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计 借尸还魂

时间:2016-12-21 12:41:00 

引子

夜深了,黑色像一床厚实的棉被,把躁动都捂得严严实实,街上没有行人,连最调皮的野猫都困得找了地方蜷缩起来,每一个宅院都静悄悄的,人们安安静静地躺在梦境里,只有树影偶尔随着夜风晃动几下。

张蓝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睡眼蒙眬地看了看四周,月色铺了一地,将这座老宅的青砖地照出了银子般的亮,东西厢房的主人们早已睡熟,连佣人房里的灯光都熄灭了,院墙外隐约传来更夫敲锣的声音:当当,当当。

“二更啦!”张蓝坐到了地上,先摸了摸自己的秃头,接着从蓝布衫的口袋里摸出半支香烟来点燃,站在他旁边的张同紧张地捉住了他的手:“可别!让人见了可不得了!”

“鬼见了!”张蓝拍开张同的手,“这会儿鬼都睡了!”

“里面可是个病人!”张同提醒张蓝。

“隔了两道门,他能闻得到才见鬼了!”张蓝把香烟塞进嘴里深吸了一口,美滋滋地吐出来两个圈儿,“啊——”

“你咋不能忍忍?万一有个什么!你我都担不起责任!”张同压低声音责备道,同时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再说了,少爷是个好人!平日里待人不薄,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主子?”

“真是好奴才!”张蓝斜睨着张同,“十个大洋就把尾巴摇得这么响!”

张同气白了脸,别过头去不再理他,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张蓝吸完烟,把烟蒂在地上踩灭了。

“喂!你要不要去尿尿?”

张同没有理他。

张蓝讪讪地侧过头,也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怪了,好半天没咳了。”

这句话立刻让张同开了口:“我也觉得怪呢!平日里哪天不折腾到天亮啊?!”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

张同拿出钥匙,把门打开,轻轻地喊:“穗儿?穗儿?”

听见喊声,在外间椅子上趴着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环腾地站了起来:“你们咋进来了?”

“小蹄子,你咋睡着了!还不去看看少爷咋样了!”张蓝瞪着她。

“呀!”穗儿惊慌失措地往里屋跑,张同与张蓝一起跟了进去,开了灯,掀开蚊帐,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紧闭着眼躺在床上,被子被推开了一半,露出穿着宝蓝色丝绸内衣的上身,穗儿连忙扑过去,将被子重新掖好,她摸到少年的手,全身一颤:“啊!”

她猛地回头看了一眼张同,满眼惊恐,后者立刻走上前来,伸出手在少年的鼻前探了探。

“少爷!”他哽咽着喊出一句。

张蓝一屁股坐到地上:“妈呀!”

张同拉起呆若木鸡的丫环穗儿:“还愣着干啥,快去告诉大奶奶!”

穗儿往外走了两步,又脚软地跌在地上。

“张大哥!”穗儿哭了起来,“你陪我一起去吧,我怕!”

见此情形,张同只得上前扶起穗儿,他架着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转头嘱咐张蓝:“你在这儿好生看着!”

等张蓝回过神来,屋子里只剩下了他和床上的少年。

一阵风从外屋刮了进来,把蚊帐吹得哗啦啦直响,张蓝浑身鸡皮疙瘩猛发,他紧张地看了一眼窗外,一根树枝贴近窗户,刮着窗玻璃,嘎嘎乱叫,与此同时,少年枕边的一只药粉盒子“啪”地落到了地上。

张蓝惨叫了一声,快速奔出了房间,他哆哆嗦嗦地把大门关上,站在门边不停地发抖。

此时,张同及穗儿已经领着云家大房的大奶奶云张氏走了过来,云张氏被她的贴身女仆贺兰搀扶着,脚下明显发虚,走得极慢。她脸色发青,两眼下是长期睡眠不足形成的深重黑眼圈,头发已然白了一半,不到四十岁却有一张五十岁老妇的脸,走到房门口,她便驻足,呆看着眼前的大门,不停地喘气。

张同、张蓝、穗儿三个仆人都低着头站到一边,不敢多说一句话。

“你们都在外面,不准声张,不准进来!”良久,云张氏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贺兰扶着云张氏走进了房间,大门从里面被锁上了。

张蓝抬起头来瞄了一眼张同,张同摇摇头,表明他也不明白主人到底想干什么。

几人在门口等了两分钟,大门却又打开了,只见贺兰怒气冲冲地从里面跑了出来,朝着三人便扬起手,一人给了一记耳光:“王八奴才!云家白养了你们!竟然串通外人做出这种事!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三个人都被打懵了,张同捂着脸,满脸疑惑:“兰姨,您老人家把话说清楚啊!我们可啥都没有做呀!”

贺兰冷笑着,朝着丫环穗儿的胸口蹬了一脚:“定是你这个小蹄子使的坏!平日里便见你不是个善类!竟敢弄鬼弄到主子头上来了!说,少爷究竟到哪儿去了!”

穗儿被踢得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不住呻吟哭泣:“我、我,少爷、少爷他去了呀,不关我的事呀……”

“你们这些王八蛋!”贺兰指着几人骂道,“赶紧说,少爷去了哪里?要是大奶奶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少爷不是躺在里面吗?”张蓝终于听出了一些不对劲,“他、他不是死了吗?”

“呸!”贺兰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你自己进去看看!”

张同与张蓝连忙疾步走进里屋,只见云张氏一个人痴痴呆呆地坐在床边,而之前躺在床上的云家少爷竟全没了踪影!

“真是见了鬼了!”张蓝叫起来,“我一直都在门口守着呀!”

张同则有些站不住了,他跪了下来,额头上渗出汗来:“我是真的验过,少爷他没气了啊!”

“他究竟是跟了那个骚蹄子走了!”云张氏眼神僵直地望着窗外,手里的一张纸飘到地上,“为了个下贱女人,他连娘也不要了,连家业也不要了……”

一张纸从她的手里飘到地上。

张同是识字的,他往那纸上瞟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母亲大人……不孝子云天齐愧对云家列祖列宗……只因情之一字……

1

女尸的双手腕有明显的绑痕,淤青和血痂说明她被囚禁的时间不算短,脚踝上的一圈厚茧则更令人震惊——这分明是长期戴着脚铐的证据。

“这女子不会是逃狱出来的吧?”

王涛一面说出他的判断,一面望着他的上司常天,他有些兴奋,大清早出警,牺牲了好一阵子睡眠,他希望这是一件大案子:女越狱犯遇上杀人狂徒,光是这句话就能做好几天的头版。

常天不置可否,他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狱警,在监狱里,只有罪行极为严重或是精神极不稳定的犯人才会被戴上脚铐。

女人死亡大约不足一小时,尸僵都还没有出现,皮肤依旧细嫩白皙,小腹微微隆起,那囚禁者并没有在饮食上苛待她。除此之外,她穿着一条蓝布短袖及踝旗袍,手指和脚趾都被修剪得很干净,一条乌黑的辫子长及腰部,耳部有两颗银钉子穿过耳洞——她的手心没有茧子,这对于监狱里的女囚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

女人年龄大约三十左右,蛾眉樱唇,颇有几分姿色,咽喉部位有明显的掐痕,但真正致死的原因是腹部的一刀,直接刺中了脾脏。

地上有明显的挣扎和打斗痕迹,从混乱的鞋印中可以辨出至少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女鞋的鞋印可证实属于死者,而另外两名男子,一个穿皮鞋,一个穿布鞋,布鞋印比皮鞋印小了两号,穿布鞋的人应该比穿皮鞋的人身材矮小。

血迹一直延伸到仓库外的巷道,在巷尾的矮墙处消失,看样子,其中一个男子也受了伤。常天在女子的左腹旁捡起一张灰蓝色的男士方格纹手绢,手绢都被血水浸透了。

“这个逃狱出来的女人不知道在哪里偷了人的银钱,引起了两个男人的注意,他们看上她的钱财,跟踪她到了这个仓库,打算掐死她之后分赃,可女人比他们想象中的要难对付,因此其中一个只好捅了她一刀,但这个女人在死前以牙还牙,叫杀了她的那个人也吃了苦头,这时,打斗声被附近的书店老板听见了,这两个亡命之徒听见有人叫嚷,怕被人一锅烩,就分头逃跑了。”王涛得意洋洋地做出推测,“接着,书店老板带着人进了仓库,发现女人的尸体,便报了警。”

常天围着女尸转了一圈,不紧不慢地问道:“那么,这个女人用来伤人的那把刀,现在在哪里呢?”

王涛看了一眼女尸腹部插着的那把匕首:“有可能是女人拿刀自卫,被男人夺了刀,反被对方刺死了,如果不是这把刀,那肯定是被伤的那个人带走了啊。”

王涛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蠢了,但常天偏偏揪着这个问题不放:“那这把刀她之前藏在哪里呢?”

王涛语塞,女子的旗袍上并无用于置物的口袋,她没有穿丝袜,因此也不可能藏在袜子里。

“若刀已在女子手上,那么凶徒也该立刻拿出凶器,不会腾出双手去掐她的脖子,那不是把自己的背留给对方去刺吗?你是打过架的,应该知道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常天分析道,“若当时女子手里没有刀,那这把刀她是从哪里拿出来的?这种情况下,两个大男人合伙对付一个女人,却还是让她把其中一个人给刺伤了?”

“女匪凶悍啊!”王涛说道,却忍不住心虚地瞧了瞧女尸,后者的体格瘦小,实在看不出有任何凶悍的资本。

常天提起那一方带血的手绢:“你认为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自然是那个受伤的凶徒用来包扎伤口的,”王涛说道,“因为逃得惊慌,所以不小心落下了。”

“哦。刚好落在女人的伤口上。”常天嘲弄地一笑。

王涛讪讪地:“这确实很巧……”

“巧个屁!”常天一脚踹过去,“教了你多少遍,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就是你要用脑子的地方,你倒好,一个字就给老子糊弄过去了,省下那点力气给谁用?给你老婆倒洗脚水用?!”

王涛躲过那一脚:“老大,老大,小的还没娶老婆呢!”

常天骂完之后说道:“你仔细看看这些脚印,再仔细看看那个女人的手,女人手上一点血迹都没有,她拿刀伤了人,手上一点血都没有?!那些人逃跑前还惦记着把她的手擦干净?!脑子有病啊他们!你看看那个女人的后脖子和肩膀,都有血指印,你说这是咋回事?”

王涛不敢乱说话了,连连摇头。

“这女人分明是先被穿布鞋的男人掐晕了,然后才被刺了一刀,穿皮鞋的是跑来救她的,跟穿布鞋的男人打了起来,穿皮鞋的男人把穿布鞋的男人给刺伤了,穿布鞋的男人翻墙逃跑后,穿皮鞋的男人没有去追他,而是先到这边来看这女人。他抱着女人,用手绢捂住她的伤口,但发现女人没有救了。此时,书店老板听见动静叫了起来,穿皮鞋的男人怕被人看见,只好丢下女人的尸体跑掉了。”常天掏出鼻烟壶深吸了一口,“这个女人也绝对不是什么越狱犯,很可能是被什么人绑架关在什么地方,也许穿皮鞋的男人就是帮她逃跑的人,他将她暂时安置在这个小仓库里,却不小心被什么人看见了,起了歹意,倒让这个女人赔上了一条性命!”

2

常天坐在椅子里,将两只脚高高翘起搁在桌面上,拿起桌上的新闻报纸看着。仓库谋杀案牢牢占据了社会版的头条,女死者的照片则占去四分之一版面的大小——按照惯例,这种没什么油水的案子通常都会不了了之,只是很不幸,书店老板的儿子是个刚进报社的记者,急着挣表现,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来做。他硬是编造出了一个漂亮女奴被虐后千辛万苦出逃到上海,却遇上贪财好色的恶徒而香消玉殒的狗血故事。

作者的胡说八道让常天哈哈大笑,但纯粹作为故事来读,至少可以赚到一些养尊处优的少奶奶的眼泪。

上海及江苏的几个监狱都已经确认,最近并没有逃狱的女犯,而囚禁地点定然在上海附近。女人的脚趾头娇嫩得很,连个水疱也没有,明显并没有走很长的路。

作为案发现场的货仓,属于一个两年前倒闭的纺织公司,里面的货物都被冲抵了债务,一直空着,没人看守也没人打理,定然是有人替她选中了这里——那人对这附近的环境十分熟悉,女人一定是在他的帮助下逃走的,但后者为什么没有选择旅店或是租房来安置女人呢?

至于那刺死女人恶徒,不像是囚禁女子者——女子的旗袍领扣有被撕扯的痕迹,说明恶徒临时起了色心,如果是寻人者,不会这样急切。

不管怎样,那穿皮鞋的男子显然是认得囚禁者的,打开脚铐需要钥匙,至少需要用到锯子——除非他和囚禁者非常熟悉,并且得到了后者的信任,否则根本不会有帮助女子逃跑的机会。

那么,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囚禁呢?是哪家犯了错误的侍妾?是遇上了仇家?还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常天点燃一支香烟,喷出一个烟圈,他并没有信心能找出那个杀人犯——越是偶然的小案子就越难破。杀人者很可能平日里是个老实巴交的补锅匠,也许见了乞丐还会给出半个馒头,可就在某一刻他被邪念抓住了,鬼使神差地做了一回恶棍,事前事后一点迹象也没有,这种事一点也不少见。

书店老板是在凌晨五点听到动静的,但聚齐一帮足够壮胆的人花去了至少一刻钟时间,因此他们看到的并不比警察更多。凶徒翻过那面墙后是另一条巷子,堆满了垃圾,血迹出了巷口就消失了,但附近的住户和商户并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受伤之人。

越是小虾米就越难逮,尤其在上海这座最擅长藏污纳垢的森林里,但他也不特别担心,罪恶每天都在发生,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圣徒。在这个世界里,他不可能干净,他也收黑钱,也做小鬼给人推磨,当别人的棋子,成为别人的刀,他能做的,无非就是靠着比一般人稍微好用点的脑子,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让真正恶毒的人少一个算一个罢了。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3

“老大你看看,像不像?”

王涛把一幅画像在常天面前铺开,常天打量着画中女子,大约十七八岁,瓜子脸,弯眉大眼,典型的樱桃小口,穿着对襟的蓝色花布衣裤,胸前垂着一条及腰的长辫子。

“这下巴、眉毛和嘴倒是有七分像,那尸体又没睁眼,不敢肯定是不是,但年龄倒是很符合。”常天拍了拍王涛的肩膀,以示鼓励,这个下属终于找回了一点靠谱的消息。

画中女子名叫钟彩莲,是南市做纺织品贸易的富商云家的一个丫环,十七岁时失踪,至今已有十五年。

“都说她是和云家大少爷私奔走的,云家这些年一直在找他们,全国各地到处托人,花了老鼻子钱啦。”王涛急着表功,“我当时想着,这看报纸的未必就认得这个女人啊,你说旅馆茶馆里的小二见的人最多,可他们有几个识字的?我呀就拿着报纸到旅店茶馆一家家地问,心想着总会有点收获吧?嘿!就刚好有这么一家有这幅画像,是云家人放在那里委托他们找人的,我一看,有门!便又拿着报纸去打听这钟彩莲的家人邻居,幸好还有不少人都记得她,见了报纸,都觉得像,还有,有个当年给钟彩莲接生的接生婆说,钟彩莲的小肚子上也有一颗大黑痣!”

女尸的小肚子上确实有一颗大黑痣,这种巧合并不多见。常天微微笑了笑:“做得好!”

“可惜的是,她爹上周死了,没法来认尸,要不这事就简单多了。”王涛遗憾地扁了扁嘴,“唉!要是她早点逃出来,说不定这父女俩还能见上一面。”

常天震动了一下:“她爹怎么死的?!上周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三吧。这个钟大丰是个老烟鬼,那天好像是把家里的什么东西拿去当铺,回来的时候遇上个小贼,要抢他的钱,他不肯,就被打死了。也是他身体太弱了,太不经打,说那小贼只打了他两拳,人就不动了,”王涛说道,“我问了那边的同事,那小贼见出了人命,马上就逃走了,有人见他逃进租界里去了。”

常天在桌边坐下来,拿出一张纸,写下:钟彩莲死亡时间:八月十八,钟父死亡时间:八月十日,相隔时间:八日。

王涛侧着头看着这一段,张大了嘴:“呀!这两父女都是被贼人劫杀的,这中间可有什么联系吗?”

常天摇摇头:“我倒觉得,你说的这个纯属巧合。”

4

“当年她被云家赶出来的时候啊,闹得是风言风语满天飞啊!我还一直劝她,不要心比天高,那云家是什么人家?就算大少爷喜欢她,也不可能让她这种出身的人当少奶奶,她爹又是个抽大烟的,云家怎么会容她进门?可没想到,她竟然跟云大少爷私奔了,连她爹也不管,平日里我见她是个孝顺孩子,却没想到做出这种没良心的事情来。如今她落了这个下场,可见世上还是有报应的。”

说话的女子五十来岁,名叫罗金娣,是钟彩莲的邻居,与钟家有多年的交情,常天特意找了她来认尸,她很确定死者就是失踪多年的钟彩莲。

据她所说,钟大丰并没有正经营生,由于抽大烟,身体弱,体力活完全做不了,有时候会编织一些簸箕卖卖,但收入绝对不可能糊口,更不可能支付抽鸦片的费用,但当年钟彩莲与云家少爷相好,得了不少好处,她走时很可能留了些钱给自己的父亲。

“云家也来过人找,”罗金娣又道,“他们也给过老钟钱,要老钟帮忙劝钟彩莲带云大少爷回家,他们这一走,可让云家乱了套了,那是大房的独子啊,云家大房老爷去得早,不知道多少眼睛都盯着那份产业呢!云大奶奶还指望着靠他继承家业养老送终呢!云家还放出话来,只要他们回去,马上就到钟家下聘礼,让云大少爷娶了钟彩莲。”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常天心下暗叹,据说钟彩莲被赶出云家之后,那云家少爷云天齐便卧病不起,很可能是装病想逼自己的家人接受钟彩莲,却没想到云家急着给他找门亲事来冲喜——如果云家在那个时候就松口,何至于发生后来的事情?

可以肯定,钟大丰不知道钟彩莲的行踪,他怨恨自己的女儿抛弃了自己,所以才会更加自暴自弃。

当时两人肯定也都逃出上海了,否则云家做出如此让步,那两人焉有不回来的道理?一个十六岁的富家少爷,一个十七岁的丫环,这十五年究竟是怎么过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钟彩莲又怎么会沦落到被人囚禁?云天齐如今又在哪里?

5

常天走进云家大宅,这种三进的老院子在上海是越来越少了,现在的上海人都更喜欢色彩明快的洋楼,更气派也更容易聚集人气。尽管视野中的院子宽敞干净,园子里的花树们繁盛似锦,也依然带着一股子寥落的气质。

听说云天齐失踪之后,云家的大房奶奶云张氏便把云家的生意交给了二房和三房去代为打理——她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却由不得她,毕竟大房中没有了男人,她再能干,云家也不可能容忍一个女人独掌大权。

常天见到云张氏的第一眼,便肯定这个女人在吸大烟。她的消瘦与蹒跚步态中有种瘾君子特有的颓废和气味,但这个女人的眼神依旧精明,她给了自己的烦恼一个出处,但并没有被幻相完全控制。

“我有十五年没见过她了,光看这个我没办法认,”云张氏把报纸还给常天,“我也不想去看什么尸体,她死不死的,跟我也没多大关系,我只关心一件事,你们能不能找到我儿子?我的儿子有没有出事?”

常天苦笑:“我并不负责云少爷的案子。还有,钟彩莲出了事,并不代表您的儿子也出了事,这是两回事。”

“贺兰!”云张氏突然用力拍了拍椅子的扶手,她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立刻走到常天的跟前,将一个钱袋塞到常天的手里。

“这点小意思是给长官买烟吃的,麻烦长官多费点心,若能找到我家少爷,云家一定重谢!”

常天掂了掂钱袋,估计里面有十个大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只能说勉强撑得住云家为人处事的面子。

“好说,好说。”常天不客气地把钱收了。

6

钟大丰葬在北郊,常天找来风水先生看了看地形,按后者的说法,墓地的位置相当不错,据说葬礼也不寒酸,钟大丰的邻居一到云家报信,后者便慷慨地将费用全包了。

云张氏很明显十分嫌恶钟彩莲,为什么却要如此厚待钟大丰呢?

钟大丰是在死后第三天下葬的,也许那个时候云张氏还存着一线希望,想靠这个行动感动钟彩莲与云天齐?钟彩莲突然现身,是否与钟大丰之死有关呢?

墓地上冷冷清清,落叶灰尘满堆,很明显自从钟大丰下葬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打理过。常天走访了墓地附近的几户人家,确定最近十天之内,没有任何陌生人到过此处。

“一直都下雨,又不是清明,这种日子,谁会来?”公墓的看守人名叫郑西,薪资微薄,平日里靠售卖纸钱贴补生活,偶尔也有人来拜托他对一些墓穴特殊照顾,给他些额外的银钱,但云家人并没有委托过他。

常天回到警局,便找人给云家送了口信——钟彩莲的尸检已经完成,总不能一直放着不葬,云家差仆人送来二十个大洋,让常天代为处理。

二十个大洋,勉强够买一副薄棺,办一个简朴的葬礼。云家人的态度很明确:钟彩莲对他们已经毫无用处,他们不愿意在她身上多费功夫与金钱。

虽然给钟彩莲办葬礼已算仁至义尽,但毕竟比起他们最开始对待钟大丰的态度相差太大,常天觉得这倒挺有意思:一方面想委托他找儿子,另一方面却做出这等小气举动,他们就不怕得罪了自己吗?”

常天从二十个大洋里拿出十个大洋退给云家的仆人:“回去对你家主子说,就十个大洋也算是多了。”

云家的仆人诚惶诚恐地离开了,常天想像着云张氏看着那十个大洋的反应,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坏笑。

正得意时,一个下属却来报,有一男子自称是钟彩莲的表弟,要申请领走钟彩莲的尸体。这钟家是二十年前从江西来到上海的,举目无亲,钟大丰无力抚养女儿,才将钟彩莲卖进云家去做丫环,这二十年来,钟家全无亲戚往来,怎么突然又冒出了一个表弟?

到了接待室,常天见到来人,出乎他的意料,这是一个长相斯文的年轻人,身材瘦长,穿着月白色的印度绸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脚上穿着一双树胶底白皮鞋,说话的声音十分温和。

常天也不跟他多废话,直接一连串问题扔过去,后者不慌不忙,对答如流。

“说实话我并没见过这个远房表妹,只是听父亲说起过,我们家当年还受过钟二伯的恩,后来一直颠沛流离的,也没有联系,前一阵子才听说他们在上海,刚好我也打算到上海来发展,本来是想看看他们,却没想到出了这个变故。我听邻居们说,表妹的尸体还在警局,心想着到底亲戚一场,尽尽心,也算是报恩了。”

男子将身份证件全部呈上,常天一一验过,全是真的,并无问题,男子名叫卢麟森,祖籍确是江西,父母在天津,他读了个师专,三年前来过上海,因觉得北方发展前景不如南方,于是辞去天津的小学老师工作只身来了上海。

常天领着男子先去了停尸房,男子见了钟彩莲的尸体,便取下眼镜开始擦泪。

“想不到她这么漂亮,这么年轻,”见常天一脸诧异,卢麟森解释道,“我也有个亲姐姐,十八岁那年得病死了,如果还活着,也和钟彩莲一般大,所以一看到她,我就想起自己的姐姐。”

常天让下属为卢麟森尽快办完了手续,又派王涛跟着卢麟森。后者早已在棺材铺里买了一副中档的四寸厚棺材,雇了车停在警局门口,等尸体一出来,便立刻装进棺材,送往事先购置的墓地。

“棺材和墓地一共花去一百大洋,他又在酒楼包了十桌酒席请钟家的邻居吃饭,谢谢他们照顾钟彩莲,花了二十个大洋。”王涛对钱格外敏感上心,“要说他有钱吧,可又真不是,他自己住三个大洋一个月的小旅馆,连工作都还没找到呢!”

要确认卢麟森的身份并不难,几个电话,天津那边的同事便做出了肯定,常天又亲自打电话到卢麟森曾经任教的小学,证实确实有一个江西籍的小学教师卢麟森在两个月前辞了职。

“这也很正常,辞了职不见得马上就要走,在家里呆上两个月处理处理事情,安顿安顿老人,也差不多要这么久。”王涛对卢麟森颇有好感,“这个人心思很细,也很重感情。”

这一次常天没有反驳王涛,他只是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尤其是当他想起卢麟森面对尸体时的反应——那实在是不同寻常的强烈。

“不如我去一趟天津吧!”王涛竭力讨好常天,“这样更稳妥些。”

7

卢麟森从大奇商务公司出来,一脸沮丧,看来应聘结果并不理想,常天算了算,加上这一家,这已经是五天里第八家拒绝他的公司了。

巧的是,卢麟森选择的八家公司,都是做纺织品贸易的。但令人困惑的是,云氏贸易公司在上海的纺织品贸易商中,实力可以排到前五,最近报纸上也有他们登出的招聘广告,卢麟森却偏偏没有去应聘。

是因为钟彩莲的缘故吗?就算钟彩莲与云家有些纠葛,但与卢麟森却八竿子打不着,又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常天跟着卢麟森走进附近的集市,后者在小面摊上要了一两素面,显得颇为囊中羞涩。

吃完那一两面后,他接着便去了珠宝店,花五十个大洋买下了一对成色极好的珍珠耳环,用礼盒装了,提回了旅店。到了第二天,他又提着这礼盒出了门,他的目的地让常天瞠目结舌——云家老宅。

这一日云家老宅可谓是热闹非凡——适逢云张氏五十三岁生日,寿宴办得十分铺张,大摆三天流水席,方圆十里内的邻居,但凡提了贺礼来祝寿的,一律盛情接待。

常天见卢麟森将礼盒交给了门口的接待人,在流水席上只坐了几分钟,吃了几口饭,便匆忙离开了,期间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

他塞了两个大洋给云家的一个老仆,假做自己有个亲戚,想走云家的门路,在公司里谋个职业,问老仆送什么礼好。

老仆听了只连连摇头:“大奶奶早就不理公司的事了,她怕别人说她闲话,这种事一概都要推掉的,要走门路,不如去找二少奶奶。”

常天想了想,又问:“我那亲戚,有一串上好的珍珠项链,本想是送给大奶奶,听说大奶奶很喜欢珍珠?”

“要只是送礼,没什么比珍珠更称大少奶奶的心了。”老仆答道,“大奶奶年轻时最爱珍珠,只是现在不戴了,她也跟我们嘱咐说,别对外说她喜欢什么,免得惹了不该惹的麻烦。”

8

“这便对上号了。”王涛一脸兴奋地向常天报告他在天津的调查所得,“卢麟森倒是真的卢麟森,只是他说了谎,我去了天津他家,他爹压根就不认得什么钟大丰钟彩莲,更别说有什么恩情了,这个卢麟森也不是他亲生儿子,是他十五年前在街上捡回来的,那时候见那小子饿得只剩张皮了,觉得可怜,他又刚死了女儿,便领回家了。卢麟森是个养子!他们家可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为了送他来上海,他家里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你说他为什么要全部花给钟彩莲办葬礼?”

常天连忙找出云天齐的画像,画上是十五岁的少年,容貌形体都还没长开,看不出与今日的卢麟森有什么相似。

“毕竟十五年了!云天齐也是三十岁的人了,长相肯定跟小时候有区别的。”王涛说道,“他若不是云天齐,为什么给钟彩莲办葬礼?他为什么不敢去云氏企业,就是怕被认出来啊!还有,为什么他自己都吃不饱却花那么多钱给云大奶奶买礼物?为什么去了云家的寿宴又偷偷跑掉?他怎么知道云大奶奶喜欢珍珠?他不敢见云大奶奶,分明就是心虚。”

“是不是云天齐,我们说了不算。”常天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道,“但当母亲的,总不至于认错了亲生儿子。”

9

黑色的轿车在华安旅馆门口停了下来,常天与王涛等待着,但十分钟过去了,车上的人却并没有走出来。

“这女人是怎么了?不是哭着喊着要找儿子吗?”王涛很是不耐烦,“怎么人都到这儿了,还扭捏起来了?”

常天冷冷地看了王涛一眼:“这不是扭捏,是害怕。”

两人正说话时,卢麟森从楼上走了下来,他自然还记得常天,不由得一愣,常天见他要出门,只好伸手将他拦住:“卢先生,外面有个人想见见你。”

卢麟森朝门外看了看,眼光扫过黑色轿车的车牌号,立即沉下了脸,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云天齐!”王涛突然大声喊道,“你母亲来找你了!”

卢麟森简直连站都站不稳了,他伸手扶住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缓慢地坐了下来,常天嗔怪地瞪了王涛一眼,后者不以为意,反而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与此同时,黑色轿车的车门也打开了,云张氏在女仆贺兰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双眼紧紧盯着卢麟森,一步一步地靠近他,在离卢麟森大概两米左右的距离时,卢麟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着又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来往于旅馆的客人们都被这奇怪的场景吸引了,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

云张氏推开贺兰,她走到卢麟森的面前,厉声道:“抬起头来。”

卢麟森发着抖,抬起头来,云张氏默默地看了他几秒钟,突然伸直右手,狠狠地打了卢麟森两记耳光,口里大叫道:“孽子!孽子!”

卢麟森被打得几乎扑倒在地上,他连连磕头:“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儿子不孝!”

云张氏恨恨地道:“孽子!当初既然无情无义地走了,现在又回来做什么?!你以为云家是这旅馆,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吗?!孽子,你听好,你从此之后不再是云家的人,我也不再认你这个儿子!”

女仆贺兰拉住云张氏的胳膊:“大奶奶您别说气话啊!这么多年日里盼,夜里盼,不就盼着这一日吗?现在大少爷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又说这些做什么?!”

云张氏推开贺兰,捂着脸奔回汽车里,贺兰跺了跺脚,对卢麟森说道:“大少爷,您别往心里去,等过阵子大奶奶气消了,一切都会好的。”说完,也跑进了车里,黑色轿车立刻开走了。

常天看着趴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卢麟森,叹了口气。

“云少爷,怕是要麻烦你跟我回一趟局子了。”

10

“好多事我也记不太清了。当年我与钟彩莲逃出云家之后,便连夜北上,半路遇到了匪徒,钱都被抢走了,还把我打了个半死,醒过来之后,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糊糊涂涂地到了天津,遇到了现在的爹,他见我可怜,就把我领回家里收养,我也就一直把自己当成卢麟森,直到三年前,我到上海来拜访一个老同学,看见好些地方都很眼熟,渐渐地就想起一些事,到去年,才算是把以前的事统统想起来了,然后我便决定回上海来找钟彩莲,却没想到晚了一步,刚到上海便看见报纸,原来彩莲已经……”

常天看着眼前的男子,他讲的故事十分离奇,却似乎由不得常天不信——云张氏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卢麟森是卢麟森,但同时也是云天齐。这自然也可以解释他在停尸房见到钟彩莲时的过度反应。

“一想到她这些年吃的苦,我就觉得心如刀绞,”卢麟森咬着牙,“她定然是在我晕倒的时候被人带走的,她落到这个地步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带她走,如果我能有用些,能保护好她……”

“这世上只有意外,没有如果的。”常天打断了他,“既然去年已经恢复了记忆,那么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认亲?既然已经到了上海,为什么不回云家?”

卢麟森叹了口气:“当年那件事,现在仔细想来,实在是太冲动了,伤透了我娘的心,我真觉得没脸见她。我娘个性十分好强,因为我的事,让她丢尽了脸,我想着要是能先做出些成绩来,再风风光光地回到云家,可能更好些,还有,我并没有把恢复记忆的事告诉现在的养父母,怕他们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常天点点头,卢麟森的顾虑不无道理,但是现在,已然是纸包不住火了,现在警局外面全是闻风而来的记者,只怕明日上海市各大报纸都会刊登这则新闻,他的养父母那边,也瞒不了多久。

果然,一连几天,上海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话题都是这桩奇事,更有勤快的记者跑到了天津,连同天津的记者一起,把卢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天津的嘴巴们与耳朵们也结结实实地热闹了一番。

而卢麟森的境遇则比之前更加尴尬,完全没法出门,更别说找工作了,连零工都不能做,实在没了办法,只能偷偷拜托旅店的小工把东西拿出去典当,这事儿却被记者打听出来,又给了他好几天的版面。

常天的眼线报来信息,云张氏的女仆贺兰偷偷地给卢麟森送了些钱。

“云大奶奶肯定是要认这个儿子的。”王涛信心十足地得出结论,“我跟你打赌。云家这下可要热闹了!”

11

火车站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满怀希望奔着上海来的,以及希望落空急着离开的,来的人与走的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挂着迷惘的神色。

卢麟森拿着车票走进候车室,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朝四周张望,他换了一身贫穷人家常穿的蓝色布衣布裤,黑色布鞋,还戴了一顶草帽——靠着这身装束,他成功地避过了旅店门口的记者。

“砰!”

一声枪响将满室的人惊得四下逃散尖叫,卢麟森倒在了地上,捂着胳膊不住地惨叫。

“我刚刚才来上海一个月,连人都没认识几个,哪里可能得罪什么人?”卢麟森对自己的被袭感到莫名其妙,他再一次登上了上海各大报纸的头版,“在天津我也没有仇人啊,你只管去问,我养父母也都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老实人,平日只行善积德,从不招惹是非,只怕是认错人了吧?”

这一点并不需要卢麟森提醒,常天早已了解了相关的情况:在车站开枪的凶徒并不是普通人,手段干净利落,十分轻松就摆脱了附近巡警的追捕,警察在车站附近发现了一些被丢弃的衣物和乔装用的络腮胡须,可见凶徒早有准备而且精于此道,应该是江湖上专做这类生意的杀手。但对方的目的明显并不是要取卢麟森的性命,否则后者就不止是伤了胳膊这么简单了。

常天估计这是一个警告,发出警告的极有可能是云家的人,众人皆知,按照当年云老太爷的遗嘱,云家的产业是指定由云家的长房长孙来继承的,所以云天齐没有成人前,一直都是由云家的大奶奶管事,云天齐出走后,云大奶奶便将大权让出,如今云天齐又回来了,云家二房三房怎么甘心将经营了十五年的心血拱手让出?

“云天齐若是死了,人人都会怀疑二房三房,要是找到了证据,他们偷鸡不着蚀把米,还得坐牢偿命,只是警告的话,搞不好这云天齐为了保命,就直接跑回天津去了,”王涛分析着,“只要他不跟云大奶奶站在一起,这管理权就不必交出来了,就算我们怀疑是他们雇凶伤人,也拿他们没法子。”

“如果真是他们做的,这事就有些蠢了。”常天摇头表示反对,“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不能动云天齐一根汗毛,只要云天齐有个三长两短,所有人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他们,那二房三房若是这样的蠢货,云家的生意能做到今天的规模?”

“人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清醒的啊!”王涛挠了挠头,“不是他们,又能是谁呢?”

“云大奶奶。”常天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涛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她可是云天齐的亲娘啊!”

“你可别低估了这位云大奶奶,这十五年她花了那么多钱来找云天齐,真找到了却闹了那么一出,你真以为她是在赌气吗?她是在借媒体造势,让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云家的大少爷活着回来了!这件事如果关起门来做,云家的那两房不知道会闹出多少幺蛾子,她这样一来,表面上不认,但实际上人人心中都认定了这件事。之后,她又找人去袭击云天齐,你看看那伤,连骨头都没伤着,不是高手只怕还打不出这样的巧来!表面上云天齐受了伤吃了亏,可那点伤不过几个月就好全了,可这样一来,云家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便再不敢轻举妄动了,也只有这样,她才能保得住云天齐的平安,这个当娘的,用心良苦啊!我跟你打个赌,不出三日,云张氏一定会认下云天齐!”

王涛叹道:“可是老大,一天抓不住那凶徒,咱们就没证据抓人啊!”

“抓什么?”常天笑着摇头,“谁告诉你要抓云大奶奶了?人家不过是要保护儿子,拿回自己该得的东西,我们跟着掺和什么?”

12

常天急匆匆地走进医院,夜风冷得紧,身上衣服的酒气还没褪去——晚饭时多灌了几杯,回到家躺下没多久,便被敲门声给惊醒,这会儿酒劲儿还没散,头疼得想要裂开。

王涛坐在停尸房门口,脸上有一股极力掩藏的得意。

“不知道为什么,眼皮老是跳,我总觉得要出事,就回来看看,没想到亲眼看见这家伙溜进病房里去,幸好我去得及时,他手里拿着枪,正要杀人呢。”

常天看着躺在推车上的尸体,一个长相猥琐的小胡子男人,身材矮胖,大约四十来岁,双手粗糙,衣着寒酸,左腹部有两条刀疤,一条新,一条旧,新的不过一个月,旧的大约四五年,左胳膊骨折,还包着绷带。

“他住在外科,混进来就是为了方便下手,谁会料到一个骨折病人会是杀手呢?”

王涛的子弹从他的左后背射入,前胸穿出。

“打中他后,他没立刻断气,我问他是谁派来的,他只说了两个字:云三……人都要死了,总不至于死前还要嫁祸吧?只是云三爷这一步棋,走得实在太蠢。”王涛叹了口气,“他是不是想着,大家都认为他们不可能现在动手,就偏要现在动手,好来个虚虚实实?”

常天沉着脸不说话,待检查完尸体,他走进了卢麟森的病房,卢麟森赤着脚坐在病床上,脸上仍挂着惊恐,云张氏也赶到了,两人似乎刚刚痛哭过,但气氛已然融洽多了,显然母子已经冰释前嫌。

“想不到他们竟然这么等不及,要赶尽杀绝,”云张氏冷冷道,“我也就不必顾着亲戚面子了,他们不怕家丑,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常长官,那云老三昨日还到我家中来闹过,逼着我登报纸跟儿子彻底断绝关系,见我没答应,便又砸东西又骂人,这件事,我家里的仆人都可以作证的!”

卢麟森咬着牙:“他也派人给我传过口信,要我好自为之。他逼人太甚,却叫我好自为之,这算是什么道理?本来我从没想过要争什么,回来也只想靠自己努力做出一番事业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真是忍无可忍,他们越是如此,我越不能让他们如意!”

大约因为气极,常天看见卢麟森连脚背都绷得紧紧,双脚的大脚趾与小趾头上露出几个血泡。

13

“笑话!我为啥要派人杀他?我这些年挣的钱三辈子也花不完,正想着退下来享几年清福呢!我犯得着吗?”

常天不搭话。

云一成五十四岁,正直年富力强,生得一副精明能干的面相,对警方的指控十分愤怒,嗓门大得能刺破天花板:“我去找过嫂子没错,那个无情无义的东西能信得过?当年可以为了个小贱人连娘都不要,以后还不把云家败个干干净净?这种儿子,不认也罢!你去问问,这些年我们可曾亏待过大房,辛苦忙碌的是我们,可每年的分红都是平分的。我要真是个贪心不要脸的,何必这么做?”

云一成吼完,气喘吁吁地歇了几秒钟,接着又说,“长官是个明白人,这杀人罪可不是凭别人上嘴皮碰着下嘴皮随便说说就能定的,我不知道那家伙为啥要把脏水往我身上泼,也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长官只管查去,我家里也随便搜,我巴不得你们把那幕后主使查出来,还我个清白!”

老狐狸。常天在心里暗骂,云一成看上去是在发脾气,但话里话外滴水不漏,还把自己撇了个清。这样的老狐狸,真的会做出那样的蠢事吗?

难道又是云张氏的局?常天有些困惑,第一次袭击事件,云张氏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真把云一成和二房的云一龙逼急了,对她可是没有半分好处的。那么这个局是为了挑拨云张氏与二房三房的关系吗?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14

钟彩莲的墓与钟大丰的墓相隔不到十米,云天齐刻意要将钟彩莲葬在其父附近。但两人的墓前都同样冷冷清清,杂草丛生,无人打理。

常天把两人墓前的杂草拔了。没有找到凶手,对于钟彩莲,他始终感到有些歉意。

“这十五年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放心,总有一天,那个害你的人,会有报应的。”

说完,他在墓前烧了些纸钱,一阵风吹过来,燃尽的纸钱便碎成灰,随着风往半空飘,像是死者未尽的心愿一般。

常天皱起眉头,那种奇怪的感觉再一次卷席而来——某些地方不对劲。就好像他看见了一棵树,枝丫分明,生机勃勃,但是树的影子却躺在不该存在的方向。

回到市区,常天找来罗金娣。

“钟大丰在死前几天,可做过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事吗?”

罗金娣仔细想了想,然后回答道:“你这么说起来,倒是有一件事,这钟老头走之前,得过一场病,病好之后,就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说是要除晦气,他这人平日邋里邋遢的,床单都能拧出二两油来,可那几日,穿得干干净净的,我说啊,这人死之前,不管好死歹死,心里都是知道的,他这是把自己打整干净了准备上路呢!”

常天又问:“那可有什么陌生人来找过他吗?”

罗金娣摇头:“除了我们这些老邻居,谁会去找他呀!”

15

陈四南,男,四十三岁,祖籍广东,无家无业。

企图杀死卢麟森的凶徒资料已经找到,后者二十年前来上海,曾在一家小餐馆里做了几年厨师,由于好吃懒做且酗酒好赌被解雇,之后便跟着一些流氓地痞混在一起,三个月前欠了高利贷,被人追债,躲了起来,谁也不知他的去向,直到几日前在医院里被王涛击毙。

他骨折入院的时间是三日前,也就是报纸登出卢麟森被袭击的第二天。

谁会雇佣这么一个没本事的家伙去杀卢麟森呢?常天掏出鼻烟壶,深吸了一口鼻烟,药味沿着鼻腔蹿到了额头。他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砸到地上。

“王八蛋!”

常天走进卢麟森的病房,已经是半夜一点,后者吃惊地看着叫醒他的人。

“长官,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有几句话,想跟你单独谈谈。”常天一面说一面把病房的门关上,反锁。卢麟森脸色微变,他在床上坐直了身体:“什么话?”

“新鞋子可还合脚吗?脚还难受吗?”常天问。

卢麟森颤抖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道:“我不懂长官的意思。”

“你已经懂了。”常天说道,“你是什么时候买的鞋,我竟然不知道。是在钟彩莲死后吧?哦,今天好像是她的四七吧?!你不给她烧点纸钱吗?哦,其实不必的,你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对她也算仁至义尽了。”

卢麟森抬起头来看着常天:“早听说您是个厉害人物,果然。”

“云天齐应该在十五年前就死了吧?”常天叹了口气,“云大奶奶真是个人物,一个死人硬是被她一张嘴给说活了,你是她找来的?还是主动找上她的?”

“是我找她的。”卢麟森说道,“她刚好也想找我这样一个人。”

“三年前你来上海,听说了云家的事,就起了心要冒充云天齐,这对你是一个机会,可以改变你的命运,你过够了看人脸色的日子。你知道云大奶奶一定会同意你的计划,她瞒天过海,假装她的儿子跟着钟彩莲私奔,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一个她儿子的替身,好东山再起。”常天说道,“为了让这出戏逼真,她绑架软禁了钟彩莲,整整十五年,所以这十五年来,没有人找得到她和云天齐,而她之所以留着钟彩莲,就是为了等找到替身,让他和钟彩莲一起出现,甚至安排两人结婚,再加上她自己的证词,所有人都不会怀疑替身的真假,钟彩莲也被迫同意,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自由。可没想到她的父亲竟然被人杀死了,所以钟彩莲对云大奶奶心生怨恨,云大奶奶怕她坏事,要杀她灭口,另做打算,而你,却把钟彩莲给救了出来。”

卢麟森仰起头,哽咽了一声:“云大奶奶也不是恶人,她是个可怜人,当年云天齐的死,不是那么简单的,她一直怀疑云家的人在云天齐的药里做了手脚,只是找不到证据。当年大夫说云天齐活不了的时候,她就开始做准备了。”

常天打了个寒战,他想象着那个可怕的夜晚,云大奶奶走进儿子的房间,她忍住巨大的悲痛,将云天齐的尸体塞到床下,然后拿出一封冒充云天齐笔迹的信,在仆人们面前扮演成一个悲痛愤怒的母亲,之后,又秘密掩埋了儿子的尸体。

“你喜欢钟彩莲,是不是?”常天问道。

“我不知道。”卢麟森说道,“我只是觉得,她是最无辜的一个。我不忍心看着她死。”

“杀死钟彩莲的那个人跑掉了,他看见了你的脸,所以他一见到报纸,就知道这件事里有蹊跷,他知道你根本不是钟彩莲死后才到上海来的,所以他混进医院来,但不是为了杀你,而是敲诈你,对不对?”

卢麟森点点头:“他该死。”

常天沉默了片刻:“你还不算个没良心的人,你明知道放走钟彩莲会破坏掉你设计了这么久的计划,但还是这么做了。死在这儿的那个家伙,我也不同情他,他确实该死。你转告云大奶奶,钟彩莲没死在她手里,那是她的福气,这一次我可以放过她,但绝没有下一次。”

尾声

夜色下的黄浦江水,比白日里又浑浊了许多,常天仰起脖子,喝完一整瓶酒,将酒瓶子砸进了江水里,看着它浮浮沉沉地飘走了。

王涛站在他的身后,沉默着,也喝下一整瓶酒。

“你收了云家多少钱?”常天转过身,眼睛因为充血而发红,他的口气十分平淡,但王涛却打了个寒战。

“老大?!”

“我低估了你,”常天说道,“想不到你竟然有这样的手段,不过你不该在病房里杀了陈四南,你从来没这么勤快过,一个人反常,必然有让他反常的原因,我教过你的。”

“我不管做什么你都看不上眼是不是?”王涛把酒瓶子砸了个粉碎,“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蠢货是不是?!”

“是什么时候的事?”常天打了一个酒嗝,“你去天津的时候?”

“我不是为了钱!”王涛颓然地坐到地上,“我也是跟着你出生入死的,我只是想证明,我也是可以做事的!要不是姓卢的蠢货画蛇添足,非要我解决陈四南,你还不是被我耍得团团转?!不是吗?!”

常天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把头埋进膝盖里,那是一种绝望的姿势。

“你走吧。”常天苦笑了一下,“我明天会申请一张调令。”

王涛震惊地抬起头:“你不抓我?”

“今天我放过的人不少,不多你一个。”常天拿起一块石头丢进黄浦江里,“其实也没什么放过不放过的,都是一条江里的石头,总有一天要沉下去的,谁比谁好得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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