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雨

时间:2016-12-21 12:45:26 

楔子

宣德六年秋

十月刚过,天似乎一下子凉了下来,傍晚时又贪杯多喝了几盅,此时被冷风一吹,酒精散去后的身体似乎有些经受不住。

紧了紧衣领站起身,刘伯仁摇摇晃晃走到窗边,伸出手去打算把窗给合上。但抬头望见树梢旁那轮明月,一时神情有些恍惚,不由张嘴轻轻念了句:“秋凉夜寂月当空……”

念完,却想不出下一句该接些什么,他挠了挠头,悻悻然退回房内吹熄了蜡烛。

没了光亮的屋内变得更加清冷,他倒也不在乎,见一旁那支烟还忽明忽暗着,便将它取来重新含进嘴里,躺到榻上嘬了两口,脑中立时念头一闪,笑了笑,对着窗外倾斜而入的月光徐徐吐出道烟:“烟冷窗薄影朦胧。”

最后那个字刚一出口,就见窗外那片混沌的夜色中果真立着道朦胧的人影。

依稀一副书生的装扮,在一片浓郁的树阴下站着,四周冉冉而升的雾气挡住了他的脸,但那副修长的身形却让刘伯仁觉得有些眼熟。

只略略迟疑了片刻,他就不由自主站起身,朝窗边再次摇晃着走了过去:“是贤弟么?是子义贤弟么?”

窗外人没回答,也没有任何举动,似乎是在不动声色地观望着他。

及至见他扑到窗台上,慢慢往窗外爬了出去,那人才从黑暗中走出,一路走到他的身旁,在他差点从窗台滑倒的时候轻轻搀了他一把。

“听说你在杭州任职,怎的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到这里来了?”匆忙扶住头上歪斜下来的顶冠,刘伯仁再次问了句。

那人依旧没有回答,只将手朝他伸了伸,然后往东面一指。

似乎是示意刘伯仁朝那方向看。

但夜色浓重,能看出些什么东西来呢?刘伯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自己县府衙门正堂的轮廓在月色中被清晰地勾勒着,因中秋,屋檐下挂着一排红灯,在风里摇摇曳曳。

刘伯仁不由一愣,扭过头去正想问问他为什么,但目光刚转到那人刚才所站的地方,刘伯仁不禁再次一愣。

那道人影不见了。

莫非是撞了鬼了?

想到这里猛一激灵,酒一下子彻底醒了,刘伯仁急急忙忙四下一阵打量,而树阴婆娑,夜色浓郁,周遭静得几乎连虫鸣声都听不见,却哪里有什么第二个人的存在。

呆站片刻,不知怎的心下突然一阵不安,他皱着眉慢慢靠到窗台上,然后朝着里屋方向叫了声:“张焕,赶紧给我备上笔墨。”

一.

桐庐县很美,素有“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之称,因此亦被称作钟灵毓秀之地。

但与之相比,桐庐县县令唐子义的名声,却是比县里任何一处美景,更吸引清桐那一颗小小的少女心。即便是远在周口镇,她也早就听说过这么一则传闻,说桐庐县那年轻知县唐子义之美,美过富春江的水,若是亲眼瞧过他那双眼睛,更是连瑶琳仙境都不用去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比天下任何一处仙境都要美。

因此有浙西第一美人之称。

而一个能美得被人夸到这种地步的男人,究竟会生成怎样一副模样呢?

清桐坐在车里打着瞌睡时,觉得自己似乎梦到他了,黑色长发像流云般飘逸,黑色的眼睛像七月寒潭里的水,清澈又深不见底。

但醒来,却只看到阎先生那张闭目养神的侧脸,和往常一样,纵使被阳光勾勒出令人遐想的美丽线条,但因着那一成不变的安静与淡然,让人纵使心里蠢蠢欲动,也很快被消除了去。

“想什么?”感觉到清桐的目光,阎先生眼帘抬了抬,含住烟嘴轻吸了口烟。

“清桐在想,可惜了这趟姑苏之行,本打算在太湖边多住上几天,如今连九香鱼都没能吃上一口,先生就自顾着离开了,亏得大理寺左少卿还几次邀请了先生。”

阎先生笑笑:“我还未责怪你擅自离府,你倒先埋怨起我来了。”

“清桐怎敢埋怨先生,只是替先生感到不值而已。”

“怎的不值?”

“周少卿几次邀请先生同游太湖,先生不曾理会,那穷知县刘伯仁一封信过来,先生就离开苏州了,也不知他又给先生找了什么穷差事。清桐早说过,但凡没有好处的事情,根本不用去理会,下回见到那位知县大人,清桐再不叫他刘大人了,应该叫他刘厚颜。”

“呵,同住一县,你总对他这么计较做什么。”

“就因为先生总不与他计较,堂堂县衙门才欠了先生这么多钱,至今都不晓得还。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虽然不是知府,那三年三万两雪花银总该拿得出来,怎可以求人时巴巴儿地黏着盯着,该付钱时人却比那耗子跑得还快,真真是厚颜无耻。”

“难得来一次桐庐县,你就莫要扫兴了,虽说是替他走上一遭,但全天下都晓得桐庐县的美,比起留在苏州,此行或许会有更大收获。”

“但苏州有螃蟹吃,眼下又是吃蟹季节……”

“你若想吃河鲜,让唐县令命人带你去富春江畔便是了。”

“先生说得好似跟那县令很熟。”

“倒也确实曾有过数面之缘,原本亦是想寻个时机去他府中拜访,刚好见刘县令信中提起,不妨就趁着如今在外游历,转道来此地见他一面。”

说到这里时,马车停了下来,原来闲谈中不知不觉已到了桐庐县县衙门前。

趁着阎先生同车夫结账,清桐先行出了车门。一边吸了吸外头新鲜的空气,一边正要去取自己的细软包裹,但目光扫过前方县衙大门,她冷不丁地吃了一惊。

那原本应红灯高悬的县衙大门前,怎的冷冷冰冰挂着一长排白灯笼?

朱漆大门的门楣两旁和门前的圆柱上,竟也都悬挂着长长的白绫,风一吹,只见上下一片素白的颜色在衙门前摇摇曳曳,好似漫天飞舞着怨气不散的死灵。

“先……先生……这桐庐县衙内是出了什么事么……”当下清桐便犹犹疑疑朝阎先生问了声。

没等阎先生开口,一旁那车夫叹了口气道:“哎……两位原来还不晓得么,本县的知县老爷几天前去世了啊。天可怜见,多好的一位青天大老爷,年轻轻的,说去就去了……”

二.

桐庐县衙门的后宅虽然朴素,但拾掇得十分干净雅致,正对着主屋的庭院内种满花草,时值金秋,一片片木芙蓉和秋海棠开得花团锦簇。若不是到处悬挂着青灯白绫,本该是一派祥和温暖的景象。更因着厅堂中央那口冰冷漆黑的棺材,显得格外阴气沉沉。

棺材旁,一名一身缟素,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正低头烧着纸钱。

她烧得专心致志,直至管家轻轻走到她身边,低声对她说了句:“主母,这位阎先生说,他是我家老爷生前的友人,不知主母可认得?”

女子这才如梦初醒,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抬起头,朝阎先生看了一眼。

女子显然就是桐庐县令唐子义的夫人,穆贞。

能嫁给浙西第一美人,清桐一直以为这位夫人必然也是个让人惊心动魄的美人儿。

现如今一见之下,却未免有些失望。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个相貌平平,清淡得如同一杯白水般毫不起眼的人。不过一张脸却堪称细白如瓷,在一身素白衣裙的衬托下,仿佛玉雕一般,乍一眼看去倒也颇为动人。

只是看人时的神情冷得像块冰,不知是否受此感染,清桐也格外拘谨起来,只一味在阎先生身后跟着,如一道空气般一言不发。

对穆贞来说,清桐也似乎只是道空气。

她从头至尾没朝着丫头瞧过一眼,只定定朝阎先生望了片刻,随后站起身掸了掸衣裳,轻轻叹了口气:“斯人已去,不知先生为何要撒这样的慌,说同我家夫君是知交。”

阎先生淡淡一笑,反问了句:“夫人怎知阎某是在撒谎?”

“妾身嫁与我家夫君已八年,从未见过先生一面,也从未听他提起有过阎姓的友人。”

“阎某同唐大人的确已有多年未曾谋面,又因同唐大人的结识有些特别,所以大人从未对夫人您提起过在下,也是情有可原。”

“却不知怎样一个特别法?”

“既然唐大人一直不愿提起,夫人与我是否也应继续遵从他这一意愿,对此避过不谈?”

“……先生所言极是。但不知为何今日却无端突然造访?”

“此次造访,是应了唐大人另一位友人来信嘱托的缘故。而那位友人,夫人想必应该认得,便是临平县知县刘伯仁,刘大人。”

“原来是刘先生……”一听这个名字,穆贞总算目光略微缓和了些,只是眼圈也紧跟着泛红,不由低头轻吸了口气,喃喃道,“就在中秋时还听夫君念起,说自从为官之后,同刘先生鲜少再有机会共饮,几时得了空,一定要去临平县走一遭。谁想才过不多久,他就病逝了……”

说到这里,她话音哽咽,遂垂下头沉默了片刻,等呼吸平稳,才抬起头又道:“但不知远在临平的刘先生怎会突然想起,要写信托付先生前来桐庐探望我家夫君?”

“这原因,说来倒也有几分不可思议。信中说,几天前刘大人醉酒后发梦,梦见了唐大人。见他神色举止皆有些异样,醒后陡生不安,刚巧得知我游历在苏州,所以连夜寄来书信,嘱托我尽早赶赴此地,替他探望一下唐大人的近况。”

“做梦?”

“是的,做梦。”

“这梦……倒也当真是有些匪夷……”

“信中还提及,唐大人素来体弱多病,因此随信捎上二两野山参,托在下一并带来。可惜……”

话说到这儿,见穆贞眼圈再次一红,阎先生便不再作声,只示意清桐将随身带来的那盒野山参交给一旁管家,随后径自走到灵台处,取了三支线香在烛火上点燃,朝着灵柩拜了拜。“夫人,”随后他又道,“不知唐大人走了几日了?”

“到今日已有五天。”

“不知几时安葬,我好写信告知刘大人,让他提早告假过来。”

“原是想停足四十九日,但前日问过寺中高僧,说我家夫君是因病猝死,又恰逢去世当天是位冲太岁,因此要妾身尽早将夫君入土安葬为好。所以,想等头七过后,就选个合适的日子将夫君入土为安。”

“既然这样,那今日阎某便写信告知刘大人,但愿他能及时赶到。”

“有劳先生了。”

话刚说到这儿,忽然一只杂毛土狗从外头花园内跑了进来。

个子很大,毛色油亮,看起来应是衙门里养着的,所以四周没人撵它,它见了陌生人也不叫唤,只是抬头晃着尾巴朝清桐看了阵,然后哈哈吐着舌头,凑到她脚边蹭了蹭。

清桐见了自是欢喜,把它当成自家那条癞皮狗阿莱,伸手朝它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谁知手刚落下,这狗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给蛰了似的,嗷嗷一声哀叫,紧跟着身子朝后迅速一缩,扭头就朝屋门外跑去。前爪刚踏到门槛,忽地身子一转,掉过头来,肩膀朝上一拱,像道闪电似的往灵柩上直跳了过去。

等回过神时,就见灵柩上那块盖板轰隆一下被那条狗撞得滑了开来,见状众人忙冲过去将它撵开,但不知怎的,这土狗刚才还温顺无比,此时突然龇牙咧嘴,两眼突出,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愤怒的低吼声,怎样都不肯跳离这口棺材。

“大花!”眼见这畜生蹦得令灵柩都开始晃动起来,一旁管家赶紧冲上前,一巴掌朝着狗头上狠狠拍了过去,“还不快快给我滚下来!”

这一巴掌立时就把狗给打晕了。

它一声不吭从盖板上滚了下去,连累那块盖板猛一下被撞得更开。见状管家急忙扑过去想将它拉住,但手刚一伸出,他突然啊的声尖叫,连蹦带跳从灵柩旁逃了开来。

逃得如此仓促,以至一下子被门槛给绊住,仰头摔了个底朝天。

匆匆坐起时,管家那张脸已如石灰刷过般毫无人色,不顾边上小厮的搀扶,手朝着灵柩处用力一指,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只见灵柩里硬邦邦竖起一只手掌。

掌心佝偻,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凌空在抓探着什么。

顺着手掌往下看,那张从棺盖下显露出来的脸,却着实比从棺内突兀伸出的手掌更为瘆人。

都说桐庐知县是天下少见的美男子,可棺材里这人哪里有半点美的样子。

惨白中透着铁青的一张脸,双颊凹陷,两眼圆睁,活脱脱就像庙里壁画像上的恶鬼,下一瞬径直就要从棺椁里扑出来吃人。

直把清桐看得倒抽了口冷气,一下子躲到阎先生身后,再也不愿朝这浙西第一美人看上第二眼。

三.

桐庐县衙位于县内磨台山上,坐北朝南,背靠黄洞山,一边临着富春江,一边挨着天目溪,景色相当宜人。

清桐原打算探访过桐庐县府后,便能跟着阎先生把那些地方一一游玩个痛快,谁知一切因知县唐子义之死而化作浮云。所幸,一路往客栈而去时,沿路景色和集市中的热闹,稍稍弥补了心中的遗憾,正兀自逛得开心,忽见前方一座小庙香火缭绕,人头攒动,以为是在供奉着什么佛,但走近一看,却并非如此。

这座庙名为唐生祠。跟以往清桐见过的庙不太一样,它小小的,青砖黑瓦,青竹围绕,乍一看就像个缩小的普通人家院落。

里面则白灯摇曳,白绫飘荡。

一片素白间,清桐发觉那座庙堂中央所供着的石像既不是菩萨,亦不是佛,而是个雕刻得丰神俊朗的年轻官员。很多人都对着这位官员一边烧香磕头,一边念念有词地哭泣着。

难道是城隍老爷?

揣着一肚子疑惑一打听,原来哪里是什么城隍老爷,这座庙是半年前桐庐县百姓为他们的年轻知县祈福所建的祠堂。而屋中央所供奉的那座石像,正是桐庐知县唐子义。

从石像来看,唐子义果然担得上浙西第一美人之称。面目俊秀,身形挺拔,一身官服袖摆翩翩,好似风一吹就能羽化成仙。

可是还活着时就为他建造祠堂,难道不嫌晦气么?

再一打听,原来唐子义半年前因一场高烧差点丢了命,因此被爱戴着他的百姓自发建造了这样一座祠堂,整日为他焚香祝祷,据说正因此,才令唐子义一度恢复了健唐。

但最终仍逃不脱年轻离世的命运,猝死时年仅二十六岁。

着实是可惜了。

阎先生说,唐子义不仅自小样貌出众,而且聪明过人,十六岁中解元,十八岁中会元,二十岁时金榜题名,得了头名状元。可惜,如此一个天之骄子,从出娘胎起就一直体弱多病,仿佛老天觉得过于极致之美不应赐予一个凡人,因此剥夺了他的健康。

原本没做官时,他的身体倒还不算糟糕,毕竟家境不错,整日调养着,年复一年倒也一直无事。但自从任了桐庐县令,一来新官上任三把火,二来终究年轻气盛,成天想着惩恶除奸,做出一番成就,因此日夜操劳,生生把原本就差的身体底子给弄得更加糟糕。

一来二去,半年前一场高烧突然而至,险些把他性命当场夺去。

至此,唐子义方才幡然醒悟,常此操劳下去,定当折寿,因此打算再过一阵就递交辞呈,回家好好休养调理。

谁知辞呈还没来得及起草,他竟突然猝死,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应该是天仙模样的一个人,躺在棺材里的那张脸看着却几乎像是个恶鬼,好像他死去的那一瞬,不仅被老天收去了他的魂魄,连同他的美,也一并收了个干净。

每每想起这一点,清桐就不由得一阵恶寒。进了客栈后,虽有些顾虑,她仍没忍住将这疑惑对阎先生说了出来。

阎先生闻言淡淡一笑:“我记得唐生说起过,他自小便有心疾,一旦劳累过度就会难以呼吸。死后样貌变成那样,恐怕就是心疾发作。”

“原来是这样……”

但不知怎的,清桐心里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却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见阎先生兀自坐到一旁拿起烟杆轻轻敲了敲,便拿着火石走到他身边,一边替他将烟点上,一边伏在他膝头,抬眼看着他口含白玉烟嘴,闭目养神的模样:“那先生又是怎么跟这位唐大人相识的?先生说跟他结识得比较特别,但不知究竟是怎样个特别法?”

“呵……这个么,其实倒也没什么。十年前他在平遥居住时,同供职在那里的伯仁相识,志趣相投结成忘年交,遂同我也有些往来。因此不慎被他瞧见我为一场命案所做‘倌儿’之举,惊怕之下,将我视作操控死者的巫医,从此对我避而不见。所以,你说他怎肯将我的事告诉他的妻子。”

闻言,清桐忍不住扑哧一笑,似乎想象得出,当年那个十六岁少年在亲眼目睹了阎先生的“起死回生术”后,眼里会涌出怎样一种骇然之极的情绪。

但笑着笑着,眉头却轻轻蹙了起来,若有所思道:“先生,清桐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心疾发作时,嘴角会破裂么?”

“不会。”

“那为什么唐大人的嘴角上隐隐有着破裂的痕迹?”

“这个么……”

没等阎先生回答,忽听门上有人轻轻敲了两下:“先生在么?”

一个女人的声音。

夜深人静,却不知会是谁家女子突然造访客栈。

于是清桐立即站起身问道:“谁?”

“妾身林氏香云,有事想求见阎先生……”

四.

一杯茶沏好,林香云依旧低头坐在桌边,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但低垂的眼帘不时微微颤抖,似是透过睫毛在偷眼看着阎先生,想说什么,却总因畏惧而沉默。这让清桐有些费解,于是将茶摆到她面前,笑了笑道:“姐姐夜深独自出门,不怕家人担忧么?”

林香云摇了摇头。

“那姐姐来找我家先生,究竟所为何事呢?”

林香云受惊般抬头看了她一眼,用力揉了揉手里的帕子:“因……因为听说阎先生今日来了,且就住在附近……所以特来求见……”

这真是个美得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点瑕疵的女人,尤其受惊时那双眼睛,乌亮玲珑,晶亮透彻,小动物一般楚楚可怜。清桐更快地问了句:“姐姐怎会认得我家先生?”

“……不,不是认得,只是听说……”

正待继续追问,忽见阎先生放下烟杆朝她轻瞥一眼,清桐不得不停下话音,慢吞吞走到他身旁。

“不知姑娘来见阎某,究竟所为何事,但讲无妨。”阎先生淡淡一笑,对林香云放缓了声道。

林香云紧绷的神情慢慢松弛下来,过了片刻,似下定了决心,她将身子坐了坐直:“本不该这样失礼,但又怕先生明日会离开,白白错失了机会,所以香云无论怎样也要来同先生见上一面。先生既然同唐大人多年未见,如今却在他亡故后不久突然出现在此地,必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因此,先生必然能为唐大人伸冤。”

“伸冤?”闻言,阎先生眉梢轻轻一挑,“姑娘何出此言?”

“因为唐大人并非死于疾病,而是被人所害。”

“姑娘可是亲眼所见?”

“……不是。”

“可有确凿证据?”

“没有……”

“既然如此,姑娘何以断言?”

“听闻先生有让死者开口说话的本事,何不以此令唐大人开口,亲自诉说自己的冤情?”

自唐子义病逝后整整五天,穆贞从未踏进过他的书房一步,似乎每次经过那间屋子,总能见到他瘦削的背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稍稍一点声音就会将他惊动。

但许是离下葬的时间越来越近,这天再次经过书房时,神使鬼差的,她往里走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药汤的气味,长年累月,它似乎早已成了唐子义身体的一部分,清清淡淡,令她呼吸急促,却又不舍得转身逃离。于是继续慢慢往里走,到了书桌边坐了下来,和往常一样打开右手边最后一个抽屉,从底下夹层里抽出一卷画来。

画是幅仕女图。唐子义亲手所绘,但所绘之人却并非穆贞,而是个比穆贞年轻,也远比穆贞美丽得多的女人。

女人美得像春日牡丹,因此,也像牡丹一样吸引着每一个见过她的男人的视线。无数次穆贞对着这幅画,想象唐子义画着它时的神情,不知是专注?是眷恋?亦或者是一种念而不得的伤怀?

她清晰记得,那年他为了这个女人累到咯血,仍不知疲倦,日以继夜明察暗访,终于令一场轰动一时的案子得以浮出水面。

却也因此险些耗掉自己大半条命,并得罪了上司官员,令他断了升官之路。

旁人以此赞颂他的清廉不阿,唯有穆贞看在眼里,透彻于内心。

她知道唐子义在第一眼见到那女子时,便已沉沦在她令人销魂断肠的明眸下。

自此,一张张,一幅幅,全是那女人的画像。

也自此,为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即便是要他的命去换。

“夫人……”正对着画看得出神时,穆贞听见自己的丫环在门外轻轻唤了她一声。

“何事?”

“阎先生有要事求见。”

“阎先生?”她怔了怔,遂想起那张清瘦俊逸的脸,和他说话时那副温润有礼,却又淡然得令人感到有些清冷的神情。

昨日同他第一次见面时,她曾对他说了个小小的谎。

她说从未听自己夫君提起过他。

但其实,在头一遭听唐子义提起那位平遥巫医阎先生时,她就再没能把对此人的恐惧从自己脑中抹去。试想,一个人,竟可让人起死回生,若非神仙,便必定是个妖人。

直至亲眼见到,却发觉,原来这位巫医并非长得一副妖魔鬼怪的模样。

他英俊又温雅,言谈举止间并无丝毫异样。

却不知关于他的巫术,是否也同子义说的有所出入?

她轻轻点了点头:“请先生厅内稍坐片刻,我随后就来。”

五.

一番梳洗后,在丫环陪伴下,穆贞缓步来到厅堂。

桌上的茶原封不动,而阎先生背对着她在西墙处站着,一边望着墙上的山水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轻吸着手里那支烟。

也不知烟斗内装的究竟是何种烟丝,没有寻常呛人刺鼻的烟味,只有一股好似茉莉般的淡淡馨香,伴着薄荷似的清透,在厅内兜兜转转,将这不大的空间染上一层极为好闻的气味。一旁蹲着那名面容娟秀的小丫环,虽在主人身侧,却只一味笑嘻嘻逗弄着院中所养的看门犬阿花。

对此,她主人明显并不以此为意。似乎无论身在何时,无论走到何处,他总是带着这名小小丫环,却又似乎从不将她当做丫环看待,没有哪个丫环会穿着价值二、三两纹银面料的衣裳,还将上品羊脂玉磨成铃铛,林林总总随意悬挂在腰际。

“这是夫君两年前在杭州所绘,”一边继续往里走,她一边道,“亦是我最珍爱的一幅。”

“十年前有幸见过唐大人的绘作,那时已惊为天人,现如今看来更是登峰造极。”

“先生过奖。却不知先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为向夫人解释一段过往。”

“……先生不是说过,为了遵从我家夫君的意愿,应对此段过往避之不谈?”

“夫人可知皮影?在下能以皮影之术,令死去不超过七日之人,重新复生。”

“……先生!”见他如此直截了当,穆贞不由惊得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先生何出此言,可知怪力乱神,重则是要治罪的。”

阎先生望着她那双惊惶不安的眼,淡淡一笑:“在下此术并非怪力乱神,无非医术的一种,只是偏门旁类,所以令大多世人乍一见到,会心生恐惧。”

“我却不懂,医术是治病,又怎可令人死而复生。”

“此法并非是真的能令人死而复生,只是令逝者尚未离去的魂魄暂时重回体内,借此,可令逝者家人有机会同他们道别,或共处最后一段光阴,令悲痛之心得到缓解。”

“如此,妾身可同亡夫再度见面……再度说话?”

“正是。在下知晓,夫人嫁于唐大人这八年,夫妻感情一贯深厚。唐大人心疾突发猝死,夫人想必根本没来得及同他道别,如此遗憾之事,若能有机会弥补,夫人可愿错过?”

“自然不愿错过。”

“所以,尽管知晓夫人听后必然会受惊害怕,在下仍决定要将此告知夫人。无论夫人听后信与不信,阎某都已有了个交代。夫人您说可是?”

一番话,听得穆贞眉头微微一蹙,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直至感觉到阎先生的目光,才轻吸一口气,道:“先生此话……真叫穆贞有些左右为难。”

“夫人此话怎讲。”

“穆贞曾告知过先生,有高僧嘱咐过,因夫君亡故时间的缘故,头七过后需立即入土为安,现如今若因先生这番话,和妾身对亡夫的不舍将他魂魄重新带回阳间,从而延误了他最好的安葬时机,那穆贞岂不是害了他?”

“夫人所言极是。”含着烟嘴轻吸了口烟,阎先生淡淡一笑道,“但,倘若在下能在今日子时前将唐大人唤醒呢。”

“……子时前便能将他唤醒?”穆贞怔了怔。

“没错。”

“那……”眉心再度一蹙,她将目光停留在阎先生那张俊美的脸上,似是想看透这男人平静的目光中究竟藏着些什么。

片刻后匆匆一笑,她避开阎先生回望向她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那,有劳先生了。”

六.

清桐觉得,若她家先生是个逼债的,必然是不将人逼死就不善罢甘休的那种。

任谁都看得出来,唐夫人穆贞从头至尾都没有动过让她丈夫重新醒来的念头。

甚至对此感到害怕。

这便更应了林香云的话,她说唐子义是被人谋害的,而谋害他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的枕边人穆贞。

林香云是唐子义的义妹。

所谓义妹,其实两人互相钦慕已有多年,因林香云自小跟唐子义青梅竹马,若不是家境败落被唐家悔婚,如今的唐夫人根本就不会是穆贞。

原本十二岁时,两人就因唐子义去了平遥而被迫分离,却不料时隔多年,会在桐庐县重新相遇。

相遇时已物是人非,唐子义早娶了杭州穆云山庄的千金穆贞,而林香云则一直对自己的境况躲躲闪闪,不愿明说。

后来才知,由于林香云的父亲死得早,家道中落,她不得不前往桐庐县,寄居在她叔叔林有梁家中。

林有梁是个生意人,经营数家绸缎庄,极为富有,往来亦都是达官贵人。在林香云还小时,叔叔便一直对她很好,体恤有加,几乎像她亲生父亲一样。但到林香云渐渐大些后,从林有梁对她渐渐更为亲近的态度,和有些过火的举止中,她方才明白,原来林有梁对她如此之好,并非因她是自己兄长的女儿,而是看上了她这个人。

她很害怕,却对此毫无办法,所以当林有梁带着一身酒气摸进她房里玷污了她,她一声都没吭。

而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她怀孕,林有梁竟不顾他妻子的大哭大闹,力排众议,强行将她纳为第五房小妾。

林有梁家大势大,旁人看在眼里怒在心里,却没有谁敢吱声,便是当地县太爷,明明知晓这一点,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林有梁强娶林香云的那晚,还去喝了“喜酒”,并收了千两纹银的红包。

如此,整整过了七年,直至县令调任,新的县令来到桐庐,这案子才破土而出,出现在新任县令唐子义的公案上。

他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搜集证据,上下奔走,最终将林有梁拿下定罪,判了他一个剐刑。

无论说他清廉铁面也好,说他公报私仇也罢,林香云这一辈子,确确凿凿是被唐子义所救。

脱离了火坑,但林香云再也无家可归,又不能返回家乡老宅,唐子义便悄悄给她在封家埠置下一套小小房产,又时不时接济她一些银子,以令她衣食无忧。

到这步田地,唐子义对林香云的情意早已不言而喻。但因唐子义不忍让妻子穆贞伤心,亦不愿做个负心人,因此始终不能给林香云一个名分。

所谓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原本就有感情,之后的相处又如蜜里调油,尽管两人的私会已做得十分隐秘,仍被穆贞觉察出了风声。

她堂堂穆云山庄千金,怎堪忍受自己丈夫背弃自己之举,因此日日逼迫唐子义同林香云一刀两断,否则,便要将他当日在公堂上假公济私之事禀明知府。

大约半年前唐子义那场突然而来的重病,就是因此而起。

那场病几乎要了他的命,穆贞这才不再逼迫,只要求唐子义待到病体有所好转,便上书提交辞呈,从此随她返回杭州。

本以为就此能彻底断了唐子义同林香云之间的纠缠。

但岂知,感情这东西,越是想用刀狠狠且迅速地斩断,越是会藕断丝连,甚至如星星之火,越聚越多,越烧越旺,终成燎原。

跟林香云分别时间之久,久到即便拖着病体,唐子义仍找了机会偷偷离开县衙,只为去见一见意中人,一解相思之苦。

这自然再次被穆贞所知,并在林香云家中将两人逮了个正着。

但同以往不一样,这次她没有再吵再闹,甚至也没有逼迫唐子义离开林香云的家。

她转身就走了。

这反而令唐子义有些不安,因此跟了回去。

自那以后,林香云便再也没有见到唐子义,直到六天前,突然传来唐子义抱病身亡的消息。

“大哥的病虽重,但自小便这样时好时差,若说他常年一病不起,渐渐不治而亡,妾身倒还相信,但县衙中传出的却是他突发心疾。”说到这里时,林香云抬起头,用她那双美丽而忧伤的眼睛直直望向清桐,“好端端的,怎的会突发心疾?况且心疾发作必然面色赤紫,怎可能面色苍白发青,因此势必另有隐情,你说可是?”

清桐想了想,点点头。

“所以,如今除了我,只怕没人能为唐大哥出来伸冤了。”

“但你为何认定害死唐大人的,是他夫人呢?”

“除了她还能是谁?”

清桐怔了怔,摇摇头。

七.

子时刚至,穆贞便听见丫环在门外轻轻通禀了声:“夫人,阎先生有请。”

她手微微一颤,险些被手中剪子戳伤了自己。

怔怔坐了片刻,方才放下剪子站起身,推门朝外走了出去。

一路走在回廊中,心乱得不行,数次几乎站立不稳,一旁丫环疑心她身体不适,不由担忧道:“夫人,不如明早再去,那阎先生也真是,这样晚了竟还要夫人亲自前去客房见他,真是无礼。”

穆贞却说不出话来。

抬眼见到客房已近在眼前,只觉得心跳更加紊乱起来,几乎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不得不暂停下脚步,示意丫环不要再继续跟来。

她提起裙摆独自一人慢慢朝前走,直至走到那道门前,起手想推,却突然觉得这门仿佛有千钧之重,竟让她用尽力气都无法推开。

半晌,才发觉自己的手根本就没有碰在门上。

这是怎的了……仿佛全身都麻木了,这扇门内即将让她见到一个人,一个死而复生,但不知在见了她之后,会对她抱以何种神情的人。

一想到这点,手突然抖了起来。

“先生在么?”稍用了点力将门推开,穆贞朝里走了进去。边走边朝前望着,原本卧床的位置多出一道屏风,而屋子里外并不见阎先生的身影,也不知这短短时间,他兀自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忽听屏风背后有脚步声轻轻一响,似乎隐隐有呼吸声从那方向传来。

“阎先生?”眉头轻轻一皱,她犹疑着朝那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直至即将走到屏风边,忽然床畔烛光亮起,将一道身影无声无息投到了屏风上。

雪白的屏风,映着黑色的身影,令那身影看起来格外清晰。

见状穆贞只觉得喉咙里狠狠地一哽。想立即转身,脚步却不听使唤地绕过屏风,朝床畔走去。

一步步走得飞快,如她此时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心跳。

随后她的脚步却一下子停了下来。

她见到床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令她这几日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思念到连吸口气都会感到心口发痛的人。

“夫君……”她不顾一切地叫了他一声。

他愣了愣。

慢慢转过头,目光有些茫然,仿佛眼前蒙着一层雾。

他透过那层雾费力地看着她,然后伸手朝她指了指,有些费力地说了句:“你……是谁……”

啪啦一声轻响。

穆贞觉得那块压在她心口很久的石头落到了地上。

他忘了。

唐子义他忘了。

忘了她是谁,那么必然也忘了,那个如牡丹花般娇艳的女人。

穆贞扑进了他的怀里,再无法按捺住心中悲愤,一边捶着他的胸膛,一边大哭了起来:“我是你的娘子啊!阿义,我是你的娘子啊……”

“……娘子?”

他神情依旧是茫然的。

这个跟活着时的唐子义一模一样,连身上的气息都没有任何不同的男人,此时一如当初那般安安静静地站着,安安静静看着她,带着一无所知的迷茫。

这便是“死影”么……

唐子义曾经带着无比的恐惧和不安,在漆黑的夜色中对她描述过的男人,用人皮所制造的人。

他确确实实就是唐子义啊……

“娘子……”再度听见他呼着温热的气息这样叫着她时,穆贞用力抱住了他,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就此凝固,将这全无记忆的唐子义,永永远远这样凝固在她的怀抱里。

八.

朗月当空,县衙庭院内怒放着的木芙蓉被笼在一层淡淡的月光下,亦散发着一丝丝朦朦胧胧的暗香。

如此良辰美景,若是有一杯酒,一点细细的说笑声陪伴,想必是极愉悦的。

奈何,那总爱说笑的孩子此时正在客栈被窝中睡得正香。想到此,阎先生目光微闪,自口中徐徐喷出一道烟圈,随后抬头望向漫天星光,仿佛没有听见身后那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住。

一动不动站了片刻,慢慢将握在手中那把尖刀抵在阎先生脖子处,轻轻叹了口气。

“夫人睡不着么?”阎先生自言自语般问了句。

“如此美好的夜,怎叫人睡得着。”穆贞看着手中闪闪发光的刀刃,答道。

“想必夫人已见过那死影了。夫人谨记,道别后便将他归还在下。”

“若先生不提醒,妾身倒忘了,是先生创造了他,所以时间一到,妾身应将他归还先生。但若先生死了的话,他是否永远都属于我了呢?”

“所以夫人此时到此,手中握着尖刀,便是打算杀了在下?”

“你不怕死?”

“生亦无畏,死有何惧。”

“我却下不了这个手。”说完,将刀子慢慢收回,穆贞从他身后走出,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面色苍白,仿佛刚从炼狱中归来。

“夫人身体不适么?”见状阎先生问。

她摇了摇头:“不,只是过于开心。终究只是昙花一现。”

“花期虽短,却美得令人毕生难忘。夫人,那可是能伴你一生的记忆。”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曾以为他是个女人。”话锋一转,穆贞目光闪闪地望向阎先生,似笑非笑轻轻说了句。

“唐大人之美,的确如洛神出水。”

“所以听闻他向我家提亲,我着实觉得好似在做梦一般。直至婚后,仍患得患失,怕这样美好的一场梦,终究会被现实所砸醒。我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女子,若说文才能匹配夫君倒也罢了,奈何样貌文才,妾身一样都不具备。”

“那么夫人有没有问过唐大人,他当初缘何会向你家求亲?”

“想问,却又不敢问。待到想问个明白时,他却已不在了……或许正如先生所说,昙花一现,虽然花期短促,却足以令人将那美好的记忆相伴一生。”

“夫人能这样想便好,人最怕‘执念’二字,若夫人在见到唐大人的死影后更加无法放下,那才是糟糕。”

“既有令人无法放下执念之险,先生又何必制造出这样能令人生出执念的东西来?”

“剑有双刃,事有双面,单看每个人以怎样的角度去看待。”

“先生为妾身的夫君制造死影,怕不仅仅只是为了慰藉妾身对亡夫的相思之苦吧。”

这句话出口,阎先生淡淡一笑,似没有瞧见穆贞那双细弯双目中闪烁的晶莹泪光。

穆贞任由那点泪从眼角滑出,随后抬起头:“是我杀了他。”

“夫人说什么?”

“是我杀了我家夫君,阎先生。就在六天前,就在我知晓他仍对那林香云念念不忘的时候,是我不顾他身体的孱弱,同他起了争执。亦是我,分明见他病情发作,却对他病痛的神情置之不理。若当时我能及时将药取来,给他服下,他断然不会死……”说着,她用力扬起一抹笑,“如今所遭受的一切孤独,一切苦楚,皆是我罪有应得。”

说罢,她站起身对着阎先生盈盈拜倒,“谢过先生给妾身这样一个机会,能再度面对亡夫活生生的容颜,去将这一切思前想后,明晰过来。”

话音落,她起身兀自朝着来处快步离去。

独留一片月光静静挥洒在庭院内,皎洁一如往常,将阎先生那道身影静静包围。

不久后内室方向突然传来一片惊呼:

“快来人!来人啊!主母身上都是血!都是血啊!”

九.

桐庐县知县夫人唐氏穆贞,因思念亡夫心切,不堪忍受独自存活于世之苦,于亡夫头七当晚割喉自尽。

这消息在知县唐子义下葬当天,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桐庐县,听闻者无不扼腕悲叹,为这夫人如此一番情深意切而感叹不已。

唯有林香云知晓内情。她推门而出,一眼见到正从院外走来的阎先生和清桐时,眉心微微一蹙,几乎想立时转身回屋,但想了想,仍站定脚步,轻轻行了个礼:“妾身谢过阎先生。”

说罢,见阎先生淡淡一笑,不由下意识脱口道:“但香云有一事不解,还望先生明示。”

“何事?”

“先生既已查明穆贞是害死唐大哥的真凶,何不令她真正伏法,让世人皆知她的罪行。偏偏由得她挥刀自尽,在世人面前白白立了块重情重义的牌坊?”

“唐大人在写给临平知县刘伯仁的书信中,曾隐约提起过,他近来为一事所困,那事由他亲手审办的一起案子所起,几乎要令他家破人亡。”

“香云不懂先生在说些什么。”

“在受到噩梦的困扰后,刘大人写信嘱托我前来桐庐探望唐大人,以期梦境的预示是假。但当阎某来到此地,却获悉唐大人已因病仓促离世。原本,阎某并不曾将唐大人的信,与唐大人的死联系到一起,但偶然见到唐大人的尸身后,却让阎某对唐大人的死产生了困惑。”

“怎样的困惑?”

“正如姑娘所言,一个心疾突发而猝死的人,怎会面色发白泛青?原该是憋着一口气,因此面呈赤紫色才对。而一个因心疾而亡的人,又为什么嘴角边缘会有破裂的伤痕呢?必然是有人担心他死前过于痛苦而发出的声音,会引来别人的注意,因此用东西堵住了他的口,才留下了痕迹。”

“所以先生才……”

“所以我家先生才会前去知县府中,以制作死影的借口将唐大人的尸身彻底检查了一番,”不等林香云将话说完,清桐立即插嘴道,“否则,你道我家先生怎会有那样的善心,仅凭你简单几句话,便去做那别人用万两白银都未必能请动我家先生去做的事。”

清桐这番话令林香云面色微微涨红,见状,阎先生忽然问了她一句:“听闻香云姑娘家中原是行医的么?”

“祖上三代行医,但到家父这代,因香云是女儿身,所以未能继续承袭……不知先生为何有此一问?”

“既然如此,姑娘可听说过‘水分穴’?”

“那是人肚脐上方一寸部位的一个穴位。”话音刚落,林香云目光一闪,“……先生为何问起这个?”

“听说人的腹部受到伤害,头顶卤门骨中心部位会出现红色的血晕伤痕,因腹部受伤害时,剧痛会使人猛然憋气,于是气血上涌所导致。当阎某同仵作查验唐大人尸身时,便在他腹部水分穴处,找到了几处细微针眼,显然是善于医术和针灸之法的人所为。因此,在将唐大人颅骨取出后,我俩立即查看了他头顶的卤门骨,果然,在那中心部位,有一片已呈暗色的血晕。因此阎某推测,唐大人猝死当晚,有人凭借丰富的医术经验,以针灸之法,刺了唐大人身上一处万万刺不得的穴位——水分穴,令他在剧痛中备受折磨地死去。又恐他痛极发出的哀叫声惊动了县衙中人,所以还将他的嘴给堵上,导致他嘴角受伤开裂。”

“……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

“那人究竟是谁?必然不会是唐夫人,一来她无半点医术经验,二来,她因当晚同唐大人争执后唐大人的病发而受了惊吓,因此在唐大人死去前,早已离开唐大人的卧房。因此,那个害死唐大人的凶手,必定是个懂得医术,又对唐大人卧房所在地了如指掌,并且连唐府中所养看门犬都不会见之就吠的人。”

听到这里,林香云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挺了挺身子,冷冷一笑:“先生莫不是在暗指,那害死唐大人的凶手,就是香云?”

“唐大人在给临平知县的书信中,曾这样写道:那姑娘同唐某算是青梅竹马,一别多年,再见时却不料落入火坑。唐某知晓后一时愤起,便用了两年的时间将她叔父绳之于法,并判了剐刑。殊不知,从此之后,唐某却因这个案子而深陷困境,无法自拔,皆因初见她时,只觉人比花娇,一时心猿意马,乱了分寸,岂料之后,她以此胁迫唐某,对唐某日日纠缠,逼唐某纳她进门。最终此事被内子知晓,令她痛苦不堪,遂使唐某下定决心要同此女彻底断了往来,结果她竟以死相逼,继而还发了疯症,趁唐某不在府中时闯到内子住处,对她扬言我要将她休去……”

说到这里,阎先生意味深长地朝林香云望了一眼,“不知为何,这信上内容似乎从姑娘口中听到过,却又天差地别。不知信上所写以及姑娘所讲,究竟哪个故事才是真的?”

“先生愿信哪个?”

“阎某不知。只知一点,若唐大人被害当晚你不在唐大人的房中,又怎会知道唐大人的尸身面色苍白发青,而非其他颜色?莫非香云姑娘也受了唐府中的邀请,前去灵堂祭奠,并开棺瞻仰了唐大人的遗容?”

林香云慢慢朝后退开半步:“先生这一番话,不过只是武断臆测而已。”

“臆测也好,胡说也罢,姑娘但请牢记一点,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姑娘也曾说过,阎某近日出现在此地,冥冥中自是有天意的。”

十.

说罢,不等林香云再度开口,阎先生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

清桐见状正要跟上,但忽地心念一动,扭头朝林香云身后望了过去。

林香云身后的房门内,影影绰绰站着一道人影。

他在她身后一动不动站着,一动不动望着她。

目光冰冷,瞳孔带血。

清桐肩膀不由微微一颤,搓了搓手背迅速追上了的阎先生。

待触摸到他衣袖上的体温,这才缓了缓呼吸。

“先生这是在生气么?”

“你怎知道。”始终是不冷不热的淡然,正如他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安静。

清桐笑了笑,在他衣袖上轻轻拽了把:“如此好看的一副模样,必然是因了先生动怒的缘故,真是少见得很,来来,让清桐多瞧两眼。想那唐大人虽是浙西第一美人,而我家先生却是天下第一绝色呢。”

“说得再好听也不会给你多的赏银。”

“那先生就对清桐多笑两下。自古美人一笑值千金,先生多笑几下,清桐可就发大财了。”

一句话引得阎先生嘴角轻轻一扬。

“以往见过的事多了,从未见先生如此动怒,所以……先生这次是解了唐大人那‘倌儿’的封印,允他动煞气了么……”

“那林香云不该如此狠毒。唐子义不顾自身安危救她于火海,虽有为自己一己私欲之嫌,终是她的恩人。她不知感恩也罢,欲同唐子义存有私情也罢,万不该为了自身过去所受的痛苦,而嫉恨唐夫人,由此杀死唐子义,并想方设法误导他人,试图令穆贞背负谋杀亲夫之罪,以此发泄自己心中怨恨。”

“所以先生此次放任唐大人寻仇了是么……”

“单纯情杀,或许我可袖手旁观。但为情杀人又陷害无辜,此种恶行我若不管,则天理难容。”

“但是……”想再说些什么,但见阎先生眼中冷冷闪动的目光,清桐嘴张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轻轻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一边跟随着他步伐慢慢往前走,一边轻轻叹了口气。

“想那唐夫人也着实可怜,就为自己其貌不扬,又无半点文才,因此在自己那如骄阳般灿烂的夫婿面前,简直低微到了骨子里,连自己夫婿为何会去她家求亲的原因,都不敢问出口。”

说完,见阎先生依旧不语,继续自言自语道,“说起来,我家先生的模样也是如骄阳般灿烂,若有一日,我家院中也出现些香云香玉香风的,到时却叫清桐该怎么办。”

见阎先生终于被自己的话吸引,清桐立即弯眼一笑,拔下发髻上那支纤细如柳叶的簪子,将它对着夕阳处照了照,“自然是让她们生不如死啦。”

“你这丫头。”阎先生笑了笑,正要朝那丫头毛茸茸的发髻上抚去,但一眼瞥见身后慢慢跟来那道人影,遂停下动作,“回来了么?”

“回来了,先生。”

“办妥了?”

“办妥了。”说罢,将手中一把染血的剑递到阎先生面前,那人朝着清桐扭头望来的目光,微微点头行了个礼。

好漂亮的一张脸,不愧是浙西第一美人呐……清桐一边望着,一边暗想,一边悄悄咽了咽口水。

剑入阎先生的手,倏地声化作团青烟,带着股血腥的味道渐渐在空气中飘散。

“大人也该走了。”随后他朝唐子义伸出一只手。

唐子义点了点头:“但有一事,想托先生相帮。”

“何事?”

“子义明白,此次一走,必再无回路。而黄泉苍茫,也不知此后是否能再遇到我妻,今生对她诸多亏欠,别离后终究连次道歉也未能说成,未免遗憾万千。听闻先生可在七日内与逝者通话,不知先生可否行个方便,替子义捎上一句话,给那决绝而去的贞丫头么……”

“什么话?”

“初见之时,便是一见倾心。记得那年相见时,恰逢一场落花雨,她问我,她究竟是雨还是那花。我未曾回答,因她既非雨也非花,而是那渗入泥地,从此挥散不去的那片香……”

最后那句话消失在风中时,唐子义的身影也渐渐变薄,渐渐变轻,随后哗啦一声轻响,如同一张纸般摇摇曳曳飘落下来。

被阎先生将手一探,轻轻握入手中。

这当口天上飘下几道雨丝,雨中夹杂着片片金色花瓣,被风一吹,旋旋转转,散着一片宜人甜香,煞是好看。

“呀,先生,看,落花雨么……”清桐仰头看着,想起刚才唐子义那番话,眼中忽闪出一道艳羡的茫然。

“不过是雨打桂花落而已。”

“想来当年那唐子义的回答也必定同你一样无趣。”

“呵……”

“先生,那么清桐是这雨,还是这花儿呢?”

“清桐是这世上最碎嘴的丫环。”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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