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西江沿岸一隅,有座老城区的故街巷名“禹门坊”,数百年来临江而立,每年春夏江水高涨时节,就如浮于水面的孤岛一般,但从未被洪灾吞噬过。
街坊老尊长们说,多亏了在禹门坊外,上游三里处石顶岗上立的那座名“崇禧塔”的宝塔;传说五十年前,这西江还是连年水祸频仍时,有位著名的青乌术士赖布衣一路“寻龙”而至,他行走到西江沿岸看出端倪,便找到当时的地方官吏建言说,此脉江水滔滔而东,气势恢弘,可惜江底盘桓孽龙,不时兴风作浪才导致水患,且天地灵气被其吸走,所以这一方气数不聚,人才遂如晨星零落,只有加固堤围并建塔镇守,才能杜绝这一方的灾难。因此由当地一位姓王的武官牵头,地方乡绅百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才建起这座崇禧塔。果然本地从此文运兴旺,水患勿扰。
这一年春暮,整个粤西地区幕天席地连下了数十天阴雨,将西江两岸的山峦人家都蒙在云中雾里。
但禹门坊一家姓骆的大户人家,此刻正门庭喧闹、张灯结彩,因为早在去年这个时候,骆家就把家中长女骆金余与上游悦城的一户姓赖的人家纳彩说定了亲事,今年四月廿三是个宜取渔、嫁娶的好日子,所以今日正式出阁,一早位于上游的男家就派一艘红缎大花船顺江而下,来禹门坊迎娶了。
这一日,骆家上下都欢天喜地的,惟有家中幺女骆小玉闷闷不乐。
本来姐姐要出嫁,是值得高兴的事,小玉看她从定下亲事开始,每日就亲手绣自己过门后要睡的枕套、被套,甚至自己和夫婿要穿的衣裳袜帕什物,她都一针一线地去雕琢。
“唉!以后要闷多了!”小玉在自家花园里望天,这会儿云雨初歇,蓦地洒下阳光来,希望今天别再下雨啊。说起来,平日里虽然姊妹兄弟三人在家里总有磕碰,但十七岁的姐姐、十四岁的二哥,还有十二岁的小玉,三人自幼相伴长大,这一爿屋檐、青砖里都记录着他们的哭声和笑声,那些习以为常的情景,转眼就要彻底改变了。
“嘿嘿,黄历都写了,今天凶神宜避:月虚、月煞,其日忌停宾客,忌结婚出行……”
“这家人不会看黄历吗?干吗要定今日婚嫁?”
“嘿嘿,听了算命的几句瞎话,就被说服了呗,告诉他们喜事百无禁忌,嘿!谁叫这家人在建塔的时候做过那种损阴鸷的事……”
不知从哪里传来这些“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而且声调尖细,若不是花园里安静,小玉几乎以为是老鼠在叫。
“谁啊?谁在说话?”小玉虽然没听懂那对话的意思,但仍有些背脊发凉。
“小玉!小玉!”
那边厢二哥骆承余跑来喊她:“大姐已经盖上红盖头,要背出门了,你还不快来!我们两个要一起送大姐上船!”
“啊?可是……”小玉还在想方才那说话的内容。
“不能误了吉时,阿娘说天公作美,现在出太阳了!快来!”骆承余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小玉的手就往外奔去。
出骆家大门右转,经过长长的巷子青砖地,就能到达一段台阶,拾阶而上便是两望无垠的西江堤岸,再从一处石阶走下沙滩码头,那艘张灯结彩的花船就停泊在那,远远看去,一众家人都在翘首以盼。
小玉和二哥一起,紧紧跟在姐姐骆金余后面,但姐姐在红盖头里默不作声,又由全福妈妈脚不能沾地地背着,看不出一丝喜气。回头再看父母,父亲骆奎扬是本地德高望重的秀才郎,母亲也是同宗的书香妇人,他俩心中即便不忍,也强自压抑着,脸上面无表情。
“劈里啪啦”一长串大红爆竹在岸边点着,待最后一星火燃尽,船就解开固定的绳索,缓缓朝江中驶去。
“月虚、月煞是什么意思?”小玉心头还盘绕着方才那句奇怪的话,无意中抬头看,天上的乌云正以异样飞快的速度在集聚,云团间隙还有隐隐的电光闪动:“诶?要下雨了吗?”
身上陡然被人用力拧了一把:“吉时里别乱说话!”
小玉只得噤口,但目睹天空黯淡下来,不由得再看那江面,果然浪头也高大起来,一波一波地拍在船身上,眼看花船忽左忽右地晃动起来,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猛然就从天际云端中落下一道霸龙般的苍雷,电光火石间劈在花船上头,瞬间“咣”地开出一朵巨大的光团——
“啊!姐姐——”
整座花船绽放茂盛的火花后,船身也截作两半,蓦地一片哭喊声响起,小玉惊得跑出去,但踩入江水中才意识到花船离岸已经太远,岸上的人根本无法立刻伸手救援。这时,身后的人们已经从惊愕中反应过来,阿爹骆奎扬狂喊:“船呢?快去救人啊!”
一片慌乱中,那江中的花船“吱吱嘎嘎”发出剧烈的断裂声响,慢慢被翻腾的江浪吞没……
一、疑惑
骆家的喜事变丧事,一船上至新娘下至船夫共九口人,除了两位从赖家来迎亲的下人赖宝和赖大,因两人本就是水性极好的渔夫,出事时又死死抱住两块木板,才幸免于难外,其余皆殒命罹难。
骆家一夜之间,红绸全部换上了白麻,江边临时搭起一间茅亭停殡,当赖家女婿赖侲莛带着赖家奔丧的人们赶到时,满目已是道不尽的凄凉画面。
骆小玉扶着几番哭晕的母亲骆李氏守在茅亭边,看到赖侲莛走上前来,顾不得向骆家双亲问候,直奔骆金余的殡床前跪地哭倒,不禁心生出一些安慰,旁边的骆承余上去搀扶,赖侲莛却扬手推开他,冲上去将盖在骆金余脸上的白布掀开察看。骆金余的尸首被捞起时,额头有一块凹陷,众人推测应是大船被雷劈震裂时,遭飞来的桨橹或幡木砸到所致。赖侲莛看到这惨状不禁又抚尸大恸,接着起身要找赖宝和赖大,责问他们为何还有脸面存活。旁边的骆家人忙来劝慰,说那赖宝、赖大俩人虽然得命,但赖宝断掉一条胳膊,赖大折了两根肋骨,目前仍在大夫处就医,这二人即便活下来,一个后半生残废,一个还不知有什么隐患,委实不好再去问责了,赖侲莛这才作罢。
官府过来断案,因花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雷劈才造成的事故,骆家又没有与什么人结仇,因此排除了仇杀的可能,就此结案。
但是骆小玉心中,总十分在意那天在花园里听到的对话,于是瞅空将骆承余拉到一边:“二哥,月虚、月煞是什么意思?”
骆承余听得奇怪:“好像是黄历上常见的字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骆小玉搅着衣角,犹豫之下把花园里那番话跟骆承余大致说了,骆承余心中向来没有主见,于是拉着骆小玉去找父亲骆奎扬。
骆奎扬今年年届五十,虽是个读书人,但身形高大,且头发气色都还算盛壮,家中突发这场巨大祸事,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这两日除了迎来送往的白事张罗,就是独自坐在书房抽烟。
骆小玉向来有点畏惧父亲,虽然他心底对三个子女都非常疼爱,但从小对他们管教十分严格,所以骆小玉在他面前不敢随便嬉笑说话。
当骆承余把她的话转告给父亲时,她吓得胸膛里一颗心“咚咚”直跳,以为父亲会立刻暴怒苛责,没想到当骆承余说到建塔损阴鸷的话时,骆奎扬的脸色却“唰”地发白:“建塔?是谁提建塔的?”
“不、不知道。”骆小玉缩起肩膀。
骆承余却不怕父亲:“阿爹,建塔损阴鸷是怎么回事?建哪座塔?是江边的崇禧塔么?”
骆奎扬深深吸一口烟,似乎不想解释,但眼光不自觉飘到房门,镂花的纸影另一面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惊得他手中烟管“啪”地落地,顿时暴喝一句:“谁?谁在外面?”
“爹,是我。”是赖侲莛的声音,他并不逃避,反倒沉声答应,“爹,那我进来了。”
赖侲莛的神色十分幽暗,脸颊也凹陷下去,他走到骆奎扬面前俯身跪下:“爹,我不该偷听您和弟弟妹妹说话,但这跟我之前猜想的一样,这次花船出事,肯定不是意外。”
“什么?”骆奎扬站起身,他看着赖侲莛那神情坚定的脸,又慢慢坐下,“那……你想怎么样?”
“小玉妹妹说的,当初为咱两家定下婚期的算命先生,肯定有问题,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骆奎扬的目光依次转向骆承余,又看看骆小玉,最终点头:“好吧,先不要惊动官府,你私底下去探探情况。”
算命先生成瞎子,是个年近七十的老者。
据说做这行的人,必须是天生的“天残地缺”体质,要不耳聋、要不眼瞎,次一等也得缺胳膊少腿,不然得不到灵性。毕竟上天是公平的,四肢俱全的人除非身世凄惨到极,不然也不适合承接这一份行业,会有损阴鸷。
而成瞎子,据说年少时本也不瞎,还曾与一位女子情投意合,只是遭逢意外才双目失明,那女子也弃他而去。他无以为生,便做了这一行。但他头脑聪慧,很快就精通了摸骨占命的一套方式,十几年光景后便成了这方圆几十里都小有名气的算命先生。
但薄有家资以后,成瞎子仍只是在城中市集附近赁一处单间生活。他没娶妻生子,只收一个七、八岁的兔唇男孩子在膝下抚养,抚养到十一、二岁,已经多少能照料他的生活了。
赖侲莛换上普通常服,一副闲逛的模样到了成瞎子家。原以为会有很多人排队等待,却意外地看到门户清闲,只有那兔唇的少年在门内天井里洗衣服。
他便站在门槛外拱手道:“请问,这里可是成先生家?”
少年抬头打量他:“你来了?我家先生正在屋里等你,自己进去吧。”
赖侲莛顿时一愣:“我并没预约过啊,你弄错了吧?”
“你是禹门坊骆家的人吗?”少年只干脆地问一句。
“是啊。”
“那不就是了。”
成瞎子穿着破旧的直裰,坐在屋内椅子上,正拿起一壶酽茶倒入杯子里,听到赖侲莛进来的声音,他又伸手到旁边的水盘里再摸出一个杯子,往里倒满一杯:“坐。”
赖侲莛忌惮地站在原地,起初没说话。
成瞎子不慌不忙地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是赖家的人?”
“看来你什么都清楚,我现在就把你送去官府!”赖侲莛心中的仇火陡然升起,“既然你知道我来,那我们赖骆两家出嫁的花船,果真是被你害的?”
“我只是个瞎子。”成瞎子一双凹陷的眼眶微微抖动几下,“而且我这么大年纪了,腿也早不灵便,要不是有小三儿这几年照料,我连活着的意思都没有。”
赖侲莛不信:“我看过黄历,虽然那日写着宜婚嫁,但日逢月虚、月煞,实际不该出阁,尤其伤克家中女眷,如果花船被雷劈是意外,那也是你故意选错的日子。”
成瞎子冷笑:“红事冲喜,本就百无禁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俗话,你就算闹到官府,我也还是这话。”
赖侲莛凭着一腔义愤前来,但心中对这事本没有底,成瞎子的话更让他语塞,呆立半晌:“那你知道……当年建塔之事?听说,沉船一事与当年建塔相关……”
“建塔?”成瞎子的脸色一滞,“这话你听谁说的?”
“是骆家的小女,她无意中在出阁那日听到骆宅内有人私语,只是不知是何人。”赖侲莛如实答。
“这件事……你倒不如直接回去问骆奎扬。”成瞎子那沟壑干瘪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意,“如果是因为这事遭到了报应,倒也不奇怪……呵,虽然是五十年前了,建崇禧塔时,他才刚出生,但这是他们禹门坊里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年的事……”
二、吊死鬼
在赖侲莛离开骆家的这一小段时间,骆家又发生了变故——
那个在花船上幸存下来的赖宝,被人发现在宅中后院柴房内上吊而死,赖侲莛到家时,正遇上官府仵作在验尸。
这赖宝因断了一条胳膊,由骆家请来大夫包扎救治,之后几日就养在后院一处偏房里,与柴房倒是距离很近。最先发现尸首的人,是骆家的一个丫环,她每日负责给赖宝送早晚饭食,今早去给他送早饭时,发现人不知去向,屋里屋外约摸找过一遍,房中也没什么异样痕迹,所以赖侲莛出门的时候,丫环并没禀告老爷,后来是厨房的人要到柴房寻找杂物,才发现他吊在内里的横梁上,人已完全冰冷僵硬。
仵作验尸大致推断,赖宝死了至少四到六个时辰,也就是昨夜,但他本是身负重伤的人,一直由丫环下人看着。便溺由宅里另一个下人帮忙,于是把那下人提来询问,他说昨夜寅时前还去房中帮赖宝起身小便过,后来早上天没亮,就要去江边为停殡做斋醮的斋公们做事,一时没能赶回来,他对此事一无所知,这是家里其他人及斋公们都能佐证的。
骆奎扬惊闻此事,一时受风痰晕厥过去,骆家上下乱成一团,慌忙喂下急救的丸药,又去请大夫探视。赖侲莛也六神无主,只得像个孝子一般守在骆奎扬身边,衣不解带地陪护一宿,骆奎扬几番半迷半醒,他根本找不到机会拿成瞎子的话问他。
这赖宝本是赖家人,与本地人并不算熟络,只是因为前些日要料理两家婚嫁事宜,需要来回跑腿办事,才来骆家断断续续待过数日,他平日又不赌钱,也没与本地人有什么过节,且他本人只是个下人,与骆家无大关联,为何会吊死呢?
甚至有街坊闲磨牙,联想猜测一番说道,数十年前禹门坊另一头有处书院,那里曾闹过吊死鬼,虽然那么多年过去,但这三两年间,附近总有一二个大妯娌和小媳妇之间,因为争吵怄气而上吊自杀,众人都猜测赖宝莫不是因为残废而心生厌世念头?再者,骆宅最近气数低落,说不定他是被那徘徊在附近的吊死鬼觑到找替身的机会,将他诓去吊死的。
不信的人还想说什么,有人就低声道:“你没听说?出阁那日骆家小玉就曾听到不知一些是人是鬼的东西,在院子里小声预测了灾祸,所以别不相信……而且说起来,骆家老大人年轻时,据说也在书院见过那吊鬼呢……”
赖宝吊死的第二天晚上,骆奎扬才算完全清醒过来,他看着床前服侍的赖侲莛,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赖侲莛急于想知道关于塔的事,服侍完骆奎扬,便关起门把那日成瞎子的话说与他听了。
骆奎扬听罢,沉默一会才迟疑道:“当年建塔的事,似乎是先父,以及众多位乡绅大家一起牵头做的,究竟发生过什么,我确实不知……但吊鬼的事……”
吊鬼的事,他当年确曾经历过。
骆奎扬是个读书人,所以他自小就坚信那句俗话:邪不胜正。又有坊间故事说,圣贤书亦能拒魅。
禹门坊附近一处书院内,传闻大约也就是建立崇禧塔的那年里,曾吊死过一位女子。她并不是本地人氏,死因也不详,但因她是吊在主屋的窗棂上,所以人们就猜测是不是跟书院里的哪一位先生或学生有些苟且之事,被弃之后悬梁自尽,然而事情查不出因由,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数年后,当时刚过二十六岁,获得秀才功名的骆奎扬接管书院,听前任先生们说,这里因为闹鬼所以不可夜宿,他自负身正不阿,又喜好书院门庭清静,就收拾行装搬到书院主屋一间净室居住。
这天夜里点灯看书,就听到窗外有“索索”的异样声响,他的纸窗正支起半开,转目望去,就发现两只小脚从窗上慢慢垂下来,骆奎扬心有预防也就不惊,反呵斥道:“你因奸情不遂心愿,含羞吊死,现在却想来害我?”
小脚停在那不动,貌似有些迟疑。
他又更大声道:“我不是你的仇人,你没情没理要来害我,还想媚我么?我家有贤妻,一生绝不做风流败俗事,你迷惑不了我!你要敢下来,我就拿这读圣贤书用的戒尺打你!”
他话音刚落,那窗上的小脚就收了回去,之后听到幽幽的女子叹息声音,骆奎扬视之不见,继续读书。
过了一会,窗户又发出异样抖动,他抬头望去,那翻开露出上半边的窗户空隙中,竟露出一个伸长脖颈,双目流出血泪的惨白女人脸来,圆瞪凸出的眼珠正朝他窥看。
骆奎扬到底心中骇了,好歹尚余底气,便随手将身旁的戒尺朝她脸上用力扔去:“死了还不知羞耻么?快退下去!”
戒尺“啪”地砸在窗纸上,紧接着“咻——”地刮起莫名寒风,支窗的木棍坠地,窗扇重重地拍合上,寒风挟着女声发出幽长尖啸冲上屋檐而去。
骆奎扬愕然良久,心中凉意渐增,又不敢出屋察看,只得拿出割纸的戒刀整晚手握不放,以防女鬼再来。
可他枯坐到天亮,女鬼也再没显现踪迹。见窗外颜色逐渐变得明朗,骆奎扬才起身出屋察看,庭院和屋檐上都没有什么异样,他又开院门走到外屋,那里住着一个他从家中带来打理书院的杂役下人,结果下人的房门紧闭,他大声拍打许久都得不到应答,心知必然出事,于是连忙用身体把门撞开进到屋里,那下人躺在床上,虽然还没有死,但用自己的裤子打了个活结套在脖颈上,已经勒得面目紫胀、口吐白沫,骆奎扬赶紧替这人解开,待他慢慢缓和过来,就急忙吩咐他速速收拾行李,当日即搬出书院去了。
“那后来呢?”赖侲莛追问。
“后来,回家后也没什么异样了。”骆奎扬摇头。
“那吊死的女人究竟是谁?您真不知道?”赖侲莛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骆奎扬还是摇头。
“那书院还在?”赖侲莛突然站起身。
“还在,已经荒废许久,难道你想去?”骆奎扬大惊之下,不由一阵咳嗽,遂痛苦地俯下身去。
赖侲莛没有被传闻吓到:“如果赖宝的死真是因为那吊死鬼……这几日发生这么多事,按照成瞎子的话,当中必有联系。”
赖侲莛转身欲走,骆奎扬连忙喊住他:“你又为什么要信那瞎子的话?那瞎子的眼睛……我听人说过,建塔时瞎子十七、八岁,正是个土木工人,当时建塔他也在其中,眼睛就是在当时的事故中受伤的,如果真有什么,也肯定是他……”说到这时,骆奎扬又突然住声了,他从赖侲莛惊讶的目光中发现自己的失态,只得强抑下胸中一口闷气,捂住心口俯下身去,半晌才挥手,“你走吧,你想去就去……”
“爹……”赖侲莛还想说什么,但骆奎扬深深埋下头,仿佛力竭而不再理他。
三、书院吊灵
是夜,超度的斋醮仪式仍通宵在江边围着停殡处诵唱。
赖侲莛如之前那般不带任何随从,先是独自到江边,去骆金余的遗体前上一炷香,默默祷告后,就向出身本地的骆家下人打听往废弃书院的方向。他揣上蜡烛和一把剪刀,便只身前去了。
书院坐落在禹门坊与崇禧塔之间的江畔偏僻处,本是一栋有内外墙的两进宅院,因为荒弃许久,大门也倒塌在一旁,地上杂草丛生。据说当年骆奎扬遇到吊死鬼的事情传开后,没人再敢靠近,攸忽就过了这么多年,不知宅中怨念深重的吊灵,是还停留在人间痴守,又或是早已寻到替身?
赖侲莛一手秉烛一手拿剪刀,小心戒备地往里面走。
书院天井里青砖斑驳,石缝中早已糊满苔痕,每年春夏到处生几茬野花草,至秋冬就凋谢,来年霉湿朽烂积在地面,成了鼠虫的温床。
再进到二进的庭院里,这里有三间规整的房间,其中之一应该就是骆奎扬当年所住的书房。赖侲莛推开一爿破门,内里顿时响起“吱吱嘎嘎”的鼠群尖叫,他连忙退了出来。
站在院中茫然环顾四下,他的目光在屋檐下几处横梁和窗棂间扫过。当年那吊死女人的白绫应是挂在其中某一处吧?骆奎扬的神情有些闪烁,言语之间更遮遮掩掩的,但若是建塔的事情他并未参与,这吊死鬼也跟他无关,那他究竟在隐瞒什么?
“咻咻——”好像有一阵凉风从耳边扫过。
赖侲莛背脊的毛骨都竖起来,来了?
可僵立静默好久,周遭并没有什么异样发生。
看看手中蜡烛,火苗健旺,烛泪流到手上烫得生疼。赖侲莛赶紧把手势倾侧过来,让烛泪直接滴到地上,地上一大团光影不规则地跳动着,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黑影迎面而来,“噗”地猛受一记重重拍打,耳目“嗡”一声,天旋地转地倒了下去。
蜡烛滚到草丛间,几乎就要湮灭之际,火星靠上几根衰草,竟慢慢又重新燃亮起来,增强的火光渐渐映出那手持木板的人,居然是骆奎扬!
骆奎扬眼神凄惶地看着昏迷过去的赖侲莛,嘴唇抖动几下,又抬头望向远方崇禧塔的方向,半晌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俯下身似乎想要拉起赖侲莛,但莫名一丝寒意陡然爬上胸襟,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头想转过去,但脖颈处骨骼僵持般发出“咯咯咯”的声响,这抽动的钝痛一直牵扯到下颚和耳朵。
地上刚刚燎起的蜡烛火苗恍惚地跳动几下,萎靡地转为幽暗的蓝绿,骆奎扬只觉脸颊两边汗珠如冰水般渗下,是、是错觉?
蓦地一圈白色薄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到眼前,僵硬的脖子却不能挪动避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圈渐渐环上喉咙,这是、这是——
流着血泪、眼球凸出的女人脸就在白圈另一边显现,与骆奎扬贴得如此之近,他不敢置信地瞪圆两眼,张口想发出声音,但喉咙里只能“咯咯”作响,眼看着那女人伸出一双指甲外翻、不断流血的双手,摸上自己的脖子:“不!你、你是……”
“等等!”不知从哪传来一声暴喝!
女鬼动作一滞,骆奎扬脖子上无形的禁锢同时一松,整个人站立不稳就“扑通”歪倒在地。
四、结果
一名男子的身影,步履蹒跚地从外面急急走来,骆奎扬循声望去,地上的蓝火却恰好熄灭,看不清那人是谁。
骆奎扬像看到救星一般,连滚带爬地爬向男子:“救、救救我……”
待到近前,摸到那人的衣摆,再顺着想攀住站起身来,但这男人连自己站稳的力气也不够,两人差点又滚作一团。离得近了,骆奎扬顺势看清对方的脸,不禁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成瞎子!”
成瞎子却反手将骆奎扬用力推开:“你们姓骆的终有一报,但可惜啊……”
“什么?”骆奎扬头脑一懵,被他推坐在地上。
“可惜你家的报应,是落在你女儿身上。”成瞎子冷笑。
“你说什么?”这话戳到骆奎扬的痛处,他顿时气极。
“云青,这么多年了,你就安息吧。”成瞎子对着空屋喃喃自语,“也是这家气数到了吧,老天开眼啊,下道雷劈死个骆家人,也算跟你当初一命抵一命了。”
“云青?”骆奎扬听到这名字却好像明白了什么,指向成瞎子,“那个上吊的女人是云清?原来是你,是你害了我女儿!当年我爹已经为云清说定亲事,你在还未过门的女人家做工,竟然跟她私通苟且,后来事情败露,这个女人上吊自杀,你居然还记仇,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想害我们!”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才不会像你爹那样出尔反尔,当初我是和云青有意,但并没有侮没她清白,你爹就找我私了,只要我交出一双眼睛,他就放过云青,退掉这门亲事便不再追究,但还不是……还不是逼迫得云青悬梁自尽,就在你爹这书院里!”成瞎子越说越激动,“我已经瞎了,根本不可能再设计杀人,这件事我大声说出来,天地良心!也不怕老天怪罪!”
骆奎扬竟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从宅院门外又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那人拿着火把,惊得院中二人一怔。拿火把的人进来就喊:“莛哥!侲莛哥!”
骆奎扬心知必是来找赖侲莛的,下意识地想挪动脚步,用身体挡住那人的视线,但这时身后一股劲风,他回头去看时,面门受到“咣”一记重创,顿时眼冒金星跌倒在地——
赖侲莛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手中正拿着方才骆奎扬打他的那块木板,此时咬牙恨声道:“这一下是还给你的,老东西!”
跑进来的人,居然是赖大。他上衣袒胸,绑着绷带,三步并作两步跑来,照见是赖侲莛才松一大口气:“莛哥,还好你没事!我刚才睡在屋里,先听见你出去,过一阵又听到有人说骆老爷这么晚出门,我就知道他必是来找你了,好不容易避开那些人的耳目,才能跑来找你!”
赖侲莛一改先前孝子贤婿的模样,用脚踢得骆奎扬翻过身来,他下手留了力道,所以骆奎扬只是晕眩但并没昏倒:“刚才成瞎子说得没错,你们骆家的气数到了,天也安排我们来收你……哼!有什么怨什么仇,到下面去跟你家老大人诉苦去吧。”
“你、你……赖侲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我……”地上的骆奎扬似乎不明白,“我还把女儿嫁给你……”
“你怕我一路追查下来,找出当年建塔时候,你们家贪没银钱的证据,刚才就想杀我灭口!”赖侲莛冷笑,“至于你为何要把女儿嫁给我?这里吊死的人又是谁?云青,赖云青,就是我家祖姑!当初你我两家有交情,爷爷的亲妹赖云青原本与你结亲,但没想到祖姑婆跟这成瞎子有了情意,爷爷觉得愧对于你家,建塔的时候就卖掉家中十亩良田凑够六百两银予你,又听信你的话,跟你到处看地选建塔址。”
“当年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多,但你我两家如此,就当互不拖欠了。”骆奎扬捂住流血的前额慢慢从地上爬起。
赖侲莛却举起木板,又“匡”一下把他打翻在地:“两不拖欠?我倒是愿意,但当初建塔时因为你家老太爷的利欲熏心,选用坏料,又在春夏暴雨时节赶工期,造成工地塌方,当时十几个土木工人一起从山岗上滚下江水淹死的事,你这么轻轻松松就想算了?”他的眼光转到赖大身上,“当时好多穷苦人家,就是奔着做工的工钱来卖命的,赖大的爷爷也是当时死去的工人之一,因为工程上要他赊账代买一些木梁,本想等塔建成后再收回本钱,谁知人突然就死了,你们给的殓葬费,也只够买副棺材,剩下赖大的奶奶只好带着他爹卖身到我家做下人。我和赖大从小一起玩大,对你家早就恨之入骨。”
骆奎扬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原来这一切是你们搞出来的……金余……”
赖大却冷笑接口:“知道赖宝为什么要死吗?他要下去跟骆小姐做一对鬼鸳鸯。这半年多时间,我和他经常来往两家跑腿,怎知道他就和你女儿眉来眼去上,两个人早就私订终身,打算在出阁坐船期间逃走。我无意中发现赖宝不定期到周边多次少量购买火药,问他却说是用来炸鱼,呵!这种话骗鬼也不会信的。是他们两个自己打算在船尾点着火药,造成意外事故,然后两人趁乱游到对面去,谁知那天突然变天,雷劈到桅杆并且引爆火药,我如果不是早有准备,也会跟其他人一样被炸死的。”
“什么?”听到这里,骆奎扬已经失去知觉,呆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像死掉一般了。
赖侲莛将木板扔到一边:“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吊死鬼……你有意骗我来这,就是想趁我不备杀了我!刚才你袭击我,完全证明了我的推测,你看我这两天顺藤摸瓜在调查整件事,怕我将你家的旧情都翻出来……
“不、不,我并没想过要你的命……”醒悟过来的骆奎扬争辩道,“我是不想你再追查下去……”
“呵,这些年来我跟赖大合计,一直想找出你们家贪赃枉法的证据,结果一无所获,只好托媒人向你家提亲,借着结亲的幌子出入你们家……等我听你说起吊死鬼的传说后,立刻意识到,姑母的死居然也跟你们家有关!你们家到底害死了多少人?我们没想过报仇杀死谁,只是想知道真相!”赖侲莛说得义正词严,“骆金余到底也是一条人命,我却也没想到与你女儿无缘到这个地步。”
说到这,他自己也长出一口气,“骆金余居然和我家的赖宝做出那种事,也许成瞎子说得对,你家的人损阴鸷的事做得太多,老天也看不过去,打一道雷索性炸死骆金余……就当我家与你家无缘,但你们骆家太爷还能寿终正寝,你们也还有这几十年安乐日子可过,直到现在……看来因缘结果就是如此,我对你们再恨,也都没有害命之心,但骆金余和赖宝两条人命,是他们自己咎由自取。”说到这,又转向成瞎子,“这么看来,你和我家祖姑婆也是无缘,但你至少义重。”
赖大朝地上的骆奎扬耸耸下巴:“他怎么办?”
“算了,我们两家的账,这次才真的算结果了吧。”赖侲莛去搀起成瞎子,“走吧?”
成瞎子叹一口气:“好……”
骆奎扬被人找到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他状貌疯癫,痰厥症又犯了,一时喊着有吊死鬼来拿绳子套他,一时又说女儿和赖宝在大树下等着他,几番还用头撞墙,但幸好没死。骆家人说,其实骆老爷当年夜宿书院,就曾被窗户上撕破的白纸影子吓过,从此就总说有吊死鬼,近些年好些,但这次又犯得更厉害,卧病在床再也没有起来过。
也不知是谁把骆家出事的因由给传扬了出去,虽然不免加加减减、添油加醋,但也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有人追问,到底最初骆小玉在花园中听到的话是谁说的,有人说肯定是赖宝和赖大躲在暗处窃窃私语,但也有人说当时赖宝和赖大都在前厅忙碌,哪有时间去后面说这些闲话,总之是一家之宅的时之运之,因缘结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