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乔
不是很久以前,在中国的B省C市,有一个青年,他的名字叫乔乔。乔乔用他所有的钱在郊区买下一幢房子,房子共有两层,一楼是宽敞的厨房和客厅,客厅外还有一座小花园。二楼是卧室,卧室外是一个铺着松木地板的露台。乔乔站在二楼的露台上,看见花园里月桂树下的秋千被风吹的荡来荡去,觉得生活很完美。不,还差一点点才能达到完美,差一只猫,一条狗,一个女人,两个孩子。乔乔喜欢女孩儿,他连两个女儿的名字都想好了,一个叫雪梨,一个叫诗诗。他推着雪梨在月桂树下荡秋千,诗诗站在一旁等着。乔乔站在露台上假想这个情景,不禁微笑起来。
乔乔一等就是十年。转机出现在他生日这天,这天下着很大的雨,乔乔听见门外不断传来微弱的猫叫,把门开了一条缝。一只黄色的小猫从门缝里湿淋淋地冲进来,自来熟地跳上沙发盘踞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嘴里还在喵喵叫。乔乔给它擦干毛,喂它喝牛奶,它就再也不肯走了。乔乔只好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小虎。小虎来的第二天下午,门铃被按响了,乔乔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姑娘。
姑娘梳着黑亮的马尾辫,大大的眼睛也是漆黑闪亮,微翘的鼻头,粉红的嘴唇,雪白的肌肤,身材纤瘦却充满活力,真是个漂亮姑娘!乔乔看呆了,说不出话。姑娘的笑容甜美,声音温柔好听。
“我是一个房产经纪,刚开始工作,公司派我出来了解一下附近不动产的情况,请问您的房子有出售的打算吗?”
乔乔结结巴巴地说:“你……请进来看……看一看吧。”他看到她条纹衬衫上挂的胸牌,照片下面的名字是马小燕。
马小燕进了屋,东看西看,大惊小怪的赞叹。
“好漂亮的房子啊……”
“厨房真大……”
“地毯真美……”
小虎从角落跳了出来,竖起尾巴冲马小燕喵喵叫。“小虎走开。”乔乔挥手赶它。
“好可爱的猫咪。”她蹲下去抚摸小虎的头。
马小燕坐在后院的秋千上,抬起头问乔乔:“这么漂亮的房子,你的心理价位是多少呢?”
乔乔靠着树,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想卖,这房子……我留着结婚用的。”他又加了一句,“如果我能遇到结婚对象的话。”
她怔了一下,腼腆地笑了。
乔乔和小燕开始交往。别的恋人都喜欢出去玩,他们却喜欢呆在家里。外面是倾盆大雨,依偎在沙发上喝红酒,聊聊过往,是多么惬意。小燕靠着乔乔轻轻唱起一首歌谣:
金叶贴满了船头和船尾,
船身上写着上帝的教诲,
这是船头画幅里的情景:
王子在拥抱他的姑娘。
小燕出生在另一个省的一座小城A市,乔乔也在那里工作过,她比乔乔小八岁。
乔乔苦恼地说:“我们曾在一个城市呆过,我上班了你还在上学,也许我们在某条街道相遇过,我是大人你是小孩。而现在我和你交往,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怪叔叔。”
小虎盘在沙发另一端,埋头睡觉。小燕靠在他肩头,眼睛映出葡萄酒和月亮的颜色,脸颊浮起迷人的笑涡。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他唇上,轻声说:“住口,为什么你不能停止说话,好好爱我?”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们晚饭刚喝了洋葱汤,味道很冲,唇舌交融也没彼此恶心,乔乔想,这就是爱吧。
小燕这晚没走,以后的每晚都没走。他们结了婚,一年后小燕生下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按乔乔当初的设想,一个叫乔雪梨,一个叫乔诗诗。
雪梨和诗诗三岁那年,乔乔在后院挖了一个简易泳池,小燕和孩子都爱玩水,现在她不再扎高高的马尾,把长发放了下来,像河流蜿蜒。乔乔站在露台上看她们三个并排坐在池边,长腿和小短腿都泡在水里,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没由来的心慌。过分的幸福也会让人不安,好像风暴前夜。
这一天终于来了。下午,两个孩子在楼上睡午觉,乔乔在客厅里看球赛,小燕在厨房里煮菜。小燕说:“亲爱的!出去买包冰糖好吗?”球赛正到了精彩的时候,乔乔说:“不能用别的代替吗?”
“冰糖肘子怎么能没有冰糖?”
乔乔没话说了,这是他最爱吃的菜。他一边答应着,一边舍不得挪动脚步。过了几分钟小燕从厨房出来,看到乔乔还坐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解下围裙,自己出去买冰糖了。
她再也没有回来。
小燕
那瓶冰糖就搁在马路中央,买下它的女人却不见了。乔乔一千次地回想,假如那天电视台没有播球赛,他就会乖乖出去买糖,小燕就会在家炖肘子,带孩子,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那段时间警察在家里来来去去,问各种问题。
“你打她了吗?”
“没有……”雪梨和诗诗一齐大哭,乔乔左手抱一个,右手拍一个,冷汗都下来了。
“你们和谁结怨了吗?”
“没有,我们和邻居关系都很好。”
“她会不会是回娘家了?”
乔乔愣住了。他们的婚礼只有C市的一些朋友参加,他自己的父亲早逝,而据小燕说,她和家人的关系很淡,父亲的严厉叫她受不了,高中毕业就离开A市了。结婚后小燕从未回过家,即使雪梨和诗诗出生,也没见她家里人来探望过。
“我们查不到绑架的迹象,也许你哪里惹到她了自己还不知道,你应该去她娘家看看。”一个警察胸有成竹地说。
另一个警察对他的房子很感兴趣:“好大的房子啊。嚯!还有游泳池!这是豪宅呀。现在房价这么贵,你老婆不工作,你的收入怎么买得起的?”
这个警察又矮又胖,满脸横肉,目露凶光,乔乔有点怕他。
“警官,我们生活在B省C市这么一个超现实的地方,房价这么现实的问题,就不用讨论了吧。”
乔乔给出了这么一个超现实的理由,却被胖警察接受了。他临走说:“其实我也觉得地名正常一点好,不然像闹着玩。”
乔乔决定去A市一趟。他把两个女儿托付给邻居太太照顾,走之前抱着她们亲了又亲,他说:“我一定把你们的妈妈找回来。”
A市是一座江畔的小城,气候温暖潮湿,城里到处都是深灰色的老房子,家家都种着火红的石榴花。乔乔在小燕以前工作的公司查到了她的入职表,亲属栏她填了两栏,父亲马文才,房产经纪,母亲方秀英,家庭主妇。她没有填家庭住址,但乔乔很容易就打听到了。站在马家门外,乔乔倒吸了一口气。这是一幢气派的欧式建筑,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在这座深灰色的老城里算得上鹤立鸡群。他没想到小燕的家境这么好,可是当初她来到他的家,就像小虎一样再也不愿走。
他对应门的工人提起小燕,工人请示了一下,就把他引进二楼客厅,主人夫妇正在那里等他。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两人都是四十几岁的样子,男主人皮肤黝黑,四方脸,在家里也穿正装,面部线条和衣裳一样绷着。女主人白皙许多,眉眼细长,嘴角微勾,想勾出一个笑容,但她明显有些紧张。
最后还是马文才开口了:“你真有小燕的消息?你要是骗我,我是绝不会给钱的。”
乔乔连忙摇手:“不不!我不要钱。其实我是……”他鼓起勇气说,“我是小燕的丈夫。”
方秀英险些拿不住杯子,马文才也呆住了,瞪大了眼睛:“你、你再说一遍?”
“我没有骗你们,小燕确实是我妻子,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女儿。”
咣——杯子掉在了地上。
乔乔从头细述他和小燕的故事。四年前他们怎样相识,怎样走入婚姻,小燕如何贤惠持家,照料孩子,想念父母(这是他编的)。方秀英一边听一边抹眼泪:“哎呀,真难为了这孩子,难为了她呀。”
马文才还是板着脸,面部却已松弛好多:“这四年我们到处找她,原来她躲起来结婚去了。哼,瞧不上我做房产经纪,她自己不是也当上了经纪?”
等到乔乔把孩子们的照片取出来,他们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一迭声地说马上要去C市。方秀英问:“孩子们的眼睛好吗?”乔乔说当然是好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一个男孩从外面冲了进来,嚷道:“姐夫来了?是真的吗?”男孩十六七岁,穿着条纹T恤,也是四方脸,黑皮肤,臂膀粗壮,一双圆眼盯着乔乔。马文才介绍道:“这是小燕的弟弟小虎。”
“小虎?”
“怎么?”
“没什么,我的猫也叫小虎。”小燕从没说有个弟弟,小燕第一次见到猫咪小虎时,只是说好可爱的猫咪。
马文才很放松了,滔滔不绝:“我这个女儿,看似文静,其实有主意,她怪我严厉,我还不是想保护她,她太容易被坏人骗了。我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她,她偏要跑出去念什么盲校……”
乔乔打断道:“什么?盲校?她为什么要念盲校?”
马小虎说:“我姐是盲人,当然念盲校,你怎么好像不知道?”
乔乔的声音开始颤抖:“不,小燕不是盲人,她的眼睛是好的。”那些夜晚小燕依偎着他,温柔的眼眸里闪着不灭的光。
马小虎飞奔上楼,拿了一本相册下来,打开放在乔乔面前:“你看看,有没有弄错?”
照片上马文才夫妇端坐,比现在更小的马小虎和一个陌生的少女站在后面,典型的全家福。
“她是小燕?”
三个人异口同声:“当然!”乔乔取出手机,翻出小燕的照片,放在相册旁。相册里的少女面容清丽,眉目细长,神情恬淡,眼光对不上镜头。照片上的小燕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笑起来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模样俏皮。两个女子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她们是两个人。“这才是小燕。”乔乔抬起头来,对上那三个人的眼光,不由打了个寒战,“对不起,我想我弄错人了。”
马文才没有反应过来,还在问:“你说什么?”
方秀英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干涸:“这四年我天天祈祷小燕还活着,你先是告诉我小燕平安无事,嫁了人,生了女儿,然后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
乔乔再也无法在这个家里多呆一分钟,他拿起手机,落荒而逃。
文艺少女
我的妻子叫马小燕。但马小燕不是我妻子。如果说同名同姓,A市马文才和方秀英的女儿马小燕还有第二个吗?如果是冒名顶替,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乔乔在细雨中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头绪。他已经走到了火车站,又走了出来,转头走进了火车站旁边的一幢四层楼房,楼顶亮着广告灯牌:A报社。
“太不可思议了!”办公桌后的年轻人大声说。他穿着闪眼的花衬衫,用手帕扎住刘海,露出光光的额头。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骆彦修,在A报社,他既是社长,又是编辑,既是策划,又是财务,既是销售,又是发行。
“反正我们只是地方小报。话说回来,你真要在这儿登寻人广告?”
“是的,我想,她既然使用了马小燕的身份,一定是认识马小燕的人,说不定是她的同学或者朋友。”
骆彦修端详着小燕的照片,说:“我同意你的话,你太太一定认识马小燕,不过,她一定不是我们的同学。”
“你们?”乔乔看着他年轻的脸,不由有些感伤。
“我在这里长大,马小燕是我的中学同学。像你太太这么漂亮的女生要是念我们学校,我一定会记得。”
“马小燕不是盲人吗?怎么会和你同校?”
“她上学时还是有一点微弱视力的。她用放大镜看书,看过的书摞起来比我还高,什么莎士比亚、王尔德、福克纳、伍尔夫……还有好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作家。她就是太孤僻了,不爱交流。我一直记得,那时她梳着两条麻花辫儿,穿着纯白的棉裙坐在窗户旁闭着眼晒太阳,像幅画儿,真是好看。我们几个男生就在一边呆呆地看,结果她头也没回,忽然开口说话:‘骆彦修,张小军,邓桂根,朱平,你们几个在干吗?’”
“她怎么知道是你们?”
“我也吓了一跳,知道她耳朵好,可是我们当时也没出声呀。后来小燕说,她鼻子特别灵,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别人都闻不到,她能闻出来,张小军有股铜绿的锈味,邓桂根是中药里川乌和牵牛的味道,朱平是咸咸的江蛤壳味,我是水泡过木头馊馊的味道。”
乔乔悄悄闻了闻自己的衬衫,只有汗味。骆彦修继续说:“那是十年前吧,那年夏天我们这儿下了好多天暴雨,还引发了特大江洪,上新闻了,你知道吗?”
乔乔说:“我知道,十年前我在这里呆过。”他记得那一年的雨,光脚趟过齐腰深的水,水底的石子把脚掌硌得生疼。
“那年马小燕出事了,就是暴风雨最大那一夜,她在家里失踪了。她爸报了警,她弟那会儿还小,哭闹说他姐被海盗抓走了。后来有人说在码头看到一个女孩背影很像她,大家就赶过去,可是没找到。整整一个月,杳无音信,她家里以为人肯定没了,谁知道,一个月后马小燕被送回来了。原来她被浪卷进江里,冲到下游去了,还好大难不死,被好心人救了,在医院昏迷了很长时间,醒来还记事,人家就把她送回来了。可是问她为什么要在暴雨夜跑去江边,她一个字也不说。那件事后,马小燕就彻底失明了,退学进了盲校,学推拿。毕业后给分到外市一个盲人推拿中心,她爸妈不想让她去,老实人犟起来谁也拦不住,她还是走了,这一走就真的没消息了,这几年她家里一直在登寻人启事。对了,你也是来登寻人启事的。太太的姓名我写什么?”
乔乔犹豫了一会说:“就写小燕吧。”
广告登了三天,没有回应。这期间乔乔拿着小燕的照片走访了不少人,甚至去了盲校,大家都表示没见过这个女人。无奈之下,他只好来找马小虎。
学校五点放学,乔乔等了两个小时,一辆警车从他旁边驶进了校门。七点钟,马小虎和两个同学走出来,三个人一脸兴奋地谈论着什么。他看到乔乔,脸就沉下来了:“喂,你来干什么?上次你去过我家,我妈给气病了,我爸气得把瓷器都给砸了。”
“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爸爸妈妈,所以才来找你,能不能耽搁你一会儿?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们。”
马小虎想了一下,回头对他的朋友说:“你们先回去。”
他们坐在一家快餐店里。马小虎皱眉看着小燕的照片,摇头说:“不认识,不是我家亲戚。你还是去问别人吧。”
乔乔失望地垂下头:“我已经问了所有人,没有人认识她。难道她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马小虎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说:“我觉得她也不会是我姐的朋友,我姐没什么朋友的。”
“为什么?”
马小虎搔搔头说:“怎么说的?我姐这个人很怪的,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一开口只会谈诗,什么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什么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没有人愿意跟她玩。而且,她太喜欢编故事了。”
“编故事?”
“比如,人家问她小时候的事,她说自己童年在草原上度过,和一匹野马交上了朋友,那匹马带她去过秦始皇的秘密陵墓,或者被外星人抓走,去了一个全是鲸鱼的星球。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她跟人家说她曾经从太平洋的海轮上掉进水里,见到了小美人鱼,向美人鱼要鱼尾巴。其实她连城都没出过,最后当然没人愿意跟她说话了。”
“女孩子有很多幻想并不奇怪啊,你不是也说过你姐姐曾经被海盗抓走。”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马小虎斜了他一眼,有些落寞地说,“我记得那年的暑假特别长,暴雨淹水,刚开学就停课,我当然开心,奇怪的是我姐也特别开心。那半个月每天都下雨,她却每天往外跑,她跟我说,有艘海盗船停在码头,船上的海盗进了城,每天带着她玩,吃羊肉串,爬树,坐小船,抓青蛙,教她跳舞,带她骑车兜风……你听说海盗没事骑辆自行车瞎转的吗?”
“那她到底是和谁一起玩?”
“不知道啊,我爸上班,我妈做饭,我……有一次无聊,还偷偷跟踪过她,看着她拿着拐杖在前面慢慢走,转过一个拐角人就不见了,真是怪。那段时间我姐真是开心啊,在家里居然走着走着就跳起舞来,一会儿撞门,一会儿撞柱子,撞到了还笑。我爸妈都觉得不对劲,虽然她眼睛不方便,家里什么东西放哪儿她都清清楚楚,从来不会碰着。”
“后来呢?”明明这个马小燕不是他的小燕,他却听得入了神。
马小虎叹了一口气:“她这样子有半个月,然后……然后就到了雨最大的那天晚上,我听见我姐房里有响动,也没在意,继续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妈发现她不在房里,哪里都找不到,我爸按住我问怎么回事,因为我俩房间门对门嘛,我一急就哭着说姐姐被海盗抓走了。那一个月,家里真像是疯人院,我爸天天去警局等,我妈天天去码头等,后来她总算回来了,可是就好像变了一个人,经常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我妈说姐看不见了,让我给她念书解闷,我就给她读她床头那些最喜欢的诗集,可是才念两句,她就叫我不要再念,说她以后不想再读书了。我就逗她,问,姐,你的海盗怎么不来陪你呢?我姐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然后说她的海盗已经死了。”
乔乔忍不住问:“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说谁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她念过一句诗,说过一句奇怪的话。盲校毕业后我爸让她就呆在家里,将来找个老实人入赘,可是她非要去外地的推拿院上班,我爸不答应,她就不吃饭,我妈说让她吃几天苦她就明白了。我姐刚去的时候每星期都打电话回家,后来一连两个月一个电话都没有,我们开车去推拿院找她,结果人家说她两个月前就辞职了。她就这样又玩了一次失踪,到现在四年了,我妈一提起我姐就哭。”
乔乔抱着肩,若有所思。马小虎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喂?妈……”他看了眼乔乔,说,“我还在学校呢,今天我们学校体育馆挖出一具死人骨头哎,我们去看热闹,警察都来了,还找我们问话呢。嗯……没事了,我马上回家。”
乔乔笑了:“这你也编得出来。”
马小虎睁大了眼,说:“谁说我编的?我们几个同学都亲眼看见施工的人挖出来的,把施工队都吓了一跳。是我报的警,警察刚还在问我们几个目击者情况。”他站起来将书包背在右肩,“我走了,你说话算数,以后别来找我家人了。”
海盗之谜
乔乔快步跑回A报社,报社里没有人,他就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儿。过了半个多钟头,骆彦修背着相机回来了。他看见乔乔,说:“乔先生,还没有人跟我联系你太太的事。”
乔乔这些天已经不能更失望了。他看到骆彦修满头大汗,脸色却异常兴奋,忍不住问:“你干什么去了?”
骆彦修高兴地说:“黄风岭下挖到一具白骨!警察法医都去了!好久没有像样的新闻了,这下可有的忙了。”
乔乔怔了怔,说:“我刚才看见马小虎,他说他们学校也挖出了一具白骨。”
“就是同一具啦。他们学校体育馆要扩建,一直扩到黄风岭,今天施工队来挖地基,结果挖出一个坑来,里面是一副完整的人骨。”
“也许就是一个荒掉的坟地,你们小题大做了。”
“搞新闻不就是要小题大做?”骆彦修将相机连上电脑,将照片一张张导过去。乔乔走到他身后,看到满屏角度各异的骷髅照。背景是黄泥坑,那具骸骨的头骨在土里埋了一半,胸骨支离破碎,脚骨也是断裂的。骆彦修点击放大了其中一张,指给他看:“你瞧,头骨是朝下的,这个人的姿势是趴着的。这就是疑点嘛,要是正常埋葬,就算不给竖个碑,至少得让人躺下吧。我跟法医套了套话,他说这具尸骨的颅骨和颈骨有骨折现象,死因待定,至少埋了十年以上,现在正在排查死者身份。”
乔乔忽然有点想吐。骆彦修回头看看他,关掉了照片,说:“好了,不恶心你了。乔先生,你今天来还有什么事吗?”
乔乔定了定神,说:“你们这儿有没有档案室,可以查阅过去的新闻?”
“……有倒是有,你要查什么呀?”
乔乔说了今天和马小虎的谈话。
“他说到海盗船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十年前,就在他姐姐掉进江里的那个暴雨夜,江上好像沉了一条船。”
“沉船?我怎么不记得。”
“那时你还小吧。”乔乔终于有了一件可以摆谱的事,挺起了胸。
“我倒是可以查查看。”骆彦修说。A报社没有档案室,所有档案都已录入电脑,他按照索引,还真找到了十年前那则新闻。
“你记性不错,我找到沉船了。不过不是海盗船,而是……”
十年前那个暴雨季,码头上滞留了许多船。其中有一艘满载了鲍鱼、鳝胶、瑶柱、干贝的中型货轮停留时间最久,足足在A市呆了半个月。离交货时间越来越近,再不走非逾期不可,所以船主选择冒险出航,很倒霉地赶上了那个暴雨夜。船开到江面没多久,汽轮机就开始进水导致沉没,幸好船主及时乘救生艇逃上岸,没造成伤亡事故。当年这则新闻占了报纸的半个版,还配了一张照片,身穿桔色救生衣的船主一脸欲哭无泪,他损失了一船干货。
“不是海盗船,而是海货船,不是海盗,就是个海货批发商。”骆彦修说,照片上的年轻船主浓眉大眼,蛊惑无知少女也够了。他又注意到船主的名字,江水柱。“好土的名字,说出来也不像海盗啊。”
“他可以告诉马小燕他叫强尼德普。”
“也对,反正马小燕看不见。”骆彦修忽然回过神来,扭头说,“不对,我怎么跟着你的思路走了,你怎么就认定这个江水柱就是马小燕幻想出的海盗?太牵强了吧。”
“江水柱的船在码头停了半个月,正好这段时间马小燕天天呆在外面。他的船出航那晚,马小燕从家里跑了出去,还不可思议地掉进了江里,你不觉得太巧了吗?”乔乔说。
骆彦修拂着下巴,摇摇头:“还是不对,马小燕不是说她的海盗已经死了?这人又没死。”
乔乔来回走了一圈,说道:“这个江水柱不知道现在在干吗?”
骆彦修继续磨下巴,皱着眉头盯着照片上江水柱的脸,说:“这个人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眼熟呢?我来查一查吧。”
虽然A报社只是一个地方小报,毕竟也有它的圈子。骆彦修打电话的时候乔乔坐在沙发上等候,没几分钟,骆彦修就向他招手。
“这家伙现在很红啊,你来看看。”
“是吗?”乔乔走过去,骆彦修打开的是一个财富杂志某期的专访页面。首页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半身照,男子穿黑色正装,梳大背头,戴无框眼镜,目光平静,抱着肩膀,这是成功人士最喜欢的入镜姿势。对比十年前新闻上穿救生衣哭泣的男子,确实天壤之别,但还是能辨认出是同一张脸孔。
“他现在改名了,叫江戴维,是一个成功的食品批发商,在他们业内可以排进前十。大家都说他是批发商中的文艺批发商。”
“什么叫文艺批发商?”
“他出过一本书,叫《美国农场里的中国男人》,说的是他前些年在美国放羊养猪,领悟到了万物有灵且美的道理,决定回国做一名良心批发商,只供应绿色生态肉。他供应的食品都有一个追踪贴标,你用贴标可以追踪到全部生产过程,甚至可以追踪到那只猪在草原上的散养时光,证明绝对不是吃垃圾长大的,农场还给它们听听音乐,保持好心情,吃起来更有营养。”
“意思是让我看到一只小猪出生,看它怎么找东西吃,怎么玩耍,跟朋友开心打闹,孤单时听听音乐,最后告诉我盘子里这块煎排骨就是它?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很变态吗?”
“所以他做肉类批发一直半红不火,他真正发迹是从转型做菌菇批发开始的。他的货源,松茸也好,猴头菇也好,茶树菇也好,还是普通蘑菇,永远是卖的最好的。他接受采访也说,他对菌菇好像有天生的嗅觉,现在他的工作就是在全世界各地寻找蘑菇,然后卖给餐馆。”
“这工作真不错。他是什么时候出国的?”
“他在访问里说的时间是十年前,算起来就是那次船难以后。我刚问了同行,原来当年他翻掉的那船海货是投了保的,估计他拿了赔偿金就走了。倒霉的是那家保险公司,是家民营公司,从来没赔过那么大数额,赔完就宣布破产了。”
乔乔低头想了一会,问道:“你可以帮我查到江水柱现在的住址吗?”
骆彦修瞪眼说:“你找他干什么?跟你老婆有关系吗?”他感觉和乔乔熟了,就把太太换成了老婆。
乔乔也不知道这中间有什么关系,小燕和马小燕有什么关系,马小燕和江水柱有什么关系,蘑菇和鲍鱼干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这些天他浸在一片黑暗中,快要憋死了,前面只要有路,他就去走,不管会遇到什么。
煮蘑菇的小姑娘
乔乔让骆彦修继续在报上登寻人启事,自己踏上了前往D市的火车。D市是省会城市,人烟稠密,比A市和C市发达得多。江水柱,现在的江戴维,住在郊外。现在的郊区一点不荒凉,有公园,有街道,有红顶白墙的别墅群,还会堵车。
“要不您在这儿下吧,您要去的地方穿过菜场就到了。今天是集市开放日,大家都来买菜,怕要等半天呢。”出租车司机说。
乔乔看到集市旁排队的汽车长龙,知道司机没说谎,付了钱就下车了。他把手插进裤兜里,沿着市集漫步。这里真是热闹,卖什么的都有,水果,新鲜蔬菜,烤肉,卖冰淇淋的敲着铃铛,卖辣椒的把他的灯笼椒、彩椒都穿在绳子上,五彩缤纷的真好看。小燕也很爱逛集市,看到什么都想买,诗诗爱吃棉花糖,雪梨爱吃冰淇淋,两个人一出门就要争谁骑爸爸脖子。乔乔低下头,黯然神伤。这时,在黄椒和红椒中间,在烤串和草莓一侧,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清秀的瓜子脸,弯弯的眉毛,细长的眸子,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两条麻花辫垂在白色的裙子上。乔乔看过她的照片,岁月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一点痕迹。
“我们再买些绿叶菜就可以回去了。”她的声音清柔软糯,南方口音。
“好的,你想买什么?”她身旁是一个中年女人,戴眼镜,说话脆生生的,没有表情。
“小青菜吧。”
她们买完菜,转向另一个方向,中年女人一手拎着菜,一手扶着她手臂,两个人慢慢地走。乔乔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们,一直走出了市集,走上了一条幽静的小路。两个女人忽然停了下来,中年女人转过身,严厉地望着他:“这位先生,你一路跟着我们想干什么?”她指着前方,大声说,“告诉你,前面就是我们家,我一喊就有人出来了,你不害怕就接着跟。”
乔乔望着前方绿叶掩映下的那座宏伟的宅邸,问道:“请问,前面是江戴维先生府上吗?我正想去拜访他。”
女人的神色变的迟疑,说道:“你……是哪位?我们先生现在不在家,你最好去公司等候约见。”
乔乔看着她身旁的姑娘,说:“不用,我找这位马小燕小姐也是一样。”
“啊。”她轻呼一声,转过身来。
江戴维的住所是一座古堡,相传是一百多年一位有钱的西方传教士所建,地处偏僻,幸免于破坏,却免不了破败。江戴维买下这座宅子,又花了几倍的钱整修,中西合璧的风格照还还上了杂志。可是当乔乔走进大门,却迟疑着停下了脚步。眼前的景象和杂志上可不一样,前厅大得只能用空旷来形容,连呼吸都有回音。光线昏暗,方砖地,绘了繁复图画的青砖墙,若有若无的檀香味缭绕鼻端。乔乔仔细观察四周,吓了一跳,石墙上并不是画,而是一个个神龛,从菩萨到基督,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神。我这是到庙里来了吗?他困惑地想。
“请坐。我这就去泡茶。”中年女人说。
乔乔实在不愿意呆在这个地方。
“不。”开口的是她,“这位……乔先生,去我房里谈吧。我不高兴呆在这里。”
“可是……”中年女人面色不豫。
“美香姐,你去忙你的吧。乔先生,请跟我来。”她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她已经走上了楼梯,乔乔赶紧跟了过去,回头看了叫美香的女人一眼,正迎上她冰冷的目光,看到乔乔看她,又转过了头。
上了楼,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阳光终于透了进来,花砖地阴湿,细细的青藤从两边垂下来。这条路她走的很熟,完全不需要扶助。她的房间就在走廊尽头,这是一个套间,除了卧室,还有一个小客厅,一个小厨房,一个小阳台。
“如果不是他们总逼我出去散心,我可以一直呆在这里不出去。乔先生,请坐。”
她走进厨房,乔乔在阳台站了一会,草坪另一端的树林里矗立着一座黑色塔楼,正对着阳台,虽然不至于挡光线,戳在那儿却很突兀。他寻思着那座塔的用途,回身看见她从里面端了一个茶盘出来,赶紧接住,她摸到椅子的扶手,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其实我挺愿意有人来陪我说说话的,这里太安静了。”
这个开场白是他没有想到的。她接着说:“好长一段时间,这里只有风的声音,虽然墙很结实,我还是感觉风从每个角落钻进来,像在唱歌,我就坐在这儿,听它唱。”
乔乔静静地看她,从这个角度,她的脸以鼻子为界,一半很亮,一半很暗。阳光里的那一半有着细细的,金色的茸毛。眼睛能泄露年纪,她的瞳仁很黑,但是没有焦点,时间在她脸上是闭合的。
“你在看我?”她问,不动声色。
“你怎么知道?”乔乔一惊。
“虽然看不到,但是感觉得到。”她停顿了一会,目光向上抬,移到他的胸口,“是我爸妈叫你来找我的?”
乔乔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叹息。非要到了此刻,非要面对面听她说了一会话,才能真正承认,世界上确实有一个小燕,但不是他的小燕。
马小燕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遍。他才恍恍然开口:“其实……不是的。”
红茶冷掉,马小燕听完他的故事,神情没有多少变化。乔乔拿出小燕的照片想要递给她,却僵在半空。马小燕好像能看见他的动作似的,微笑了起来,说:“你给我讲讲她。”
乔乔说:“她很漂亮,眼睛很大,笑起来很俏皮。”说到一半住了口。
马小燕又笑了:“没关系,讲讲别的。”
于是乔乔继续说:“她很喜欢逗我。以前约会的时候她会让我在一个地方等很久,躲在一旁看我着急的样子。后来她对我说,因为我总是耐心地等着,所以她决定嫁给我。她也喜欢逗孩子,有时候跟她们说,今天买菜钱不够了,妈妈只好把你们卖掉咯。孩子急哭了,她就抱着她们亲,说妈妈骗宝贝的,妈妈最爱你们。每天她都做好吃的给我们,我生病的时候,她总是守在我身边,她……是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妈妈。”
马小燕轻声说:“希望她快点回到你身边。可是,我恐怕帮不上忙,我对你的妻子没有印象。我在家没有什么朋友,来到这里以后也不怎么出门。想不出她是怎么知道我的。”
乔乔沉默不语。门被敲响了,是叫美香的女人的声音:“小姐,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马小燕说。
美香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提着篮子穿白衣服的年轻男子。她将篮盖揭开,取出一个个雪白的盘子轻轻放在桌上,很快就放满了。每个盘子里都有一段黑糊糊的东西,乔乔闻到泥土的味道,他想应该是菌类,可是叫不出名字。
美香双手拿起盘子放在马小燕手里,轻声说:“云南松露。”马小燕低下头,闭上眼,闻了几秒钟,点点头。美香就把盘子放回提篮里,又拿起一个盘子,说:“广西荔枝菌。”
乔乔注意到,美香把马小燕点头首肯的盘子放在右边的格子里,摇头的都放在左边。这个行为重复了十几次,桌上的盘子空了。美香让男子离开,对马小燕说:“小姐,晚上想吃什么?”
“就下午买的那小青菜,下碗面就行了。”
“好的。”
“刚才那荔枝菌给我留下。”
“好的。”美香郑重点头,转头看乔乔。乔乔说:“我一会儿就走了。”美香就退出去,把门关上。
马小燕解释道:“江先生每次进货都会先拿给我瞧一瞧,他相信我的嗅觉。”
乔乔环视这个简单的小套间,不太像主人房,他瞧不准他们的关系。“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该叫你马小姐还是江太太?”
马小燕直接回应了这个试探:“我和江先生没有结婚,我是他的私人助理。”
“私人助理?”
“从前我在推拿中心做事的时候,江先生是那儿的常客。他觉得我的手艺好,就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私人推拿师,薪水比推拿中心高出好多,我就答应了。他本来不是做菌菇生意的,因为我很爱吃蘑菇,他也会从供货商那儿拿一些回家来,有些品种我很喜欢,他就试着进一些货。后来他很高兴地跟我说,我觉得好闻的蘑菇推向市场总是大受欢迎,以后我不用做推拿了,就专心给他挑蘑菇好了。我就问,那薪水还和以前一样吗?他哈哈大笑说,薪水加倍。”
乔乔很惊异,原来,江戴维庞大的生意竟是依赖眼前这个盲女的嗅觉?
“这么说,你是江先生的事业合作伙伴?”
她的眉毛挑了起来:“我一闻蘑菇的,不算事业伙伴吧,顶多是……”她一时想不出什么词合适,又微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个孩子。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父母你在这里呢,这几年他们很担心你。”
马小燕眼神依然没有变化,只是咬了咬下唇。她说道:“当初他们想让我在家里结婚,我就跑出来工作,已经让他们不高兴了。我现在这个状况,他们也未必满意。我想再等一等,等有个说法,我一定会回去。”
乔乔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什么,名分?他问道:“这么说,你和江先生是在推拿院认识的?”
“是啊,怎么了?”
“不是在A市就认识了吗?”
“不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乔乔有些丧气,把之前关于海盗船的猜测说了一遍。马小燕听了,咯咯笑了,笑得停不下来。
“乔先生,你太会联想了。没想到除了我的傻弟弟,还有人会相信海盗这种事啊。”
乔乔无言以对。
乔乔离开马小燕的房间,美香在外面等他,像是有话要说。乔乔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她开口说:“乔先生,刚才没有自我介绍,我姓廖,是这里的管家。”
“廖管家你好。”
“乔先生,你也看到了,马小姐在我们这里得到了悉心的照顾,我希望你能尊重她的意愿,让她安心在这儿住下去。”
“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告诉别人她在这里?”乔乔嘲讽道,“你的主人利用马小燕日进斗金,怎么想不到她父母见不到她,会多么难过。”
“马小姐自己不在意,别人再怎么在意也是多事。”廖美香说完,转身走在前面,乔乔跟在她身后下楼,又来到这个布满神龛的灰暗前厅。
“江先生信神?”
“先生这几年工作压力很大……”廖美香说了一半就不说了,抬手为他打开大门。乔乔看见车道上停着一辆汽车,旁边站着一个穿黑西服的男子,背对着他。
“江先生?”乔乔走上几步。男子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引擎呼呼发动。“江先生!”乔乔追了上去,汽车拐了个弯,绝尘而去,他依稀看到后座男子的侧脸。回头看廖美香,她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情。
乔乔没有离开D市,他进城找了家旅馆住,安顿好已经很晚了,他打电话给骆彦修。骆彦修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不好意思,还没有你老婆的消息,别心急,我这边帮你盯着。”
乔乔抱歉地说:“是我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你下班了吧。”
“没有啊!还在忙!”那头哀号。
“忙什么?一个地方小报。”乔乔调侃道。
“不就是上次那个白骨案?现在成热门话题了,我一直跟进的。”
“是吗?有进展没?”
“死者的身份确定了,是十年前报过失踪的一个人,这要是他杀,追诉期还没过,警察这下有的忙了。”
“怎么就知道是他杀呢?”
“这个人生前名声不好,骗了不少人,他杀的可能性很大。”
“是本地人?”
“算是吧,一直在外头混的。我看看,他名字叫何璧,你听过吗?”
“何璧。”乔乔重复了一遍,“没听过。”
“你那边呢,有进展了吗?找到江戴维了吗?”
“还没有。”乔乔很想说他见到马小燕了,她给江水柱像公主一样养了起来每天闻蘑菇。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出口。
乔乔又给邻居太太拨了一个电话,想听听雪梨和诗诗的声音,邻居太太说太晚了她们已经睡着了,又说两个孩子要爸爸妈妈,哭着不肯吃饭。乔乔心疼不已,他出门已经一周了,明天见江水柱一面,一定得回家了。
第二天,他到了江家,远远看到好几个人站在草地上,正在打洞扎帐篷,长条桌和椅子堆得高高的。一个年轻的男佣工给他应门,乔乔看到客厅里搭起了脚手架,有两个人正往神龛墙上盖布幔。
“这是在忙什么呢?”
“为明天的餐会做准备。先生,您也是我们先生的客人?他一早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先找马小姐吧。”今天的江家大宅一片嘈杂,乔乔得以长驱直入,来到了马小燕的套房门口。他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以前先生不管多忙,也会来陪我吃饭,为什么这几天不见人了?”
“小姐,这些天先生的工作压力非常大,忙过这段,他一定会再来见你的。”
“压力?什么压力?”
“我说了,是工作压力。”
静了几秒钟,声音又响起:“可是我听小宋说,不是工作的事,最近有人在勒索先生,才让他这么生气,是不是?”
“这个小宋胡说八道,看来一定要开除他了。”
“不!是我逼他说的。你要是开除小宋,以后就不要把那些蘑菇往我这里送了。”
又静了片刻,才有人开口说话,明显忍着气:“先生闯荡到今天这个局面,自然得罪了不少人。有些事他不让你知道,是不想让你跟着烦恼。你既然知道先生压力大,就不要再给他压力了。”
门开了,廖美香板着脸走出来,看到乔乔愣了一下,没打招呼,只是点了点头,从他身旁走过去了。乔乔走进去,看到马小燕站在窗前,背对着他,白裙单薄,纤瘦得随时能被风卷走。
“乔先生,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听得出你的脚步。你听见我们说话了?”她转过身来,脸色发白。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江先生……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不知道,他们什么也不对我说。”马小燕的声音有点负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其实,刚开始,他挺好的。只是这几年变得很奇怪,到处烧香拜佛,还把家里搞成这样。我在这里,听见他们在每面墙上凿洞,整个房子都在摇,我睡在床上,给那些声音震得随时都能跳起来。”
“就是那些神龛?”
“是啊。他在家里烧香。”
乔乔问道:“你刚才说,江先生被人勒索?”
“我不是有意打听这些事。可是这几天他脾气太大了,司机小宋晚过来一分钟,他就破口大骂,美香姐劝了一句何必呢,他居然拿着拐杖追着她打。所以我才去问小宋,小宋说,上个星期三江先生去C市烧香回来就不太对,好像有人送了什么东西去公司,他大发脾气,把桌子都砸烂了。”
“去C市烧香?星期三?”
“他说那里的观音庙很灵。”
上个星期三是他妻子失踪的日子。乔乔心里突然紧绷,好像有道视线正在窥探他们,他走到阳台上,一个人都没看见。
“你知道江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吗?”他转头问。
“不知道。不过明天家里有个餐会,美香姐说许多国外的大厂商都会出席,是江先生一个很重要的发展机会,所以我想明天他一定会回家吧。”
乔乔点头,想起马小燕看不见,又嗯了一声。他决定再等一天。
“今天是我生日。”马小燕忽然说。
乔乔下意识地说了句生日快乐。
“你能陪我吃晚饭吗?”她微微抬头,语气里有期盼。
晚饭内容是烤蘑菇。他们两人在小厨房里忙活,乔乔淘米洗菜,马小燕给烤盘刷橄榄油,她将蘑菇一个个倒扣着放进盘子里,拈一点盐撒上去。她一双小手像是长了眼睛,盐粒分布得极为均匀。乔乔将烤盘放进烤箱,隔着烤箱玻璃,看着一个个蘑菇像小伞一样慢慢张开,金黄的蘑菇汁盈满伞心,香气溢出,刹那充满了屋子,像松脂油,又像雨后的树林。马小燕闭着眼深深嗅着,开心地笑了。乔乔吃了一口,蘑菇汁从嘴角流了下来,她问好吃吗?他说不出话来。他有一种荒唐的感觉,他离家是为了寻找小燕,结果就找到了小燕,还一起做饭,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马小燕说:“其实我特别想吃蘑菇火锅,可是不敢动火。”
乔乔卷起袖子:“我来弄。”
他在厨房找到一个小小的电火锅,洗了洗,倒水进去煮。马小燕将她的所有存货都拿出来,鸡枞菌,牛肝菌,熊掌菌,白头菇……全都丢进了锅里。她认为蘑菇就该白水煮,任何调料都会影响它的味道。那晚乔乔一直吃,越吃越恍惚,房子里的一切都在变形,桌子,椅子,沙发都飘上了半空,马小燕也飘了起来。
他开始胡言乱语:“你为什么跟美人鱼要鱼尾巴?”
马小燕答:“因为我想看见呀。”她转着圈跳起舞来,轻轻念着,“每当我看见鸽子在巷口的天空飞翔,我都觉得,是它们牵引世界不至于沉没,而你的琴声,是绳索。”她一直跳着,身体里流动着活力,她的眼睛也很亮,她的眼里也有不灭的光,只是她看不见,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乔乔站起来,觉得自己变得很轻,一下就弹跳到了屋顶,他就顺着墙壁开始飞行,飞到了一楼,一楼也很热闹,大大小小的的神漂浮在空中,他们都从布幔后的神龛里跑了出来。月亮又大又圆,一座黑塔从月亮中间长出来,他的妻子站在黑塔顶端,穿着一袭红色风衣,黑发在月亮下飞舞。“小燕……”他向她伸出手去,黑塔投下浓黑的阴影,幻化成巨大的骷髅,乔乔大叫一声,睁开眼睛。
餐会
阳光耀眼,身下软软的,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这是在马小燕的房间里,他坐了起来,确认这是在马小燕的床上。他努力回忆,想起昨天晚上在这里和马小燕一起吃蘑菇,还出现了幻觉。马小燕呢?他站起来,感觉脑袋很重,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自己眼里布满红丝,显得十分疲惫。
门开了,一个小伙子走了进来,正是来时给自己开门的那一位。
“乔先生,你醒了?”
“醒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下午五点。”
下午五点?我居然睡了十几个小时?不就是吃了蘑菇吗?乔乔问:“马小姐呢?”
“昨天你睡这儿,小姐就去睡客房了。她一早就出门了,吩咐我照应您。”
“她出门了?有什么事吗?”
“小姐没说。”
乔乔揉了揉太阳穴,说道:“辛苦你了,你去忙吧,我一会儿就走了。”
小伙子点头,正待退出,转头又说:“对了乔先生,餐会就要开始了,您参加吗?”
“餐会?”乔乔清醒了一点,“江先生回来了吗?”
“应该回来了吧,我看见小宋的车了。”
乔乔略微梳了下头,就下楼去了。花园布置得相当有气氛,白色的帐篷已经搭好,雪白的桌布已经铺好,餐台上摆放着鲜花和蜡烛,扬声器飘出的是苏格兰短笛乐。男人都穿正装,女人都穿礼服,三三两两聊着天。乔乔走过去,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立刻就有侍者过来,给他端上了餐盘。乔乔还真有点饿了,吃了一块黑椒猪手,寡淡无味。经过了昨晚的盛宴,他的味蕾将鲜美自动重新定义了。
晚宴进行了半个小时,江戴维还没露面,乔乔看到廖美香站在廊灯下左顾右盼,样子焦急。他走了过去,问道:“廖管家,江先生还没回来吗?”
廖美香说:“车子早就回来了,人不知到哪儿去了,真是的,他明知道今天的餐会很重要啊。”
一个年轻女侍应跑了过来,说道:“廖管家,先生往黑塔那儿去了!”
“黑塔?他去那儿干什么?”
“先生说心烦,去上面呆一会,要我们不要打扰他。还要我告诉你,餐会这边你先顶一下,他很快就过来。”
“唉呀。真是不分时候。”廖美香一脸无奈。她别在衣服上的对讲器响起:“廖管家,厨房这边有点状况,你过来看一下。”
“好了,我就来了。”廖美香快步过去了。乔乔问那个女侍应:“你说的黑塔是在树林那儿吗?”
“嗯,就是那儿。”
“那塔是做什么用的?”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和这个古堡一道建的,先生买下来也没修缮过。”
乔乔想了一下方位,朝树林走去。树林在古堡的背面,他转到另一边,苏格兰短笛的乐声消失了。他穿过草地,走到树林边缘,灯光也完全消失了。树林像一个黑暗的沼泽,将声音和光亮都吞没了。乔乔打开手电光,默想着方位,穿过野草、灌木和低低的树枝,那座黑塔出现在他面前。
塔是圆形的,墙壁残破斑驳,他绕着塔走了一圈,找到了入口,是一个窄窄的石门洞,没有装门。乔乔走了进去,手电光照到地砖缝隙长出来的枯草,右侧贴着墙壁有道螺旋石梯,一圈圈地绕上去。
“江先生,你在吗?”
没有回答。
他走上楼梯,手电光只能照出眼前的几级台阶,大概走了八九圈,终于到头了。楼梯尽头有扇小铁门,月光从那头照进来,在地上打出几道影子。
“江先生?”乔乔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犹豫了一下,他推开了门,发出嘎吱的声音,外面是露天走廊,明亮了许多,乔乔手搭在栏杆上,看着脚下树林的阴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他听见一声叭嗒的轻响,猛地转过身,塔里有个人,站在黑影里,伸出一只手将铁门关上了。
那个人缓步走出,他的样子显现在月光下,那是一张狰狞的脸,五官扭曲,两眼通红,手里握着一根铁棍,一步步向他逼近。
恐惧攥紧了他的心,乔乔向后退了一步,喊道:“江水柱,你想干什么?”
江水柱,江戴维,此时的样子和杂志上判若两人。他头发凌乱,衬衫半敞着,额头手背青筋暴起,大口喘着气。他死死盯着乔乔,说道:“是你在威胁我,是你在勒索我,你一直在盯着我,想要我死,是不是?”
乔乔又退了一步:“我没有,江先生,你误会了,我只是想找你问一些事。”
他举起铁棍:“你赖不掉,我看见你和马小燕在一起,你想利用她接近我是不是?好,你不放过我,你要我死,我先要你死!”
他大喊一声,冲了过来,乔乔转身就跑,冲到铁门附近,摇晃了几下,摇不开。江水柱抡起铁棍向他头上砸了过来,乔乔向右让开,左肩被砸到,一阵剧痛。他忍痛跑上走廊,江水柱喘了口气,又追上来,两人在走廊上绕圈追逃。江水柱挥着棍子狂扫,打在石栏上,撞出一簇簇火星,乔乔的肩、腰也被扫到,疼痛之下,速度减慢,咔嚓,他的小腿又被打中,摔在地上。江水柱狞笑一声,高高举起铁棍,对着他脑袋就要砸下来。乔乔一阵绝望,雪梨和诗诗的脸浮现在他脑海里,来不及再看她们一眼,就要被这个疯子打死在这儿了。
远处传来尖厉的破风声,一团黑色的东西从远处疾射过来,擦过江水柱的耳边,电光火石般撞击在石墙上,又当的一声落地,掉在乔乔面前,那是一把黑色匕首。江水柱举着铁棍,愣了一下,乔乔想也没想,抓起匕首,用尽全力朝他扑了过去。江水柱又是一声大叫,铁棍落地,他看看插在右胸的刀柄,又看看乔乔,神态惘然,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碰到了石栏,上半身仰倒,翻过了栏杆,整个人掉了下去。乔乔听见沉重的坠地声,颤颤扶住栏杆向下张望,那个男人手脚张开,姿势扭曲地趴在地上。他全身虚脱坐在地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警车半小时后包围了黑塔,警察勘察现场,搜集证据,把乔乔带到医院去了。还好乔乔只是轻伤,包扎以后,又能行动了。
“幸好没有骨折,不然可麻烦了。”
乔乔抬头,说话的这个警官又矮又胖,满脸横肉。
“咦,你不是……”是办他妻子失踪案的警官。
“是我。我是F省T市刑警队的莫小凡警官,最近到处借调。”胖警官说,然后他收起了笑脸,“乔乔,你现在是这起谋杀案的第一嫌疑人,现在请你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过往
乔乔坐在审讯室里,他面前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行字:
七点钟,黑塔平台见。
两个警察坐在他对面,观察他的反应,其中一个是莫小凡。
“这张字条是在江戴维身上发现的,是你写的吗?”
“不是我写的。”
“不是你约他去黑塔的?”
“不是我,我干吗约他去那个地方?”
莫小凡说:“江戴维的管家廖美香交代,江戴维最近一段时间被人勒索,我们认为,这张字条是勒索他的人写的。”
乔乔想起江水柱在塔上跟他说的话,是你威胁我,你想要我死。他摇头:“我没有勒索他。”
“你以前认识江戴维吗?”
乔乔低下头:“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江戴维家?你妻子还没找到吧?为什么你会有这个闲情逸致跑到一个不相干的人家里?”
乔乔想,这说来话长。他只好将这些天的经历和盘托出,莫小凡听了也是大为惊异。
“居然有这样的事,你妻子一直在冒充这个叫马小燕的女人。你怀疑和马小燕同一天落水的江水柱和这事有关,就追到了D市,结果找到了真的马小燕。是吗?”
“是的。”
“这还是说不通。”莫小凡说,“十年前的沉船事件因为没有伤亡,在当时也算不上什么大新闻。一般人根本不会记住,而你一听马小虎说起他姐姐的往事,立刻就能联想到那条沉船,为什么?这对你有什么特别意义吗?”胖子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锐利,一直看进乔乔的眼睛里去。
乔乔躲开他的注视:“没有。”
莫小凡不再看他,靠在椅子上,懒懒地说:“聊聊别的吧。黄风岭下最近挖出一具尸骨,你知道这事吧。”
乔乔说:“我听骆彦修说过。”
“那个死者名叫何璧,虽然人死为大,可是我还是要说,他是个王八蛋,坑蒙拐骗的事做了不少。他干的最多的骗局是冒充供货商,以便宜的价格引人上钩,收了钱给人假货。我们查到,他生前干的最后一票是一单海货生意,客户名叫江水柱。虽然不能以一概全,但我想依何璧的一贯做法,多半没什么真货给人家。”莫小凡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画字,“这个江水柱还算幸运,他给这船货保了险,沉船后,他拿到了全额赔偿款。但是他保险的过程很蹊跷,他是从C地出发的,途中因为暴雨停在A市,他在A市临时找了保险公司投保。照理说,这种半路保险没有哪家公司会承接,可是那家公司偏偏就接了,签完协议的第二天,他的船就沉了。你说,哪来这么巧的事?”他在纸上涂涂画画,摇头说,“嘿,没文化就是不行,这何璧的璧太难写,你给我写一个。”
乔乔接过笔,一笔一画写了一个璧字,他的笔凝在半空,不动了。
莫小凡盯着他,说道:“怪了,一般人都会想到何必吧,何必呢。你怎么写的这么准确?因为你一直没忘记这张合同吧。”他接着说,“当年和江水柱签约的是一个刚上任不久的年轻业务员,保险公司损失惨重,当然就解雇了他。后来发生的事,何璧失踪,江水柱出国,保险业务员被解雇后离开了A市。那个业务员的名字,还要我提醒你吗?乔乔?”
乔乔默然。
莫小凡继续说:“还记得我在你家里问过你,为什么你一个年轻人能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你是怎么回答我的?现在我告诉你,不管是B省C市,还是F省T市,都要交代财产来源不明的问题。你在C市那房子,十年前也要十万吧,正好是江水柱保险赔偿款的一半。这钱是他给你的吗?他为什么给你?是感激你给他签了保单,还是封口费,让你不要把他杀何璧的事说出去?”
乔乔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还是没有说话。莫小凡说:“你不说,我也差不多能把事件还原出来了。据江水柱的下属说,这段时间他们老板在公司接到三次不明人士投去的邮件,每一次刺激都不小,第二次对方只送了一张报纸,就是刊载黄风岭白骨的那版A市日报。所以我推测,当年报复杀人的就是江水柱。他送了你十万,现在你知道他成了大老板,你可以得到更多,于是想进一步勒索他。你在寄出三封信后直接去了他家。我猜想,江水柱在家里看到了你,立刻就想到了是你在勒索他,于是,在你们约好的时间、地点后,他带了一根铁棍上塔。而你呢,带了一把匕首。大概是价钱没有谈拢,你们争执起来,最后结果是,他被你杀了。”
“不是这样的。”乔乔终于开口了,“我确实是当年江水柱的保险业务员,当时他来找我,说他资金有限,投不起全程保险,只能投半程的,保证风平浪静后再出航。我刚找到工作,我爸还在住院,太想要业绩了,就答应了他。我没想到,他竟然在那天夜里冒险出航,水都淹到街上了啊。理赔以后公司问责,怀疑我和客户勾结骗保,责令我离职。当时他住在黄风岭附近的一家旅社里,我过去找他,我想让他和我回公司说清楚,我没有和他勾结。旅社的人说他去了后山,我就追了过去,那晚下着雨,我看见江水柱和一个男人在山上打架,他推了那个人,那个人脚下一滑,滚下山去了。我赶紧跑下山去看,已经没气了。江水柱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报警,他说这个死掉的人是个骗子,用一船假货骗光了他的钱,他为了那船货砸下了全部身家,还借了好多钱,他是不得已才骗保的。他也没想到,冤家路窄,这个骗子居然这么巧也到了这家旅社投宿,他一时激愤跟他打了起来,完全没想到会要了他的命。江水柱一直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他说,只要我不说出去,他愿意把二十万赔偿金分我一半。我……我就动心了,何璧已经死了,可我爸还躺在医院里。”
“就这样?”
“就这样。我拿了那笔钱,也没救回我爸的命,我离开了A市,去了C市重新生活。我从来没想过勒索江水柱,我让骆彦修帮我查他,只是想知道他的近况,和马小燕有没有联系,完全没想到他变成了江戴维。那晚我去黑塔也是听女侍应生说江水柱在那儿,不信你可以问她。”
“这么说,你是无辜的,只是为了找老婆才去江水柱家?那你怎么解释你带着匕首上塔?刀柄上只有你的指纹,难道那匕首是天上飞来的?”
它还就是天上飞来的。乔乔想,这回我大概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三天后,乔乔被释放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自首了。
自白
我叫马小燕,是江戴维先生的私人助理。本月14号晚上六点,我杀害了他。
他从盲人推拿院把我捡回了家,从那时起,我们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男女朋友。他多次说要娶我,我也深信不疑。可是,他渐渐变了,变的敏感,多疑,除了呆在公司,就是敬神拜佛,对我一天比一天疏远。一周前,他向我正式摊牌,他不会娶我,他要娶的是管家廖美香。
我不能原谅。
我为他付出了全部,我不接受这个结局。
有一次他喝醉酒对我说,他十年前杀了一个人,就在我家乡的黄风岭。那时我没有在意。多年来我都保持着一个习惯,订阅A市日报的有声版。很久不回家,还是想了解家乡的近况,无聊新闻也好。就在上周,我在报上听到这么一条新闻,黄风岭下发现了白骨。我开始猜想,也许他说的是真的。我决定利用这件事。我先后寄出了三封信。第一封信是:你还记得十年前在黄风岭做过什么吗?第二次,我直接把那张报纸寄给了他。第三次,我写了张字条,约他14号晚上七点在黑塔见面。当然,都是托人办的。
我特意选了这一天,因为每个人都在为餐会奔忙,尤其是廖美香,她一定没时间陪着他。
戴维送过我一副声纹眼镜,是他从美国带回来的,据说是高科技,盲人戴上它,能看见发声的物体。当然,不是真的能看见,而是声波通过它越过坏死的视网膜直接映像在视中枢,形成一套奇怪的视觉,一个说话的人在我眼里就像黑暗中一团奇异的光。我戴了几天就收起来了,虽然我能“看到”人,可是一块石头,一朵花我就看不到,这个人不说话我也看不到。我看不到真正想看的东西。这几天,我又把眼镜找出来了,我房间的阳台正对着黑塔平台,我买了一套弩箭,是通过秘密渠道购买的。所有这些组合在一起,你们大概能想到我要做什么。
黑塔的距离还是太远,我又在家里找到了一些追踪贴标,是戴维以前在农场养他的绿色生态猪使用过的,感知呼吸血压什么的,方便农场主和客户监控。他们那时常常给猪听莫扎特,保持心情愉快,它们的价值就更大了。我现在想明白了,我对戴维,也是这个意义吧。
14号一早,我就出门了,在路口等戴维,因为他现在不大到我房里见我。下午,他终于回来了,我摸他的脸,说他瘦了,问他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趁机把贴标贴在他衬衫上。他好像感动了,对我说餐会结束以后再和我谈。
我问了用人,得知乔先生已经离开,就回到了我的房间,锁门,架好弩箭,戴上眼镜,将监测器塞进耳朵,相当于把他的声音放大了几十倍,他的每一次呼吸,我都能感受到。七点钟,他终于上了塔,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在我的计划里,我是绝对安全的,没有人想到有人会这样杀人,我用匕首代替箭矢,人们会以为匕首是戴维自己带上去的。就算事败,也不会有人怀疑一个盲女。
可是事实与计划大相径庭,戴维的心跳和呼吸异常紊乱,我听见了嘈杂的呼喊声,视线里的光点不停快速移动,那不是一个光点,而是两个,我这才意识到,塔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们在搏斗!计划彻底被打乱了,我也开始慌乱,想着要不要放弃,可是,错过这晚,以后不会再有这么好机会了。最后,我咬咬牙,对准其中一个光点,射出了那把匕首,听天由命了。后来,我听见喊声,说先生从塔上摔下来了,我就让人扶我过去,扑在他身上痛哭,收回了那枚贴标,然后警察就来了。
今天我知道了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原来上塔的是乔先生。戴维听见了我和乔先生说话,以为乔先生是勒索他的人,所以准备了铁棍打算袭击他。乔先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寻找他妻子的线索,才会上塔去见戴维,却被戴维误认为是赴约。不管怎样,戴维死了,我的目的达成了。
我想对大家说的是,勒索戴维的是我,刺激戴维的是我,射出匕首的也是我。所以,他是我杀的。虽然把匕首插进戴维身体的是乔先生,但是,真正的凶手是我。
我想对乔先生说的是,谢谢你这两天的陪伴,让我在这最后的两天里不那么寂寞,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说完了,我该走了。
以上是马小燕的自白。
警方收到这份录音,随即搜索了江宅,在马小燕房里找到了弩箭、声纹眼镜和监测器,带有马小燕指纹和江水柱皮屑的贴标,证物匕首上的摩擦痕迹与弩箭上的位置也一一对应。整个江宅无人对她说过勒索的细节,因此,她的证词被认为是有效的。
“你那刀其实没插到他要害,他自己的状态不大稳,可以算是正当防卫。包庇罪的追诉期也过了。虽然没事了,但是……以后……好自为之吧。”莫小凡这样说。
走出警局,乔乔觉得天蓝得刺眼。他站在路口,一时失去了方向,经过几分钟的思索,他叫了一辆车。“去公墓。”今天是江水柱下葬的日子。
他找到了那座新墓地,只有一个女人坐在墓前。她戴着黑帽子,穿着黑裙子,手里拿着一朵花,呆呆地看着墓碑上江戴维的名字。
“廖小姐,你还好吗?”乔乔小心翼翼地问。
她转过头来,她的脸老了十岁。
“我叫人把房子里那些神龛都铲掉了。这些年,他一直在求神原谅他,可是,他们还是不肯保佑他。”
乔乔不知该说什么。
“那座宅子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也买了一幅那丫头用过的眼镜,她说的是真的,没有人说话时,眼前就漆黑一片,好像在地狱里。”
录音自白发出后,马小燕就失踪了,这是她第三次失踪,这一次,警方发布了通缉令。
廖美香忽然冷笑:“哼,付出了全部。这些年陪着他的是我,他每一次失眠,是我陪着他整夜不睡,他软弱的时候,是我抱着他哭。他最喜欢吃七成熟的牛肉,最讨厌喝水,这些她都知道吗?她以为他真喜欢她?哄着她是为了生意,陪她吃饭是为了研究蘑菇,他连和她过夜都不愿意,小毛丫头,这叫全部?”
廖美香走了。乔乔在墓地前站了良久,憬然有悟。他想,他知道马小燕在哪里。
杀死那个文艺青年
A市。
乔乔租了一辆车开到码头,下了车,沿着江堤走,暗沉的江面无边无际,好像大海。浓雾从水面升起,漫上云端。天上挂着一轮月亮,又大又圆,发出淡淡的光辉。
长堤尽头的沙滩上,站着一个姑娘,她穿着纯白的棉裙,垂下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纤弱得随时能被风吹走。
“你知道我会来这儿?”她没有回头。
“我猜的,今晚是船难的十周年。”乔乔站住了。
“是啊。”她轻声叹息。
“为什么要帮我?”乔乔问
“我在录音里都说了,是我杀的人。”她淡淡地说。
“用弩箭,用声纹眼镜,用呼吸贴标?”
“是。”
“扯淡。”乔乔说,“这么细的胳膊,拉得动弓箭吗?声纹眼镜,生态猪贴标,其实噱头大过实际用处,没多少可操作性。就算可以操作,怎么确定能射中要害?”
“所以我没有射中呀。”她轻飘飘地说。
乔乔摇头,继续说:“你说对江水柱因爱生恨,所以想杀了他,这也是谎话。”
马小燕沉默。
“你不是因为江水柱要娶廖美香,才决定要杀他,从一开始,你就想杀他。”
乔乔向她缓步走去,说道,“你四年没有和家里联系。我们都知道,当你想做一件高兴的事,不会害怕让亲人知道。只有你想做危险的事的时候,你才不愿意让他们知道。”
他说到这里,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情景,冰糖搁在马路中央,钻石一样闪闪发亮。白色高跟鞋踌躇不定,终于转身,坚决离去。
“要杀他,你有比弩箭更适合的工具,蘑菇。就算不是毒蘑菇,普通蘑菇也是含有重金属的,只要会调配,精神致幻,肝脏损害,什么效果都能达到。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吃的蘑菇火锅吗?才吃了那一次,我就产生了幻觉。江水柱呢?他常常陪你吃饭,每顿饭都有蘑菇吧。怎么让毒素沉积,没有人比你更专业了吧。这就可以解释江水柱这几年为什么性格大变,甚至把家里弄成一座大庙。其实蘑菇里的毒性多喝水是可以消解的,偏偏他是个讨厌喝水的人。那天晚上,我在塔上看到他红着眼向我扑来,只顾着害怕了,现在想起来,他本来已经中毒太深,再加上勒索信的刺激,终于崩溃了。”
她轻声说:“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
乔乔站在她身边,打量她的神情,说:“是因为……海盗?”
她的嘴角绽出微笑。
“那年夏天,我认识了一个少年,他没有家,到处流浪,打一阵工,走一段路。他喜欢在船上做工,睡一觉,就到了另一个地方,工钱抵旅费。那天我从学校回家,雨太大,我摔进水潭里了,他在一旁路过,跳进来扶我,从此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我没有朋友,从小到大,周围的同学都觉得我是怪人,可是他不这么想,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和幻想可以全部说给他听,他从来不会笑我,而是很认真地听,还会问许多傻问题。他也不在意我看不见。我们一起读书,一起散步,一起吃零食,他教我跳舞,踢踏舞,华尔兹,他都会跳。他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打工的那条船快要开了,我觉得很意外,那段时间雨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我以为他还会留很久。那天雨很大,可是我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我的朋友,心里很舍不得,想给他送行,包了好多点心,偷偷溜出了家门。
“他在码头上看到我,问我怎么这么大雨还来,我说给你带了好吃的路上吃。我们进船舱避雨,一边聊天,一边吃我带去的点心,不知不觉天就晚了。这时我感觉不对劲,船在动,即使要出航,为什么不是明天一早,非要选雨这么大的晚上?他跳到窗口,叫了一声:怎么会这样?真开船了!他跑去开舱门,舱门打不开,从外面锁上了,他就拍门大喊:江老板!江老板!我还有朋友在这儿!你让她先上岸!我也过去一起拍门,和他一起喊江老板。江老板好像远远应了一声,就是不来开门。我忘不掉那晚,雷声,雨声,大浪疯狂地拍着舱壁,拍得我耳朵要爆炸啦。后来水从舱底漫上来,越升越高,我们站到了箱子上,水还是漫过了我们的腿,胸和鼻子。我想我就这样死啦,在水底我们还是手拉手。
“我醒来已经是一个月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救的,可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死了。
“后来我从盲校毕业,在推拿中心工作,有一天来了一个客人,他们说是个大老板,让我好好做。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工作,这时他说了一句:小姑娘,按得不错。当时我脑袋轰的一声,我认得这个声音,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是江老板的声音!我表面不动声色,按得更细心了,还跟他介绍了许多关于养生保健的知识。我当时的想法是,不能让他跑了。他非常满意我的表现,提议让我跟他回去,做他的私人按摩师。我想了很久,决定跟他走。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条船上曾经出过一条人命,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报仇。”
雾气越来越浓,像乔乔此时迷惘的心情。马小燕向前方走去,乔乔跟上去,拉住她的手臂。“你要干什么?”
她轻轻挣脱:“我说过,江水柱死了,我的目的达成了。接下来我会去哪里,我会怎么样,又有什么要紧呢?”她走进了江里,水漫过了白裙子,浸湿了她的小腿,她抬起头,仿佛看到了月亮,轻声念道,“教我弹竖琴吧,我会在黄昏的甲板上弹奏,弹着弹着,我弹出海风和星辰,我弹出直布罗陀和马六甲海峡,弹着弹着,我弹出你当时的微笑。”
乔乔热泪盈旺,看着她与浓雾融为一体。
他站了很久,等到月亮被云层完全遮住,才转身往回走,走了一步,他站住了,呆呆凝望着前方,大堤的那一头,站着他失踪已久的妻子。她穿着一袭红风衣,大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光,黑发飞舞,就和他幻觉里的一模一样。
“你是真的吗?”他揉揉眼睛。
“乔乔,我是真的。”她说。
他的脸上失去了表情:“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说些什么吗?”
乔乔和他妻子坐在车里。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地看着江水。乔乔也没再追问,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流浪的少年也可能是少女。
“那年我十四岁,无家可归,女孩总得保护自己,我把自己打扮成小男孩的样子,剃小平头,穿宽大的衣服,讲话粗声粗气。没人看得出来,小燕也以为我是男孩子,我不是想骗她,只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大家都嫌弃我是流浪儿,只有小燕不在意,她教我弹吉他,给我念那些好听的事,说好玩的故事。那些年我头一次觉得,我有了一个朋友。可是,我害死了她。
“江水柱的货是我发现问题的,包装破了,露出了蜜饯、乌梅。我们把包都拆了一遍,发现所有货都被换成了不值钱的东西。江水柱急得发狂,一直联系卖家,对方关机了。他呆呆坐在船上一整天,面色铁青。我就小心翼翼地问他:老板,现在怎么办?他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说没关系,可能会提前开航。我又问:那我要下船吗?他抬头看着我,神气有些怪,说,你想呆就呆着吧。又加重语气说了一句,这件事别说出去。”
“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汽轮机早上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进水?他明知我在船舱里,却锁上了门,他怕我会说出货被换过了,让他拿不到保险金。那晚我抓到一块木板,被一条船救了,小燕却不见了。我回A市,每天打听她的消息,一直杳无音信,江水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失去了所有目标,只好继续流浪。从那时我开始用小燕的名字,因为我想连她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然后就遇到了我。”乔乔说。
“然后就遇到了你。”她重复,“和你一起生活的四年,是我人生最开心的日子。我以为这一切可以继续下去,直到那天,我出去买冰糖,在街上看到了那个人,他发福了,神气也变了,可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江水柱,害死我朋友的仇人。我跟踪他到了观音庙,偷听他发愿。他跪在那儿一直说,求菩萨原谅他,被他害死的人不要再找他。他提到我,还提到了何璧。于是,我就有了主张。”
“封勒索信是你寄的?那弩箭……”
“也是我买的。我约他在黑塔上见面,带了弩箭埋伏在山坡上,可是没想到,你会出现在塔上,还被江水柱疯狂攻击,我慌乱之下射出了匕首,却没有射中他,我亲眼看见你捡起匕首刺了他,看到他摔下塔,我立刻向树林跑去,在树林里,我遇到了小燕……”
接下来的事,不需要她说下去,乔乔也能想象,那个阴翳的树林里两个女人时隔十年的再度相遇。她认得小燕,小燕也认得她,即使她不说话。乔乔闭上眼,想象自己是盲人,去感受她的气息,他闻到了沙漠里蓟的味道。
应该没有多少时间让她们叙旧,她告诉马小燕发生了什么事,马小燕问明了三封信的内容,让她先行离开,自己去山坡拿走了弩箭机关。本来仍可平安无事,可是她俩都没算到一点,乔乔竟然是当年那个保险业务员。当时马小燕为意外提前做了一点准备,她擦掉了弩箭上的指纹,按上她自己的。她接近江水柱的尸体不是要取走贴标,而是为了在贴标上印上他的皮肤组织。寄完录音后她立即出走,因为她知道,如果被警察找到,就会证实录音里的手法是她做不到的。
她是这样的女孩啊。
“我们现在怎么办?”乔乔问。
“回家。”
他看着她。
“我想雪梨和诗诗了。怎么,你不回?”她支着额,与他对视。
“回。”乔乔发动车子。
结尾
以后的日子还和以前一样。小燕依旧是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妈妈,把家里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乔乔还叫她小燕,习惯了就很难改口。小燕还是喜欢坐在泳池边给雪梨和诗诗讲安徒生童话。乔乔站在露台上,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还是会一起微笑。月光依旧照在水面上,有些事好像从没有发生过。可是乔乔知道,有什么永远改变了。
安徒生童话里面有这样一句话:人生不是一出悲剧,就是一出喜剧,人们在悲剧中灭亡,在喜剧中结为眷属。
眼下这种情况,他不知道是悲剧还是喜剧,就像他不知道那个晚上走进海里的女孩(他更希望那是海),她脸上的神情是悲伤还是平静,或者是流着泪微笑?也许她宁愿接受这样的结局,因为她拒绝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童话。
乔乔再也不希望生命里有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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