刚才的事没有经过记录,所以泰令谦到现在还觉得脑中雾蒙蒙一片。从早上的信,到从天桥回家的这段记忆,因为乙酰胆碱的震荡,开始支离破碎。
他老了,真的老了。年轻时,泰令谦的本科是在日本读完的物理,毕业后回上海继续研修建筑学,以观察敏锐和过目不忘出名。那时候刘德龄已经是军方的要员,从四川赶赴上海,开展情报工作,主要负责日方行动截获。在一次学院的活动中,刘少将注意到了他,邀他加入情报处。
那是他一生转折的开始。他加入了地下情报工作,也因此认识了许多人,成为二组组长,与许若云重逢、相恋,然后是那个人……
那个人,与那个计划。
身边抖开大衣的声音打扰了泰令谦的回忆。外孙从他的衣袋里抖出了那封信,咦了一声,拿了起来:“这信你还没看?”
“信?”
这个词似乎牵起了脑中的某种回忆,可被重重灰雾遮挡……泰令谦总觉得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对啊,早上,你老同学给你的信。”
“……没什么,估计就是问候信。我有点累,冉冉,你读给外公听吧。”
“好。”夏冉意点头,撕开了信封。这年头很少还有人写问候信了,也很少还有人写这样一手好字了,他展开信纸,“学弟令谦,见信如晤……”
一别经年,吾于此刻贸然来信,其中缘由,或许学弟能可体察。往事已矣,往事未矣,数十载前,你我未尽之局,如今重开。想必学弟不日便可接到开局之信,不会枉错红莲花期——
“把信给我!”
这封信其实不长,夏冉意已经几乎要读完,却被老人突然打断。泰令谦从安乐椅上坐起,双手紧紧握着扶手,青筋暴起。外公一向和声和气,很少这样说话,他吓了一跳,也没再读下去,只是把剩下的内容匆匆扫了一眼,将信交了过去。
他回来了。
泰令谦知道。那个人,回来了。
信被捏在手中,手心的冷汗打湿了信纸,久久没有只言片语。片刻后,他来到电话机前,拿起听筒,拨通了一个很久没有拨打过、却默记在心中的号码。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接电话的是一个孩子,大概七八岁,奶声奶气的。
“喂,请问你找谁呀?”
“哦……问一下,老张在家吗?”
“太爷爷!有人找你!”
小孩子喊了一声,就放下了电话,又笑着跑去玩了。没过多久,听筒再次被拿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这个声音很和蔼,带着些杭州口音。
“老张。”泰令谦没有任何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我的学长回来了。”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接着,传来了老人的叹息声:“过了那么多年……”
“他回来了。然后今天上午,老刘死了。”
不知是不是信的刺激,他那些间断性失去的记忆开始慢慢恢复了些。天桥上的线索、台阶上的剐蹭……老刘的死,并不是意外。泰令谦忍受着头痛,开始复述整件事情。
夏冉意听不见电话那头的老张说了什么,只是听见外公说,那个人想要再续红莲计划。当年还没有分出的输赢,可能要重新开始了。
“什么是红莲……”他正要问,老人就伸出手制止他,示意外孙不要说话。电话里,老张轻轻地笑了起来,说:“他就算回来,也是一把老骨头了。”
“我的学长,我了解他。”
“真是固执。”
“当年在日本,他请我加入汪伪情报特务部。为此,我险些无法回国。学长就是这样的人,可以忍耐十年,数十年,等到合适的时间……”
“你妻子的过世,就是他的合适时间。”
张家的屋子里,弥漫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四世同堂。他们已经远离了当年的刀光剑影,也远离了那个看似没有硝烟的战场。人都会老,都会习惯安逸和平静。而这封信,打破了许多人该有的平静。
“我方参加对抗红莲计划的人,只有你、我以及老刘还留在国内。”泰令谦一边夹着听筒,一边从书桌上拿来纸笔,笔记轻快迅速,“红莲是机密,当年是,现在也是……”
“你比谁都会保守秘密。”
“我也比谁都会寻找秘密。”他说,“现在他回来,向我下了战书,竞未完之局。我接战。”
4
“为什么要我去妈妈那儿?”
当结束了和张玮民的电话,泰令谦就叫来了外孙,让他收拾东西,去北京的父母家。这个要求突如其来,就算一向听外公的话,夏冉意也觉得不能接受。
“我听见你说的话了,反正就是你觉得刘伯伯的死是被人设计的,而有个以前的仇人……是仇人吧?反正就是那个仇人策划了这一切,这个人还打算继续动手……”他说着说着,说到后面,自己都觉得说不下去,扶住了额头,“外公,现在是二零零一年!世界和平了都不知道多少年了,你退休了,现在上海没特务,没地下党,没日本鬼子。你听我说……”
“冉冉。”
“你听我说,阿兹海默症会伴随突发性的精神和记忆异常,这会对你造成很大的冲击,你记忆中的人事物会被病变部位扭曲,你甚至会觉得李时珍参加了奥运会。你自己都意识不到——”
“冉冉,”泰令谦打断了他,他的神色平静,“外公现在很清醒。”
“外公……”他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脑袋两侧突突的疼。两个人在房间里僵持,外公的神色清晰地传达出一个信息:这不是玩笑。老人固执起来是非常可怕的,尤其是伴随着老年痴呆的精神问题……夏冉意应付过很多这样的病人,但当对象是自己外公时,难免觉得莫名的力不从心,“那这样吧。你觉得有人要害你,对吗?那简单——咱们一起出去旅游,也别去北京,咱们去青岛吃海鲜怎么样?或者去敦煌,跑远点,散散心,去玩个一个月。”
“这是为了你好。”
“那干脆换个角度看。有人要害你,这人也害死了刘伯伯,那么我们可以报警啊,对吧?外公刚才好像说什么学长,说明你认识这人,那就和警察说……”
“冉冉,你不明白,他所用的手法,从来都是这样的。”泰令谦拉住了他的手,眼中有某种执著的光在闪动,“设置条件,制造意外,有迹可循,无罪可证。听外公的话,你是个乖孩子,外公不会害你的。”
“假设真的有这么个人,那么你和我一起走啊?”
“如果我不接战,后果会更加严重。”泰令谦的嘴角牵扯出了一丝苦笑,眼中满是无奈,“这是个……疯子。”
不能这样下去。夏冉意意识到,病情的发展似乎变得微妙而严重。外公的记忆、精神都在受到影响,开始出现幻觉和臆想。如果强行扭转这种异变,可能会让老人更加偏激。
他思索了一会儿,仿佛在认真地考虑外公的建议。过了很久,年轻人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在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后,夏冉意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家,打了在神经内科的师兄的手机。师兄刚好在午休,没什么事,估计嘴里嚼着饭,说话含含糊糊的。
“喂,哦,夏啊。啥事?啊?你外公病得那么重了?”师兄把饭咽了下去,喝了口水,“这个最好要当心点啊,你买了那个GPS定位环吗?给你外公戴上啊,别走丢了。”
“我又不敢拽着他来医院,他特固执。师兄,你啥时候有空,到我家来看看他。”
“行啊。我看看……”
电话里传来了翻动纸张的声音,大概是师兄在翻排班表。夏冉意在旁边找了家快餐店坐进去,看着玻璃门外几个在马路边玩皮球的孩子,不由想起被医院开除的事情。
他平时午休时,习惯去五楼的楼梯间靠着玻璃墙抽根烟。但是那天却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家属,因为预后不良的事情,跑到楼梯间里纠缠他。对方的情绪很激动,两边也发生了推搡……夏冉意并不是有意的,只是挣扎间将那人推开,家属向后撞在了玻璃墙上。为了美观,医院里所有靠南侧的楼梯间墙壁全都是用完整的玻璃墙。这种玻璃十分厚实坚固,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
但是那天发生了。
玻璃破碎的声音,伴随着人的尖叫,最后是人躯落在一楼草地上的闷响。
楼梯间里没有监控,楼下有人透过玻璃,看到了夏医生将家属推下了楼。所幸下面的草地因为春季翻土,土地十分松软潮湿,上面还拉着一张罩布,人摔落下去并没有受太重的伤。夏冉意赔了钱,被医院开除,对家里人也只敢说是手术出了意外。
他叹了口气,还心有余悸。
如果那天没有遇到那个家属,而是自己和往常一样靠上了玻璃墙呢?谁也没想到那片玻璃因为老损,恰好会在那个时间点破碎。
“啊!”
就在这时,一阵孩子的喧哗打断了他的回忆。有个拿着手杖的老人在穿过他们中间时,手杖不当心将皮球推出了马路。
马路上车来车往,孩子们都不敢过去捡。不过老人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打开钱包,给了那些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一百元。
“拿去买新的吧。”他微笑着,拍了拍孩子的肩。孩子们呼地就跑了,快餐店门前顿时空空荡荡。夏冉意抱着饮料,怔怔地望着马路。
大概过了十分钟,学长才重新给他来了电话。
“最近的休假日是下周二,我出夜班……”
“那太辛苦了,出夜休啊。”
“没事。……”
他收起思绪,一边打电话,一边和师兄说好了时间,向快餐店外走去。眼看就要出门了,夏冉意却突然在门口站了几秒,然后,他拖着行李箱转身折返。
当快餐店门上巨大的广告灯牌轰然砸落在地时,他正将那个在门口喝完的可乐杯塞进店里的垃圾桶。巨响声引起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明黄色的灯牌碎了一地,钢筋支架戳向天空。夏冉意愣在原地,呆呆看向那里。店里的客人和员工都陆续跑出去看,只有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人群在喧哗,工作人员在联系维修部门……他终于慢慢地走出门,挤进人群,去查看那块长三米的灯牌。
“你们先把这个挪开吧?”刚好马路上有一个中年妇女推着轮椅要经过,却被灯牌挡着,“否则我们没法走。”
“先挪开……”
快餐店的员工和几个热心路人都开始动手,将灯牌抬起来,准备挪到店门边。夏冉意也跟进去帮忙,那根断裂的钢筋支架就在他的眼前,布满了铁锈。他仔细看向断口,可以看到上面有些未干的水渍。
如果自己没有决定在店门口把最后几口饮料喝掉,然后折身回去扔杯子,如果刚才那些在店门口玩耍的孩子没有因为那个老人而离开,那么,现在是什么光景?
那么多“如果”……
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了不安,那面突然“老损”而破碎,导致家属代替自己摔落坠楼的玻璃窗;这块本该砸到那些孩子,却阴差阳错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巨大灯牌……以及外公信誓旦旦和自己说的“那个人”。
设置条件,制造意外,有迹可循,无罪可证。
马路边,他看着那块破碎的灯牌,静静站了很久。
4
夏冉意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客厅灯是开着的。一般来说,泰令谦一个人在家,是不会开客厅大灯的。
他回来得很匆忙,但还是看到了玄关处有一双陌生的皮鞋。家里有客人。
“外公?”他把行李箱丢在门廊,急急忙忙进去,“刚才我在外面——”
客厅里的大桌旁坐了两个人。泰令谦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随即皱了起来。而在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位老人,同样银白的头发,穿着整齐的黑色三件套,椅子旁搁着一根手杖。
这个老人的皮肤很白,衬得眼眸黑得诡异。夏冉意看到他的时候不禁怔了怔,因为这个人的面相很奇怪,带着一股阴柔。年轻的时候肯定很好看,哪怕到老,也带着一种柔和而沉静的气质。这是和泰令谦截然不同的气质,仿佛光与影。
他对夏冉意点头:“这是你的外孙?”
泰令谦只是微笑,让他过来坐:“他很快就要去北京了……冉冉,这是我在日本的学长,你叫他旬伯伯就好了。”
他见过这个老人。夏冉意走到桌边,坐在外公旁边。尽管只有很短的时间,尽管那时候他还带着帽子,可是年轻人相信自己的记忆力。
这就是那个引走了快餐店门口孩子们的老人。
“我和旬伯伯是第二次见面了。”他说。
“是。”东寺旬点头,“不过,我没有想到会有第二次见面。”
听到这句话,夏冉意的心重重沉了下去,同样的还有泰令谦,尽管只有来去几句话,他却已经明白了什么。
“决胜负,点到为止。”泰令谦说。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我以为刘德龄的死,已经让你明白我的决心了。点到为止?从你离开日本开始,就没有什么点到为止了。”
“……是啊。直到若云走了,你才回来,确实是不准备留手……”泰令谦的眼神中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含着淡淡的笑意,“冉冉,你带上行李,去北京。”
“我不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夏冉意也不是傻子,“我相信你说的了,那就更不能走了!那块差点把我砸死的灯牌,还有那堵玻璃墙……要是刘伯伯的事情也和他有关,我们现在就去报警!”
“哈……”东寺旬忍不住笑出声,眼神落在了年轻人身上。那是一双苍老而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他看着青年,就好像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云子的外孙……很像她。”
“云子?”
泰令谦垂下眼,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是你的外婆。”
“按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中国这边该怎么叫?”他的指尖扣了扣桌面,思索了几秒,然后双指并拢,敲下的力度微重,“——舅公。”
说完,老人从挂在椅背上的薄风衣口袋里,拿出了钱包,将它打开,取出一张很老的黑白照,滑到了对面。夏冉意将泛黄的纸片拿起,看到上面有一个穿着和服的清秀少女,坐在一张椅子上,眉目如画。将照片翻过来,背面写着一行汉字——东寺云子成人礼。
“当年我并不赞同这桩婚事,但云子跟着学弟嫁来了中国,改了姓名,与家族彻底断绝了联系。时隔多年,我也不想追究这件事,毕竟妹妹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他的中文说得很好,如果不是外公的介绍,夏冉意根本听不出这是个外国人,“好了。亲也认了,局也开了。令谦,由你做东罢。”
屋内的气氛平静到诡异。落地钟的滴答声,宛如一把小锤,一下一下叩击着人的神经。在这种机械的宁静里,外公一直看着他。在老人的注视下,夏冉意渐渐冷静下来。
“报警需要的要素,你们暂时都没有。”对方突然打破了这寂静,直切入年轻人思绪的深处,“而我是以日本公民的身份,以探亲为理由来到这里的。我受到多重保护,令谦,不要做傻事,这一次,我们两个老人,用文的,把红莲计划分出胜负,彻底的。”
泰令谦拍拍夏冉意的肩:“冉冉……”
“你的外孙是不会走的。”东寺旬支着手杖站起身,将椅子推回原位,“他像云子,也像你。”
他说的没错。夏冉意站在那里,完全没有走的意思。无论是性格还是这么多年职业的锻炼,他都具有迅速冷静下来分析事态的能力。而且,他和他的外公一样固执。
落地钟依然滴答作响,钟摆摇曳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就在这时光的交错间,泰令谦缓缓站了起来。
他说:“那就先去老刘出事的地方,一起看看吧。”
雨后初晴的傍晚,天桥在夕阳的辉映下,显现出一种格外的残败。那条警戒线已经撤去了,人们都直接走旁边的斑马线,不再会多走一段路,走上这座铁皮天桥。
或许再过几年,它就会像许多古老的记忆,被大脑剔除,从这座城市中消逝。
他们三人来到了桥头。这条马路原是繁华的商业街,但随着商圈改造,已经冷落多年。马路两边的商店大多都关闭了,拉上了铁门,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灰。
“刘德龄今年多少岁了?”
“八十六岁。”
“当年打中田中君肩膀的子弹,就是由他射出的吧。”
泰令谦没有回答,只是走上台阶。那节有刮痕的台阶在从上往下第三格——这是个很具体的数字。如果有机关,那么这个机关应该尽可能被安排在所有的台阶上才对。
“我起初想不通,但是想到老刘上天桥的情况,也就明白了。”他站在上面,看着那道微小的划痕,“——自行车。”
东寺旬的双眼微微睁大,随后颔首。
“如果我也和他一样,带着自行车走人行天桥,那么当下楼梯时,我会一手提着自行车的三脚架,一手固定把手。自行车应该是头朝下,尾偏上,跟着下楼时楼梯的走向。”
刘德龄是军人出身,做事效率高、速度快。哪怕有八十六岁的高龄,他走路的速度也和年轻人一样。
下雨天,铁台阶,这样的速度……而且还是在拎着自行车,重心偏移的情况下。
“你来上海,应该有一段时间了。”他说,“这段时间,你用来观察老刘日常生活。他的生活很有规律,走的路线也是固定的。你选定了这里动手,因为可以完美伪装成意外,而且在摄像盲区。”
东寺旬站在桥上,看着夕阳下稀落的车流。橘色的艳丽夕光,将他苍白的面容染上了一层光辉:“就好像当年你观察田中胜郎那样?从第三十七情报局开始,一直到他在百乐门的情妇家。当时你怎么敢肯定,他放在情妇家中的是假‘红莲’?”
泰令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的记忆仿佛回到了那个雨天的早晨,老刘和以往一样,踏着坚定而快速的脚步,拎着自行车,从天桥上走下。因为下雨,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脚下。自行车的前轮在第三格台阶开始磕着台阶边缘——在边缘有什么东西被安置上去了?这样东西必定安置地非常牢固,可以造成他的失足。最关键的一点,它也要容易取下,容易丢弃。
不会是胶水、铁钉……
磁铁,是磁铁!
“如果……一侧是长条的磁铁,一侧有尖利的钩子,将它安置在边沿。当刘德龄下天桥时,细长的铁钩会钩住自行车的前轮或者他的鞋底,极易在雨天造成意外。”他叹了口气,望向了老友身亡的地方,“今天是工作日,还是下雨天,这座天桥本就没有什么人还会走了……这个机关用强力磁铁作为连接物,安装和拆卸只需要几秒。而那些刮痕,就是你将它从楼梯上取下来的时候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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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三个人离开了天桥。泰令谦对刘德龄之死的推测,东寺旬没有说对错。然而相交多年,对于他神色中最细微的变化,泰令谦了然于胸。
“上海变了很多。”东寺旬说,“人事物……岁月不饶人啊。”
“人会老,城市和国家只会越来越年轻。”
“是啊。一代换一代。”东寺旬看向夏冉意,没有再说。
这个孩子让他想起了泰令谦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刚到日本进入大学修习的泰令谦,和他迅速成为了挚友。
哪怕在两国最紧张的时刻,每个人也都喜欢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他俊朗、朝气,风趣幽默,当年泰家是上海巨豪,泰令谦远比现在的夏冉意来得要意气风发。这是个近乎于完美的人,所有人被他吸引,包括自己的妹妹云子,以及自己。
云子为了他,不惜与家族断绝关系。自己为了他,不惜更改情报处的人事结构,说服军方用优渥的条件留下这个中国人。他离开大学,从军校毕业后,就任日军东亚战场情报特务机关上海部课长,即将被调派赴沪。泰令谦是他看中的璞玉,将来师兄弟联手,甚至可以完全控制整个上海滩的情报网。
然而,这终究只是一个梦。
他向往泰令谦身上的那种无拘无束,谈笑风生。学弟可以西装革履却满不在乎地坐在酒吧桌上打开香槟,可以坐在吹笛子的乞丐对面……可以随心所欲,去获得或是抛弃。东寺旬曾经以为,这个人只是厌恶战场,无论是前线或是背后。
他放手了。如果泰令谦不希望被军统和机关束缚,东寺旬就放手。在送他回国的码头前,泰令谦笑着将他抱起转了很多个圈,就像个孩子。
“放手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但我还是放你们走了……当看到你那么欢喜的时候,我真的释怀了。”他说,“我想,你幸福就好。哪怕无法一起并肩作战,可是你会带着云子过上寻常人的平静生活,远离战场和生死。我不希望你痛苦。”
泰令谦被外孙挽着,走在他的身边。上海的晚秋隐隐料峭,却可以看到行道树新发的绿荫。
“至少,我们永远都不会成为对手,我以为。”他忽然站住了脚步。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那家快餐店前。残破的灯牌还搁置在一旁,而二楼有几个工人,正在重新施工,“令谦,你是第一个,完全脱离了我的掌控的人。”
泰令谦摇头:“你只是恨我夺走了你的妹妹。”
“云子?你说那个叫许若云的女人?”
第一次,东寺旬改变了对妹妹的称呼,话语中的冰冷彻骨同样在眼中弥漫开,如黑曜石般的眼眸寒光明灭。而泰令谦转头怒视他,“不许你这样说她!”
“我连她的外孙都会杀。在乎?从她和家族断绝关系的那一天起,她对我而言就什么都不是了。”他冷笑,手杖轻轻扣在地上,那笑意在老人苍白的面孔上,有一种令人发毛的诡异,“……你以为,我在乎她?”
东寺旬的神色有一种疲惫,不禁靠在梧桐树上,缓缓摇了摇头。
“算了吧……”过了很久,他们听见这个人轻声说,“开始吧,在正餐开始前,解决掉第二道餐前甜点。”
他没有提第一件事。这说明泰令谦对于刘德龄之死的推理是正确的。现在,则是刚才险些杀死夏冉意的灯牌。
接着,泰令谦唤夏冉意:“冉冉。”
“嗯?”
“这是你的事情。”他说,“你来解释他的布置。否则,你就给我去北京。”
夏冉意愣了在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外公的意思。
“快去。”泰令谦笑着,用手杖戳了一下他的肚子,带着戒指的手在手杖头刮出一声脆响,“我和学长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说说老人家的话。”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却没再继续犹豫,点了头就向快餐店走去,两个头发银白的老头站在那,笑呵呵地看他。
“这太简单了。”东寺旬说,“你用过一模一样的手法。”
“所以才让小东西去。”泰令谦耸耸肩,看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你们日本人就这样,固执,死脑筋。过去多少年了?五十年?六十年?”
“五十六年。”
“对,一九四五年……最后的‘红莲’。”他嗤笑,满不在乎,“东寺君,五十六年了,就连人都变了。哪怕红莲的研究进度再翻出来,它也没有任何意义。”
“东寺旬带领的特务课,在撤离上海前接到的最后的任务,就是将红莲的研发团队以及研究报告带回日本。”东寺旬说,“我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一个二十人的研究团队,我们拦截下来十九人,以及所有的研究报告。而你最后将研究所所长田中胜郎活着带回日本。我们都不算全赢全输。”泰令谦看着马路对面的夏冉意。年轻人显然发现了什么,蹲了下来,仔细观察地面,“我觉得冉冉可以看出来。”
“我也觉得,他像你。”东寺旬点头,“当年你让我们得不到研究报告,但也没有拦截下田中来。”
“是啊。”泰令谦苦笑,“都说了,你们那儿的人,死脑筋。就算战败撤退,说不定也留了卧底在我们的情报网里。”
“所以,你用了一个彻底的双盲法。”他眼中含着讥讽的笑意,目送着年轻人从侧门跑上二楼,“你连云子都不信任。”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将那箱资料送到了哪里,那更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若云是个单纯的人,我相信她不会是间谍,但也要提防她被人借着亲情的名目利用。”
红莲项目——日方在上海以纺织厂为掩饰,进行的最后一场武器研究。研究尚未完成,恰逢一九四五年日军战败,日方撤离上海,而东寺旬接到指令,护送红莲团队和研究成果回国。这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交手,各有输赢,却是东寺旬输得更多——研究所所长田中回到日本后,因为国力衰弱,研究成果全部丢失,导致红莲的研发彻底流产,田中也因为肩膀中弹导致的感染很快去世。
在针对研究报告和数据的拦截方面,泰令谦采取了令谁也没有想到的双盲法——既不销毁资料,也不截获资料,无论己方还是敌方,包括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箱资料的最终去向。因为泰令谦的目的不是资料,而是不让对手接触到资料。
而因为资料没有被销毁,五十六年后,东寺旬重回故地。
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资料,这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胜负。
夕阳西下。上海的残阳格外艳丽如血,带这座繁华的城市走向夜的喧哗。他们看到年轻人向他们走来,神色镇定,目光明亮。
有那一刹那,东寺旬真的觉得,他回到了很多年前,而向他迎面走来的,是依然年轻的泰令谦。
“我明白了。”夏冉意说,“你做的所有事情,都留有痕迹。”
6
“首先明确材料。让固定灯牌的铁索断裂的应该是强酸。如果用物理方法,你必须探身出二楼窗口,用锯子或是其他工具锯断铁索,而下面就是马路,这样动静太大,也容易被人看见。所以你用的是强酸慢慢腐蚀。我之前在铁索上看到一些未干的液体,悬挂灯牌的地方,它下面的石地上,都有被酸腐蚀出来的凹坑,在店门两侧对称。
“你先到二楼的窗口,向下滴酸腐蚀铁索,观察铁索被腐蚀的程度后,再下楼引开那些孩子。因为如果孩子和我一起被砸死,那么调查的强度说不定就会截然不同。你将铁索腐蚀到临界点,再回到二楼,等我离开快餐店。一旦我出来,灯牌就会砸下。”
夏冉意说完,左右看着两个老人,东寺旬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但泰令谦神色冰冷。
“你是真的想杀他。”泰令谦的声音如静水浮冰。
那人微笑着轻抚手杖的铁雕花:“我答应过云子,在她有生之年,不会对你们动手。不过隔了那么多年,你变了。以往的你,不会这样单纯的防守。”
“攻守合一,这还是你教我的。”他阖上眼,接过了夏冉意递来的药。吃药的时候,老人的手有轻微的不自主震颤,“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布置进攻?”
“故弄玄虚。”东寺旬苦笑,学弟的这个口气让他感到熟悉,轻浮而狂妄,欲盖弥彰,“第二道餐前甜点也结束了,是时候开始正餐了。”
“正餐是张玮民吗?这盘菜,小骨头可是很多的。”
“当年负责拦截红莲计划的人中,你是脑,他是眼,而刘德龄是拳头。眼球比什么都脆弱无力,可是只要合上双眼,它就不会受到伤害。”他说,“但只要毁掉大脑,眼也就毫无用处了。”
“老刘谨慎,在接到我的电话后,应该找理由准备带全家离开上海。”
“四世同堂啊。他们一定有自己的家用车。就和那些资料一样,双盲法,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他们来到了公交车站。这个站只有一辆公交车,可以到达张玮民家附近,“但是,他有个致命的弱点。”
这个弱点太明显,泰令谦也想到了,不禁轻叹。
——人数。
老张家四世同堂,他看重自己的家庭,绝对不会分散行动。加起来将近十多个人同进退,老弱妇孺皆有,行动速度绝对不会快。
“他真的能将全家都劝离上海吗?人老了,在家人眼中,他就会变得固执、神经质。他的家人或许不会听他的……他会被拖累在上海。”
黑色手杖的尖头点在公交车的站牌表上,缓缓下滑,最后,停在了那一站。
东寺旬说:“我打赌,他依然还在家里。”
“真巧。”泰令谦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晚上八点半,在复兴路的复合别墅区,张家的第二场争执才刚刚告一段落。大家吃过了晚饭,各自回到屋子里。今天中午,太爷爷突然一定要全家都去北京玩一周,固执得要命。但是大家要么上班要么读书,不是每个人都走得开的。为了这事,张玮民难得和家里人拍了桌子,气得脸都红了。
老张的儿子在劝父亲,自己可以请假陪他去北京。但是老人说,不,一定要所有人一起去,落下一个都不行……
“这怎么行呢。”孩子也很无奈,感觉父亲老了之后反而像个孩子,“他们都要读书呢,总不能请假了去玩……”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男人立刻想站起来去开门,却被父亲一把拉住。
父亲的眼中有某种刺骨的光芒在疯狂的蔓延,让孩子突然感到了不安。随后,张玮民闭上双眼,微微点了点头。
“我去开门。”
他离开了沙发,走向门口。门铃又响了一次,他看向猫眼外,那是个年轻人,穿着简单的蓝色衬衫,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夏冉意?”他打开门,有些讶异。而门外的夏冉意同样讶异。
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张玮民,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但是这个老人却可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断定自己的身份。
这么多年,张玮民作为三人之中最谨小慎微的人,根本没有和其他人有过多的联系。除了电话和家庭住址,也只有家里添丁或者出什么大事时,彼此会通个气。
“你毕业的时候,老泰给我看过毕业照。我就想,你和你外公真是特别像。”老人笑呵呵地将他迎进去,“怎么想到来了?”
“舅公找上了外公。我什么都知道了。”迎着张玮民惊愕的神色,他说,“他们都猜测张爷爷肯定没出上海,所以让我过来,预防舅公布置了什么……”
“对……他是你舅公。那你外公呢?!”
“外公他……”想到这里,夏冉意不禁怔住了,神色有些僵硬,“外公他……和舅公在一起。”
晚九点,上海,外滩。
“和四几年的时候,没法比啊。”黄浦江畔晚风习习,夹带着湿冷的凉意。东寺旬皱起眉头,“但是,稍稍能看到些以前的影子。”
“以前留下太多的影子了。当重影交叠成了更深的阴影,就连影子也可以成为光明。”
“从来没有什么光明。所谓的光明,都是我们的自以为是。”
万国灯金碧辉煌的灯火下,东寺旬如黑曜石般的双眼熠熠生辉,弥散着如淬火的光芒,在苍白消瘦的面孔上,显现出一种突兀而孤立的决绝。然而,泰令谦却轻笑,笑声轻蔑。
“从来没有光明?是你自以为是。”他说,“学长,我一直活在光明里。”
“光明?”老人低下头,看那条被金龙夜焰的灯火晕染如金沙般的江水,“学弟,我很早就和你说过,入了我们这一行,就再也没有什么光明了。”
泰令谦没有回答。一阵汽笛鸣声,花灯游轮在江上缓缓驶过,上面传来人们的歌舞欢笑声。
“张玮民的新家,应该每天都有这样的欢笑声吧?”
他们沿着滨江大道并肩缓行,东寺旬的笑意被夜风滤得淡了,更淡,终于过滤出面具下最本质的冰霜。
一九四五年,红莲计划中双方的冲突白热化,研究文件从他们的看守中凭空消失,最后的追查显示,它消失在黄浦江畔。
联系到当时中国的研发水平,这箱无价之宝被沉湖或销毁的可能性很小。东寺旬起初分析,学弟将会把文件交给统共。但是间谍传来的消息确定没有红莲被销毁的记录,同样也没有它被上交的记录。红莲的研发文件在统共方记录上依然是失踪状态,处于戒严中,如果被销毁或上交,戒严状态就会解除。
“我们就从这里开始,慢慢走回过去。”他说,“就从黄浦江畔失踪的文件开始。”
泰令谦拍了拍大道旁的石雕装饰,戒指在石头上磕出一声轻响,留下一个白点。石块的冰冷吸收了手心的温热,转瞬即逝:“既然你从过去到现在,我就从现在到过去吧。从老张家那套老房子开始……学长,请。”
他们站在灯火辉映的外滩黄浦江畔,这是这个世界上最明亮的夜晚之一,人和人擦肩而过,在光明中生活。而他们站在某种黑暗里,面目渐渐年轻,宛如当年风华正茂的师兄弟,在江畔恰好重逢。
7
“我最后的推测是,你接触到了这箱资料,并且将它送到了一个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东寺旬的声音在江风中显得很轻,虚无缥缈,“可是这是一个矛盾点。矛盾就在于,你为什么不销毁这箱资料?所以,我有了一个推测。”
说着,手杖指了指面前宽阔的大道。
“路和线。”他说。
然后,东寺旬清楚地观察到泰令谦神色中的改变。三个字,那个被封存多年的入口,就这样出现了裂痕。
人为了到达一个地方,会修建到达这个地方的路。
但也可以用一种更原始简单的办法,用线。从初始点,到目的地,在这当中埋下一根线。这根线平时埋在土里,藏在草下,包括埋线人本人,没有人可以找到这根线。
但是线头却在埋线人手中。
埋线人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吗?不知道。在没有扯动线头露出里面的线之前,他和其他人一样,无路可循。
“但你只要扯动线头,线就会指引你用最快的速度,找到那个目的地。”他伸出手,向虚空中缓缓握拳,宛如抓住了一条线,一条连接了过去与现在的线,“你手上的线头,还留着吗?”
“线都烂了,还要线头干什么?”泰令谦靠着石墙,慢慢坐了下来。他觉得太阳穴有些痛,老毛病又犯了。而东寺旬也确实是个叫人头疼的人。这个人的思考方式,标准严谨到了一个令人胆寒的程度。
“你应该把它放在哪里?这是个不纯粹的双盲法,因为你一定精心挑选过了文件的最终目的地。它不能落入我们的手中,不能落入平民的手里,当然也不能落入你的人手里,为了防止内奸。而在混乱的时局中,这个地方要极其稳定,足以保存这些研究资料……”他替学弟将衣领拢紧了些,微寒的江风中,那人有些失了血色,“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大学的图书馆。”
“事实上,有那么几年,大学图书馆也好,医院也好,博物馆也好,寺庙也好,全无稳定可言。”
“是吗?可惜那几年全国封闭,我们那接不到任何消息。凭借你,哪怕在那个时代,也可以及时赶到藏资料的地点,将它安然转移。”
“哈……”
泰令谦无奈的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这个人是不会明白那几年的这里是什么样的,那是彻底脱离自己控制的状况,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夕,泰家举族迁居香港。
红莲的资料,已经彻底失踪了。
“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线断了。那几年的剧变震荡,不是你们能想象的。”他说,“时隔多年,你千里迢迢赶来,然而这场胜负早已没有意义了。”
“我不相信。”
“真的。”
“令谦,交出来。红莲的报告,换张玮民的命。”
他让步了。这么多年来,东寺旬再一次让步。第一次让步时,他让学弟回了中国,让对方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张玮民的命,我不需要和你换。”泰令谦将头靠在冰冷的石墙上,稍稍减缓了疼痛。眼前的华光开始扭曲破碎,如同被吸进视野中心的黑洞里,“复兴中路的老别墅,四世同堂,太好下手了。电线老化、煤气泄漏、火灾……但要单独针对张玮民一人,那么——”
“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我准备只针对他一人?”
东寺旬打断了他的话。而对于泰令谦而言,突然之间,仿佛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中了。
“你……”
“就好像我针对夏冉意一样,我从来不打算只针对谁。”他的嘴角咧开了一个扭曲而僵硬的笑容。苍白的面孔,点漆般的眼眸,令这个笑容莫名有一种死气和狰狞,“一个那么爱着自己家庭的人,我要他看着自己的四世同堂,一个一个的……支离破碎。”
复合别墅已经十分古老,外面光鲜,但里面却很有历史感。这两天上海春雨淅沥,空气就没有干燥过。但是室内开着暖烘烘的空调,张家人还替他泡了杯冒着热气的白奶茶——这真是个热闹的家庭,对于夏冉意而言,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幸福。
“张伯伯家里人真多。”他说。
“是啊。四世同堂呢。”张玮民大笑着,把小孙子抱在膝头,“要不是有这屋子,真是不知道该怎么住。我们家的人,家庭感都很重,离开了大家庭,都不知道该去哪。”
就在这时,屋内响起了几声轻响。下一秒,温暖的光芒瞬间被黑暗扼杀,整个张家陷入了一片黑暗。
老张抱紧了孙子,窗外的微光中,他的眼神中有一种深深的忧虑。
“停电啦!”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好像是老张的女儿,“爸爸,你别怕啊,抱紧宝宝,别让他乱跑。”
在最初的喧哗过后,家人们也都冷静下来,一起说笑着去找蜡烛点上。老张抱着小孙子,和夏冉意坐在沙发上,看着烛光那里聚集着聊天的孩子们。
“……也就是说,你什么都知道了。”
“嗯,除了红莲计划,但是知道是外公和你们去拦截日本人,然后拦下了对方的什么东西。”
“那你知道‘红莲’吗?”
“可以告诉我?”
“可以,因为它和那些往事一样,都已经失去意义了。”他笑了笑,安抚着有些害怕的小孙子,“就好像在三十年前无线通讯是高级技术,需要科研保密一样。简单来说,是一种燃烧弹。不过这种燃烧弹的启动原理在当时很先进,体积只有传统燃烧弹的十分之一,威力却是十多倍。当然,和现在的新式燃烧弹比起来不值一提,就算再造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我们当时就是要拦截这个武器的研究报告和研发团队。结果就是,团队中的所长被带回了日本,其他人事物全都被拦截在了中国。”
“我听舅公说,他想决出什么胜负。”
“那是他们师兄弟的事了。”老张摇头,“我老了,只想和家人过安稳日子。东寺旬也老了,他年轻时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唉,固执,不知道是日本人就这么固执,还是他特别奇葩。他想把当年留在中国的东西,都带回去。”
“不是说那个武器研究没意义了吗?”
“所以啊,固执。”他嗤笑一声,叹了口气。小孙子咿咿呀呀想下去,被老人放到旁边的垫子上,“他就是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哎,联系上物业没有?”
“物业电话打不通!”家人说,“只能再等等了。”
“等。”
东寺旬的目光从腕表上移开,看向蒲江对岸。
“令谦,你还有时间。”
外滩钟楼同时响起了时刻。晚上十点。
……时间?
泰令谦觉得脑中一片混沌,思维、记忆都在迅速陷入浑浊——他为什么在这?现在几点了?时间,时间……
不能忘。老张的一家现在都在死亡的威胁下,还有冉冉,自己让冉冉去的……不对,他让冉冉去干什么?
“你是谁?”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最后一片记忆化成沙灰,纵然努力想挽留,却从指缝滑走,“我为什么在外滩?”
面前的人似乎很陌生,黑色的风衣和西装,手上拿着一根雕花手杖:“这是确保能让张玮民一家都求生无路的办法。”
老张?老张怎么了?他在混乱中茫然四顾,他们在滨江大道,黄浦江的涛声轻柔而规律。他们一路走到这里,有留下什么痕迹吗?一定要找到痕迹,将记忆串联起来……
石墙上,不知有被谁划出来的白色痕迹。是自己的戒指?他犹豫地看着自己的手,岫玉戒指上,戒面确实有严重磨损的痕迹……
而石墙上的白痕断断续续,有长有短。
一长二短,三短,短,长,短……
“在这种时候发病了吗?可惜。”东寺旬微笑着,仰头叹了一口气,“你原本还有机会的。”
串联,将支离破碎的记忆串联起来,要快!
“那,我走了。”东寺旬蹲下身,拍了拍坐在地上的泰令谦的肩膀,“等我看完张玮民的死,再回来找你。”
说完,他替对方拢紧衣领,然后起身离去。
然而就在东寺旬迈出第一步时,一只手突然紧紧抓住了他。
8
“物业还没联系上吗?”
“还没有……你们看,这一片都停电了。……”
居民区里,陆陆续续有居民离开家中,出外查看情况。除了张家别墅,旁边还有几处居民楼也突然停电。看着这一幕,老张无奈地感慨:“电可真是个麻烦玩意儿。”
“以前更容易停电吧?”
“但是以前也没那么依赖电力。”老张拿起一根蜡烛,放到了茶几上,“那时候,电可是个奢侈品……和你说个有趣的事情,红莲就是用电作为驱动的。”
“电?”
“对,所以在当时,这是一个很独特的研究方向。但它的缺点太多了,哪怕研究出来也无法投入战场,不过因为威力巨大,一旦被用于针对平民,后果不堪设想。”
红莲,是一朵来自地狱的炼火。他们没有见到过这种武器,却可以从研究报告上推测出它的威力。
“它的耗电量很大?”
“非常大。在那个供电还不稳定的年代,这种武器简直是奢侈。”
夏冉意听他说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居民区停电,耗电量巨大的武器……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外公打来的。他连忙接起来。
“喂?外公,这里停电了!”
“停电了?”
“对,小规模的停电。”
“冉冉……”电话那头是外公有些虚弱的声音。
而当这句话未说完,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电流声,通话中断。
面前的东寺旬将泰令谦的手机一把夺走,扔进了黑色的江水之中。
“太不容易了。”他轻轻地鼓起掌,“你是怎么把记忆在短时间内串联起来的?老年痴呆症附带的间歇性失忆,要恢复并不会那么快。”
泰令谦扶着头,撑着石墙——石墙上面有白色的长短线条,是他一路走来,一路用戒指在墙上划下的。
此刻,东寺旬才看到它。
“长,短,长……竟然是摩斯密码。”他抬眉,似笑非笑,“那么红莲的事呢?”
“你要针对他一家,那么多人……”泰令谦的身体在不自主的颤抖,他很累,从来没有这样累过,“而你的时间又是这样仓促。若云去世了一个月,假设你得到消息是在三天后,再准备好大致计划来上海,那么,你大概只有十五天的时间用来观察布置。时间不宽裕啊……”他舒了一口气,调整呼吸,努力让声音平静,“你喜欢制造意外,这是我们对你的思维定势……但如果是用武器类的呢?你原本的计划是杀死冉冉,老刘,老张,至于怎么对我,那就是饭后点心了,我还真的没空去想。老张的死是你设计的高潮环节,用武器,声势浩大,一旦得手,立刻回日本。”
东寺旬靠在泰令谦身边的石墙上,看着面前高耸的钟楼:“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推测我会使用红莲。但是,你是正确的。可惜,你推测得太晚了,你没来得及让他们逃。”
夏冉意没有接到离开那里的指令,泰令谦的手机就已经被夺去了。被安装在别墅前的确实是红莲,他们如果留在那里,那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泰令谦却没有一丝慌乱。他的镇定近乎于异常,是绝望,还是因为疾病?
就在东寺旬感到奇异的时候,那个人笑了。
“第一,停电。红莲的启动会消耗巨大的电量,如果在居民区,电力根本不足以支撑,就会造成居民区的停电。”泰令谦说,“第二,我存放在香港银行保险柜内红莲的样品,被人取走了。”
这一次,东寺旬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是你存放的?”
“是我,不是田中胜郎。”江风清冷,他忍不住呛咳起来,咳了很久才停下,“在动荡的年代,我带全家迁居香港,同时带去的还有田中遗留在中国的所有资料。我用那些资料,在香港银行开了一个低权限的保险柜,将当年缴获的红莲样品存放了进去。‘田中’这个人物在香港复活,他还有一间存放着银行保险柜钥匙的旧屋……这是鱼饵,而你被吸引了。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打电话给银行,确认保险柜的情况。”
而就在今天早上,当他打电话和银行确认时,香港银行告知他,“田中先生”存放在保险柜的盒子,被田中先生的家人在半个月前领取。
“现在,我应该是这个世上最了解红莲的人,因为只有我曾经详细阅读过研究报告。”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岫玉戒指在灯光下闪着淡黄的光芒,“全都记在了这里,你要的资料。当然你想要的也不是这些,可它们很有用。比如说,我可以冒一点风险,在那个样品上动一些手脚。”
灯光闪了几下,别墅内恢复了供电。温暖的光芒重新充盈着室内,而烛光也仍然明亮着。
夏冉意抬起头,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爆炸,没有燃烧,没有地狱的红莲灼烧上海的夜晚。
“为什么刚才张爷爷不走?”他望向身边的张玮民,停电时,他说了自己的设想——如果有人在这里安装了红莲,用电驱动,造成了居民区的停电,那么当下一次供电恢复,可能就是引爆的时刻。
然而,张玮民没有走。
“因为我相信你的外公啊。”老人说,“我们比谁都要相信自己的战友。”
话音落,在别墅前的小花园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异响——他们不由都紧张了起来。下一秒,一道光线划破夜空,在小花园的半空中绽放出一朵绚丽的烟花。
黄浦江上,烟花次第绽放,将夜空渲染得有如白昼。
泰令谦和东寺旬都不由抬头,看向那刺眼的光明。一朵又一朵的烟花,惊艳了这座城市的夜。
“你说,我们没有光明。”烟花下,泰令谦的笑意在布满冷汗的脸上浮现,“但是我一直在光明里。和家国、道义站在一起,就是光明。”
“……哈。”
他听见东寺旬的笑声。这个人是自己的学长,自己的挚友,自己妻子的兄长,也是自己最大的对手。对这个人的初印象,他觉得,学长真是个压抑的人。
但没关系啊。自己可以改变他,就好像改变其他的人,让人和他一样,站到光明之中。
“我们试图改变彼此,努力了很多年。”泰令谦扶着石墙,望着滔滔江水,烟火下,水光绚丽,“但,或许到死都无法改变。”
东寺旬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输了——去香港银行取“田中”的红莲样品时留下的影像可以作为证据,这就是泰令谦所得到的铁证。
“走吧。”泰令谦拍了拍他的肩,“该走了。”
是啊,该走了。
他们走过了钟楼。一九四五年的某日,就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有个年轻人将一个黑色公文包交给了迎面走来的爱人。
“交给我?”许若云的神色还有些不安,但是没有退缩,“令谦,没关系吗?”
“我相信你。”泰令谦说,“如果我连你都不能信任,那还怎么被别人信任?”
公文包里,是真正的红莲资料。他们的交接只有很短的几句话,然后就像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各自随着人群消失。那年,日方追寻被双盲法藏匿的资料,一无所获。
又过了一个月,泰令谦在医院的疗养病房里,接到了一条来自日本的消息。东寺旬心脏病发作,在一个凌晨去世。
当天,他出院回家,从妻子的画室里找出了一个古旧的公文包。整整五十六年,无论是包还是里面的资料,都已经面目全非。
泰令谦将它们带到了院子里,点起了火盆,将公文包放进火中。熊熊烈焰中,火盆中宛如盛开了一朵艳丽的红莲,焚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