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马人

时间:2016-12-21 12:40:30 

楔子妖奔

石奇做了一个梦,梦里白鹭山的山门又塌了。

一个赤红色的人影站在废墟上,脸上没有五官,只有狭长的一道裂口,他用这道裂口发出一种奇异的笑声,震得人从耳朵到指尖都禁不住微微发抖。

周围都是熟悉的人。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后退。

山门下站着石奇的母亲,她好似一点也不知畏惧,像着了魔一样,一步一步朝那个红色的怪人走过去。

石奇瞧着她的背影,想要开口却不能发出半点声音,眼睁睁看着她将手放在那怪人的手中。

怪人浑身喷发出火焰,那火焰是金黄色的,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光芒如同他们石家家传的烟火一般,但又那么可怖,好像一张巨口,膨胀着,扭曲着,将两人一举吞没。

母亲消失之前,仿佛还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用嘴型同他讲了一句话。

她说:“你记着,我——”

火焰消失了,怪人和母亲也消失了,耳边有人轻轻叫了一声“阿弟”。

石奇浑身冷汗睁开了眼。

他正躺在屋里自己的床上,床边蹲着个人,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石奇吓了一大跳,翻身起来。

外面还是一片黑蒙蒙的,他看清了来人,连忙压低声音说:“大半夜的你寻什么开心?”

床前是他寡居在家的六姐方秀昀,下巴尖尖,皮肤雪白,被这么一叱责,连眼圈儿都红了,小声说:“我……我睡不着啊,那东西又……又来啦。”

石奇瞧着方秀昀如受惊小鹿般的可怜样,顿时没了脾气,忙平复了语气安慰她道:“这怎么可能?那玩意儿要真来了,外头又怎会如此安静?

方秀昀咬了咬唇,双手巴巴地抓住他衣袖,固执道:“不,不,我听见马蹄声,那马蹄声同平时不一样,你那会儿还小不记事,我……我却是记得的呀……阿娘走的那天,我也听见这样的马蹄声!是一模一样的马蹄声!它若不来,阿娘又怎么会走?上次它带着阿娘走了,这次又是要带谁走呢?”

石奇心中暗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刚要说话,外面却有人敲门。

敲门声不响,却很急,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呼唤:“七郎?七郎快应门呀!”

石奇将惴惴不安的方秀昀送去了里头屋里,方出来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兄弟,都是庄子上的猎户,一人叫做方福山,一人叫做方福田。

两人手里都提了家伙,石奇吃了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两位方大哥,不知——”

他话说了一半,透过两人身影,望见了远处,顿时也愣住了。

白鹭山的山脊上,竟出现一片火光。火势应当还不很猛,他们站在山下,只能瞧见一小片红光。

福山搭了他肩一把,道:“七郎赶紧帮忙去将成四和王悬也叫起来罢,这个时节起了山火,可不好收拾,须得将庄子上能出把力气的年轻男子全部叫上……”

石奇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浑然不知对面人正说些什么。

这突来的山火好似一根针,又仿若一根铁棒,先狠狠在他心口戳了一记,再一棒子将他打得浑身骨头都痛。

方氏兄弟已经走远,庄子上的人基本都被这场大火惊醒了,家家户户点起了灯,有的人正打开门来朝外探看。稍稍过去一点的巷子那头,几个年轻人已经聚集在那里,火把隐隐绰绰。

方秀昀也听到声响,在里面问:“怎么了?”

石奇连忙关上门,道:“福山福田找我,我去去就回——外头冷,你赶紧去陪着阿寄,他醒来不见了你,又要吵闹。”他说完攫起一件棉衣匆匆穿上,又蹲下身在门口瓦缸里捧了冷水捂了脸,转过头,毅然决然地往山上去。

他也不点灯,就顶着风摸黑向上走。他的脚程很快,攀爬动作灵活而优美,抢在众人之前到了山腰,站在白鹭山那重新修葺过的山门前。

山门过去几丈远的地方,有座猎人修葺的草屋,此刻已经被烧得只剩一个骨架子。火是从茅屋后面的林子里来的。

不知为何,那林子外边整整一圈的树木都被伐光,也正是因为这样,火势并没有扩张得很快。

石奇擦了擦额角上的冷汗,刚要走过去一瞧究竟,便见到那火焰余烬之中,缓步走出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浑身上下裹在一件大袍子里,她一眼瞧见石奇,也愣了一愣。

石奇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

少女站在原地顿了一顿,便朝他走了过来。

她的脚好似有什么毛病,总是先踏出一只脚,另外一只脚才慢慢跟上。

两个人之间相距不过丈余,但这短短的一段距离,她却走了很久。

石奇瞧着月光下她光洁而年轻的脸,喃喃道:“你是谁?”

这声音很轻很轻,少女却似听到了,抬起头对他笑了一笑。她刚要开口说话,后面林子里忽然又冲出来一个人!

这人瞧上去却比那少女要狼狈得多,身上衣服原本是什么颜色早已看不清楚,零星还带着火花。

他一言不发,伸出已然如枯爪般的右手,就朝少女纤细的脖颈抓去!

他动作虽快,少女却似早有所觉,就地一滚,避开了那一抓,顺势回身,从长袍中探出一只胳膊。

那胳膊在夜色与火光下是雪一般的嫩白,但指甲上却涂了鲜红的蔻丹,食指与中指上,有一道细细的红痕,既诡异,又漂亮。

但这只漂亮极了的胳膊,连着漂亮极了的手,做出来的动作却是可怕的。它准确地摸清了来人的方位,快速地用灵活的手指,像使用一把钳子一样,极快地将对方的咽喉掐断了。

对方再也没有反抗之力。

他无声无息地来,也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就倒在少女的脚下。

少女那纤细漂亮的手掌,在血泊中撑了一撑,便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直罩在她身上的大氅此刻也滑落了一大半。

石奇这才看见,她里面的衣衫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右脚膝盖往下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弯曲着,显然是已经折断了。

但她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抬起头来对着石奇。

石奇牢牢盯着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奇异的、灰色的眼睛,不论什么时候,总像蒙着一层雾水。

山风很急,林中的火光映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

她上下唇微微一碰一张,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然后,那双神秘的眼睛忽然就合上了。

她晕了过去。

一、虎牙

山林中这鬼魅般可怕的少女姓李,名叫李婉稚,据她自己说,是鹳南城里一个镖师的女儿,与父亲押送镖车至冀州,途中却遭了劫。

她在与劫匪厮杀之中越走越远,如今虽杀光了追着她的那几个歹人,却也因此与镖队走散了,幸得石奇昨日上山,将她救了回来。

“这却如何是好?”方秀昀身边坐着十岁的儿子阿寄,蹙着眉头道,“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可真是造孽呀……”

李婉稚秀秀气气地坐在床边,轻声笑道:“不打紧,我爹爹同叔伯们的功夫可比我好多啦,断然不会有什么危险,待我将养几日,去约定的地点找他们汇合便是,姐姐当可不必担忧。”

方秀昀被她轻描淡写的语气逗乐了,也笑道:“如今济阳往北,一路都在打仗……你一个粉装玉琢的女娃儿,家中人怎么舍得教你出来抛头露面、做这等危险之事?既是个女娃儿,就合该全家人捧手心上,不轻斥责,不加打骂,好吃好喝好玩地供着,方才是个正理儿嘛。”

阿寄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眯着眼睛搭腔道:“是呀是呀。”

石奇在旁边听不下去,打断她道:“这是咱们家的理儿,不是普天下的理儿,你快别同人家胡说。”又转身道,“李姑娘,我们家做烟火出身,也是粗手艺人,比不得读书人,你别见怪。”

李婉稚笑眯眯地接道:“不见怪,我听着很是个理儿。”

石奇回过头来,见她此刻文静乖巧地并腿坐着,半点不见昨天夜里的凶残情状。

那双夜里看来深灰色的眸子,现在看来,竟又变成了正常的黑色,只不过颜色仍旧比旁人略浅了些许。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石奇的目光,略微一低头,长长的睫毛盖了下来,顿时便将眼珠子给遮住了。

石奇没再说话,出了门,便见到了福田与福山兄弟。

两个人神色都略有些古怪,瞧见了石奇,也没主动上来招呼。

石奇忙迎了上去,道:“对不住,昨儿夜里本来要随几位大哥去瞧瞧的,不过我家六姐被噩梦魇着了,就没顾得上——我看后来,火很快就下去了?”

福田道:“是呀,这火可蹊跷了,只烧了山门后面一小簇地方,周围一圈树给伐光了,便正巧阻住了火势,倒像是……”

石奇心中一动,道:“像是什么?”

福田道:“像是有人故意放的火!又像是不想让这火起得大了……真稀奇,无端端跑去山上放把火,能得什么好处呢?六郎,你们家祖传手艺不是做烟火的么?你瞧瞧,这是怎么起的火?”

石奇笑道:“火都灭了,还瞧什么瞧?多半是强盗罢?莫不是想把村中青壮引上山去,好趁火打劫?”

两兄弟一齐笑了起来。

福山道:“我们这犄角旮旯的小庄子,怕连银锞子都没几个,有什么好劫的?”

石奇陪着笑了几声,试探着道:“没人去报官么?”

福田与福山对视了一眼,皆奇怪地道:“一场火而已,都已经灭了,也没伤着什么人,做什么要报官?”

石奇心头微微一跳,与二人絮叨几句,便退了回来,同方秀昀及李婉稚将刚才听到的说了一遍。

方秀昀奇道:“尸首没了?”

石奇眼睛瞧着李婉稚,口中却道:“这倒奇了,我下山后左右不过半个时辰,其他人应当已经上山了,这么点功夫,死在林子里的照说也不该这么快烧成灰了,还有追到外面来的那个……莫不成还能自己跑了?那火却又是谁放的?”

李婉稚眨了眨那双漂亮的眼睛,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谁放的火,贼人会不会没死透,自己醒转过来跑了呢?”

石奇又瞧了她一眼,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家中收留了伤员的事,俩姐弟都没有同旁人说过。白日里石奇忙着农活,方秀昀母子便在家中陪着李婉稚说话解闷。

这一日石奇下田回来,迎面恰碰着了村东头的万寿儿。

万寿儿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他原本倒是不傻的,还是个挺聪明伶俐的后生,不过十几年前出了场变故,家中其他人都在一场大火里被烧死了,受惊过度,这才疯疯癫癫起来。

万寿儿甫一瞧见他,立刻便嘻嘻哈哈走了过来。

石奇本没打算搭理他,但万寿儿走得近了,忽而从身后拎了样东西出来,嘿嘿地痴笑。

那是火红色的一样物事,中间凹陷,两头突出,布面纹花,下面坠满了细碎的流苏,却是个精致的绣鞍。

石奇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

他眼前仿佛看到了一匹鬃毛火红的高头大马,宛如君王一般立在高高的山坡上。

十二年前,他的母亲便是跨上了这样一匹骏马,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远方,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如今,当初那始作俑者,莫非已回到了这小村庄上?

他惊疑不定,一把抓住了万寿儿的手,厉声道:“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

万寿儿被他没轻没重这么一抓,吓得险些魂儿都没了,直叫救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这绣鞍的来处。

原来他家中早没了田地,整日里靠着邻居乡里的接济过活,但这么个大男人,吃穿用度也是笔不小的开支,没有生计总是不行的。邻里长者于是商量着,给他谋了个简单差事,将村中猎户打来的皮货,送到镇子上的店铺中去。

这日万寿儿照例去城中送货,回程的时候将空车推得飞快,但在村口小道上,经过那盘根错节的老槐树旁的时候,车辙里却卡了样东西进去,他趴下去看,却拉出来块破破烂烂的红布。

也就是这么一趴,让他瞧见了旁边坑沟沟里的红色绣鞍。

这绣鞍做工精致,颜色又好看,虽落在了污泥之中,却仍十分显眼,傻子瞧着有趣,便顺手捎了回来。

石奇也不与他多话,问明了方位,不过片刻,便寻到了万寿儿所说的那棵槐树,树下倒没什么不妥,但石奇又往前多走了几步,便瞧出些端倪来。

这槐树一边,是个落满了雨水的浅坑,便是万寿儿捡起绣鞍的地方,另一边却是一个斜坡,此刻这斜坡上却有长长的一道拖痕,好似有什么东西沿着斜坡滚落下去。

他定下心来,慢慢走下坡去,不过十几步,便瞧见了滚下去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

这人做的是普通农户打扮,显然已经死去多时,此刻仰面躺在草丛之中,双目圆睁,神情十分可怖。

饶是石奇胆大不至于惊呼出声,也早已觉得手心冷汗涔涔。他强作镇定,如此僵立了片刻,到底按捺下不安走了过去,蹲下身来,仔细瞧了瞧尸体。

他不敢伸手去摸,只得粗略看看,除了胸口明显塌陷进去一大片,其他似乎也无甚外伤,看起来应当是被重力击打胸口致死。

目光再往下移,他却“咦”的一声,小心翼翼从那死尸的腰间,抽了样东西出来。

那是一方胡桃木做的长牌,边上包嵌银丝,一面上刻了个虎头,面目凶恶而齿牙森森,十分鲜活,似随时都要择人而噬。

见了这图案,石奇心头一跳,翻过另一面,果不其然上面用阳文刻了一句话:

志虑忠纯,行阵有度。

下头还有一行小字,刻的是:虎贲都尉仪鸾司。

二、皇帝

石奇这时方开始觉得头痛了。

这仪鸾司平日里听上去虽然陌生,但私底下有个名号,却是在民间也叫得响的,叫做虎牙卫。

大祁朝的开国皇帝兴庆帝,平生与三种动物结缘,一是骏马,只因他出生在北方,常年同马为伍,骑术了得;二是蟠龙,只因他麾下有支百战百胜的神兵,转战八方,威风凛凛,唤做蟠龙骑;三是猛虎,便是因为这虎贲都尉仪鸾司,俗称的虎牙卫了。

兴庆帝晚年因忌军权过大,遣散了蟠龙骑,后又因忌惮外戚寇氏,特设了这么个司职,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

近百十年来虎牙卫大行其道,开始成为掌握实权者的爪牙,德佑十年晁汉俑拜相后,虎牙卫更是同他沆瀣一气,严刑酷吏无一不全,比起前明臭名昭著的锦衣卫,也是不遑多让。

今日莫名其妙死在这小村子里的人,便是这么一个神憎鬼厌的虎牙卫!

石奇擦了把冷汗,将那块牌子轻轻塞入自己衣襟,刚要站起来,却感觉后面有人。

他大惊回头,却见到那傻子万寿儿,正站在自己上方二十几步远处,愣愣地瞧着自己与尸体。

他心道不好,直起身子,便想去拉万寿儿的衣袖。

殊不知这万寿儿人虽傻怪,动作却滑溜得很,他回过身拔腿就跑,嘴里还大呼:“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

石奇暗骂了一声,等爬上坡来,傻子已去得远了,他往村中找了一圈也不见踪影,只得收拾了身上衣物,朝自己家中走去。

此刻日已西斜,等回到家,灶头上已起了烟,家姐秀昀在后头做饭,李婉稚则在内屋陪着阿寄说闲话。

石奇进去时,恰巧听见阿寄奶声奶气地道:“李姐姐,你讲的故事可真有趣,比我大舅讲的那些好多啦,求求你再讲一个吧。”

李婉稚笑道:“好,那我便讲一个赤马人的故事。”

石奇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在房外停住了。

只听见里面阿寄拍着手,叫道:“好呀好呀,这名字听着便凑趣,比方才那位大将军的故事还有劲儿!赤马人是一个人吗?他是干什么的?”

李婉稚显然是个口才极好的人,也深知怎么抓住小孩子的兴趣,阿寄问的这些个问题,她一概不答,反而先问了一个问题。

“本朝的开国皇帝兴庆帝,有件最最喜欢的东西,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吗?”

阿寄笑嘻嘻地道:“太宗皇帝有个外号叫做‘笃马皇帝’,生平自然最爱骏马啦。”

李婉稚笑道:“你说得的一点也不错,太宗皇帝是骑在马上一步步打来的江山,因此特别喜爱骏马,平时也不知豢养了多少马匹——但你可知道他最喜欢其中的哪一匹么?”

她瞧见阿寄瞪大了眼睛,苦苦思索的样子,微微一笑,接着道,“传说他还没做皇帝的时候,有一匹爱马,原本是黄棕色,后随同主人四处征伐、历经烽火,到了老迈的时候,浑身鬃毛反而渐渐变作了赤红。不仅如此,它的后代,一生出来竟也是周身毛色火红,如同浴血,性子更是遇险不避,刚烈无比,正合了太祖皇帝的脾性,因此圣眷极隆。之后这一支再得幼崽,凡是毛色火红的,便归在一起,由人专门看顾。”

她笑了一笑,“照顾这些马的人,是专门从北方请来的胡人,这批胡人世代为太祖皇帝养马,后来还得了个专门的称号,叫做赤马人。”

阿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道:“原来赤马人就是给皇帝看马的呀……不过一群看马的人,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故事呢?”

李婉稚微微笑道:“他们本身自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后来,遇见了一个最最了不起的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在“了不起”这三个字上,诡异地顿了一顿。

石奇在外面看不见她的神情,但单单从她的语气里,也能体味出一些别样的况味来,似是憧憬,又似是怨恨,似充满期待,又似已然绝望。

阿寄难得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

只听李婉稚轻声道:“这个人,便是当年蟠龙骑中第一人,大将军梁公逾。”

阿寄“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低声道:“就……就是那个传说一个人就能打败一支军队的梁公逾?”

李婉稚没有回答这一句,反而嗤笑道:“一个人打败一支军队,那怎么可能?他能够在军中逞凶,多半也是靠了火药之力,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那时候正是崇武六年,太宗皇帝不听劝谏,一意发兵攻打边陲一个叫做‘拔阚’的小国,结果不服水土,铩羽而归。皇帝闷闷不乐,整个宫廷内外便都跟着郁郁起来——那时候正好是清明,皇城多雨,有一天晚上,正下着雨,梁公逾叩响了赤马监的大门……

“他形容憔悴,失魂落魄,一开口,只说了一句话,‘我来借马,要借跑得最快的。’这马厩是太宗皇帝的,里面的马岂是寻常人说借就能借的?但来的既是梁公逾,自然另当别论。那晚当值的赤马人牵出了一匹好马,却见到大将军正站在雨中发呆,见他过来,也不伸手来接缰绳,反而又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他问:‘你可信我?’

“管事的赤马人不明就里,答道:‘某家自然相信将军。’

梁公逾摆摆手,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罢了,你且去罢——我来过的事情,你不要同任何人讲。’”

李婉稚说到这里,冷笑一声,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走得这样急?”

阿寄被她语意中的森冷唬住,嗫嗫而不敢答话。

只听房中那妙龄少女冷声道:“因为彼时他已有不臣之心,他与先帝一言不合,想要自己做皇帝了!”

阿寄惊呼了一声,道:“他……他这是要造反吗?”

李婉稚道:“这一日,他选了快马,连夜逃回了城外蟠龙旗的驻地。等太宗皇帝察觉,派人追赶,却发现整个营地空无一人,七千多少壮骑兵,连同他们的马匹战甲,一夜之间,竟悉数不见。方圆几里,各个方向,更无这样一支人马出没。这七千余人,加上梁公逾,便好似朝露一般,短短一现,便没入泥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阿寄沉默了片刻,才悄声道:“这么多人,怎么能够一下子不见?莫不是化整为零,四散奔走了?”

李婉稚大约是没料到一个山野孩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怔忪了片刻,道:“你说得很对,梁公逾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太宗皇帝知晓,故而不敢留在京城;他又知道凭自己现下的实力,无法与朝廷对抗,所以便将自己的心腹亲信一应遣散,蛰伏于各地,待实力养成,再发兵举事!”

阿寄听完,居然还啧啧道:“大将军果枭雄也矣!”

李婉稚似也习惯了他说话的语气,叹了口气,道:“古往今来,凡成事者,必定要有这样的耐性,太宗皇帝是这样,梁公逾想必也是这样……不过他只顾着自己的野心,却罔顾别人的性命,便是不该了!”

阿寄忍不住道:“莫不是那赤马人……”

李婉稚冷笑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自然便是皇帝身边的人倒霉,何况那赤马人还真借了梁公逾一匹快马,助他脱身——赤马监因此也彻底散了,百十余仆众,不是处死,便是远发边疆……”

阿寄道:“那……那之后,梁公逾莫非就不见了?”

“不见了?他哪里肯就这样轻易罢休?”李婉稚冷冷道,“蟠龙骑只是隐入市井,并非真的遣散,梁公逾手握蟠龙令,轻易便能将他们聚齐——两年之后,道德元年,他忽然出现,率人杀死兵部侍中尹使均,过了十六载,又纠众格杀了已经外放了的淮南郡王……这些也已久远,我便说个近的——十二年前,圣眷正隆的复德上师,也是被这伙人杀死的……”

“上师?”阿寄奇道,“他要篡位,杀个道士有什么用?”

李婉稚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说不定就是拿来吓吓皇帝的呢?如今梁公逾失踪已有八十七载,应当已不在人世,但蟠龙令仍在,蟠龙骑仍在,他的子孙余孽,只怕仍在蛰伏,伺机而动呢……”

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外头忽然有人用力拍门,高声叫道:“石家七郎何在?”

三、衙役

屋内三人都吓了一跳。

石奇也顾不得尴尬,忙应了一声出去开门,瞧见门口站着的人,也禁不住愣了一愣。

几个人高马大的衙役正板着脸站在门口,瞧见石奇来开门,其中一个领头的不耐烦地低喝道:“你就是石七?同我们走一趟罢!”

石奇心中惊疑不定,抱拳道:“不知两位差官所为何事?”

其中一个差役冷笑道:“好小子,真会装傻,你杀了人,自己还不知道吗?乌老大,你上还是我上?”

石奇欲再争辩,却见门后另几个差役还押解着一人,豁然是方才发疯跑掉的万寿儿!

他心里暗道一声糟糕,果然万寿儿瞧见了他,惊恐万状地大叫起来:“就是他!就是他!我瞧见他蹲在死人旁边,还偷偷拿死人身上的东西!是……是个红木的牌子!那牌子肯定还在他身上——”

两个差役对视一眼,先前说话的乌老大立刻伸手朝石奇身上摸来。

石奇下意识一避,乌老大蒲扇般的手掌探了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带,将他往前带了三四步。

乌老大哈哈大笑,道:“我原道是个杀人的恶鬼,却原来是个腿软的怂货。”说着一手伸入石奇的衣襟,三两下便摸了块牌子出来。

日头还没落下,乌老大定睛瞧了眼令牌,本来就黑如锅底的面色又沉下来几分,在手中掂了一掂,顺手放入了怀中,高声道:“你小子胆子也太肥!虎牙卫的人你也敢杀!不过凭你一人,怕也做不下这等大案,快说,可有同伙?”说着就来扭他手臂。

石奇被搜出了木牌,本就不打算反抗,谁知道他没动,里头屋中却有人扑了出来,抱住了乌老大的胳膊,大声道:“你们要拉我小舅舅去哪里?”

却是阿寄。

乌老大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道:“你小舅舅杀了人,要见官偿命去了!”

阿寄听了两眼通红,抓住那人的手干脆改而抱住他的腰,发狠道:“你胡说!你们谁瞧见了?”

那衙役凶横惯了,哪里会怕这么个小毛孩?当下单手便将阿寄的手掰开,如拎小鸡般将他拎到一边,笑骂道:“兀那毛孩——”

阿寄痛得叫了起来,却忍痛爬到门边,呜呜哭着,就是不肯让开。

旁边那衙役正伸脚要去踢他,石奇却忽然拔高声音,叫了一句:“阿寄!”

这语声里却不是担心、忧虑,而是隐隐的责备。

阿寄的哭声骤然停了。他将捂住脸的双手放了下来,脸上却是一点泪痕也无。

石奇叹了口气,道:“别作怪啦,我随各位官爷走一趟。”

阿寄此刻已全无刚才的幼童情状,拍了拍衣服站到一边,居然学那衙役,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那几个衙役哪里见过这样的孩子?当下连鼻子都快要气歪了,催促着石奇就要他快走。

石奇不动,仍旧看着阿寄,轻声道:“拿出来罢,东西没了,我难道就能脱身么?”

阿寄狠狠瞪了他一眼,终于跺了跺脚,从衣襟里摸出一样东西,冷着脸往地下一甩,大声道:“行!行!还给你,总成了罢?”

众人一看,居然是先前那块虎牙卫的木牌!

乌老大双手进衣襟一摸,果然空空如也,不由得大怒,道:“好呀,还是个小贼,正好,便捉你一同去见官!”

不用他说话,外面两个衙役一拥而入,一左一右,将阿寄夹了起来。

阿寄愤怒踢打,奈何人小,打不到两人,顿时便被架了出去。

石奇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却听乌老大阴测测笑道:“这一家子只怕都有点问题——去瞧瞧后面还有什么人,一并捉了!”

石奇眉头一皱,拳头已经握紧。

两个差役应声而入,从石奇面前穿过,径直踢开房门,入了内室。

这房子本就不大,此刻内室房门洞开,外面每个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屋内的情景:

桌上有一壶茶,犹自冒着热气,榻上被子高高堆起,仿佛还有余温。

但却没有人。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刚刚明明还在里面的李婉稚,赫然却不见了!

石奇没说话。

此刻一个去后厨检查的衙役也返了回来,低声道:“没有人。”

石奇刚刚松开的拳头又握了起来。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竟连方秀昀都不见了。

他这六姐素来胆子最小,莫不是听见动静,吓得躲起来了?

他心念转动间,乌老大等几人推推搡搡,已将他押出了门去。

县里的衙役都是有正经管带的,平日里凶恶跋扈得很,周遭邻里见了,也没人敢上来多问,就连平日里同方家走得比较近的福田福山兄弟,也都避得远远的。

一行连乌老大共六个衙役,同石奇阿寄万寿儿九个人再加上一具硬邦邦的尸首,朝村东头出发。

到县城本也就两个多时辰的山路,谁知道走到半途,却忽然下起了雨。

乌老大们本都是老手,这条路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了,虽然骂骂咧咧,但一路上寻崖避树走得极快,天黑下来之前,已找到了一处废弃的道观歇脚。

小小的道观中,升起了一堆火。

石奇自出得门来,便不发一语,阿寄小小孩童,被人扳着手走了许久,居然也忍住了一声不吭。

万寿儿每几日便要去镇上走货,这条路也是走惯了的,懵懵懂懂跟在队伍里,一路上倒也颇为太平,此刻他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嘴巴里咕咕哝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们三个一个痴傻,一个羸弱,一个年幼,这些衙役显然并不怕他们逃跑,围着火堆,自顾自攀谈起来。

其中一个问道:“这回我们运气还算不错,先前说方家村失火烧死了人,来了却连个鬼影儿都没瞧见,幸好碰到了这桩差事,好歹也没白跑一趟。”

乌老大冷哼道:“你以为就一定是好事么?”

另一人道:“若能破了这案子,岂不是连虎牙卫都要卖我们个好?”

乌老大道:“省省罢,瞧着牌子上的纹路,死的不过是个小骑卫,你以为别人真会在乎么?”他将那木牌翻了出来,在火光下一照,木纹之中,果然隐隐又显出了一个虎爪来。

众人不答话了。

隔了一会儿,一个差役转而叹道:“罢了,虎牙卫又如何?我听说,拔阕的胡人已经打到北关啦,再这么下去,我们的差事保不保得住,都是两说。”

另一人低声道:“若是太祖皇帝的蟠龙骑仍在,也不至于……”

乌老大沉下脸来打断他,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还提他做甚?我听闻如今,北关有卢造、张孝如,一个性骁勇一个善谋策,怎么就必输了?”

旁边一人不懂得看眼色,继续辩驳道:“你没听说么?当今晁相公同胡人交好,一直撺掇陛下休战议和,拿银子做和事佬儿呢!上头不想打仗,别说是一个卢造,一个张孝如,便是来了飞将军岳武穆,也不抵事呀。”

乌老大一板脸,道:“放屁!哪听来的瞎话!你们脑袋都不要了么!”

另几人显然也有些忌惮他,闻声不答话了。

外头雨声未停,火光很暖,石奇抬头看看道观神龛上的三清道祖像,睁着眼睛,却在出神。

从昨夜大火开始,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很多,他此刻坐在地上想了片刻,只觉得处处都透着古怪。

阿寄坐在他身边,本来还想尝试着同他说说话,见他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也觉得无趣,便侧过头去听旁边万寿儿正说些什么。

无奈这傻子口齿本就不大清楚,加上外面雨声不断,几个衙役又一直在旁边低声讲话,他侧耳听了半天,也未听出个所以然来,便悄悄朝那边挪了些许,这才隐隐约约听见了几句:“马……马……”

他好奇心起来,干脆挨了过去,问:“喂,你在说什么呢?”

万寿儿闻言豁然抬起头来。

他双目中满是血丝,嘴唇开开合合,此刻见阿寄凑了过来,忽而翻身跳了起来,尖声叫道:“听——马来了!马!红色的马!”

他声音无比尖厉,好似一根针,一把尖刀,破开雨幕,直直透了出去。

便在此时,好似是应和他的叫声一般,外面遥遥传来一阵马嘶。

万寿儿听见马嘶声,顿时像发疯了一般,一把推开了阿寄,就要朝外面冲!

这一下来得突然,最靠近门口的一个差役堪堪站了起来,伸手去拦,万寿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挣开,将那差役推了一个踉跄,拔腿冲入了外面的滂沱大雨之中!

乌老大脸色一沉,见众人都盯着他,干咳一声,道:“追!”

四、夜雨

四个衙役一齐站起,也顾不得大雨,跟着追了出去:死的虽然是个小角色,但毕竟是个虎牙卫,若万寿儿这唯一的人证跑丢了,承担苦果的就变成了他们,如何能不紧张?

剩下的两个衙役也面沉如水,再也提不起兴致说笑了,其中一个身材较瘦小的还随身摸了根绳子出来,朝阿寄粗声粗气地道:“你们两个,背过身去!”

阿寄哼了一声,道:“做什么?”

那瘦小的衙役阴恻恻道:“绑起来!免得你俩再使鬼。”

阿寄轻哼了一声,道:“自己没用放跑了人,就要把气撒到我们头上么?”

他声音放得并不低,那衙役自然也听到了,虽不做声,但绑他双手的时候,明显多用了一两分的力道。

他绑完阿寄,又要去绑石奇。石奇却要镇定许多,自己已将双手伸了出来。

那衙役正要将他也绑上,忽然外面遥遥传来一阵惨叫。

这惨叫声实在太过凄厉,其中似乎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惊疑与恐惧,在这样的雨夜之中,显得格外可怖。

是乌老大的声音!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面色也变了。小个子的那个反应极快,已站了起来,一把将石奇揪住,道:“说,怎么回事?你们同那疯子是不是一伙的?”

石奇还来不及答话,已被他一拳头打在胸口,向后跌倒在地上。

外面惨叫声还没有停歇。

另一个衙役颤声道:“鲁牙子快停手,现在打死他也没用,不如我们也……出去看看?”

被叫做鲁牙子的衙役回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石奇与在一旁看好戏的阿寄,目中显出犹豫的神色。

石奇被砸了一拳,胸口奇痛,此刻勉强道:“方才加上乌老大,总共出去了四个人,现在你们只有两个,出去了又有什么用?”

鲁牙子咬了咬牙,又伸足重重踢了石奇一脚,厉声道:“果然是你搞的鬼!”

阿寄本来装作漠不关心,此刻看到石奇痛得扭曲的脸色,再也端不住了,扑过来拦在石奇面前,狠狠地瞪着那小个子,道:“你是要打死人吗?”

鲁牙子喘匀了气,作势又要打,石奇忍着痛,低声道:“这位差爷,我真的没有杀人,也不知道此间发生了何事,若不然,何至此刻还会在此处挨打?”

鲁牙子冷笑了一声,道:“或许你就是皮痒呢?”

石奇也瞧出对方此刻是因为太过惊惧而故意找茬,所以干脆就不说话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等待,无疑是一种煎熬。外面的雨声仍不见小,各种人声却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片静谧之中,阿寄忽而将身子蜷了起来,整个人拼命往石奇身边缩。

石奇也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阿寄低声道:“他……他在动!”

石奇屏住了呼吸。

阿寄两只手虽不能动不能指,但眼睛看的方向,却分明是那个虎牙卫的尸体!

先前生起的火堆,火光已经渐渐暗了下去,石奇睁大眼睛瞧了那尸体半天,也只看到黑蒙蒙的一片,瞧不真切。

两个衙役显然也听见了两人的小声对话,脸色顿时更加苍白,鲁牙子厉声道:“闭嘴!别胡说!”声音却也已微微颤抖。

阿寄本就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脾气,闻言也大声道:“是真是假,你何不自己过去瞧瞧呢?”

鲁牙子豁然站了起来。

石奇等二人虽然离他还有一段距离,却也能听见他急促的喘息声。他站在黑暗里,搓了搓手,居然真的就要朝那尸体走过去。

他身边的同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你管他胡说什么?坐……坐下罢。”

鲁牙子回过头来,恶狠狠道:“乌老大他们出了事,我们横竖是要倒大霉的,反正霉运也已经走不掉了,看具尸体又能怎么样?”

他说完,自地下寻了一根柴木,引了一小簇火,便朝那尸体走了过去。

他的手正在颤抖,因此火光也跟着微微摇晃。昏暗、摇曳的火光正照在那具衣物完好、面容可怖的尸体上。

就在他距离尸体三五步距离的时候,石奇骤然看见,那尸体的后面,阴影当中,慢慢伸出了一只手来!

这只手刚刚伸出来的速度虽然慢,但是一到了火光之下,忽然就变得奇快无比,一把抓住鲁牙子的脚踝,奋力一拉。

鲁牙子靠得太近,那手又是从下面伸出来的,所以他并没有看见,猝不及防之下,哪里还站得稳?一头栽了下去,脑袋重重地敲在了旁边梁柱之上,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剩下那衙役一直注视着那边,自然也瞧见了那只手,那手在火光下仍旧惨白得很怕,指尖上红艳欲滴,仿佛是鲜血一般。他大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同伴,朝外飞奔而去,连头也不敢再回一下。

道观里刹那间又恢复了平静。

隔了好一会儿,石奇才忍着剧痛站了起来,先将阿寄手上绳子解了,然后挪到了鲁牙子旁边,仔细瞧了瞧他的情况,发现他脑后有血,伤得不重,只是晕过去了。

他将鲁牙子人扶正了,靠在梁柱上,又从鲁牙子衣襟里摸出一根绳子,咬着牙,将他牢牢地绑在了梁柱上。

他慢慢地做完这一切,这才坐到了地上,朝黑暗中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

旁边的阿寄睁大了眼睛,瞧着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个人来。这人走得很慢,因为一只脚上裹了夹板,动起来诸多不便。

不是白日里凭空从房里失踪的李婉稚又是谁?

她朝叔侄两个嫣然一笑,道:“方才人多不敢轻易动作,只能等人少了教他们引将来下手,倒教两位受苦,抱歉。”

阿寄瞧见她,顿时叫了起来,“你……怎么跟来了?”

李婉稚轻声笑道:“白天官差在外面的时候,我藏了起来,等你们走了,我就偷偷跟在后头,抢在你们前头进了道观,躲在这道祖像后面——你小舅舅早就瞧见我了,不过他真耐得住,看见了,也不说破。要不然,我哪能这么容易救了你们?”

石奇摇了摇头,苦笑道:“什么好耐性……我不过是不敢出声罢了。”

李婉稚笑了笑,走到鲁牙子跟前,蹲了下来,轻声道:“你们知道白天的时候,我为什么要逃跑吗?”

石奇没有答话,阿寄却抢着道:“自然是为了要救我们。”

“不,”李婉稚伸出手,在鲁牙子的衣襟里摸索着,一边低声道,“是因为我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人。”

石奇道:“哦?”

李婉稚转过头来瞧着他,轻轻道:“我并不是镖师,也没有被打劫,昨天我在山上……受伤,是因为我正被人追杀。我逃走,是因为我看见那晚追杀我的人,都穿上了衙役的衣服站在门外,而带头的那个人,就站在他们身边!”

石奇瞳孔微微收缩,讶然道:“万寿儿?”

李婉稚将这名字轻轻念了一遭,冷笑道:“原来他叫万寿儿……他下手可真狠啊。”

石奇此刻也已镇定下来,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婉稚此刻已经从鲁牙子的衣襟里摸出一物,道:“不如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罢……”

她回过身来,摊开手掌,将掌心的东西,展现给二人看。

这是一枚木牌,样式十分眼熟,便跟方才石奇从尸体上搜出来的差不多,但又有些细微的差别——灯光下,木纹中现出的图纹,并非之前的虎爪,而是一双飞天虎翼,隐隐间,还有股淡淡的香味。

旁边的阿寄低低叫了一声:“虎牙卫!”

石奇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福山说过,昨夜并没有人去报官——既没有人报官,怎么会有县城里的衙役来到?如此一来,却解释得通了。”

阿寄大声道:“他们根本就是假冒的官差!从头到尾,都是做场戏给我们看!那万寿儿是装疯的!”

石奇看了李婉稚一会儿,接着道:“他们都是为你来的。”

一大一小一同看着李婉稚。

他们在等一个答案。

“方才你们有没有听见马嘶声?那是我的马,它的鬃毛是红色的,像燃烧着的火焰一样,很漂亮。万寿儿听见马叫声,以为是我,才会追出去的。”李婉稚说着笑了笑,望向阿寄,“记得白天我讲过的故事吗?”

“我就是赤马人。”

五、疑窦

待到雨止,夜已过半。

鲁牙子并没有醒,乌老大他们也没有一个人回来。

阿寄喜滋滋地翻弄着几个衙役的行李,翻到一把锋利的匕首,高高兴兴地揣进了怀里。

李婉稚坐在火堆边,低声道:“令姐无碍,只是吓着了,我将她送至邻居姑嫂处了。”

阿寄道了谢,轻声道:“你一直躲在道观里,那乌老大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李婉稚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阿寄一派天真地道:“你们一共有多少人呀?”

李婉稚也不避讳,轻声道:“我们家是当年赤马人的后人,当年先祖凭着马快脱逃,便四处躲藏度日,人数本也不多,四十余年来,又被虎牙卫杀掉了不少,上个月爹爹故去,便只剩下我一个了。不过爹爹临去的时候说,当初逃难的时候,有几个叔伯公爷走的是不同方向,当时便失散了,我这次出来,就是想找找这些同宗的兄弟姊妹们……”说罢,抬眼望了石奇一眼,欲言又止。

石奇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也没有答话,反而阿寄饶有兴趣地追问道:“虎牙卫做什么要追杀你们?”

李婉稚冷笑道:“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梁公逾的余孽和那蟠龙令?我们说同他没有关系,哪个会信?如今边关战事吃紧,当今皇上更担心梁公逾并蟠龙骑的隐患,生怕他们不声不响杀出来,趁火打劫,因此更着紧地要咬住我们。”

石奇原本一直没有说话,此际却忽而道:“有人来了。”

李婉稚瞧了两人一眼,做了个手势,翻身又躲到了后头,石奇迅速脱下外衣,将鲁牙子往暗处一推,又拿起外衣,这才重新坐到火堆旁。

不消片刻,两个头戴范阳毡笠、做兵丁打扮的汉子大步跨了进来,见里头已经有人,略微愣了一愣。

其中一个上前一步,朝石奇道:“这位小哥,长夜赶路,要叨扰借个火,不知可方便否?”

石奇微微点头,道:“方便的,请。”

两个兵丁长途跋涉,显然也疲累之极,不再客气敷衍,各自褪了斗笠外袍,坐到了火旁。方才先开口的兵丁不过二十余岁,身形颀瘦,双目有神,只是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旁边一直沉默的兵丁黑面短须,身材高大勇武,面相瞧着有些凶悍。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空气仍旧十分潮湿黏腻,那年轻的兵丁坐了一会儿,面色也不见好,反而微微咳嗽了起来。

旁边那黑面的见状,立刻将身上袍子脱了,盖到他身上,又摸出个水囊递过去。

阿寄瞧着对方赤裸、精壮的上身,眼珠子转了转,从怀里摸出个馕饼来,道:“两位大哥,且拿一个去充饥罢。”

方才乌老大他们的随身行囊,都留在了道观里,都被这小子拆拆弄弄,归整到了一起,如今身上各色吃食自然是不缺的。

两个兵丁都略微讶异,最终还是那个黑面的伸手接过了,先扳下一小块嚼了嚼,然后又将剩余柔软有馅儿的部分递给了年轻的那个。

年轻的兵丁倒也不推脱,大大方方接过来吃了,又摸出一个瓶子来。

这瓶子一打开,道观中立刻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兵丁从瓶子里倒出了一颗药丸,和水服了,正要将瓶子放下,石奇却忽然道:“小心。”

对方怔了一怔。

石奇又道:“你服的药丸中可是有昆仑黄?昆仑黄不能近火,易燃。”

对方肃然,将瓶子交予身边的黑面大汉,重新望了过来,抱拳道:“多谢这位小哥提点,某家姓张,行六,这是我的亲随葛清,深夜旅遇,乃是缘分,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石奇忙道:“山野人石妄之,同内甥苏寄,见过张六哥。”

张六郎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道堂里静默了片刻,阿寄忽而笑眯眯问道:“张六哥在军中是个大官儿罢?”

张六郎没动,身旁那侍卫葛清却豁然站起,道:“你这小孩儿,怎的说话这等无礼!”

阿寄仍旧笑吟吟地望着两人,张六摆了摆手,葛清坐了下来。

他低头喝了口水囊中的水,说:“何以见得?说来听听。”

阿寄大大大方方地道:“我们村里褚大哥、褚二哥,亲兄弟两个,一同参军,托了熟人,却连分在同一个军营中也办不到。瞧你这随从,手脚熟练,看来却是从小侍奉你吃食起居的罢?能将随家侍从一并带入军中,想必是个大官儿啦!”

张六郎面色稍霁,勉强一笑,却是对石奇道:“你这外甥好生机灵,平日里没有教你这个舅舅少操心罢?”

石奇叹了口气,道:“是有些顽劣。”

阿寄见两人自顾自攀谈起来,忍不住气苦,朝张六大声道:“你既是个大官儿,那必然知道北关战事如何?我们打了胜仗吗?”

张六郎转过头来瞧着他,笑道:“既是军情,怎能说于你一个小小孩童听?”

阿寄撅了撅嘴,道:“既是一个小小孩童,听去了又有什么干系?哦,你是怕我小舅舅偷听?那我们叫他出去好了……”

石奇忍不住斥道:“阿寄快住口。”

张六郎大约从来没被这么个半大的小子大呼小叫过,也觉得新奇有趣,居然不以为忤,反而制止了石奇,朝阿寄道:“你倒说说,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打了胜仗你如何?打了败仗你又如何?”

阿寄瞥了他一眼,道:“这还用说吗?打了胜仗,大家都高兴,若打了败仗么……”

张六郎饶有兴趣地道:“你便怎样?”

阿寄瞥了他一眼,高声道:“若打了败仗,我便也从军去!”

张六郎道:“哦,我们那么多人打不赢,你来了便能赢?”

阿寄冷哼一声,道:“哪个傻子说过我来了便能赢?”

他浑身最活络的便是一张嘴一双眼睛,时时刻刻都不忘言语挤对一下旁人。

张六好脾气地笑道:“那你还参军做什么?”

阿寄道:“这倒奇了,我参不参军,同我们能不能赢又有什么干系?你参军的时候,菩萨跟你说过你一上战场,次次都能赢吗?我做了对的事,输赢又算个甚?”他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过来,疑惑道,“张郎君,我听你的话头,这仗还没打,你就觉得自己要输了啊?你被吓破胆啦?”

张六郎面色略微变了一变,勉强笑了一笑,道:“你不懂,纵我想赢能赢,却有人不想……”

阿寄冷笑道,“傻话!不盼着你赢的,就是不盼着你好,不盼着大祁好,都不为我们好了,你还听他作甚!”

张六郎闻言,忽然站了起来。

他苍白的脸,此刻终于泛起了一丝血色,他在火堆旁走了两圈,喃喃道:“……傻话?傻话?还听他作甚?”

他自顾自说话,再不理会阿寄。

阿寄还要再说,却见他身旁的大汉葛清一双铜铃大眼死死瞪了过来,当下也唬了一大跳,却不肯就此服软,大声道:“张六郎!你是大祁的兵勇,可不是谁家的兵勇!你要管顾的是大祁的国运,可不是谁个人的气运!”

张六郎瞠目结舌。

就在十几天前,恩师卢造刚接了上谕,郁郁了几日。他临行前,恩师还来送行,也是说了差不多的一句话。

多年羁旅,粗茶与劣酒是早就已习惯的了,但恩师鬓角的白发,却无端让他觉得眼睛有些刺痛。

“留良,上谕里头有一句话,说‘为善即可,点到便止’,意思是说让我们去打这场仗,但别打胜,小胜就可以了,再不济,小败也成。”老将军卢造叹息了一声,道,“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张六郎轻声说:“我明白。”

卢造敬了他一杯,最后喃喃道:“六郎,国运与皇运,究竟哪个更重要些呢?”

张六郎吓了一跳,忙道:“恩师,不可妄言。”

“这就是妄言了吗?”卢造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张六郎明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也不敢说。

但这些话却再也没有机会倾吐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与恩师这样面对面说话。

昨日接到奏报,他便匆匆赶回,却在这小道观里,听到了差不多的一句话。

国运?皇运!

这叫他如何能不惊愕?

石奇瞧两人的表情,也知道不妙,忙将小孩儿拉到了自己身边,连声道:“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话……”

那边厢张六郎却忽而转过身来,喜道:“不是胡话!不是胡话!怎能说是胡话呢——”

他此刻正站在观门之前,面色微微发红,目光却愈发清晰敞亮。他低下头,对着阿寄道:“好孩儿,你叫苏寄?表字是什么?”

阿寄自觉得了重视,喜滋滋正要答话,旁边石奇却忽然大声道:“小心——”

阿寄没反应过来,那叫葛清的大汉已大吼一声,拔刀而起,一刀劈下了一支疾射而来的箭矢!

六、埋伏

张六郎不愧是行伍出身,临危不乱,飞起一脚,已将观门踢上,回头厉声喝道:“快!去那泥塑像后头躲着!”

石奇不用他说,已将火堆踢灭,四周顿时一片黑暗。

他一扯阿寄,两个人一起跃到三清道祖的塑像后头。

外头箭矢破空声、呼叱声不曾间断。

阿寄小声道:“这又是怎么了?”

石奇叹了口气,道:“被你说中了,这人,在军中怕是个大人物。”

听声音,外头少说也有三四十个强弓弩手,不是大官儿,怎能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阿寄却又道:“哎,那姓李的姐姐方才不是躲在这里的么,怎的又不见了?”

石奇目光移了过去,只见原来飘扬的帷幔之后,果然又空无一人。

他心中一动,口上却道:“她不是个寻常人物,行踪自然不定。”

两人躲在塑像后头,光线愈来愈昏暗,只听得声音,什么都瞧不清楚,心中自然焦急。

又如此过了小半盏茶功夫,那塑像后头,忽而又钻进来一个人,却是那壮实的侍卫葛清。

他面目须发俱是一片血红,此刻压低声音,道:“我主人说,不欲连累你们,我们这便要突围出去了,你们且躲在这里不要动,待天亮了再出来,可保性命无虞。”

他方要出去,阿寄却忽然道:“你们这是要去送死吗?”

葛清啐了一声,笑骂道:“死你个鬼!我们还要打胜仗去呢,你忘了吗?”

他说完人已跳了出去。

外面声响果然渐渐平静了下来。

隔了片刻,阿寄颤声道:“我……我们也要出去吗?”他紧紧抓着石奇胳膊,手心冰凉,显然是真的吓破了胆。

石奇没答他的话,隔了片刻,却道:“此人应当是行知参将中郎将,张毅张孝如。”

阿寄险些没跳起来,失声道:“他……他就是那个和卢造一起守着北关的张孝如吗?”

石奇道:“应当差不离。”说完呢又喃喃道,“通口关距离这里不远,他应当是亲自押粮,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带着亲信先行了。”

阿寄咬了咬牙,忽而站起来跳了出去。

石奇也未斥责他,只是低声道:“你去哪里?”

阿寄怒道:“这人一死,北关还守得住吗?自然是要去救他!”

石奇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也从塑像之后转了出来。

此刻天已微亮,他在道堂当中站了一小会儿,深深吸了口气,先去瞧了一眼被绑在廊柱上的衙役鲁牙子。

一支利箭射中廊柱,插入他的背脊,又从咽喉穿出。

血流了一地,身子已经冰凉了。

门外张六郎主仆骑来的两匹马,也早已倒下。

石奇盯着这三具人畜的尸体,仔仔细细,又看了半晌,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人,自然是要救的。”

张六郎与葛清在山中已避走了约摸大半个时辰。

东边已见曙色,后头的追兵虽仍不见身影,但草丛中的簌簌声从未间断过:这些人虽然想杀死他们,但却没有把握,不欲曝露行踪。

张六腿上中了一箭,葛清更惨一些,腹上与肩上各中了一刀,是昨夜黑暗中近身搏斗时被敌人用勾刀割中的。

两人拄着刀互相扶持,天色大亮,前途行迹也愈发清晰起来。

葛清惨然道:“……这回怕是走不脱了。”

张六郎一把抹去脸上已经开始结块了的鲜血,冷笑道:“瞧这做派,是虎牙卫吧?这是有多看得起我,觉得我一死就能左右战局,就能如了他们的意了吗?”

这句话方说罢,后头一支冷箭疾射而来,仿佛是在回答他一般。

他猝然转身,箭已至面门,他大喝一声,放开长刀,用双手去握那箭!

那箭,竟被他生生握住了。

他一边冷笑,一边将那箭一把折断。便在此时,只听旁边极近的地方有人在轻声叫:“张六哥。”

他们脚边的草丛之中,不知何时钻出来一个脑袋,因为矮小,为草木所蔽,十分不起眼。

葛清一见,几乎气得肺都要炸了。

这不是方才特意留在观里的那个娃娃么!往这里头来凑什么热闹?!

张六郎也横眉倒竖,低喝道:“胡闹!”

钻出来的阿寄悄声笑道:“救得了张参将,便不是胡闹了罢。”说罢往一旁让了一让,身后草丛之中,正露出了一方天然的沟渠,隐在草丛之中,不知通向何方。

没等两人答话,阿寄已先纵身跳了下去,回头笑道:“走吧?”

身上有伤,后头有伏兵。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糟糕的呢?

两个人先后钻了下去,沟渠约摸有半人高,小孩儿的背影始终在前面,半蹲着身子,在沟谷中爬行。

三个人都没有讲话,彼此只能听见对方沉默又沉重的呼吸声。

走了将近半刻钟的功夫,阿寄的声音雀跃道:“到啦。”

张六郎跟在后面,先是瞧见上面伸下来的一只手。

一个青年蹲在沟渠尽头的高地上,正要拉他起来。

张六郎探出手,心中暗暗叹息——方才在道观中,他也曾细细观察过这青年,当时只觉得他相貌俊秀,沉默老实,此刻再瞧,又觉得这平凡沉默之中,似乎多了几分坚毅与果敢。

他忍不住轻声道:“多谢。”

青年并没有回答,将他拉出来了之后,又转身去拉后面的葛清。

“我们现在应当去哪里?”张六郎道。

阿寄指着不远处一个山穴,道:“就去那儿!”

张六郎瞧了瞧那洞口,十分幽深,仿若一只猛虎巨口,似乎内有獠牙,十分阴森可怖。

“这山穴里头山道错综复杂,出口众多,山道狭小,弓箭手无法施展。”站在后面的青年低声道,“我们先避进去,再寻别的路出来,他们不熟悉山路,奈何不了我们。”

七、借马

此刻天渐渐亮了,山洞中已略有些微光。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先后在山腹中走着。

石奇的声音,从山道中沉沉传到后面:“追杀大人的,是什么人?”

他此刻确定了张孝如的身份,也不做掩饰,直接改了称呼。”

张孝如也不是个惯于遮遮掩掩的人,此刻也不辩驳了,道:“应当是‘虎牙卫’中的簇羽卫。”

石奇又道:“虎牙卫为何要追杀大人?”

张孝如抚了抚伤腿,下意识便道:“皇……晁汉俑想要议和。”

石奇叹息了一声,不再问了。

待他叹息声止,张孝如方觉出一身冷汗来:这样的话,原来他是不便也不能说出口的,怎么如今面对这个青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呢?甚至连内心深处的怀疑,也差点一并说了!

单单是因为刚被他救了性命吗?

他正苦苦思索的时候,后头忽而又有脚步声响起。

几个人都是一凛。

葛清率先停下了脚步,朝几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几人先走。

阿寄也停了下来,似乎想要说什么,张孝如却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道:“别停,走。”

阿寄似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张孝如一把拉住他,往前拽了几步,又道:“一个人的脚步声,不是追兵,就算是追兵,只一个,葛清对付得了。”

阿寄没话说了。

前头石奇已经走出了好一段距离,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

张孝如再次催促:“走。”

阿寄咬了咬牙,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拔步走了。

他一边疾行,一边留意在听后面的声音。

但臆想中的打斗声、呼叱声并没有出现。

相反的,他似乎隐隐还听见了交谈声。

交谈声!

他猛然停下,后头脚步声果然又响了起来,只听葛清的声音道:“石公子,等一等。”

石奇闻言终于停下了脚步,阿寄挨近了他,听见他似乎喃喃说了一句什么话。

“来了啊。”

什么来了?

他正迷惘间,葛清已经赶上了众人,他身后转出来一个人,走得有些慢,脚微微有点跛,神情虽然狼狈,但瞧见几人,却显得十分惊喜。

“石大哥,阿寄!”她嗫嗫道,“你……你们没事吗?”

阿寄瞧见她,也吓了一大跳,道:“李姑娘,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呀?”

葛清道:“她说认得你们,是同你们一道来的?”

在山穴中摸索前进的四个人,变作了五个人。

李婉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那会儿躲在后头,瞧见这……这位大人在道观中整理……整理衣袍,就想出去避上一避。”

她说罢瞧了葛清一眼。

葛清脸上也有些发红。

什么整理衣衫?他那是干脆把上衣给脱光了。人家一个小姑娘,就算是躲在暗处,怎么好意思在里头继续待下去?

李婉稚接着道:“谁知方出去,就瞧见外头有人行迹鬼祟,我跟了上去,却跟丢了,我转了一个晚上,近天亮了,才找到个洞穴,七拐八绕,正愁走不出去了,便见到了这位兵爷。”

阿寄抢着道:“你遇到的一定是虎牙卫的伏兵,昨晚来对付张大人的!”

李婉稚闻言冷笑一声,低声道:“好啊,又是虎牙卫。”

张孝如道:“姑娘同虎牙卫有隙?”

李婉稚没有答话,石奇却忽然道:“李姑娘是身世不幸之人。”

张孝如叹息了一声,不再问了。

石奇却问他:“大人,这山道不能久避,等我们出去了,大人要去哪里?”

张孝如默然。

隔了好半晌,他才低声道:“昨日我收到军报,恩师卢造莫名得了风疾,忽而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冷热不知,卧床不起——我要回北关去。”说完这句,他像是为了确定什么,又重复了一句,“我是必定要回北关去的。”

石奇道:“但大人的马已毙了,何况,后面还有追兵。”

葛清道:“附近可有城镇?我们可再去置马。”

石奇摇了摇头,道:“虎牙卫有的是好马。”

纵是新买了马,跑不过这些虎狼之师,又有什么用?

沉默了许久的李婉稚却忽然道:“我有马。”

张孝如愕然道:“你有马?你哪来的马?”

李婉稚微微一笑:“我有的,就是最好的马。”

在没见着李婉稚口中的“最好的马”之前,张孝如是半点没有将这少女的话当真的。

他们从洞穴中出来,她只神色从容地一记呼哨,不多时,三匹赤红色的骏马便极快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赤电超光越影,奔雷蹑景逾辉……”张孝如轻轻抚了抚赤色的马身,欣喜道,“果然好马。”

李婉稚笑道:“我族中尝以饲马为生。”

石奇是第一个骑上马背的。

好马,是好马……但这并不算什么,他见过更好的。十二年前,那个也一样燃起了大火的夜晚,那一匹马!

阿寄和他并骑,见他发呆,撞了下他的肩膀,道:“快走呀。”

他如梦初醒,纵马前行。

张孝如主仆一骑,李婉稚独自一骑。

石奇道:“我们走这条道,从白鹭山后山绕道庐阳,不过……”

葛清道:“不过怎么?”

石奇用手敲了敲脑袋,低声道:“从这里出去,下山前,有一条山道,不大好走。”

张孝如听得他话中有话,忙道:“不知是什么样的不好走法?”

石奇缓缓松开缰绳,伸出两手,略微比了一个动作。

张孝如面色也变了,喃喃道:“悬崖窄道?”

阿寄瞥了瞥嘴,大声道:“我知道那条道呀,也没什么难走,我们有这么好的马呢,怕它作甚?”

李婉稚笑道:“这你可错了,你小舅舅说的难走,可不是指路。”

不指路?那指的是什么?

几人疾鞭快马,不过小半个时辰,已快出了山道,前面白鹭山悬崖已在望,两面高山下,合抱一条能供两马并行的窄道。

阿寄远远望了一眼,小脸也开始发白了。

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昨日那只闻其声、未见其影的箭阵。

虎牙卫是什么人?他们不熟悉地形吗?他们不熟悉,不能抓一个人来问吗?

从这里,去北关,要走哪一条道?

一问,就知道有这么一条道!悬崖高耸,适合埋伏,山道狭窄,不易躲避!

难走在哪里,危险在哪里,还需要再多想吗!

三匹马极有默契地在几十丈远的石林里停住了。

李婉稚轻声叹息道:“现在怎么办?”

石奇看了张孝如一眼,忽而道:“大人是想尽快赶回北关罢?”

张孝如骤然被这样一问,也不知是什么意图,下意识点了点头。

石奇轻轻叹了口气,道:“有些事,越等、越退避,反而就越容易发生。与其如此,不如不再退、不再避、不再等。”说完这句,他忽而双腿一夹马腹,胯下赤红色的骏马一声长嘶,已朝那山下窄道狂奔而去!

张孝如瞧着他的背影,呆愣了片刻,也哈哈大笑起来,道:“不错,事到如今,还退什么?避什么!怕什么!”

李婉稚并没有笑,只是张孝如纵马前行的时候,她也默默跟在了一边。

那头,石奇已过了险道,勒马回望。

他怀中的阿寄面色发白,显然还有些后怕,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飞马而来的两骑,口中低声不住道:“快,快啊,再快些——马上就要到了!”

眼见两匹马已越来越近,他的小脸也渐渐发亮。

没有伏兵?没有伏兵!

是了,虎牙卫只怕也没有想到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样多这样好的马吧?他们怎么可能想得到!

不仅他高兴,就连张孝如等人的脸上,也满是喜色。

竟就要这样轻轻松松地过去了吗?

便在三骑就要汇合之时,张孝如却猛然觉得不对。

那是一种背后有猛虎窥伺的感觉!

崖上有人!

他正要回头去看,只听旁边李婉稚尖声道:“大人小心——”

少女的身子猛然扑了过来,又踉跄跌下,被葛清和张孝如两人齐力抓住,才没有跌落到马下。

她的后背上,豁然已多了一支小指粗细的羽箭!

张孝如大喝一声,纵马抬头,朝山壁上望去。

只见离他们不远处的那山头之上,乱石之中,赫然正站着一个人!

他身材高大,身姿挺拔,但衣衫却穿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垂下来的一只手上,正握着一支机弩长弓,而此刻那弓,却已经从中断了!

显然是这一发箭矢蓄力太久,骤一发出,便已将弓弦崩断。

阿寄眼尖,已失声道:“万寿儿!”

崖上的万寿儿距离他们并不远,这样的距离下,他面上的表情,众人正瞧了个一清二楚。

他在笑!

不是往日那种装出来的、痴傻的,毫无意义的笑,而是真正的笑!

双目有神,嘴角微起,面颊有血,衣襟上也满是鲜血。

这同白日里的万寿儿,赫然就是两个人!

在阿寄的失声惊呼之中,他冷笑一声,身影已经隐没在乱石之后。

石奇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只低低念了一句:“万寿儿……”

八、须臾

山中重又燃起了火。

这个时候,本来点火是最忌讳的,但李婉稚却一直在低声呢讷:“好冷啊……”

箭,已经拔出来了,石奇从山中找了些草药,她挣扎着自己上过药后,便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起来。

众人休歇的地方是石奇挑选的,位置有些奇怪,不靠山也不靠林,反而在一块空地上。

生火之前,他还仔细瞧了许久。

“得谨慎些,毕竟山中还有追兵。”

阿寄问他的时候,他这样回答。

但阿寄只怕是唯一一个还有闲心关心这种事的人了。

张孝如怔怔地守在火堆旁。他戎马半生,此刻危命之际,竟接连被一个小娃娃、一个小女子救了性命,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

石奇瞧着他,将自己的水袋递了过去,低声宽慰道:“大人切莫想得太多。”

张孝如抬头望了他一眼,目中虽有血丝,目光却十分清明透彻,并无半点迷惘之色。

“无妨,”他淡淡道,“大约人每想明白一个难懂的道理,都是要受些磨难的。”

石奇也笑了,道:“大人说得对,这个世道,悟出道理,或是做了对的事,不仅要受磨难,有时候还很……寂寞。”

张孝如似乎也没料到从他的口中会蹦出这么一个词儿来,笑着道:“寂寞?”

石奇点了点头:“是啊,没人能说,没人会懂,只有你自己知道,再没有旁人了——这不就是寂寞吗?

山风轻拂。

“但是张大人啊,”青年在火堆前站了片刻,过了许久,又轻轻地道,“做对的事,也一定是最耐得住寂寞的。”

张孝如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两句话,一时竟有些痴了。

半夜里的时候,李婉稚醒了一次,挣扎着要起来。

“大人可不能同我耗在这里……”她勉强笑道,“国事要紧。”

张孝如板起了脸,装作呵斥她道:“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国事?”

李婉稚轻轻笑了,低声道:“大人别这么说,我虽然是个小女子,也……也听过你的名字的,我其实懂。”说到这里,她苍白的脸色微微涌起了些血色,又道,“我家在先帝时候就获罪了,闲散了几十年,报国无门,但心里还是有国的,如今我虽已快要死了,却还能有一个报国的良机,我其实是很欣慰的。”

张孝如眼睛也略微有些发红,低声道:“胡说,你报了什么国了?还不快好好养伤,再提报国也不迟。”

李婉稚轻轻呵了一声,道:“不——救了你的命,就是报国了,张将军,这场仗,你可要一定要赢啊……”

葛清早已别过了头去,张孝如想要去握一握少女的手,但瞧见自己满是血污的手,最终又停下了动作。

躺在那里的少女轻轻喘息了一会儿,忽而道:“张大人……我……我想和石相公单独说几句话,不知道可以么?”

张孝如呆了一呆,旋即反应过来,朝葛清道:“快,去叫石相公来。”

石奇被叫过来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觉得意外。

“你想要同我说什么呢?”他在少女的身旁坐了下来,“其实说什么,都不如好好歇息。”

少女轻轻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仿佛也多了一丝红晕,道:“我已经歇得够多啦……石相公,我想……想同你说一声抱歉。若不是我,你也不会遭这样的飞来横祸。若不是我执意要出来找寻亲人,也……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石奇轻声道:“这并没有什么可抱歉的。”

李婉稚眼眶里掉下泪来,道:“或许……是吧。我打听了很久,说白鹭山这里,十几年前出现过一匹天马,好似神仙坐骑一样,那么神奇,我一听他们形容,就知道是我们家养的马,我追到这里,但虎牙卫也追到了我……他们一定在这里啊,就在这山里,就在这附近,他们离我这么近,可是我却已经快要死了,连见他们一面也不能……”她说到这里,终于大声哭了出来,“石相公,也许我并不是对你抱歉,我是对我自己抱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一定要离家?这样做,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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