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桑雅于2003年5月5日寄给公安局刑侦科刘原的信
刘原警官:
你好。你曾经见过我。一年前,我父亲桑远山在修道院路40弄3号被杀,你是负责侦办该案的警察之一。当时,你曾经给过我一张名片。你说,如果我想到了什么,尽管跟你联系。如今一年过去了,虽然凶手已被缉拿归案,但我内心还是有诸多疑问无法解答。
几个月前,我去监狱探访了已在服刑的“凶手“苗丽。她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反复说,她是冤枉的,她没杀死我父亲,但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判决已经认命。
说实话,我从不相信杀人凶手是苗丽。因为不管她有多愚蠢,她是真爱我父亲,并打算跟他结婚的,况且她已经怀孕。她怎么可能会杀了她孩子的父亲?如果我父亲死了,那对她来说,所有的梦想和希望不就都破灭了?
也许她会因为一时冲动,把杯子里的水泼在我父亲脸上,但她不可能进而丧心病狂地勒死我父亲。两者的性质完全不同。
我仍然认为,该案另有隐情,凶手另有其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不好好查一下我的继母冯雪鹰。她在我父亲出事时,就已经离家出走,她有了新的男人,她急于摆脱我父亲,她也提出了离婚,但我父亲不同意。所以,要说动机,她比苗丽充分得多。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不足以说服你。所以我希望能尽快跟你见个面。到时候,我会把我的想法通通告诉你。你会发现,我说的这些并非捕风捉影。
盼回复。
桑雅敬上
1、 神秘的贺卡
简东平看见凌戈正在门口东张西望,便向她招了招手。她朝他走了过来。
“啊,我也要一杯黑咖啡。”她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正在吃早餐。最近这段日子,他每天的早餐雷打不动都在这家咖啡馆解决。而他的早餐也就是那三样,黑咖啡、全麦土司,生番茄。
“没睡好吧,”他发现她精神萎靡,脸色暗沉,还有黑眼圈,“是不是因为整理房间太操劳了?”他讥讽道。
一年多前,凌戈家的旧电视机发生了爆炸,虽然她本人没受什么伤,但整个家几乎全毁了,必须得经过装修才能重新住人。所以,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凌戈一直借住在他家。其实他本希望她能一直住下去的,但一周前,她却坚持要搬回自己家。
“在我家住不是挺好吗?”他曾经掰着手指劝她,“你看,有人收拾房间,有钟点工做饭,萍姐的手艺你也是知道的,而且,你又不用付房租。我爸也喜欢你。交通也方便,我们住一个屋檐下,我好意思不送你去上班吗?你看,你这不又省了车费?”
“可那不是我家。再说,我又不是你家的什么人。”当时她是这么回答他的,接着又马上补充,“我可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
“怎么,难道非要我说我爱你,你才觉得有资格住我家?”他当时还调侃道。
“我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挺懊悔,“我只是想住回自己家,我本来就应该住我自己家……再说,你对很多人说过那三个字……”
“谁啊,我对谁说过?”他很不服气。
“你们办公室的安安,你们打牌的时候,你说你爱她,因为她打了一张好牌。”
他愕然:“这也算?”
“还有你们办公室的刘娜,你对她说你爱她,因为她给你带了你喜欢的早餐。还有你们报社的美编,你说你爱她,因为她忙了一个通宵,还有的你的朋友敏敏,你说你爱她,因为她从美国给你带了一箱子你让她买的东西,除此以外,还有你的同学,一个姓张的,她给你写稿子,她好像还是专栏作家,你说你爱她,因为她愿意在你们周刊开设专栏,还有一个大学同学,好像姓陈,她做牛肉干生意,每次都带给你一大包,还有一个卖车的小李……”
当时,他听得都有点分不清南北了。
“你的记性倒不错。你观察我很久了吧?”
“我是无意中听见的。”她为自己辩解,接着又道,“还有你的朋友莫兰,你在电话里说你爱她,因为她给你快递了她爸做的牛肉酱和一袋牛肉包子,我吃过,真的挺好吃的……”
他当时忍不住横了她一眼。
“这点记性如果用在念书上,你都可以考上清华了。”
侍者送来了凌戈点的黑咖啡和英式早餐。
他忍不住笑,“看来真是累坏了,”他道,因为平时凌戈来这家咖啡馆,从来都只吃一份最便宜的果汁,“好了,说说吧,整理得怎么样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拜访?”
“都打扫干净了,”她吃了两口面包又放下,“但是你知道吗,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她忽然紧张地朝窗外望去。
“你在看什么?”
她摇摇头,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眼睛盯着自己的餐盘。
“是不是一个人住害怕?”
“才没有。”她白了他一眼,
“我爸死后,有好几年都是我一个人住的。”但紧接着她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看起来就像是丢了魂。”他端起咖啡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碰上小偷了?”他问道。
这句话像是说中了她的心事。
“还真是这样?”他马上放下了咖啡杯,“可你家有什么可偷的?你丢什么了?”
她也放下了刀叉
“我没发现丢了什么。可我确定有人来过……该怎么说呢?有些东西,我刚刚理好,我是按照我的习惯整理的,但是等我回来,摆放的顺序都跟之前不一样了。”
“门锁是完好的吗?”他问道。
“我检查过门窗,都完好无损。”
“所以说,你认为有人来过,并且翻过你家的东西?”
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个人有你家的钥匙,会不会是你家的亲戚?”他猜测道。
“我哪有什么亲戚。我爸跟我姑姑早就不来往了,即使关系不错,她也不会有我家的钥匙。我妈那边根本从来没什么来往,她好像也没什么亲戚,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谁会有我家的钥匙,或者应该这么说,我不知道是谁偷偷搞到一把我家的钥匙。”
“你有没有把钥匙交给你的邻居?”他又提出了一个可能。
她摇头:“从来没有。”
“那……会不会那人不是对你家的财物感兴趣,而是对你本人有兴趣?”他道。
她立即露出惊恐的表情,紧接着,她压低嗓门轻声道:“我感觉有人在跟踪我。”
“你先喝口咖啡定定神。”他指指她面前的咖啡。
她喝了一口咖啡后,马上皱起了眉头:“好难喝。”她立即放下了咖啡杯,“真佩服你,每天早上都会来这么一杯。”
“你看见跟踪你的人了?”
她摇头。
“那你凭什么说有人在跟踪你?”
“这是我的直觉。你也许觉得我是神经过敏。但我真的感觉有人在跟踪我,而且有时候,我觉得他离我还很近……”
他朝她笑。
她横了他一眼:“就知道你不信我!”
“你说你一个人住了好几年,但你在我们家也住了一年多,你也许已经不习惯一个人住了,所以说到底,还是因为害怕……好了,我给你的建议就是回去好好睡一觉。等过几天,也许你就会发现,现在你说的,都只是幻觉。”
她叹了口气:“我也希望是这样。”
“要不要我去你家看看?”
“不用了。也许你说的对,是我自己吓自己。”她放松了下来。
“那要不要给你换杯咖啡?我请客。”他笑着问。
她看看自己面前的黑咖啡:“嗯,算了,别浪费了……”
他没等她说下去就招手叫来了服务生:“一杯摩卡。”
这一天,凌戈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
简东平的安慰只让她平静了半个小时。
她脑子里不断闪过前一天晚上她回到家时看到的情景。
她跟往常一样,用钥匙开门,打开灯,家里一切如常,跟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至少跟她印象中的一样。她丢下包,坐在沙发上换鞋,这时候,她发现了第一个异样的地方。她的皮鞋本来被放在最下一层,现在却被放在了第二层。
接着,她带着几分不安走进厨房。这时候,她通常会把买来的纯净水倒入水壶,开始烧水。这时候,她发现纯净水少了1瓶。那些纯净水,是她搬回来那天,简东平让人送来的。那是市售价15块一瓶的法国矿泉水,她自己是绝对舍不得买的,而他送了她整整两箱48瓶。他在短信里警告她“尽快喝完,快过期了”,后来她才知道,其实离过期还早得很,他这么做,只不过是不希望她舍不得喝。他的确对她很好。每次看到那些水,她心里就暖洋洋的。他也没想错,如果最开始,他没那么警告她,她肯定不会每天拿4瓶来煮开水。所以,她对它们的数量了如指掌。可昨天晚上,她发现少了1瓶。
等她发现水的数量不对之后,她就开始怀疑有人来过她家。一开始她认为是小偷。可就像是简东平问的“你家有什么可偷的”,对啊,我家有什么可偷的?
这次搬家,她买的都是二手家具,家用电器虽然都是新买的,但都是最简单便宜的样式。她没有任何首饰,钱都在存折里,她随身带着,由于过去的阴影,她家现在没有电视机,只有一台简东平用了半年,半卖半送给她的手提电脑,但它并没有丢。它仍被放在她平时吃饭的方桌上。
但的确有人动过它了。她翻了翻“最近的文档”,发现有人曾经进入过一个名为“生活日记”的文件夹,那是她的账本和备忘录。但这台电脑到她手里才不过几天,文件夹里压根儿就没什么内容。她的备忘录也只是提醒自己第二天要做哪些杂事,比如洗发水没了,提醒自己要去一趟超市,诸如此类的。
她记得离开家的时候,电脑是关着的。其实她的电脑只会在晚上打开。简东平当时让她设一个密码,她就用了自己的生日,现在看来,他说得对,她的密码设得太“白痴”了,但当时她只为了好记,而且她用手提电脑,主要是为了能让它取代电视机,她可以用它看各种视频和电视剧。她哪想到有人会偷偷打开她的电脑?但这事似乎也告诉她,那个人是知道她的生日的。
谁会知道她的生日?就连她的亲戚都未必能准确说出她的生日。
也不可能是朋友。她的老同学大部分都已经失去联系了。再说,上学时,她跟谁都没有走得太近。他们应该也不会知道她的生日。如果说是过去侦办案子时碰到的罪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她住在哪里,她的生日是哪天?
她又回忆起她家的衣柜。
她家有两个大衣柜。一个是旧的,发生爆炸后,它虽然有些损坏,但还能用,她就把它留了下来,用它来装父亲留下的衣物。她已经联系了一家宠物收养所,她打算把父亲的旧棉衣和他用过的被子都寄过去,让动物们过冬取暖,而那些旧毛衣和外套,她已经答应全都送给单位管车棚的阿姨了。因为要送给不同的人,所以,她把这些衣物分成了两堆,但是,等她晚上看见它们时,毛衣却跟被子放在一起。
如果说之前的矿泉水和电脑,还让她有点拿不准,那衣柜的事让她彻底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因为就在上班前,她刚刚把衣柜整理过,她清楚地记得,她自己是如何把那些衣服归类的。所以说,肯定是有人来过。但为什么?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等她心神不宁地开始吃她的晚餐时,她忽然想起,就在前几天,她刚刚搬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她出门去买些日用品,在走出小区的时候,她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她看。她屡次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而等她准备穿过一条小巷时,她清楚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但等她转过头去,却一个人都没看见。那时候,她还认为,也许是自己多心了。然而今天早上,她躺在床上时,她突然把所有的这些事都串了起来,随后,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额头上全是冷汗。有人在跟踪她!这个人还偷偷进过她的家!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肯定不是普通的贼。要不然不会把电脑留在那里。
她的手机在抽屉里响了起来。她打开手机才发现,已经快下午4点了。
电话是她的同事刘志打来打的。
“小凌。有你的快递。”
“我的?”
谁会给我寄快递?是简东平吗?她认识的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总在网上买东西,总是在叫快递收快递。但是他们今天早上才刚刚见过面,而且他又不在外地,有什么东西需要寄快递给她?
她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出了办公室。
简东平发现空落落的办公室,只有凌戈正一个人还在办公桌前埋头查资料。
“嘿!”他叫了她一声。
她这才从一堆资料前抬起头:“嗨,你好。”跟早上那个睡不醒的她相比,现在的她显得更为疲倦。
“都快七点了。你在忙什么大案子呢?”
他走近她,发现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大号的纸箱,箱子的一侧标注了一个号码20020416A,而箱子的另一侧上则盖有某局档案室的印戳。
“这是2002年的档案箱?”他问道。
她嗯了一声,随即站了起来,把她正在看的资料丢进了档案箱。
“是什么大案子?”
“也不是什么大案子。你来得正好。”她低头看着那个档案箱,“你今天有空吗?能帮我把这箱子送回家吗?”
“没问题。不过你干吗要把它们带回去?明天上班的时候再看不行吗?”
她有点为难:“我……不想让人看见我在看这案子的资料。”
这句话立刻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这时,一个警员路过办公室,他看见她飞快地用一件外套盖住了那个箱子。
“凌戈,走的时候记得关灯。”那个警员提醒她。
“好的。”她笑着回答。
那个警员走了。他盯着她看。她有点慌张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反正我不想让同事看见。”她道。
“这是你偷的?”
“当然不是!是我签字借出来的。”她大声道,随后鬼鬼祟祟从桌子另一边的夹缝里拉出一辆行李车来,“这是我向同事借的。”
他帮她把纸箱搬上行李车,两人推着它走出了警察局的大门。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把纸箱搬上后备箱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
她一副举棋不定的神情。这让他越发好奇。
“不能说?”
“你为什么非得知道?”她反问他。
“如果你不想让同事知道,那肯定跟你现在手头的案子没关系。我没说错吧?”
她没说话。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他接着道:“那你怎么会对这种陈年旧案感兴趣,会不会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可你在刑警队,主要的工作就是倒水、查资料、打电话,还有就是通知死者家属,人家有冤情也不会来找你啊。所以,肯定是你自己发现了什么,好吧,这几天你都在整理你的家,你爸又是个警察,所以我想……这案子多半跟你爸有关……”
“好吧!”她骤然打断了他,“跟我妈有关。”
“你妈?”他很是意外,他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这号人物。
“今天我收到个快递。居然是我妈寄来的……”
“等等!你妈?你妈不是在你3岁的时候就死了吗?”
“是!这是我爸跟我说的!”她大声道,“我从小就以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你想想当我发现,寄快递给我的人是她,我是什么心情!”她长出了一口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妈还活着?”他几乎都没心思开车了,这可是大新闻。
他把车停在了路边。
“好了,小戈,你慢慢说。你什么时候收到的快递?”
“下午4点左右。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是她。我其实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姓冯……”
“她到底给你寄了什么?”
“一张照片。我在里面看见了我爸爸,而且,照片后面有她写的一句话。”她从包里取出了那张照片。这似乎是一张被拍坏的照片,照片里有个年轻女子正在仰头大笑,而她身边的年轻男子则毕恭毕敬地站着,面对着镜头,笑得很含蓄。他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那个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男人居然是凌戈的父亲凌初国,
“这是你妈?”他看着照片上女子问道。
“我查过档案了,那里面有她的身份证照片,我看就是她。”
他又把照片翻过来,那上面有一行字:凌戈1岁,中山公园留念。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照片是你妈寄来的?”他把照片又递还给了她。
“快递的外包装上写的是她的名字。”她看了他一眼,“我看到照片上的爸爸,还有后面的字,起初怀疑是她的亲戚。后来查了档案,发现那竟然是她的名字,而且,我发现原来——她真的没死。”
“我早就觉得你妈是个神秘人物了。”他马上接口,“即便是病死也该留张照片吧。不过你当警察这几年,怎么就从来没想到去查查你妈的档案?”他对此简直无法理解,他自己的母亲在他12岁那年去世,在那之后,他身上总带着母亲的照片。
她露出惭愧的神情。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做。所以我今天去查了一下她的档案,我没想到,她居然没死,而且还曾经是个名人。”
他发现她并不高兴。
“她活着不是好事吗?”他道。
“我爸从小就告诉我,我妈死了,病死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骗我。事实上。他们是在我3岁那年离婚的。她后来嫁给了一个大学教授。而那个男人,在2002年4月16日被谋杀了。”
“4月16日?那过几天就是他的忌日了。”
她没说话。
他用脑袋指指后备箱的方向:“这是那个案子的档案?”
她没否认。
“难道说……”
“不,不是这么回事。”她猜到他的想法了,“案子已经结了。凶手是别人,不过她也曾经被当作嫌疑人问过话,因为案件牵涉到她,所以我想看看。”
简东平愕然地看着她。
“想不到你妈还牵涉在这种事里面,你妈叫什么名字?”
“冯雪鹰。下雪的雪,老鹰的鹰,她曾经是国家一级运动员,退役之后去奋进中学当了体育老师。她丈夫出事后,她就辞职了,后来她到底在干什么,档案里没有记录。”
“国家一级运动员?”简东平回头打量她,“肉圆,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基因。”
她假装没听见。
虽然凌戈身材很苗条,但最近她有发胖的趋势。他曾经亲眼看她一口气吃了18个小笼包,外加一碗老鸭粉丝汤。
“去吃印度菜怎样?”他诱惑她。他知道她很爱吃辣。而他最新获得的知识是咖喱对肝脏功能有益处。
可今天她却摇摇头。
“我想快点回家。我家附近有家卖河粉的小店,我等会儿买一碗回去就行了。”
“炒米粉热量很高。”他道。
她瞥了他一眼:“你还在减肥吗?”
“我有没有给你看过我今年的体检报告?我的血糖……”
“简东平!”她嚷着打断了他,“你已经跟我说了快50遍了!”
简东平最终还是拉着凌戈去印度餐馆打包了一份晚餐带回去。
他到家时已经差不多是晚上8点,他父亲简其明也刚到楼下。他们在楼道里碰到,父亲却假装没看见他。自从凌戈离开后,父亲对他一直就是这种态度。
他知道父亲怎么想。父亲本来以为凌戈住进来后不久,他就会跟她顺理成章地成为情侣,然后结婚,然后就可以抱孙子了。但结果是,他跟凌戈仍像两条没有焦点的平行线,虽然很接近,但根本没有焦点。
“爸,你回来啦。”他亲热地招呼道。
虽然老爸不理他,但他想,作为儿子,姿态最好还是放得低一些。
父亲假装没听见,他连忙取出钥匙打开了门。推开门后,他没忘记退到一边,让父亲先进去。等父亲在门口换鞋的时候,他开口了。
“爸,我今天跟小戈见过面了,她好像都安顿好了。”
父亲斜了他一眼:“从现在开始,你最好离她远点!”
“爸,我们不谈恋爱,也可以成为朋友。”他陪着笑说。
父亲冷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屋,同时甩给他一句话:“我今天跟老林商量过了,我们打算重新替她介绍个对象。”
父亲说的老林,就是凌戈的上司林仲杰,当年就是他介绍他们认识的。
“你们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他追上了父亲。要说他完全无动于衷是假的,不过老头们想要这种方法迫使他把她娶回家,那他们也是在做梦。
“是啊,”父亲道,“有个人条件不错。”
说完这句,父亲就去了厨房。
每天晚上,父亲都要吃夜宵,这个坏习惯是母亲去世之后才养成的。当年母亲在世时,他可没那么胖。大概就是因为自由太可贵了,所以那么多年,他从没考虑过再婚。
他看见父亲从厨房里端出两个小盘子,一盘是酱猪舌,另一盘是油炸花生米。他真想提醒父亲,你最近一次的体检结果可不太乐观。你的血脂数高得吓人,胆固醇也是,而且还都是坏的胆固醇!
父亲瞥了他一眼。
“我累了一天。”他照例为自己辩解,“今天的案子很难办。当事人又是个难缠的女人。”他是个大律师,所以他的客户都是大客户。而大客户通常都比较难伺候。
简东平在餐桌前坐下,看着父亲放下餐盘后又折返厨房,作为儿子,他本该抢着去端菜,但他偏偏不想这么做。老头太胖了,就让他活动活动吧。
“你们打算把谁介绍给她?”等父亲走出厨房时,他问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父亲把酱瓜和葡萄酒放在桌上,又转身拿来了个小杯子。
“至少我们是朋友。”他道。
他知道这理由挺牵强。
父亲终于慢吞吞地坐了下来,椅子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吧,说给你听也无妨,”父亲道,“他是我一个客户的儿子,在跨国公司当人事主管,今年32岁,曾经在美国留学。我跟他聊过几次,人挺老实的,我和老林都觉得,他跟凌戈很合适。”
听起来好像还不错,“不过,爸,跨国公司内部的办公室恋情是很普遍的,有很多还是见不得光的,所以我建议你们最好调查清楚再把他介绍给凌戈。”
父亲给自己斟满了酒,“这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就别操心了。”他津津有味地抿了一口酒,“再说,即便这事不成功,那至少也是个机会。是一个让她认识这个世界的机会。从这件事上,她至少应该能明白两个道理,第一,世界上除了你,还有别的男人。第二,我跟老林永远站在她那边——James。”每次父亲对他不满的时候,都会喊他的英文名,“你知道什么是普通人的幸福吗?”
“中彩票?住大房子?”
“就是在合适的年龄干合适的事!该念书的时候念书,该恋爱的时候恋爱,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生孩子,这才叫幸福!James,凌戈都26岁了,她认识你三年了。如果三年前,她认识的是别人,现在她可能已经结婚了!所以,你在浪费她的时间,也在剥夺她作为一个普通女孩应该得到的幸福。不管你怎么想,我和老林打算纠正这个错误。”
说得我好像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他真有点不服气。
他很想问问父亲他老人家,为什么他跟凌戈在一起就非得有个结果?为什么他们非得是情侣?而且为什么还非得现在就成为情侣?三十多岁的女人就注定嫁不出去了?再说人家谈十几年恋爱的人不也多的是吗?
“是啊是啊,为什么你们非得在一起呢?我都不用看你的脸,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父亲的确没看他,他在看他面前的那盘猪舌,桌上还有一份今天的报纸,是萍姐放在那里的,“我现在告诉你,”父亲接着道,“你不一定非得跟她在一起。但是如果你对她没什么意思,就应该给她空间,让她去找好的。再说,我们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你这个人对她的生活有什么帮助。你根本不关心她。”他抬起头,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儿子,“说白了,你就是个自私的混蛋。当然了,这是独生子女的通病。”
父亲对他挺刻薄。他想,我不跟你这有高血压病的老头吵,事实胜于雄辩。
“你说我不关心她。我告诉你,今天我不仅请她吃了早饭,晚上还去接她下班,还帮她把她妈的档案资料搬回到了小区门口,有整整一箱的档案……”
“她妈?”父亲微微皱眉。
“对,她妈,她老公在2002年被杀了。”
父亲没露出意外的神情。
“啊!你早就知道了?!”他惊道,但他马上就想到了答案,“明白了,把她介绍给我之前,你肯定查过她的背景。所以,林叔叔也知道她妈的事。”
父亲没有否认:“那个案子已经结了,小丫头怎么会想起查那个案子?”
“她是为了查她母亲的档案,偶尔发现这个案子的。听说她母亲还是个名人?”
父亲叹了口气。
“她当年还有个绰号叫‘中国之鹰’,因为她在全国自行车比赛中拿了冠军,她上过报纸,接受过采访,在八十年代初算是个风云人物,就跟你们现在崇拜的那些歌星差不多。”
“那她怎么会看上凌戈的老爸?”
“凌初国是她的邻居,当年她有一阵子不太顺利,她就是在那段时间结婚的。”
“让我猜猜,后来她遇到了更好的人,更适合自己的人,于是,她就跟凌初国离了婚。而为了能顺利嫁人,她把凌戈丢给了凌初国。所以换句话说,是她抛弃了他们父女。”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他们没闹翻过。据我所知,他们离婚后还一直保持着某种关系。”
“你是指……”
父亲点点头。
“我太意外了。”他想到了警察局光荣榜里的照片。那个刻板的、不苟言笑的男人,在离婚后一直跟他的前妻保持着性关系?这是真的吗?可是什么样的女人,会干出这样的事?当初是她主动离开凌初国的,她是因为爱上了别人才提出离婚的,应该是这样吧。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吃回头草?
“这个冯雪鹰,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重新坐了下来。
“简而言之,漂亮任性的女人。八十年代的时候,跳交谊舞挺流行,她跟着朋友去跳舞,认识了一个大学老师,后来两人就成了情侣。然后,她给凌初国留了张条子,就直接搬到那男人家里去住了。两个月后,凌初国找到她,两人才摊牌离了婚。”
“想不到凌戈的妈是这样的人。”他觉得难以置信,“她跟凌初国完全不是一路人。”
“老林总说他是中邪了。她曾经闯到教练家里去打人,是老林把她带回派出所的。当时凌初国深更半夜找到他,要他通融,他说凌初国这辈子都没这么低声下气过。因为那个教练伤得不重,最后这件事就内部解决了。”
“那她丈夫被杀又是怎么回事?”
“这案子,我跟老林也讨论过。据说,两人结婚后没几年,就吵得天翻地覆。桑远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个‘集邮者’,就是说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他都想碰一碰。冯雪鹰呢,一向就很把自己很当一回事。所以可想而知,他们两个在一起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案发当天,据冯雪鹰说,她去跟桑远山谈离婚的事,两人谈妥之后,她很快就走了。等警察找到她,她才知道桑远山已经死了。后来警方发现,在她离开后,桑远山的情人苗丽也来过现场。苗丽早就知道冯雪鹰在跟桑远山闹离婚,她找到桑远山,是要他离婚后跟自己结婚,因为她怀孕了,桑远山当场拒绝了她。据苗丽说,她当时情绪很激动,把桌上的一杯水,浇在桑远山的脸上,然后跟他打了起来,还把他推倒了,她走的时候,拿走了抽屉里八千多元的钱。事后她说,她认为那些钱是她该得的,是对她的一点补偿。”
“桑远山是怎么死的?”
“他是被勒死的。发现尸体的人是桑远山的学生,好像是姓盛。那天下午3点半,桑远山本来跟出版社的编辑约好谈新书出版的事,盛容说她打电话给桑远山没人接,于是她就亲自跑了一趟,她按了很久的门铃,没人开门,打桑远山的手机又没人接,便打电话叫来了在别人家干活的钟点工,用钥匙打开门后,她们在底楼的书房发现了桑远山的尸体。桑远山是被一条丝巾勒死的,而这条丝巾后来被证实是苗丽的。”
父亲抿了一口小酒,吃了两口小菜,接着道,“警方到达现场后不久,就从钟点工那里得知苗丽曾经来过家里,邻居也证明见过苗丽。大概因为她是个打扮入时的妙龄女郎,所以特别引人注意。警方当天晚上就找到了她。在她被带回警局的路上,她差不多就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她承认自己到过现场,承认丝巾是她的,承认曾经跟桑远山发生冲突,承认自己拿了钱,甚至还承认自己在杯子里下了毒……”
“她在杯子里下毒了?”
“是啊,她说她当着桑远山的面在杯子里下毒,是为了威胁桑远山,说要死给他看。女人的把戏,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桑远山完全不当一回事,她一怒之下就把杯子里的水浇到了他的脸上。经检验桑远山体内确实有毒药成分。可能是杯子里的水浇到他脸上后,液体漏到了他的嘴里,但那些毒药不足以导致他死亡。他是被勒死的。”
“苗丽怎么说?”
“她否认自己用丝巾勒死了桑远山,她说她走的时候,桑远山还活着——但是,她说的话根本没法证实。”
“冯雪鹰不是也到过现场吗?”
父亲点了点头。
“警察找她来问过话。因为他们夫妻感情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就连冯雪鹰单位的领导都知道,邻居就更别提了,他们住的虽然是独立别墅,可隔音效果并不算太好,而且冯雪鹰经常在院子里骂人。好几个邻居都证实,曾经听见过他们吵架。可案发当天,有人看见冯雪鹰是早上10点左右进入桑家的,小区保安认识她,他证实她离开的时候是差不多半小时之后,而苗丽是在她之后到的。而且,冯雪鹰还提供了一份桑远山写的条子,意思好像是同意离婚,答应给她一点钱,先给她多少,其余的部分在几天之内付清,好像就这意思。经检验,那字条刚写不久,所以,警方很快就排除了她的嫌疑,”父亲慢悠悠地吃着猪舌,“警察找到她时,她跟情人在一起,是她的学生,一个高中生。其实案发时,她已经离开桑远山,跟这个小男生住在一起了。只不过,桑远山可不像凌初国这么好对付。据说,在案发的前几个月,他们一直就离婚的事在纠缠不清,冯雪鹰还威胁要杀了桑远山。”
“听起来,你好像有点怀疑她。”他审视着父亲。
父亲笑了笑:“她确实有很充分的动机。她已经有了情人,急于摆脱桑远山,但桑远山不肯离婚。她说桑远山那天答应了她的离婚要求,这件事是无法证实的。而且她是个有力量的女人,她曾经是个运动员,她的臂力与普通女人不一样,她有能力勒死桑远山,何况桑远山那时候中了毒,可能正处于昏迷状态。”
“她不是提供了一张桑远山写的字条吗?”
父亲瞄了她一眼:“要伪造一张字条其实并不难。只要把过去写的拿出来描一下就行了。当然了,这是我在瞎猜。因为有人证实她在案发前离开,所以也许的确不是她。”但父亲的语调仍然充满了不确定。
“那苗丽呢?你为什么肯定,不是她杀了桑远山?毕竟丝巾是她的。”
“我不知道她是否杀了人,但的确存在多种可能性。”
“多种可能性?”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后来发现,在那杯水里存在着两种毒药。苗丽承认自己将一瓶镇静剂倒入杯中。但除了这种镇静剂外,还有另一种毒药,那是浓缩的雷公藤,检验人员说,很可能是用雷公藤的叶芽煎出来的浓缩毒液,据说,成人一次性服用7片以上的雷公藤叶芽就会引发急性中毒,导致死亡。苗丽下毒,很明显是一时冲动,而煎制雷公藤毒液,需要一定的时间,换句话说,下毒者是有所准备的,而苗丽同时下两种毒药的可能性不大,所以警方认为,要加害桑远山的人可能不止苗丽一个。”
“但桑远山不是被毒死的。”
“是啊。不管怎么说,丝巾是她的。现场也没发现别人——所以最后判了她误杀。”
“是因为判她谋杀的证据不足,所以才判的误杀?”
“她确实攻击了桑远山。她也有动机。桑远山肯定不会跟她结婚,而她已经怀孕了,她当时非常气愤,你也知道,极端情绪很容易引发恶性案件。”
听起来这个判决还是太草率了。
“应该更深入地调查,也许不久之后会发现新的线索。至少现在可以证明一点。有一个人处心积虑地想要桑远山死。”
父亲呵呵干笑了两声。
“有别的仇人,不代表苗丽就不是凶手。警方认为苗丽只不过是想抵赖而已。东平,这种人是有的,虽然干了坏事,但咬死自己没干过,即使铁证如山,她也视而不见,她可能想办法让自己也相信自己没干过,而且案发时段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去过现场,至少没发现其他人……”
“好吧,既然认定是她,为什么没判她死刑?”
“我刚刚说了,证据不足,一方面,她家的监控那天莫名其妙地被关了,而后来证实她并不知道监控录像的存在,也肯定不是她关的,另一方面,也确实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她杀了人,动机也不算太强。另外,”父亲顿了一顿,“有一个人功不可没。”
“谁?”
“桑远山的女儿桑雅。也就是冯雪鹰的继女。自从出事之后,她就不断写信为苗丽鸣冤。她认为她的继母才是真凶。她威胁说,如果苗丽被判死刑,她将较真到底。所以,各方面的因素归结起来,最后有了这个判决……”
“这个判决真巧妙,如果她杀了人,那算是给了她一点惩罚,如果她没杀人,可以让她认命。8年不算太长,也许6年就能出来了……”
“东平,你不能肯定,她真的没杀人。”父亲表情严肃地看着他,“也许她真的是在抵赖,你得承认有这种可能性。”
他想想倒也确实如此。
“对了,他们家有保姆吗?”
“有个钟点工,本来她从早上8点一直做下午1点,但那天桑远山放了她的假。后来,桑远山的学生把她从别人家里叫来开了门。她每天早上来了之后,会把所有的杯子都洗一遍,但那天她没来。早上,桑远山自己洗了茶杯。”
“所以,另一个下毒者,应该就是在他洗完茶杯后,可以接触茶杯的人了?桑远山早上出去过吗?”
“早上8点到9点,他跟女儿一起出门散步,这好像是他的惯例,他9点回来后,就一直待在书房。”
“也就是说,肯定是在早上8点到9点之间下的毒。”
“也许吧。”
“所以这个下毒者,不仅了解桑远山的生活习惯,还知道案发当天钟点工不在,否则他在那个时段进来,就会碰到钟点工。所以,他肯定是桑家的熟人。前一天晚上,桑家都有谁在?也许这个人就是在前一天晚上偷听到了钟点工不在的信息……”
“也许就是钟点工下的毒,也许是冯雪鹰在跟他见面的时候,乘他不备下的毒,也许是他女儿,他女儿肯定能找到机会下毒,”父亲烦躁地挥挥手,“得了,东平,不光你一个人想到这些,关键是,他不是被毒死的。而且经调查,案发的前一天晚上,桑家有宴会,那天他家有很多人,根本查不清楚那天都有谁在。不过,冯雪鹰肯定没来,这倒是事实。”
“那为什么他没喝那杯毒茶?”
“他跟女儿散步回来时,买了两大瓶豆浆,所以那天早上,他喝的是豆浆。总而言之,查来查去,最可疑的还是苗丽。”
“那桑远山的女儿为什么认为她没杀人?”
“听说她有精神病史。”
“她跟苗丽关系很好吗?她居然写信为她鸣冤?”他又问。
“她只是就事论事罢了。案发后,她给办案警察写过信。”父亲放下了筷子,“我见过她本人,也看过一两封她写给警方的信,我没看出她有什么不正常,相反,我觉得她很聪明,只不过有点偏激罢了。听说她12岁就考上了大学。”父亲站了起来,他已经吃完了他的夜宵,“好了,案子的事到此为止,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你记得可真清楚。”
“因为是我替苗丽作的辩护。”
他大吃一惊。
“你居然会接这种公派的案子。”
“如果案子有趣的话,我是很乐意尽义务的……”父亲走向厨房。
他想,当年父亲一定死死咬住第二个下毒人这条线索,这一点虽然不足以证明苗丽是清白的,但至少可以让所有人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想杀死桑远山的不止苗丽一个。这也是促使她最后被判误杀的重要依据。
“你救了她的命。”他冲着父亲的后背说。
“是啊是啊。”
“其实你内心也认为苗丽没杀人,所以才愿意当她的律师的吧?”
父亲没说话。
“你认为凶手是谁?是冯雪鹰?”他又问。
“能不能别再提这案子的事了?都那么多年前的事了。“父亲在厨房门口停下,回头看着他,”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希望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好啊。”
“你是不是喜欢男人?只要说,是,还是不是,我可没功夫听你瞎扯蛋!”父亲神情严厉地看着他。
居然问我这种问题。老头想到哪儿去了!
“干吗问这个?”他反问。
“是,还是不是?”
他们僵持了几秒钟。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父亲盯着他的脸。
他真的不想回答这种破问题,但如果今天他拒绝回答,反而会加重父亲的疑心。
“我喜欢女人。”他道。
“那就好。”父亲的脸色稍和,“自从跟那个模特分手后,你就没好好交过一个女朋友——而且你还在做瑜珈,还减肥……”
“爸,瑜珈不是女人的专利,它有很多好处,至于减肥,我今年的体检报告可不怎么好,我的血糖严重超标……”
父亲瞪着他,迫使他闭上了嘴。
“你一天到晚戴着那枚不值钱的破戒指到底想证明什么?”
父亲盯着他手指上的那枚白金戒指。那是他的前女友江璇用自己某次表演的收入为他特别定制的生日礼物。戒指上刻有“JJ”两个英文字母,代表两人的姓。他还记得她把戒指给他戴上时的神情。他曾经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他本来应该在分手之后就把戒指脱下丢进抽屉的,但结果一直没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他已经不再爱她了。
“爸,这是白金的。”他道。
“在我看来,它一文不值。”父亲的声音冷若冰霜。
他知道父亲是怎么看待江璇的,一个吸毒滥交的贱货。
“James,我不想干涉你的生活。”父亲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的脸,“不过我得提醒你,很多在你看来习以为常的事实际上影响了你的一生。很多人习惯早上睡懒觉,白天打游戏,晚上看电视,这就跟你藏着一段毫无价值的感情一样,都是在浪费生命。别以为你比他们高尚多少。你甚至还不如他们。他们至少得到了短暂的快乐,而你只是看着时间慢慢流走,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
他想要为自己辩解,为江璇辩解,为他跟江璇的感情辩解,为自己至今戴着那枚戒指辩解,但看到父亲的脸色后,他放弃了。母亲去世前,他曾经答应要好好照顾有心血管毛病的父亲,他不想气老头。
“凌戈知道这枚戒指的事吗?”父亲问道。
“我跟她说过。”
父亲点点头:“好吧。都结束了。她会有新的生活。”父亲丢下这一句话后,转身进了厨房。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父亲的话还不断在他耳边回响。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戒指,犹豫要不要摘下来。可能仅仅就是习惯。但他忽然想到,与其浪费时间跟自己的固有习惯作斗争,还不如做点有用的事。
他打开电脑开始上网搜索“冯雪鹰”这个名字。很快,他从搜索结果里发现一篇颇有意思的文章。该文章出自1999年的《新体育报》。那篇报道总结了八十年代的体育精英,其中就有冯雪鹰。
报道称,1981年,年仅19岁的冯雪鹰在全国自行车锦标赛中夺冠,由此她被媒体称为“中国之鹰”。没多久之后,法国自行车队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她自己的想法不得而知,但当时体育局没有批准她去法国。报道中提到:不久之后,自行车队就传来不和谐的声音。很快,她跟教练不和就成了公开的秘密。两人不仅时有口角,还常发生肢体冲突。
1981年下半年,教练组安排她参加国际性重要比赛,她在没打招呼的情况下,在临行的前一天,突然离队失踪,事后虽然她称自己患了急病,但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故意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教练难堪。这件事曾在体育局大会上被通报批评。从那以后,她就被全面封杀,有大约一年的时间,她在队里坐冷板凳打发时间,她也就是在那段时间结了婚。后来,她被安排在某中学当体育老师。从那之后,她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她再也没参加过任何公开的比赛。
写报道的体育记者如果知道她后来经历的人生波澜,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不管怎么说。冯雪鹰曾经是个风云人物,但因为太有个性,或者说是太“作”,没好好把握机会,最后把自己的大好前程都葬送了。至于她的婚姻,她跟凌戈的父亲结婚时,正处于她人生的最低谷,她很可能只是想通过婚姻让自己受伤的心得到些许安慰。而等她的内伤好得差不多了,她也就开始不安分了。那时候,她碰到了后来的丈夫桑远山。
桑远山是个大学老师,他能看上只有初中文化的她,多半是因为她年轻漂亮,身材也不错。换句话说,就是因为性——这是大部分“集邮者”的共性。
他突然很想看看桑远山的女儿写给警方的信。
凌戈今天带回家的那个档案箱里应该就有那些信。现在是晚上10点。他估计她还没睡。
他拨通了她家的固定电话。
“简东平,你怎么这么晚打过来?”她很快就接了电话。
他把父亲跟他说的案情简单地说了一遍:“所以说,我想看看桑雅的信。你那儿有吗?”
“有三封。内容都很简单。都是在为那个凶手开脱,认为那个叫苗丽的女人不是凶手,真凶是冯雪鹰,但她没有提供什么证据,只是想约办案警察见面,我估计那个警察没有回复她……”她说到这里,似乎有点泄气,“原来你爸也知道她的事……”
“是啊。不过不管你妈是怎样的人,都不会影响我爸对你的看法。”
这句话大概多少让她略感宽慰。
“你爸爸是个好人……”她轻声道。
“你妈也未必就是个坏人。”他停顿了片刻,“她是他们那个年代的偶像,只不过坠落得太快罢了。”
“简东平,你能不能直接叫她的名字?别把她称为‘我妈’?”她语气不太好。
“好吧,如果这样让你觉得更自在的话。”
“我只是不觉得……她跟我有那层关系。”
话虽如此,你还不是从档案室借走了案子的卷宗?如果她是个跟你毫无关系的人,你会这么做吗?简东平没把这些话说出来。
“那些档案你都看完了吗?”他问她。
“差不多了。”
“有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
他几乎能看见她脸上的疑惑。
“你这么说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苗丽从头到尾都没承认自己杀人,她只承认自己拿了钱和用水杯浇了桑远山的脸。”
“那警方认定她杀人的依据是什么?”
“桑远山是被她的丝巾勒死的。丝巾就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在书桌下面,丝巾上只有苗丽一个人的指纹。苗丽也承认那是自己的丝巾,但她说自己可能走得匆忙,没有注意到丝巾掉在了桑远山的旁边。而现场没找到其他人出现的证据,所以警方认为她这么说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她似乎在翻纸,电话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其实这也挺正常,你不知道,我们每天碰到的大部分罪犯都是谎话连篇的人,因为害怕被惩罚,他们什么话都编得出来,有时候就算是铁证如山,他们也假装看不见……”
“档案里有没有提到监控?”
“监控是关着的。在开关附近采集到的是桑远山的指纹。”
“这么说是他关的监控?”
“应该是的。”
这可真够奇怪的。
“桑远山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2002年4月16日的中午11点至12点之间。”
“当时一共调查了几个嫌疑人?”他问道。
电话里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
“嫌疑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苗丽,另一个就是冯雪鹰。当时就调查了她们两人,但冯雪鹰的嫌疑很快就被排除了,因为苗丽在被押送回来的路上,就承认丝巾是她的。她也承认自己跟桑远山发生了冲突,也承认拿了钱。”
“除了她们两个,还调查过别人吗?”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我刚刚查过了,当时警方首先调查了报案人的证词,也就是桑远山的学生盛容,她是2点45分左右报的案,她说她之前都在位于龙泉路的办公室,她在为下午的会面作准备,这一点办公室的其他人员已经证实了。除了她之外,警方还调查了桑远山的女儿桑雅,她被证实早上9点半出的门,那天中午,她跟她的朋友姚静一起在外面吃的午饭。但她们碰头的时间是下午1点左右。桑雅说午饭前,她都在图书馆看书,姚静则说自己早上在家休息,她那时候好像刚刚离婚不久,那段时间都请假在家里——我不知道这些证词后来有没有被调查过,因为后面没有调查结果的说明。”
“那个杯子里有两种毒药。这个你看见了吗?”他又问。
“我看见了。”
“这意味着还有别人要杀桑远山。”
“是啊,可是桑远山并不是被毒死的。就现在的调查报告看,当时在现场就苗丽一个人。很可能凶手就是她……当然了,”她话锋一转,“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她没杀人,那也可能桑雅是对的,是冯雪鹰……”她叹气,“——啊,外面好像有人敲门。”她的语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你门关好了没有?”他忙问。
没人回答他,她似乎已经放下电话跑开了,但是电话没断。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10点10分,这种时间谁会来找她?他忽然想到应该提醒她,开门的时候得带上她的枪,即便不是枪,那至少也得拿把刀什么的武器。
他坐立不安地拿着手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想如果三分钟内她不回到电话机前,他就立刻跑去她家看个究竟。
大约一分钟后,她的声音才回到他的耳边。
“是谁找你?敲错门了?”他大声问道,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有人在我家门口放了一张贺卡。”
“贺卡?”
“我刚刚听见敲门声,打开门没人,门口就放着一张贺卡,我拿了贺卡还下楼去看了看,结果一个人都没看见。”
“你出去查看的时候,有没有关上房门?”他连忙问。他就怕她一时疏忽,让人偷偷跑进她的家。
“我当然关上了,我还带了枪呢,就是忘记检查有没有子弹了——”她悄声回答他,但紧接着,她的声音又消失了两秒钟,等她气喘吁吁地回到电话机前,她解释道,“我刚刚又去检查了一遍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好了,我现在要看看那是什么贺卡。”
“等等!”他大叫。
“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那里面没有毒药毒气或者传染病病毒?”
“我已经拆开了。”
他无奈:“好吧,说说内容。”
“是我……不,是——冯雪鹰?”
“又是她?她说了些什么?”他急急地问道。
“……贺卡里只是说,她很想我,想见见我——这是怎么回事?”她在大声自言自语,“她想见我,为什么要写贺卡?她不会自己来找我吗?”
“好了,小戈,我马上过来。”
他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他不想听她说那些“不必了,”“没关系,你不用过来”之类的废话。他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她是否安全,另一方面,他当然也非常想看看那张神秘的贺卡究竟写了些什么。真的是凌戈的母亲冯雪鹰写来的吗?如果真是她,她为什么不直接面对她的女儿?如果是她本人送的贺卡,那表明她是知道凌戈住在哪里的。
他飞快地穿上衣服出了门。
二十多分钟后,他敲开了凌戈的家门。
“你不用那么晚过来的……”她穿着一身宽松的睡衣出现在他面前。
他没理她,径直跨进了门。
自从她搬回来后,他还是第一次来。
因为在她搬家之前,他们吵过一架。
他是不希望她搬走的,但是她执意要走。于是,就在她搬走的前一天,他跟着旅行记者一起去了西藏。他是负气走的,但车开到半路,他就开始后悔了。他觉得自己的表现懦弱自私又可笑。既然他不能给她一个承诺,既然是他自己不愿意跨出那一步的,那他有什么权力非得把她绑在自己的身边?再说,就算是普通朋友,碰到搬家这样的大事,也不该袖手旁观,何况是她。于是,还没到西藏,他就开始打电话跟她修复关系。他为她找了几个搬运工,还替她定了水和一些日用品,等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他才安安心心地在西藏开始他的工作。
“看来你至少还需要整理几星期。”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屋东张西望。这里虽然重新装修过,但在他眼里,还是太过简陋。
“只要能住人就行了。你要喝水吗?我有一次性杯子。”她说。
“杯子?我带来了。”他从包里取出自己的旅行杯,他到哪儿都喜欢用自己的物品,“这个就放在你这里,以后我过来,我就喝这个杯子。贺卡在哪里?”
凌戈马上取来一个红色的信封。
那是一张生日卡。贺卡里有人用圆珠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字——凌戈,我很想见见你,冯雪鹰。
他放下贺卡,直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你干什么?她现在肯定已经走了。”她追在他身后轻声说道。
他没理她,直接走向楼道另一头的一堆垃圾。那块区域属于凌戈的一个邻居。据说此人因为生病住院已经多日不回来了,所以,他好好利用了一下这块区域。当他把一个小摄像机从那堆垃圾里拿出来时,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你什么时候……”她道。
他快速回到屋里,关上了门。
“今天早上,我们分手之后,我就来你这里观察了一下,”他一边调试开关,一边说,“为了证实你说的话是不是你的幻觉,我打算监控一下你的门口。我们现在就可以看看,给你送贺卡的人,到底是不是冯雪鹰。”
摄像机开始播放刚刚摄录到的画面。一个身影出现在镜头里。他偷偷摸摸地在凌戈门前站了一会儿,先是东张西望了一番,随后从双肩背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模样的东西放在了门口,然后他敲了敲门,还把耳朵附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大概听见凌戈的脚步声,他才匆匆离去。这一系列的动作大概只用了十几秒钟的时间。虽然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但无论是他的步态身姿,还是衣着打扮,看上去都更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这是冯雪鹰?”他问道。
“我觉得不像啊……她更像一个孩子。”她的眼睛仍盯着摄像机。
“你见过这个人吗?”
她摇头。
“好好想想。”
“我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但她肯定认识你,也认识冯雪鹰。没准她是你妹妹。”
“妹妹?”她怔住了。
附录1:2002年7月桑雅给姚静写的信
姚静:
今天我想到了肖南。就是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个喜欢夏奈儿的女孩。
若干年前,她出现在我家的客厅,穿着红毛衣和牛仔裤,留着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手里捧了一本夏奈儿的自传。她是我爸爸的学生,那天她是来跟我爸爸探讨论文的。但结果,她早到了,我爸爸还没回来,于是,她就热络地跟我继冯雪鹰母聊了起来。没多久之后,她跟我的继母成了朋友,她们经常一起逛街,一起出去吃饭。就我所知,她送了很多不值钱的小东西给我那个脑容量不够大的继母,比如一小盆仙人掌,一个蝴蝶结,或者一条手帕。她只要稍微说两句,我的继母就心花怒放。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们就像一对亲姐妹。
我曾经提醒冯雪鹰,那个蝴蝶结,我曾经在街上看见过,那不可能是肖南自己做的,但她却对我白眼相对。她觉得我是在故意说肖南的坏话,目的只是为了跟她作对。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爸爸不想跟她生孩子的原因了,她太蠢了,而孩子的智商可是多半由母亲决定的。
不出所料,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当我回到家时,发现家里的客厅几乎成了战场。脸色铁青,披头散发的冯雪鹰正指着肖南在破口大骂,偶尔有那么两句钻入我的耳朵,我就几乎明白了事情的整个前因后果。肖南和我爸爸搞上了,被冯雪鹰逮了个正着,事情就这么简单。肖南显然是挨过打了,她脸上有伤,衣衫不整地跪在客厅的中央。冯雪鹰每骂几句,就会上去踢她一脚,或者给她一个耳光,而她只是不断地在那里哭哭啼啼,她一个劲地向冯雪鹰道歉,但又一再表明自己有多爱我爸爸。
“我爱他……对不起,我忍不住……对不起……”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这场景至今令我记忆犹新。它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琼瑶电视剧里的某些情节。在电视里,大老婆一旦对小老婆严刑拷打,最后的结果就只能使那个男人更加爱他的小老婆。我爸爸也是一样,他愧疚地站在一边,他当然不是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愧疚,他是为了自己没能保护好小情人才愧疚。我看他的心都快碎了。当冯雪鹰再次伸手想去打肖南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拉住了她的手,他痛斥她是法盲,不可理喻,没教养,随后他把肖南从地上拉起来,两人一起走出了家门。两天之后,他才回来。
当年肖南曾经发誓只爱我爸爸一个人,她甚至还跑来跟我套近乎。但我可没冯雪鹰那么笨,我早就看清了她的真面目,所以,我对她态度生硬,有一次,我还把喝的饮料吐在她身上,她虽然表面上一点都不在乎,但我听见她是怎么跟爸爸抱怨的了。最后爸爸给她买了一瓶夏奈儿的香水作为补偿。
那段时间,我爸爸跟她打得火热,我本来以为她即将要取代冯雪鹰了,就连冯雪鹰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没想到,半年之后,她跟我爸爸意外地分手了。她乘我爸爸出差的时候,闪电嫁给了一个美国人,等我爸出差回来兴冲冲地去找她时,却发现她家正在开她的新婚派对。我爸爸大概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打击,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完完全全被利用了。正是我爸爸介绍她去那个美国人的公司的。那家公司的老板是爸爸的朋友。事情就是这样。
你上次问我,我爸爸有没有仇人。
我爸爸非常痛恨骗他的人,因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很傻。他痛恨这种感觉。
所以,他恨肖南。
但我不知道肖南是不是恨我爸爸。我会就此调查一下。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结果。
对了,你的职称考试怎么样了?
上次你问我学英语的诀窍。我想告诉你的是,学英语没有诀窍。就是多看多背。
我12岁那年,我爸让我在三个月内把一整套《新概念英语》都背下来。如果我完不成任务,他说他会在我的脑门上用圆珠笔写上“低能儿”三个字。他真的会这么做。他对我的学习抓得很紧。他的三大爱好就是,泡妞、看书和抓我的学习。关于我的精神问题,他曾经也跟我开诚布公地谈过,“就算是个神经病,也要做个高智商的神经病”,这是他的原话。换句话说,他根本不在乎我是否真的有神经病,他在乎的是我是否聪明。他有时候甚至认为精神问题,也是一种个人特色。
也许他不是个好人,但他确实是个好爸爸。我想念他。
为了纪念他,我今天会吃他喜欢吃的意大利面。
好了,就写到这里。希望你能早日忘记那个臭男人,重新开始。
盼望你的回信。
祝一切顺利!
桑雅。2002,7月4日。
附录22002年8月10日姚静的回信
亲爱的桑雅:
你好。你的信写得很理智,也很生动。我认为你已经慢慢从你父亲去世的打击中走出来了。我为你感到高兴。
我还是老样子,虽然这里的条件很差,但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很充实。今天我跟另一个当地医生一起去山里给一对老夫妇看病。你肯定想象不到,他们的生活有多艰苦。然而,虽然他们连干净的水都难得能喝上,但两人的感情却还是那么好,看着真叫人羡慕。
谢谢你给我的关于学英语的建议,我也有一套《新概念英语》,我都没翻过几次。如果过年回去,我会拿出来带到这里来。这里没什么娱乐生活,所以我觉得可以利用晚上的时间学学英语。
关于肖南,我也有点印象。我曾经见过她一次。印象中,她不算漂亮,但却很有气质。有一次,我来见你的时候,她正从你爸的书房出来,当时你爸和冯老师都不在,她对我说,她是你父亲的女朋友。那时候我已经迟到了,也没多跟她说什么,就直接上了楼。后来我突然想到,那时候周姐也不在,她怎么进的门?我想,也许她有你家的钥匙。
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真的觉得再去深究你父亲的案子有必要吗?警方已经判决苗丽有罪了。她也承认了。那还会有什么疑问?你自己也上网查过,大部分案件都是“激情犯罪”,而这类案件的罪犯大部分都是文化层次较低的人。苗丽本身只有小学文化。
她当时一定是气疯了。她怀孕了,她以为她会跟你父亲结婚,但结果,他却把她一脚踹开。所以她一气之下才干下了这事。
我说句实话,这事究其根本,你父亲要负主要责任。如果他没有拈花惹草,到处留情,这事就不会发生。我不知道警方判她误杀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不管怎样,案子已经结了,我觉得你应该早日把你父亲的遗体火化,妥善安葬。
我知道你父亲对你的影响很大,但你要学会摆脱过去。
我跟你一样,也需要重新开始。这就是我来西藏的原因,我需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才能把事情想明白。
我刚来的时候,每天都在想他恨他,但现在,我已经想通了。我想,婚姻的失败不是一个人的错。我肯定也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只不过,他没说出来,他没想到要我改,他直接把我放弃了。我想了很久,现在至少已经不恨他了。这就是个进步。你说呢?
但是,我有时候会有给他写信的冲动,我一直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自从我们离婚之后,这是我一直想问他的问题。但我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写这封信。想听听你的看法。
祝开心!
静字。2002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