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县城来了马戏团
华阴县城南的坊市中,一家新来的马戏班子正在演出。
大帐篷内挤满了看客,人头黑压压,却鸦雀无声,人人屏息静气,紧张地注视着舞台上。
从幕布后,响起一声低沉而凶猛的咆哮,紧接着,一只土黄色的斑斓猛虎走了出来。它体躯庞大、眼若铜铃,顾盼间威风凛凛,人群中不由得一片惊呼声。
在舞台两侧各摆放有一个四尺多高的方墩,之间搭着一条宽不足半尺的长木板,在木板下方,是一溜熊熊燃烧的火盆。老虎轻盈地跳上方墩,走上细木板。木板颤巍巍下沉弯曲,似乎承受不住分量,快要断裂,老虎将跌入火盆。
一旦老虎被烧伤,会不会发狂咬人?观众们更加捏一把冷汗。
幸好意外并没有发生,木板弹性十足,老虎的步履也轻盈稳健,很快它走过两丈多长的细木板,抵达对面的方墩,跃落平地。
大家放下悬着的心,一齐鼓掌叫好。其中有一名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神态颇为矛盾,既看得津津有味,又带着少许厌恶。
幕布后走出一位穿大红色紧身衣裙的姑娘,大约二十岁出头,容貌姣好,身材凹凸有致。老虎一看见她,立刻扑上去,用大脑袋亲昵地磨蹭。姑娘从布袋中掏出几块干肉脯,塞进老虎的嘴里。
“小女子名叫田挽芳,自辽西来到贵宝地,讨口饭吃,请各位乡亲父老帮衬。”姑娘落落大方地道福,语音清亮。
尽管入场时已买过十文钱的门票,但人们被方才大老虎的精彩表演打动,纷纷掏出铜钱向台上掷去。
田挽芳连声道谢:“多谢大叔大婶,阿兄阿姐,我和大黄再献丑一回。”
原来老虎的名字叫“大黄”,那个清秀少年有些好笑,心想,倒与自家的“小白”是一对。恰在此时,田挽芳扫视台下,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过来,少年心头一跳。
“下面的节目需要一个人配合,哪位朋友愿意上来?”田挽芳绽现出挑逗的娇媚笑容。
观众们蠢蠢欲动,既想上舞台尝新鲜,又畏惧大老虎,一时间无人搭腔。
田挽芳转动视线,一个接一个地望过去,最后停留在清秀少年的身上:“那位小哥,麻烦你来帮个忙好不好?”
众人顺她手指的方向看,一愣之后,爆发出哄笑声,“真是找对人了,哈哈哈”,“五郎,快上去瞧瞧,这老虎与你家的白老虎比如何”……
这少年是城中大户铁家的公子,名唤“铁五郎”,居民们大都识得,因此出言打趣。
“公子众望所归,请勿推却,”田挽芳躬身施礼,“敢问贵姓?”
“免贵姓铁……铜铁的铁……”
铁五郎面皮泛红,扭捏作答,身不由己地走出人群,拾阶上了舞台。
这时候,戏班的帮工过来将方墩和细木板撤下,另换了一块高大宽阔的板子,竖立在舞台正中央。
田挽芳说道:“公子,请你去木板前站好,不要做任何动作。无论发生多么害怕的事,切勿乱动,以免受伤。”
铁五郎遵令,来到木板前站立,不知对方打的什么主意。从近处观看,美女的身体纤毫毕现。时下的着装风气讲究“透”和“露”,田挽芳穿的是一件轻薄的细丝紧身裙,里面隐隐透出细腻的肌肤和高耸的乳沟。铁五郎面红耳赤,心跳如鼓,低下头不敢细看。
正当他目眩神摇之际,忽然银光闪现,当地一声,一样东西扎在了头顶的木板上。
少年歪过头想看,田挽芳高声吆喝:“不许动!”
她纵身跃上虎背,同时甩手,嗖、嗖,又是两道银光,分别紧贴着铁五郎的左右耳,射中木板。
众人这才看明白,美女是在表演飞刀绝技。
田挽芳驱使“大黄”,在宽广的舞台上来回奔驰,并不时发射飞刀。但见老虎凶猛威武,虎背上的红衣姑娘敏捷舒展,英姿飒爽,美女与野兽形成了鲜明对照。一阵叮当乱响,转瞬间,铁五郎的身体四周已钉满了密密麻麻的刀子。
“好,请公子移步。”田挽芳轻拍老虎的脖子,命令它停下。
铁五郎向前走出两步,回头望去,木板上飞刀组成了一个人形。
台下彩声大作,铜钱和碎银雨点般飞过来。真乃神乎其技。
“小女子薄技不足道,只是练得手熟而已。倒是铁公子临危不乱,镇定如常,令人钦佩。”田挽芳一边谦逊,一边竖大拇指夸赞铁五郎。
少年努力平复惊慌,勉强笑了笑,其实他的胸前背后都已被冷汗湿透。
接下来,铁五郎无心再观看节目,注意力完全被暴力美女吸引住,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大红色身影,须臾不离。终于,表演结束散场,他意犹未尽地随人流往外走。突然间,身后一个声音叫道:“公子留步。”
田挽芳俏生生站立,眼波流转,魅力四射:“方才多承相助,演出才能成功。小女子想请你吃顿便饭,可否赏光?”二一封血淋淋的恐吓信
明威将军铁定邦拥有一头白老虎,是方圆几百里华州境内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
老虎不稀奇,附近的华山上有好多,经常吃人也经常被人吃。只是本地老虎都是黄色黑条纹皮毛,从未有过白颜色的。白虎,本乃传说中的四大神兽,不应在人间出现。但不晓得铁定邦从哪里弄到一只,养在府中。他爱若珍宝,每逢有宾客初次上门,免不了要拿出来炫耀一番。
自然啦,如果客人够识趣的话,也往往会主动提出参观的要求。
“铁将军,听说您养着一只非常珍贵的老虎?”叶朗满脸好奇的神色,似乎心痒难搔。
铁定邦哈哈大笑,揪着乱蓬蓬的虬髯,得意说道:“珍贵谈不上,仅仅是颜色比较特异罢了。”
华阴县令冷枫寒不失时机地凑趣:“我第一次见到那白老虎时,当真吓了一大跳呢。”
是啊,是啊,世所罕见,天降神兽……在座的人纷纷赞叹。
铁定邦早年在西北从军,一次与突厥人作战时大腿被砍伤,落下残疾,不得不退役返回家乡。他颇有古代孟尝君之风,豪迈大度,喜欢结交三教九流,凡是找上门的,不论认不认识,一律好酒好饭招待。同时,乡下庄园内还收留有一帮子门客,其中不少是负案潜逃的罪犯。
叶朗来华山游玩,听见当地人议论铁定邦的事迹,便前往拜访。铁定邦客气地接待,起初只当作普通客人,但聊过几句之后,竟然挖掘出共同话题。叶朗从小在安西都护府长大,结识了许多军营中的朋友,都是铁定邦的昔日同僚。双方越聊越投契,铁定邦十分兴奋,于是专门为叶朗召开宴会,并邀请县令大人冷枫寒出席。
“来来来,大家干杯,等吃完饭去看老虎,哈哈哈。”铁定邦举杯敬酒。
正觥筹交错的时候,一名仆人急匆匆跑进客厅,手里拿着一封信。
“老爷,有人送信,说请您马上看。”
“拿来。”
铁定邦接过信封,撕开取出信纸,只瞧了一眼,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接着,他逐渐阴沉下来,恶狠狠怒视仆人:“送信的人是谁,在哪里?”
仆人害怕,哆嗦着回答:“是西街胡傻子送到大门口……”
胡傻子是先天性弱智,每日挂着口水和鼻涕在街上乱跑,只要有人给点儿吃食,什么都肯做。信肯定不是他写的。那个叫他送信的人,十有八九是为了隐瞒身份。
“铁将军,出了什么事?”冷枫寒小心地问。
铁定邦重重哼一声,将信纸拍在桌子上:“无聊之徒!”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信纸是一块白麻布,上面写有几行鲜红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十年之仇,今日来报,先X老虎,再X元凶。”
“X”并不是真写着X,而是画了一把刀,刀尖往下滴血。它的寓意很明显,就是“杀”。这是一封恐吓信,写信人要报十年来的仇恨,先杀老虎,再杀养老虎的人——铁定邦。
冷枫寒拿起白麻布,凝神仔细观察。他用手指轻轻抚摸字迹,鼻子凑上去嗅了嗅,然后判断说:“信是用鲜血写的,时间刚不久,有点儿潮湿,有点儿腥气。”
“他娘的,谁敢太岁头上动土,惹到咱们铁家来。我去找那个胡傻子,问清楚捣鬼的家伙,剥他的皮!”一名粗壮的门客大声嚷嚷。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主人家遇到事情,就轮到食客们上场了。
席间另两位客人则是华阴县的老住户,对十年前的一段往事记忆犹新,此刻禁不住皱起眉头,没有开口。
铁定邦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很快收起了怒气,盯着白麻布若有所思。甚至连冷枫寒也有些古怪,身为县令,本该对这种非法乱纪的行为有所表示,他却心神恍惚一言不发。
客厅内陷入了沉默,气氛紧张而压抑。只有叶朗在暗暗着急,刚上的脆皮乳鸽要凉了啊,不酥就不好吃了,你们不要这样嘛赶紧开动啦……
“去虎园瞧瞧。”
铁定邦倏然起身,眼里闪耀着精光,一瘸一拐往门口走。是的,他是一个瘸子。
其他人也赶忙站起来离席,跟随主人走出客厅,叶朗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香喷喷的乳鸽,惋惜地摇摇头。
三密室!白老虎神奇消失
铁家的宅子非常大,占地十几亩,在最东南方有一座园子,是养白老虎的地方。四面的围墙高近两丈,大门用铁栅栏制作,以防止老虎逃跑。
园子里长满了茂密的野草,正对大门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太湖石,东侧栽种有六七棵茂密的松树。看得出,建造者试图模仿真实的山野景象。
靠近西北面墙壁下,有一个用花岗岩人工堆砌的洞窟,作为老虎的家。通常,它晚上在洞内睡觉,白天在外面四处溜达。
这会儿,铁定邦等人站在铁栅栏门外,却未见到老虎的身影。
“刚吃过食,可能在睡午觉。”
一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儿从腰间摘下钥匙开门,解释说。他叫刘老蟹,是虎园的管理员,平时负责照看老虎的生活起居,打理各项事务。
铁定邦招呼叶朗:“叶公子请进,不必担心,小白很乖巧,与人十分亲昵。”所谓“小白”,是白老虎的昵称。
叶朗微笑点头,随主人走进园子。
其余人都是虎园的常客,冷枫寒上任后,也来过几次。大家绕过太湖石,直奔后面的石洞。然而出乎意料,洞内空空如也。接着他们环顾四周,园子不算大,景物尽入视野,哪里都没有老虎。
“小白呢?”铁定邦转向刘老蟹,质问道。
刘老蟹搔搔头,迷惑地说:“半个时辰前我喂完食,就锁上门走了。奇怪,应该在园子里……”
冷枫寒紧张起来:“是不是你忘记锁门,或者小白趁你不注意时溜出去了?糟糕,要赶紧找到它,莫伤人才好。”
“不可能,我保证没忘记锁门,”刘老蟹一口否定,“我离开时,小白正在太湖石前面撕咬兔子。再说,即便老虎能逃出园子,也过不了第二道门。”
虎园的安全措施很充足,在铁栅栏门外,是一条狭窄的甬道,两侧也耸立着一丈多的高墙,老虎难以跳过去。甬道出口还有一扇门,平时上锁。也就是说,虎园是双保险。如果说刘老蟹离去时连续两道门都忘记锁,那可巧合得不像话。
从现场情形看,白老虎自己跑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八成是有人做手脚。每个人心头都浮现起刚才那封奇怪的信件:先X老虎,再X元凶……
“大概被写信的人偷走了,他已开始动手。”叶朗猜测。
“哪能偷呢,墙这么高,前面中院里也有人——”
刘老蟹不知道恐吓信的事,絮絮叨叨诉说,铁定邦猛然发怒,挥手狠抽他一耳光。
“闭嘴!你是干什么吃的,大白天能把老虎看丢了。要是找不回来,老子抽死你!”
刘老蟹低下头,满脸委屈,但不敢作声。实际上他只是饲养员,保安由护院的家丁负责,老虎被偷怪不到他头上。
铁定邦是典型的粗汉,一方面豪爽直率,另一方面也有脾气暴躁的毛病。他对白老虎宠爱有加,简直当成自己的儿子,丢失了难免着急上火。而且,恐吓信中所说的“十年之仇”,直指他暗藏的心病。
铁定邦紧握拳头,呼哧呼哧喘粗气,眼神像要杀人。
叶朗劝解道:“铁将军息怒,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回老虎,否则的话……”
他后半句没说出口,但意思大家都懂了,那个写信的人声称要先杀老虎,如果是他偷走的,恐怕小白将凶多吉少。
铁定邦多少冷静了一些,转身朝冷枫寒抱拳:“请县令大人捉拿盗贼。”
冷枫寒连忙答应,派仆人去召唤衙门的巡捕。同时,铁定邦下令封锁全部外门,禁止任何人出入,并组织家丁搜索整座府宅,寻找白老虎的踪迹。
不大工夫,王捕头带领两名手下到来,勘查现场,询问证人。然而令人失望,既没有人目睹到可疑的人或事,也没能找出老虎被偷走的方法。
首先,甬道通往中庭,有四名仆妇整日在那里做针线活,她们证实,刘老蟹确实于午时初进入园子喂老虎。当时他拖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一动一动的,一名仆妇还搭话问是什么,刘老蟹回答说鸡和兔子。大约两刻钟后,他返回中庭,锁上了甬道的门。在此期间,白老虎绝对没从甬道跑出来。
那么,老虎被偷走的途径仅剩下外墙。园墙有两丈高,单独一个人翻越已非常困难,如何能把好几百斤重的老虎弄出去?墙外是一条小巷,巷口有一家卖胡饼的铺子,中午时分吃饭的人不少,假若有人翻墙,并携带着老虎,肯定会引起注意。
另有一点,那只白老虎固然性格温顺,但也不至于听凭不认识的外人将自己弄走。
综合以上情况,老虎的失踪不可解释,令人匪夷所思。
搜索府邸也有了结果,连一根老虎毛都没找着,小白确实不在了。
铁定邦无计可施,拖着瘸腿团团转,不住地咆哮怒骂:“难道老虎飞上天不成?一群废物,总共几丈大的园子,你们一点儿线索都找不出来?”
站在一旁的官差老爷们听者有心,不禁尴尬。冷枫寒沉吟着说:“此事极为古怪,本官亦猜想不透。不过,有一个人或许能解开谜团。前不久刑部郎中孙思卿大人致仕还乡,住在城南,他以断案决狱闻名,不妨请来协助调查。”
孙思卿?
铁定邦听到这个名字后,眼角一跳,面露不豫之色。迟疑片刻,他才微微颔首,说:“冷县令之言甚善,我这就去拜访求教。”
叶朗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下狐疑,铁定邦尽管大发脾气,却并不怎么恐慌,显然他只担心宠物老虎的安危,不把恐吓信放在心上。而华阴县令冷枫寒也表现异常,像似心怀鬼胎。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四神捕登场
“孙伯父,几个月不见,您越发清朗了。想必华山之畔灵气充沛,采菊东篱下,莺燕相与伴,这悠闲自在的田园生活,真叫人羡慕呀。我也想要退休啦,唉,红尘滚滚多羁绊,世事纷纷徒乱心,不如归去,哈哈哈……”
在孙府书房内,一位大辫子姑娘正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她叫田小翠,是刑部总捕头诸葛云的徒弟,后者与孙思卿是多年同事,至交好友。不几日将是孙思卿的六十大寿,诸葛云本打算亲自前来华阴县贺喜,不料朝廷突然下旨命他去岭南办差,只好让徒弟代劳。
两人原本熟识,孙思卿素知田小翠的脾气,失笑答道:“你年纪轻轻,装什么老气横秋,我才是羡慕你青春烂漫。诸葛先生可安好?”
“身体是蛮健康的,然而——”田小翠故意叹一口气,发愁地说,“自从您离开刑部后,师父办案子常力不从心,他说,其实以前全靠孙郎中的指点帮助,才能顺利破案,我这个‘神捕’是浪得虚名。”
孙思卿放声大笑:“你这鬼丫头乱拍马屁,还诽谤师父,看我不告诉诸葛云,让他好好教训你。”
闲聊了一阵子,田小翠告辞回客栈,孙思卿不悦,埋怨她见外,何不来家中居住。田小翠推辞两句后,欣然答应。说话间,两人出到大门外,却见街道上一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汉子瘸着腿走来。
那人到了近前,目光炯炯打量孙思卿几眼,抱拳说道:“孙大人,好久不见。”
孙思卿收起笑容,不冷不热地回礼:“明威将军的风采一如往昔。”
“听说孙郎中日前回华阴县定居,早该上门拜访,只因琐事缠身,一直未能成行,恕罪则个。”
“不必客气,老夫应当先拜会将军。”
他二人嘴上客套,态度却淡漠疏远。孙思卿站在大门口不动,丝毫没有请铁定邦进去叙话的意思。
“实不相瞒,在下有事相求孙大人,”铁定邦干脆开门见山,“刚才收到一封恐吓信,有人扬言要报十年前的仇,还偷走了白老虎,我想请您帮忙调查。”
孙思卿吃了一惊:“老虎被偷走了?就是当年那一只的幼子么?”
“正是。”
孙思卿低头沉思,神情高深莫测。好一会儿,他似乎拿定了主意,对铁定邦拱手:“抱歉,老夫已退休,不愿再涉足刑事。这位田小姐乃诸葛神捕的嫡传弟子,曾屡破大案,现任内卫果毅都尉,可由她前往贵府,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铁定邦一怔,看向田小翠,目光中带着五分疑虑、三分轻蔑和两分敌视。内卫是太后亲自掌管的特务机构,大唐官场上人人闻之色变,铁大将军也不例外。
田小翠恍若不觉,拍巴掌欢呼雀跃:“好啊,好啊,我去破案。我早就料到这次出门会有大事件发生,神捕所到之处,必然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铁定邦无言以对,满头黑线。这家伙真的是内卫衙五品都尉、太后亲信、神捕诸葛云的徒弟?怎么看都像弱智儿童,与西街胡大傻子有一拼。
叶朗和冷枫寒仍留在铁府,等候孙思卿大人的光临,对于这位善于断案的刑部郎中,他两人都久仰了。
出乎意料,伴随着铁将军高大身形出现的,是一位苗条轻盈的女子,她哼着小曲,蹦蹦跳跳,脑后的麻花大辫子一甩一甩。
叶朗立刻头胀大一圈,心里面倒抽凉气。
“人生何处不相逢,叶公子,咱们又见面啦。咦,你看上去印堂发暗气色昏沉,恐怕要有血光之灾……没错,在这个案子里,你不是凶手就是受害人,赶紧吃顿好的吧。”
田小翠果断地发动暴击技,一下子将叶朗打掉三分之一的血。
叶朗干笑一声,不敢还击,只规规矩矩道一声“田姑娘好”。
接着,田都尉又兴趣盎然地端详冷枫寒,色迷迷说:“这位是冷县令吧,小女子仰慕已久。”
“田小姐认识在下?咱们好像是第一次见面。”
“洛阳城中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谁不知晓去年的新科探花郎呀。那时候豪门大族都想请人说媒,招冷公子当姑爷,可后来听说你已经有了正妻,多少闺阁女儿流下了伤心的泪水。真是的,你干嘛那么早结婚。”
冷枫寒是去年考中的进士,分配到华阴县当县令,刚上任半年。他年方二十一岁,不仅才华过人,相貌也很英俊——或者确切地说,是“秀美”。
面对田小翠的热情挑逗,美少年县令显然有点吃不消,白皙的脸蛋上微现红晕:“田都尉说笑了……呃,你对案子有什么想法?”
“子曰,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先去现场看一看。”
众人再度前往虎园,田小翠着手勘查。不得不承认,尽管这丫头外表看上去不大着调,做起事情来却有板有眼,非常敬业。她仔细耐心地搜索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面,连老虎吃剩下的骨头残肉,也不嫌脏地拿起来细看嗅闻。
“平时小白都是在这里吃东西?”田小翠问。
在太湖石前,有一大摊新鲜的血迹,和好几只兔子和鸡的残骸。残骸上剩有许多肉,血肉模糊,老虎没来得及吃完食物,就主动或被迫离开了园子。
“是的。小白喜欢在外面玩,只睡觉的时候或天气不好才回洞中。”铁定邦回答。
“它一天吃几顿,每顿吃什么?”
“一天三顿,吃的东西则没有定数。通常是乡下庄园养的家禽家畜,每隔三五天送来一批,有时也去坊市上买新鲜猪羊肉。对了,前两天进山打猎抓到三只野鹿,分给了小白一只。”铁定邦不无得意地炫耀。
的确,这白老虎一天吃的肉,相当于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消费了。尤其是鹿肉,因为口感细嫩鲜美,在市场上售价高昂,一斤要数百文钱,铁定邦拿来喂老虎,可见富豪。
田小翠继续往前走,进入老虎栖息的人造石洞。地面平整干净,按规矩,刘老蟹每十天清理一次卫生。
在石洞旁边有一个土坑,是小白的厕所,它训练有素,只在那里拉屎撒尿。坑中积攒下不少粪便,田小翠竟然捡了一根长树枝,蹲在坑边扒拉。虽然老虎粪已风干大半,但毕竟是食肉动物的排泄物,恶臭扑鼻,旁观者无不掩鼻。
田小翠不管不顾,玩弄了老半天,最后还用树枝挑起一块,伸到叶朗面前:“你仔细瞧瞧,能不能发现线索?”
叶朗气得肚子里直骂娘,但与田小翠对上目光,她那幽黑的瞳仁中跳动着光亮,像暗夜的火苗,神秘而幽远。
叶朗心中一动,再打量那块干粪,若有所悟。
田小翠丢掉树枝,满意地拍拍手:“好啦,现场调查完毕,接下来是证人时间。”
五技惊四座的推理
审讯场地就设在甬道外的中庭,应都尉大人的要求,正当中摆放上一条长案,数张胡凳,模仿成衙门大堂。田小翠毫不客气,大剌剌居中坐下,然后招呼铁定邦和冷枫寒:“二位大人请坐。”
铁冷两人互相望了望,一齐苦笑摇头,说我们站着听就可以啦,田都尉请便。
刘老蟹首先被叫过来,田小翠的兴趣点与之前王捕头大不一样,她对老虎的去向毫不关心,尽挑些无关紧要、稀奇古怪的细节盘问。
“刘老蟹,今天中午喂的什么?”
“四只鸡,三只兔子,都是活的。”
“鸡是什么鸡?”
“啊?”刘老蟹张口结舌,不明白田大人的意思。
“是乌鸡还是白鸡,芦花鸡还是三黄鸡?”
“呃,您说的我不懂,就是三只黑毛的一只白毛的……”
“昨天晚上喂的什么?中午呢,早上呢?还有前天、大前天,小白又吃了些什么?一样样报来,不许遗漏。”
刘老蟹被问傻了眼,急得满头大汗,抓耳挠腮:“这……这我哪记得清……反正都是鸡兔之类,还有几十斤鹿肉——食物从厨房拿的,那边应该有记账。”
田小翠挥手让刘老蟹站在一边,又召唤在院子里做针线活的仆妇上场。
“你说刘老蟹在虎园内停留约两刻钟,如何确定,难不成当时点着计时香?分明是满口胡言!”
仆妇见田小翠正襟危坐,满脸凶相,而自家老爷和县令大人在两旁侍立,不知她是什么来头,吓坏了。
“小姐……大人有所不知,俺们铁府每天午时初鸣锣开饭,大厨房做好饭后,从前院开始分发,待送到后面差不多要花两刻钟时间。刘老蟹进虎园时锣响,后来他打甬道出来,恰巧赶上厨房帮工来送饭。”
“哈哈哈,果不出本神捕所料,所有的谜团解开了!”田小翠用力一拍桌案,奋然起身,仰天大笑,“真相只有一个,偷白老虎的人就在我们当中——”
她用锐利的目光扫视在场诸人,手握紧拳头,杀气腾腾。
铁定邦和冷枫寒原本挺瞧不起这个脑残小丫头,此时不由得心生佩服,不愧为诸葛神捕的弟子,短短片刻,就拨开迷雾推理出真相。叶朗却在心底偷笑,很显然,田都尉又要上演她的拿手把戏了。
“——就是你!”田小翠手指刘老蟹,厉声怒喝。
刘老蟹呆若木鸡,浑身颤抖,一个字说不出来。其他人也震惊无比,铁定邦暴怒,上前挥起钵子大拳头,击向刘老蟹面目。
他这一拳势大力沉,与刚才的耳光不可同日而语,非把老头儿打成脑震荡不可。叶朗急忙伸臂架住,阻止道:“且慢。田都尉,你有何证据?”
田小翠扬起小脑袋,振振有词地说:“这虎园相当于‘密室’,只有甬道一个出入口,除了刘老蟹,其他人都不曾入内。那么理所当然,他就是偷老虎的人。老子在《道德经》中说过一句名言,除去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必然是真相。”
“可偷老虎的具体方法是什么?”
“很简单,刘老蟹先把麻袋中的活鸡活兔倒出来,再把小白装进去,扛在肩上带出园子。”
整个院子霎时间安静下来,人们傻傻地盯着都尉大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胡说八道,小白有五六百斤重,我怎扛得动?”刘老蟹急红了眼,不顾触犯“小姐大人”的威严,愤然反驳,“再说,我出来时麻袋是空的,没装东西。”
“是啊,麻袋瘪瘪的,我看见了。”仆妇也怯怯地帮腔。
哼,田小翠遭遇到迎头反击,不高兴地噘起嘴,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忽然,她瞥见月亮门外有一个身影在探头探脑,形貌鬼祟,于是抓起桌案上的茶碗,用力投过去。
“啊哟——”一声惨叫传来,那人被击个正着。
“是谁,出来!”田小翠大喝。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个人慢吞吞、不情不愿地走进院子,他是一名文弱清秀的少年,脑袋被茶杯砸破一道口子,鲜血顺脸颊流下。
“你来这里干什么?”铁定邦皱起眉头问。
“……随便走走,路过……”少年嗫嚅着说,神态明显在撒谎。
铁定邦十分不悦,正待驱赶他离开,然而田小翠从旁打岔:“这位小哥是谁?”
“犬子五郎。”
“啊,不好意思。我见有人在门外窥视,以为不怀好意,所以才贸然出手,不成想竟误伤贵公子。万分抱歉,都怪我莽撞。”田小翠连连道歉,话语中却依然夹枪带棒。
铁定邦满腹怒火,又不便发作,只得命铁五郎与诸位大人见礼,然后喝令其退下。言辞间,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这个儿子非常不待见。
六五郎的烦恼
铁五郎回到自己的住处,丫环见少爷一脸的血,慌忙上来询问缘故,要去请大夫。铁五郎不耐烦地拒绝,只用清水草草擦拭,包上一块手巾。然后,他独自在屋子里坐着,思绪蹁跹。过了了一阵子,他愈发感觉气闷,于是从后门溜出府邸,前往城南的坊市。
在一所小院子前,铁五郎敲了敲虚掩的门,里面有声音说“请进”。他推门走入,田挽芳正在天井里练功,身体向后倒折腰,弯曲成一百八十度,显露出柔韧的腰肢和丰满笔直的大腿。
铁五郎眼睛发亮,登时精神振作起来。
“来看演出么,还早,”田挽芳直起腰,瞧见少年脑袋上的包扎,吃惊问道,“你怎么受伤啦?”
“不小心磕破了。”
“过来,让我瞧瞧。”
“不用了,小伤……”
“伤口不清理干净会化脓的,我们走江湖的身边常备有特制金创药,很灵验——别乱动!”
田挽芳不顾铁五郎的反对,强行解开手巾,重新清洗伤口,并取出一瓶黑色药膏。她用手指头沾着药膏,在铁五郎的额头上轻轻涂抹。
少年乖乖安坐,享受着温柔的触摸,嗅闻着交织在一起的辛辣药香和美女体香,心醉神迷。他幼年丧母,父亲又异常严厉,因此极少体会过家庭的温情。田挽芳像一个大姐姐,既和蔼可亲又不失威严,自从第一次观看马戏表演后,铁五郎就迷上了她,天天往坊市跑。田挽芳似乎也对他另眼相待,总是嘘寒问暖,关心备至。
上完药,田挽芳一面洗手,一面说道:“肚子有些空落,去吃点东西吧。”
两人来到街边,找了一个小摊子坐下,要了两碗胡杂汤,一个面饼。田挽芳掰开饼,递一半给铁五郎,后者摇头不接:“我吃不了,一碗汤就足够。”
“大男人饭量这么小,真是的。”田挽芳嗤之以鼻。
铁五郎赧然道:“没办法,天生的。父亲也常骂我吃饭像绣花,没点儿男人样。唉。”
田挽芳见他神态抑郁,赶忙改口安慰:“开玩笑啦,是不是男子汉不在吃饭上,要看为人处世。令尊对你是爱之深,责之切。”
“不,他根本是讨厌我——”
铁五郎情绪激愤,大声叫嚷。刚说到半截时,不远处另一个摊位上传来了奇怪的对话,吸引住他和田挽芳。
“咦,居然有卖烤鹿肉串,难得。”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
“这是赶巧了,前两天有猎户进城卖野味,被我低价收购到。姑娘您买几串尝尝,保准焦香鲜嫩,比牛羊肉好吃许多。”
“真的吗,不是用死猪肉冒充的?”
“……姑娘,你不要侮辱人,我老陈家在坊市上卖了十几年烤肉,县城内谁不称赞货真价实。”
“好吧,相信你,买六串——多买点儿,连晚饭一起吃了,反正不是我掏钱,哈哈哈。”
一个穿绿裙子、甜美俏丽的姑娘,左手提着六串烤鹿肉,右手举着一支糖葫芦,顺街道正中心大摇大摆走来。她身边还跟随着一位愁眉苦脸的帅哥。
“田都尉,为什么又是我请客?”
“罚你。”
“我做错什么了?”
“没做错就是你的最大错误。你知不知道,男生和女生在一起时,要故意让对方抓住一点小把柄,占上风,才够绅士风度。你总摆出一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男神架势,过于完美,本姑娘看不顺眼,哼……”
没错,果然是她。
田挽芳不必再细看那姑娘的正脸,已猜出了她的身份,如此二逼的言行举止,舍田家大小姐其谁?
她心下犯起了嘀咕,这个令人头痛的惹事精怎也跑到华阴县来?
田挽芳迅速侧过身子,背对大街。
幸好,田大小姐只朝这边扫了一眼,没认出昔日故人,哈哈傻笑着走远。
田挽芳松了一口气,重新坐正,却见铁五郎盯着田小翠的背影出神。她拾起竹筷敲桌子,娇嗔道:“看什么看,被美女牵走魂啦。”
铁五郎回过神,欲言又止。
田挽芳诧异问:“怎么,当真看上人家了?”
“不是,我见过她。对不起,刚才跟你撒了谎,其实我的脑袋就是被她打破的。”
铁五郎将府内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诉,连带父亲收到的恐吓信——他已从仆人处听说。田挽芳好奇追问,“十年之恨”是什么意思。铁五郎阴沉下脸,怅然若失,良久,才说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旧案。
“如此看来,是冷冰的后人回来复仇。”田挽芳听完后说道。
“当年是意外,而且一大半是因为冷冰自己喝醉了,才酿成惨剧。父亲并无大错。”
“当真这样吗?”田挽芳不以为然,迟疑着开口,“我有一个想法,实话实说,你别不愿意听。冷冰很可能另有死因,所谓被老虎吃掉是幌子……而且,之后令堂的故去只怕也暗藏蹊跷……”
“够了!”
铁五郎突然失态,猛力拍桌子大吼。田挽芳的话正说中他的心事,多年来,那个怀疑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内心,令他寝食难安。
一对男女沉默下来,不再出声,初冬的寒风一阵阵吹过,桌子上的胡杂汤和面饼渐渐冰凉,凝结起白霜。
七往事钩沉
“我好像看见了一位老朋友。”田小翠若有所思地说。
“在哪里?要去打招呼吗?”叶朗趁机想溜,“那我先回铁府了。”
但田都尉岂肯轻易放走有趣的玩具,她摆摆手,叹气说:“算了,人家躲着不肯相认,何必强求。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识趣。走啦,去找孙思卿把铁定邦的底细问个明白。”
姐姐,可要点脸皮吧。你要是“识趣”的话,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不识趣的人。
叶朗敢怒不敢言,只好先去客栈帮田小翠拿行李,然后拜谒孙府。孙思卿非常热情,亲自出迎,替田小翠安排住处,并大摆宴席招待。尽管田姑娘不久前才吃了五串烤鹿肉——总算她良心尚未泯灭给叶朗留了一串,但本着占便宜没够的精神,在酒席上依旧是胡吃海塞,外加胡言乱语。
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之后,田小翠稍作中场休息,提起了正事:“孙伯父,听说十年前铁家发生过血案?我看你与铁定邦之间好像有点不对付。”
“何止是不对付,”孙思卿苦笑,“铁定邦曾犯下杀人、贪污、通敌等多项重罪,我差点儿把他抓起来,可惜证据不足。”
十年前,朝廷爆发了一起大丑闻,兵部尚书张安礼贪污受贿,并走私贩卖军械粮草。太后命刑部郎中孙思卿查办,结果发现,小半个兵部都牵连在内,众多官员被关进大狱。然而,有一个关键人物逃脱在外,他是主管军械司的员外郎冷冰,已于数月前辞职离开京城。
经多方打探,得知冷冰在华阴县好友铁定邦府上做客,于是孙思卿率领刑部干探,去捉拿他归案。不料晚了一步,冷冰于他们抵达的前一天,被老虎咬死。
事发时,铁定邦召集了一伙狐朋狗友喝酒,散席后各自散开休息。铁定邦有午睡的习惯,独自去后院春睡堂小憩,另几名宾客到松雨阁上喝茶醒酒。松雨阁位于虎园北侧,客人们正闲聊谈天时,望见冷冰从中庭走入甬道,进入虎园。
在园子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过了一刻多钟,忽听闻冷冰大声惨叫,伴随着老虎的咆哮。众人大惊,急忙下楼,飞奔至虎园,只见地上一片血肉和残骸,以及冷冰的破碎衣物。显然,冷冰被老虎咬死吃掉了。
人们推测,可能是冷冰喝醉了,与白老虎嬉戏时失去分寸,激怒了对方,惨遭不测。
平时,冷冰常与铁定邦一起观赏白老虎,互相之间很熟稔,按说不会被攻击。但事有凑巧,一则那只老虎刚生下虎崽,保护欲特别强,或许冷冰拿小老虎寻开心,使母亲生气;二则饲养员失职,当天早上和中午都忘记喂食,老虎饥饿难耐,凶性发作。
最终,这起事件被县衙门定性为意外,铁定邦赔偿给冷家十万贯钱,饲养员蔡义德负有直接责任,判处流放。至于咬死人的白老虎,则杀掉了。现在铁家养的那只,是它的孩子,长大的幼虎。
对此结果,孙思卿始终抱有疑虑,因为铁定邦本人也在贪污案的调查范围内。后者在西北军中担任军需官,直接与兵部员外郎冷冰打交道,有大笔财物往来。
他的退役也有违常理,通常朝廷对伤残军官十分优待,会给一个养老的肥缺,铁定邦却莫名其妙地回了老家。是他预感到风雨欲来,主动脱身而出;还是因身处关键位置,掌握了过多情报,而被幕后的大人物排挤?冷冰的死是否是铁定邦杀人灭口?
真相永远也无法揭开,张安礼在狱中突然自杀,许多线索断掉。贪污案虎头蛇尾,草草平息。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冷冰的妻子带着一对儿女来华阴县迎接灵柩,借住在城中的寺庙,半夜里突发大火,三个人全部烧死。奇妙的是,他们住的房子刚烧起来就有人示警,邻居未受伤害。
孙思卿越发认为铁定邦是杀人元凶,怎奈线索难寻,他有公务在身,不能长期在华阴县逗留,进一步细查。最后,他只好带着遗憾返回京城。
另一方面,铁定邦也深知孙思卿的怀疑,因此十分愤恨,视如仇敌。
“冷家还有别的亲人吗?”田小翠问。
“近亲没了,只剩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当初有冷家的族人来追讨十万贯抚恤金,铁定邦声称已交给冷夫人,被大火烧掉,与他无关。铁家在华阴县势力很大,县令判决冷家族人已出五服,无权索要抚恤金。”孙思卿详尽解说道。
“那就奇怪了,写恐吓信要报仇的是谁?”
“这个么,我倒怀疑冷夫人和两个孩子并没有死,”孙思卿现出深思熟虑的神情,他对这个案子的细节已反复推敲过十年,“人们只在灰烬中找到一个成人、两个孩子的焦尸,面目无法辨认。冷夫人我曾见过一面,秀外慧中,或者她意识到危险,假死逃生。另外,那个报火警的人始终没现身,我怀疑即是放火者本人,心怀仁慈;而铁定邦穷凶极恶,岂会顾虑无辜。”
田小翠点头:“嗯,从城外乱坟岗随便找几具尸体冒充,倒也不难。”
“现任华阴县令,好像也姓冷呢。”叶朗在一旁悠然自得地加上一句。
八模拟案发现场
隔天后,田小翠带领孙府的一名仆人,第二次造访铁定邦府邸,她吃惊地看到,县令冷枫寒也在。
“听闻铁夫人偶染小恙,贱内特来探望。”后者解释道。
铁定邦补充说:“承蒙冷夫人不弃,与拙荆谈得投机,是闺中密友。”
田小翠本以为冷枫寒是冷冰的后人,在背后策划阴谋想要报仇,但看目前情况,未免又疑惑起来。铁定邦不是傻子,别人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如果冷枫寒真有嫌疑,怎肯亲密往来。
不过,既来之则折腾之,先按预定计划进行再说。
“铁将军,冷县令,我已经破案。”
铁定邦与冷枫寒对视一眼,没吱声,根据前一天的火爆表演,实在不敢再相信这所谓的“神捕”。
田小翠厚起脸皮,假装没看出对方的排斥,继续说道:“一切都要追溯到十年前的旧案,铁将军,当初的目击者都有谁,现下可在府内?”
铁定邦变了脸色,憋了老半天,才不情愿地回答:“那都是些江湖上的朋友,早已各奔东西……只剩下一位仍留在这里……”
“请您叫上他,一起去松雨阁,我给大家做现场示范,揭开真相。”
在铁定邦带领下,田小翠、冷枫寒和钱伯英来到松雨阁——后者就是十年前目睹冷冰走进甬道的证人之一。
松雨阁是一座三层小楼,与虎园之间隔着一个池塘,遥遥相对。站在栏杆边,能望见狭长的甬道和虎园的东北角,太湖石和老虎睡觉的山洞则被高墙遮掩住。
“钱先生,你亲眼看见老虎吃人了吗?”
“没有,只听见冷冰的惨叫声,等赶到虎园,已经来不及。我还记得那惨状,太湖石前面满地鲜血,尸体血淋淋破碎不堪,唉……”
“你们松雨阁上的人是最先抵达现场的?”
“不是,我们到时,铁将军已经在那里。”
“哦,”田小翠转过头,目光闪闪地盯视铁定邦,“原来您才是第一个出现的。”
铁定邦点头承认:“我正在午睡,被惨叫声惊醒,急忙跑过去。春睡堂离虎园较近,所以先到一步。”
“恕我无礼,您似乎腿脚不便哪?”
铁定邦脸上闪过一丝怒气,强忍着没发作:“在下厮杀疆场多年,身手算过得去,纵然腿有残疾,短距离奔跑并无大碍。”
“是这样啊——”田小翠拖长声音,皮笑肉不笑,明显持怀疑态度。
一旁,冷枫寒忽然发现了异常,手指虎园方向:“咦,那是谁?”
另几人望过去,一名白衣人正从中庭走入甬道,瞧身形举止,像是叶朗。
他在干什么?
众人一时愣住,眼瞅着叶朗穿过甬道,进入虎园,身影消失在高墙后。随即,一声尖利嘶叫声响起,充满了惊恐和痛苦。
“老虎吃人了,快过去!”田小翠大喊,一马当先冲下楼梯。
其余人不知所措,忙乱中忽略了白老虎早已失踪的事实,紧随着田小翠奔向虎园。
通往虎园的两道门都敞开着,畅通无阻,田小翠、冷枫寒和钱伯英跑进园子,只见一个男人站立在太湖石下,却不是叶朗,而是田小翠带来的孙家仆人。
“这是怎么回事?”冷枫寒诧异不解。
“一个小实验。”田小翠笑嘻嘻地说。
这时候,铁定邦才拖着瘸腿从园门口出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看起来,他的身手不像自己吹嘘的那么敏捷。
“既然大家都把这个人当成了叶朗,那么十年前,钱先生等人看见的真是冷冰吗?”
铁定邦等三人哑口无言。
人们辨认一个人,通常是根据穿着、举止等综合判断,并不只看脸。尤其从十几丈外的松雨阁上,甬道内的人脸难以看清,只能凭感觉产生大致印象。如果某人穿上冷冰的衣服,模仿其走路的姿势,乍看之下难免误解。
“田都尉的意思是?”冷枫寒问。
“大家看见的是假扮成冷冰的铁定邦,因此他才第一个出现在现场。”
众人惊讶不信,冷枫寒提出疑惑:“不会吧,铁将军这么做用意何在?冷冰又去了哪里?”
“冷冰已经死了,铁定邦带着他的尸体,进入虎园,让白老虎吃掉,以制造意外事故的假象。仔细琢磨当年的口供,即可察觉出问题。据说,饲养员早上和中午连续两顿忘记喂食,哪可能如此疏忽。分明是铁定邦主使,令老虎饥饿难耐,好吃掉冷冰的尸体。”
“不对,我亲眼瞧见,那个人从甬道经过时什么都没带,”钱伯英愤愤反驳,“而且,铁将军腿脚不便,很难携带一百多斤重的尸体,还要模仿成冷冰走路的样子。”
“呵呵,你再好好想想,在松雨阁上真能看见甬道的全貌?”
钱伯英稍作回忆,立即无言以对。甬道的墙很高,从松雨阁的三楼,只能看见行人的上半身,大约到胸口部位,再往下就被挡住。
“铁定邦用绳子绑住冷冰的尸体,拖在地上,贴墙根行走,从松雨阁上肯定看不着。另外,证人的口供都说冷冰喝醉了,那么他步伐踉跄,是很自然的事,不至于引起怀疑。实际上呢,是瘸腿的铁定邦在伪装——这起案子是铁大将军杀人灭口无疑。”
现场一片沉默,田小翠的分析不能说没道理,冷枫寒和钱伯英想要反对,却找不出破绽。
“冷县令,赶紧把凶手抓起来,关进大牢打三百大板,看他招不招。”田小翠双手叉腰,洋洋得意地下令。
冷枫寒深吸一口气,镇定下心绪,婉言拒绝:“抱歉,我不能抓人。这只是都尉大人的单方面揣测,无真凭实据。”
田小翠生气了,瞪起弯弯的月牙眼:“大胆,你敢不听从长官的命令?”
“你们内卫衙是侦察官员贪腐的,无权干涉普通刑事案。”冷枫寒挺直腰板,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
“嘿嘿,冷县令精通条例,说得好!既然这样,那我就停你的职。现在我怀疑你收受贿赂,包庇犯人,请立刻回衙门交出大印,等候审讯。我们内卫的辣椒水老虎凳可不是吃素的,冷县令皮白肉嫩,希望到时候依然能咬住牙,那才算硬汉子。”
田小翠面露狞笑,恶狠狠怒视对面这个不识趣的家伙。冷枫寒夷然不惧,冷笑说:“悉听尊便。”
气氛霎时紧张起来,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便在僵持之时,管家急三火四地跑进园子,气喘吁吁说:“胡傻子又送来一样东西。”他手里提着一个长方形木盒,送到铁定邦面前。
众人的注意力被扭转,目光一齐射向木盒子——这回里面装的是什么?
铁定邦沉着脸,揭开盒盖一看,登时血气涌上脑门。
盒子中叠放着一块白质地、黑条纹的皮毛,不用说,肯定是白老虎的皮。此外还有一个陶瓷罐,打开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是炖肉汤。罐子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写有四句歪诗:“虎皮可保暖,虎肉可驱寒,将军多保重,待我取心肝。”
可怜的小白被剥了皮,炖成汤,送到主人面前。
“哈哈哈,好,倒想看看这家伙是何方神圣,怎么取老子的心肝!”铁定邦疯狂大笑,然后又对田小翠讥嘲道,“也许去牢里住两天是好事,免得被取了心肝。”
冷枫寒着急说“不可,恐有损将军的声誉”,铁定邦摆手回答“无妨,在下不想令冷大人为难,清者自清”。
田小翠冷眼旁观,心中确定,冷枫寒不是冷冰的后人,与恐吓信无关。他与铁定邦明显穿一条裤子,关系热络得很,毫无仇恨的迹象。
当然了,免冷枫寒的职只是嘴上说说,虚张声势,她并不打算冤枉好人。现在枝节横生,正好借坡下驴。
“当务之急,是找出写恐吓信的人,以前的旧案子不妨先放一放。铁将军,我想调查询问贵府中人,可以吗?”
“请便。”
铁定邦将管家招来,命其听候田小翠吩咐。接着,他拱手说“恕不奉陪”,径直离去。
九县令夫人与铁家父子
叶朗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遇上一连串尴尬事。
铁定邦十分好客,邀请叶朗住在府内,后者推谢不过,便答应了。田小翠为了查案,怂恿叶朗借机搜寻线索,叶朗却有感于铁定邦的盛情,不愿多管闲事。况且,通过几日来的接触,他觉得将军大人豪爽热情,胸怀宽广,不像是冷血凶手。
今天上午,原本与铁定邦约好去华山游玩,就在出发前,冷枫寒携夫人拜访,铁定邦不得不前去接待。叶朗独自在客房呆得无聊,出门闲逛。
府邸南面有一片竹林,并有一个池塘和一个湖中亭,风景秀丽。叶朗想去那里坐一坐,读一会儿书。途中,经过一所荒弃的小院子,那里早先是四夫人的住所,后来她投井死了,院子被铁定邦下令封闭,闲人不准进入。
四夫人,也就是铁五郎的母亲。
在县城的酒店茶肆中,叶朗曾听到过闲话,那位四夫人死得古怪,似乎与冷冰被老虎咬死有关。此刻他经过时,不禁心血来潮,停下来打量。
叶朗围绕小院子转圈,在后墙处看了片刻,欲返回小路。不料,另一头走来一男二女。男人是铁定邦,女人中一个举止娴雅,形容娇美,是年少娘子,另一个青衣素钗,做丫环打扮。叶朗认出,是冷县令的夫人主仆俩。
三人走到院子前,铁定邦掏钥匙打开门,与冷夫人进去,丫环留在门口。
这下子叶朗为难了,孤男寡女跑到小院子来私会,不是啥正经好事,如果撞破,双方将极为难堪。那丫环站在必经之路上望风,想走又走不了。
无可奈何,他只好站在围墙后,耐心等待。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铁定邦与冷夫人才出来,三人离去。
冷县令的帽子要绿油油了,叶朗不怀好意地想,同时也为女人的品味感到纳闷。铁定邦狮子鼻豹子眼络腮胡,相貌十分粗鲁,冷夫人为何背叛一表人才的丈夫,与其苟合?而且他们哪里不好去,偏偏要到四夫人的亡居来,难道不怕晦气?
其中是否另有缘故?
叶朗的好奇心越来越重,终于忍不住,扒上墙头,翻进院子。
也许是临走匆忙,厢房的正门虚掩着,没上锁。叶朗推门走入,迎面是一道神龛,竖立着四夫人的灵牌。他刚打算在屋子中仔细察看,忽听外面脚步声接近,到了院门口。
原路出去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叶朗箭步窜入左边的侧房。
转瞬间,来人进入堂屋,在神龛前跪下。叶朗从门帘缝中觑看,原来是铁五郎。
铁五郎拿起一把香,引火石点燃,插在香炉中,然后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母亲,在天有灵,请恕孩儿不孝。如果您真是被那人所杀,那我……那我……”
铁五郎泪流满面,悲愤交集,哽咽着说不出话。瞧他的神色,似乎想说“报仇”,但哭泣半天,也没说出那两个字。
叶朗看在眼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不敢再待下去,趁铁五郎心神恍惚之际,轻轻推开窗扇,爬出屋子,飞快溜走了。
叶朗离去后两刻多钟,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拖着麻袋,出现在小路上。她叫小兰,负责清扫附近院落的卫生。
初冬时分,树叶大面积凋落,小兰弯腰捡拾,忙得不亦乐乎。忽听耳边有人问:“看见五郎从这儿过去么?”
小兰抬起头,原来是老爷,他怒形于色。
“没有,我刚来。”小丫头胆怯地说。
铁定邦不再多话,大踏步走进四夫人生前居住的小院。随即,咆哮声在院子中响起,铁定邦破口大骂“混蛋、孽畜”之类,中间夹杂有铁五郎的愤然反驳:“我娘怎么死的?”
啪,好像铁定邦抽了儿子一耳光,紧跟着他怒吼:“你跪在娘的灵牌前,哪儿都不许去,否则老子敲断你的腿。外面扫地的丫头,你过来!”
小兰听见呼唤自己,忙战战兢兢跑到院门口,正碰上铁定邦往外走。他吩咐道:“看好这小子,不准他离开院子。他敢走的话立刻向我报告。”
铁定邦扬长而去,小兰守在院门口,寸步不离。她能听到,铁五郎在屋子里摔东西,团团乱转,十分暴躁。过了一阵子,忽然砰地一声巨响,少爷发出尖叫:“啊——”
小兰吓一跳,犹豫着想进屋查看,却赶巧,小路上走来两名年轻女子,冷夫人和她的贴身女仆。
“铁公子是否在里面?”冷夫人和蔼询问。
“是。”小兰点头。
“我进去瞧瞧。”
冷夫人说着,往院子里走,贴身丫环留在门口,与小兰一道。
她刚进堂屋,便尖声叫道:“公子——”像似打招呼,但语气有点儿奇怪,带着惊讶。
随后寂静了少顷,再次响起低语声,含糊不清,大概是冷夫人与铁五郎在对话。又过片刻,冷夫人走出屋子,对小兰说:“你去请铁老爷过来,我们有话要说。”
小兰奉命看守少爷,本不愿擅自走开,但她从小卖身给铁家,没见过世面,县令就是比天更大的官了。冷夫人有令,不敢不从。于是她小跑奔向前院,向其他仆人打听老爷的所在。一人告诉她,老爷往南边书房去了。小兰急忙赶往那里,却在半路上,瞧见冷夫人主仆神色慌张地从另一道角门外一晃而过。
咦,她俩不是该在小院中等老爷吗?
小兰心中狐疑,于是绕道返回小院子,在门外叫喊:“公子,夫人。”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她大起胆子走进厢房,却见少爷铁五郎横尸于地,胸口插着一柄尖刀。
十终于死人了
“冷冰被老虎吃掉后,四夫人就投井自杀了?”
“是的,时间相隔一个多月。原本老爷很宠爱四夫人,后来总吵架,渐渐冷落了。不久,冷冰来家中做客,那人长相是不错,可为人欠缺分寸,不顾忌讳常往内院跑——哎哟,主人家的事情不是下人该议论的,我失言了,嘻嘻……”
“大姐放心,你讲的话本官会保密,绝不泄露给第三人。”
被问话的女仆嘴上说得漂亮,实际上却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高门大院中人际关系复杂,对主人心怀不满的仆人不少。田小翠旁敲侧击、威胁利诱,很快将铁家的隐私打听清楚。
铁氏四夫人是从乡下讨来的小家碧玉,容颜秀美,性格刚硬。初进门时,铁定邦非常宠爱,三天中有两天睡在她房里,惹得其他夫人嫉妒。不久后四夫人生下儿子,更得丈夫欢心。
然而这位夫人有个毛病,就是太要强,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包括铁定邦在内。所以,她在府内人缘很差,总被人背后说坏话。
时间长了,铁定邦难免受影响,加上新鲜劲过去,于是逐渐疏远。四夫人心怀不忿,常借故寻衅,大吵大闹。这当然于事无补,反而使铁定邦更加厌恶。
后来,冷冰来到府上,铁定邦视如兄弟,常同榻而眠,出入内院不忌。冷冰与四夫人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不好下定论,但有两名仆人信誓旦旦,说见过他俩单独在一起聊天。冷冰死后一个多月,某晚铁定邦到四夫人房中过夜,两人又吵了起来,铁定邦拂袖而去。第二天早上,丫环发现夫人投了井。
四夫人生的儿子叫五郎,铁家孩子起名蛮有趣,男的叫大郎二郎三郎,女的叫大姐二姐三姐,依次序排下来。其中,三郎四郎都夭折了,大郎二郎在外面从军,家中只有五郎一个男丁。
铁五郎的个性与父母恰相反,文静懦弱,不喜欢舞刀弄枪,只爱读书。铁家是军人世家,家风一向豪强,因此铁定邦对儿子的娘娘腔非常不满意,常加以训斥。前些日子铁五郎年满十六岁,铁定邦特意在妓院包了一名美貌妓女,给他开苞。铁五郎初尝女人滋味,着了迷,最近每晚都外出,并从账房支取不少钱。铁定邦很高兴,觉得儿子终于学会喝酒玩女人,多少有点男人样了。
在旁人看来,铁定邦对五郎过于严厉,缺乏关爱。有谣传说,四夫人在出嫁前就与冷冰有勾搭,五郎是野种。
如上所述,对于十年前的旧事,铁家流传的是另一个版本,与孙思卿的讲法不同。这可以理解,平民百姓对朝廷争斗不了解也没兴趣,他们更愿意传播风流韵事男女之私。但不管怎么说,两个版本都认为冷冰的死另有内情,不是意外事故那么简单。
田小翠听罢仆人们的口供,心中思忖,莫非是因为铁定邦发现好友与妻子私通,所以下手杀害二人?然后一个喂老虎,一个丢进水井里。但要说五郎是冷冰与四夫人所生,恐怕不可信,夸大其词了……
正想得入神,远处隐隐传来吵闹声,越来越清晰,似乎是一个小女孩在喊“杀人了。”田小翠起身走出屋子,几乎在同时,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冲进院子,满面惊恐地嚷嚷:“杀人了,少爷死了”。
管家吃惊问道:“你说谁死了?”
“少爷,被县令夫人杀了,尸体在四夫人的小院。”
众人大惊失色,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好。
田小翠喝道:“休得慌张,铁将军知道此事吗?快去通知他。小丫头,你带我去现场。”
在路上,小兰惊魂初定,结结巴巴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田小翠更加摸不着头脑,冷夫人与铁五郎可说是完全不搭界,为何杀他?
不多时抵达小院子,正遇上铁定邦也匆忙赶来,双方一起进入厢房,然而里面空空如也,并无铁五郎的尸体。
“人呢?”
“……不知道,我……我刚才真看见了,少爷就躺在这里,胸口被刺了一刀……”
田小翠在屋子中搜索一圈,什么线索都没发现,连血迹都无一星半点。如果是武林高手,能够一刀准确命中心脏,在刀拔出来之前,出血很少。但冷夫人应该没那个本事吧。
地面上有一个平躺的书架,小兰说在冷夫人到来前,屋子内曾有巨大的响动,八成是书架倒地的声音。当时发生了什么?
消息传得很快,不大工夫,冷枫寒夫妇和叶朗先后现身。冷夫人闺名叫做苏晴,十分年轻,才十七八岁,容貌妍丽身材苗条,与冷枫寒堪称一对璧人。
“冷夫人,刚才你在这里见过铁公子?”田小翠质问。
“是的,我听说铁将军与他吵架,过来劝说。”苏晴坦然回答。
扯淡吧,即便你与铁夫人关系再亲密,人家父子不和,岂是外人能插言的。田小翠心知肚明对方在撒谎,却不揭破,继续追问道:“之后呢?”
“经过劝说,铁公子答应向父亲认错,我叫门外的小丫头请铁将军过来。后来转念一想,应当亲自去才合礼节。”
“可是,您为什么来晚了,没与铁将军一道?”
“铁府甚大,不知将军在何处,正打听的时候,遇见外子说出了事,便返回来。”
苏晴的回答滴水不漏,明明在撒谎,田小翠也无计可施。她猜想,十有八九是苏晴支开小兰,然后与丫环一起把铁五郎的尸体搬走藏起来。
“当务之急是寻找铁公子,”田小翠说着,朝冷枫寒拱手,“尊夫人牵连在案子中,阁下理当避嫌,本官想接手调查,您是否依然坚持内卫不得干预普通刑事案?”
冷枫寒嘿然无语,想了半天答道:“我会撰写公文,火速呈报上司。在此之前,暂时请田都尉主持。”
接下来,田小翠组织人马,在铁府内展开搜索。一开始她打算排干池塘的水,因为苏晴是外人,人生地不熟,很难找到合适的藏尸地点,池塘最为方便。但叶朗说,他一直在池塘边读书,没见有其他人靠近。
于是田小翠放弃,改为重点排查房屋院落,翻箱倒柜。然而折腾大半天,基本上无所收获。唯一的疑点是,在小路边树林中,发现几个精美的瓷瓶,以及一些稻草,不知谁丢在那里。
眼瞅着天色将晚,田小翠只得鸣金收兵,离开铁府。
在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冷枫寒夫妇也同时出来,准备上车。当撩开车帘时,田小翠眼尖,恍惚望见里面有一口大箱子。她心中一动,赶忙打招呼。
“冷县令,能捎我一程么?”
“固所愿也。”
田小翠登上马车,车厢很宽敞,双排座,中间摞放着一口长方形樟木箱。从尺寸判断,装一具尸体绰绰有余。
“里面装的什么呀?”田小翠弯曲手指敲击箱子壁,嬉皮笑脸问。
苏晴显出一丝惊慌,勉强作答:“铁夫人送的瓷器。”
“瓷器?啊,想起来了,之前在铁家树林中见到有被丢弃的瓷瓶,莫非是从这口箱子里倒出来,以便再装入别的东西?”
苏晴脸色煞白,身体颤抖,一句话说不出来。冷枫寒也神情紧张,握住妻子的手。
樟木箱的铜扣没上锁,田小翠毫不客气,猛地掀开盖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箱子是空的,既没有尸体,也没有瓷器。
“田都尉要去哪里,我让车夫送你。”冷枫寒恢复了平静,露出得意微笑。
田小翠好没面子,忍住气说道:“谢啦,我改主意了,想散散步。”她跳下车,恼火地走开。
十一故人相见
冷氏夫妇的马车嗒嗒去远了,田小翠垂头丧气,怎么也想不通。箱子中明明该装着铁五郎的尸体呀,她敢打包票,是苏晴把瓷器倒掉,然后装进尸体,带离铁府。并且瞧两个狗男女的惊慌神态,肯定也是以为尸体在箱子里。
另有第三者将尸体转移了?是谁呢?
“田都尉,在想什么心事,为案子犯难?”叶朗从铁家大门走出来,见到街边站立的田小翠,便笑着问候。
田小翠翻了个白眼,嘴硬道:“难个屁,区区小案,本神捕手到擒来。”
“呵呵,”叶朗好脾气地笑了笑,说道,“让我猜猜看,你在发愁铁五郎的尸体为何不翼而飞,而且最关键一点,苏晴为什么要杀害铁五郎,他们两个有没有交集。”
“你知道?”
“我有一个猜想,不一定对。铁五郎并不是苏晴杀的,她进屋时,前者已经死了。丫环小兰听见含糊不清的低语,是苏晴伪装,想令人以为五郎还活着。”
田小翠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可不是吗,此前屋子中发出巨响,想必是五郎与凶手搏斗,推倒了书架。”
“凶手八成是铁定邦,因与儿子争吵,引发杀机。在来路上他曾遇见小兰,所以不敢当场动手,故意命她在大门口看守,然后绕至后墙,翻进院子行凶。只是有一点,铁定邦如何能避开小兰的视线抵达院子后面,尚需斟酌。不多久苏晴到来,见五郎死去,断定是铁定邦所杀,想帮忙遮掩。他两人关系不一般,你大概也看出来了。”
“对呀,我奇怪的就是这个,按理说冷枫寒应当是冷冰的后人,双方有血海深仇才对。”
叶朗心想,只怕不但没有仇,还有男女私情。但真相未明之前,他不想乱讲话,损害冷夫人的名誉。暂时先调查其他线索为好。
“听说,铁五郎与一名妓女打得火热,少年人初次与女人接触,难免会神魂颠倒,倾诉心里话。”
“好,我们去找那个妓女打听情报,”田小翠振作起精神,转而眼一瞪,又露出不善的神色,“你对这方面倒是蛮有体会的嘛,哼。”
两人前往行院,拜访那位被铁定邦买下来送给儿子当生日礼物的妓女,对方回答,仅与铁五郎共度过一宵,此后再无见面。
“可他每晚都外出,开销很大。”
“也许是迷上了哪个狐狸精。”妓女酸酸地说,对大鱼被别人钓走了感到很失落。
铁五郎另有其他女人?
田小翠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老朋友终究是要相见哪。”
田挽芳刚刚结束演出,蹲在心爱的宠物老虎大黄身边,给它递肉干,忽然身后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哇,好大好可爱的老虎,看上去有点眼熟呢。”
田挽芳暗自苦笑,麻烦终于还是找上门了。
田小翠冲进院子,直朝大老虎扑去。叶朗吓一跳,连忙全神戒备,防止老虎暴起伤人。但出乎意料,老虎看见田小翠,竟显出畏惧的样子,朝后面退却。
“大黄,果然是你!过来,我又不吃你,躲什么躲。”
田小翠跑到老虎身前,左手按住它的大脑袋,跨腿骑上虎背,右手轻拍虎屁股,嘴里吆喝道“驾”。大黄十分听话,乖乖地驮着美女,绕院子走动。叶朗看傻了眼。
田挽芳上前施礼:“奴婢见过大小姐。”
田小翠仿佛才看见她,跳下虎背握住她的手,亲热地说:“挽芳姐姐不必多礼,你怎来华阴县了?”
田挽芳是田家的仆人,她父亲田厚山原为关内人氏,逃荒到了辽西,被田家收留。田厚山有一项绝技,善于饲养动物,不管多凶猛多野性难驯的兽类,都能调教得服服帖帖。田小翠的父亲和兄长喜欢打猎,常活捉回来一些野兽,命田厚山养在庄园内。田挽芳从小帮父亲干活,也是调理野兽的好手。
前几月,田厚山感染伤寒,不治离世。田挽芳伤心不已,向主人家请假,说父亲遗嘱,命她回家乡祭拜先祖。田小翠的兄长痛快答应。
只不过她一走,动物庄园就缺人管教,其他野兽还好说,唯独老虎大黄,只听田挽芳一个人的话,其余人应付不了。于是,田挽芳干脆带着大黄上路,并找了几个帮手,组成马戏团。
说到大黄,也是田小翠的老相识,它被捉到田家时才一个月大,没断奶。田小翠把小老虎当猫咪调戏,揪耳朵拽尾巴拉胡子,各种恶作剧,甚至还骑在虎背上作威作福。尽管那时候小翠才七八岁,分量也不轻,可怜的老虎宝宝哪驮得动,被压得步履艰难、摇摇欲坠。后来小黄长成了大黄,但由于童年的阴影,每次见到田小翠仍情不自禁打怵。
“厚山大叔过世了?可惜我没能为他送灵。”田小翠伤感地说。
“小姐有心了。这次丧事多亏少爷帮忙,办理得风光场面。这些年来,我们父女俩承蒙照顾,没齿难忘。”田挽芳再次施礼,感激道谢。
“挽芳姐姐客气啦,都是一家人,我从小把你当亲姐姐看待。所以有话直说,先不叙旧情,今天来找你,是为一件紧急事情。”
“什么事?”田挽芳故作不懂。
“你认识铁五郎吗?”
“见过,他常来看马戏表演。”
“仅仅是看表演?你们有没有在一起吃吃饭,谈谈心?”
“原来那天小姐看见我们了,”田挽芳笑道,“我说呢,按你的脾气,本应当过来戏弄铁五郎一番,正因为认出了我,才假装没留意径直走过去。”
“哈哈哈,挽芳姐姐真是小妹的知己呀,快告诉我铁家的秘密,别卖关子。”
“对不起,我不能说。也不想编假话欺骗你。”田挽芳一口回绝。
田小翠一愣:“为什么?你喜欢上了铁五郎,要替他保密?”
“不是,另有缘故。你知道,我喜欢成熟英挺的男人,小正太不是我的菜。比如说,大小姐身边这位就不错。”
田挽芳大胆地朝叶朗抛了个媚眼,眼神火辣辣。叶朗暗自好笑,这大姐脸皮也挺厚,不逊于田都尉,怪不得她俩能成为好朋友。
“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说?”田小翠自尊心受伤,赌气说道,“我们田家待你不薄吧,爹从没把厚山大叔当下人看过,平时都以朋友礼节相处。有一次我和你练武,好胜心强,失手把你鼻子打出血,爹二话不说就给我一耳光,我委屈哭了大半天。”
田挽芳神情纠葛,咬着嘴唇,良久无言。最后,她仍然硬起心肠拒绝:“老爷和小姐的恩情挽芳铭记于心,将来必有所报。但这件事确实有苦衷,不能告诉你。若小姐执意相逼,我立刻自刎,以表心迹。”
话说到这份上,田小翠没办法再继续了。她只好打个哈哈,自我解围:“既然如此,我自己去查。丑话说前头,如果你犯了罪,我可不能徇私枉法。”
“我倒盼望小姐能将这案子查清楚,令真相大白。”田挽芳满面诚恳,不知真心还是假意。
离开马戏团,到了外面街上,田小翠闷闷不乐。叶朗瞅了瞅她的脸色,随口问道:“令尊是对所有下人都很好,还是只对田挽芳父女特别关照?”
“当然不是所有人,我爹凶得很,大家都怕他。”
“那为什么呢?奇怪……对了,田挽芳是关内哪里人,既然她跑到华阴县来,估计家乡离此不远。她家原本就姓田,还是投靠你家后改的?”
田小翠蓦然止步,眼睛炯炯放光。
“另一方面,令尊坐镇辽西与新罗人征战,也定期从兵部领用物资,少不了与员外郎冷冰打交道。”
“原来如此,我失误了,从一开始就盯错目标。在十年前老虎吃人案中倒霉的,想要报复的,并不止一个人。”田小翠叹息。
叶朗调换话题,又问道:“那两封恐吓信你都看过,有什么想法?”
“好像不是同一人写的。第一封信的作者,明显不会写字,只是在‘画字’,并且他没有写‘殺’字,改画了两把刀。或许是想增添恐怖气氛吓唬人,但更可能,是‘殺’字笔画太多,他记不全。第二封信虽然也字迹拙劣,但从起笔落笔和用力方向判断,像是用左手写就,下笔者其实懂书法。另有一点值得注意,第一封信写在破麻布上,多半是随手从身边拿的;第二封信用的是上好宣纸,普通人家不会有。”
“田姑娘辨析入微,小生茅塞顿开,”叶朗鼓掌喝彩,大拍马屁,“还有胡傻子送来的白虎皮,已经过硝制处理——生皮做成熟皮至少需十几二十天,而小白失踪才三两日,根本来不及。”
“那张虎皮是十年前小白母亲被杀后剥下的皮!”田小翠握紧拳头,发表庄严宣告,“一切的谜团已解开,真相水落石出!”
“恭喜都尉大人又破奇案。”
“那是理所当然的,嘿嘿嘿。你也起了一点小小的作用,但要记住,主要关节是我自己推理出来的,我才是神捕。”
“是是是,我只是捧哏的,主角是你。”
“哈哈,有眼色会做人才有前途,”田小翠意气风发,挥手叫嚣道,“下一站,华阴县衙门,出发!”
十二在冷枫寒家混了一顿饭
唐帝国的官场习俗,如果家眷不多的话,通常府县长官就住在衙门的后院,并不另寻家宅。仆役通报后,很快冷枫寒出迎,将田小翠和叶朗接进书房。
此刻华灯初上,大约冷夫人正在做饭,空气中飘来阵阵菜肉香。
“味道不错,今晚吃什么呀。”田小翠笑眯眯问。
冷枫寒随口客气道:“若田都尉不嫌弃,一起吃顿便饭。”
田小翠充分发挥“脸皮厚吃块肉”的精神,立刻答应下来。冷枫寒无奈,只好吩咐老婆多做几个菜。
按规矩,内眷是不能上桌的,所以三个人开喝,苏晴独自在厨下做饭,并送菜侍候。
不得不说,苏晴的手艺着实了得,平平常常的原料亦能做成佳肴。蒜薹腊肠,米粉炖肉,酸菜鱼等,都色泽漂亮,滋味美妙。还有一道油炸糍粑,金黄色焦酥香脆。
田小翠大吃特吃,赞不绝口:“啊呜,好吃!冷县令真有福气,每天吃这么美味的东西。炸糍粑我以前在益州府吃过,好像属于剑南特产。尊夫人是蜀人?”
“是的,我俩都是永安人氏,地处西部边陲,蛮夷之地,都尉见笑了。”
“咦,冷氏是大家族,不都居住于京畿道附近么?那兵部员外郎冷冰,我记得原籍为咸阳。”田小翠放下筷子,看着冷枫寒认真地说。
“剑南道、南诏一带,也有许多姓冷的夷人。在下出身寒微,不敢高攀豪门,与冷冰一族毫无瓜葛。”
“英雄莫问出处,冷县令过谦了,”田小翠先拍一记马屁,然后突发冷箭,“听说剑南道边境汉夷混杂,户籍管理十分混乱,有些逃犯往往去那里洗白身份,有这回事吗?”
冷枫寒明白,对方已逼近了真相,此事有众多人知晓,隐瞒无益。
“是的。”他老实承认。
哦,田小翠点点头,忽然对话题丧失了兴趣,重新挥舞起筷子,进攻桌案上的美味佳肴。
吃罢晚饭,田小翠道出来意,想查阅衙门保存的旧档案。冷枫寒答应,将两人领到档案室,说“二位请随意”,然后离去。
田小翠与叶朗一起翻看十年前的旧公文,寻找可疑的线索。不出片刻,一份申饬令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铁家饲养白老虎的仆役判处流放大西北,然而半路上遭一伙蒙面匪徒劫走,因此,当时的华阴县令被罚俸三年,解送差役服两年苦役。
饲养员名叫蔡义德,田小翠回忆起,有一次闲聊时,田厚山大叔曾说自己本姓蔡,来田家后才改姓。
十三原来大家都没有死
华阴县城的街头巷尾传开一条爆炸性新闻,明威将军铁定邦因谋杀亲子五郎,被逮捕了。县令冷枫寒也因包庇罪被停职。据说主办案件者是从京城洛阳来的五品都尉,赫赫有名的神捕,而且是女的,长得颇有几分姿色。
今日上午将开堂审理,衙门外挤满了市民,有的是想看一看案情的究竟,有的猥琐男则是冲美女来的。
“从来没见识过女军官呢,制服诱惑,嘿嘿。”
“我见到啦,前两天她来我的摊子上买过肉,还聊了大半天。她没穿盔甲,就是平常女儿家打扮,梳一条大辫子,笑起来特别甜,相貌真是没得说。”
“虎毒不食子,铁定邦竟然杀害亲生儿子,不敢相信。”
“你懂什么,铁五郎不是他亲生的,是小妾与外边男人私通的野种。我的表舅的三姑奶奶的亲家常年给铁府送木炭,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一个人头戴斗笠,低压着遮挡住面孔,来回徘徊,满怀心事。终于,他下定决心,走向县衙的大门,用力拍打。
衙役闻声而出,怒气冲冲地呵斥:“你做啥,开堂时间还不到,一边等着去。”
那人掀开斗笠,悄声说:“我要见冷县令和田都尉。”
衙役惊讶变色,慌乱扫视乱哄哄的人群一眼,赶紧让开身子,放那人进门。然后他吩咐:“我去通报,你在院子里等着。”
那人心急火燎,根本没耐心等待,紧随着衙役冲进大堂,喊叫道:“我在这里,没有死。”
他刚踏进屋子,立刻停住脚步,目瞪口呆。铁定邦、冷枫寒、苏晴、田小翠和叶朗,五个人正围坐在暖炉边喝茶,前三位心事重重,神情凝重,后两位则面带笑容,愉快轻松。
田小翠志得意满,摆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捕架势:“铁公子,很抱歉骗了你,若非这样,你也不肯现身。”
来人正是铁五郎,曾经被谋杀的人又活过来了。
铁定邦注视着儿子,面部肌肉抽搐,目光复杂难测。突然他大声咆哮:“畜生,你做的好事!”说着,起身欲冲过去。
叶朗眼疾手快拦住,劝说道:“将军息怒,有话好好说。”
田小翠也不悦指责:“俗话说父慈子孝,你不要总这么凶嘛。令郎见你被冤枉成杀人凶手,立刻主动露面澄清,不正说明他对你的敬爱吗?你也多一些慈爱关怀好不好。”
铁定邦嘴唇嚅动,想要说什么又没说,无力坐下。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铁五郎迷惑地问。
“我知道你在装死,所以用计把你激出来,”田小翠笑道,“大家都聚齐了,可以敞开天窗说亮话,讲清楚各自干过的勾当。我早已经猜到了一切,现在给你们一个坦白的机会,只要老实交待,便既往不咎,毕竟十年前的旧事谁也不想乱翻腾。铁将军,五郎,你们两个谁先说?哦,对了,或许苏晴妹子也想讲两句——其实你不姓苏,姓冷,是冷冰的女儿。”
苏晴苦笑一下,说道:“田小姐目光如炬,贱妾无可隐瞒,愿诉实情。”
十年前,冷冰担任兵部员外郎,主管军需物品。这是一个肥缺,大有油水可捞,尽管他正直廉洁,但身处官场大染缸中,上下左右都想贪,谁碍事就滚蛋。独木难支,冷冰也只能同流合污。
后来有一次,兵部克扣了边军的棉衣,导致士兵大批冻死,而将军们竟内外勾结,声称是在战场上牺牲。冷冰良心未泯,愤然辞职,并写匿名信告发。当然他也缺乏鱼死网破的勇气,为了自身安全,躲到好友铁定邦家观察动向。如果朝廷有意穷究,再站出来指证。
结果不出所料,大人物翻手为云,将罪责推到冷冰身上。冷冰见势不妙,与铁定邦商议对策,决定假死潜逃。
那天中午,铁定邦召集食客们喝酒,然后送他们到松雨阁上休息,充当证人。冷冰带着一具从坟地挖来新鲜尸首,进入虎园,方法与田小翠推断的一致,贴墙根走。松雨阁上的人只瞧见他一人,不见尸体。
进园子后,冷冰将尸体丢给白老虎,自己顺事先挂好的绳索爬出高墙。在外面小巷中,停有一辆马车,冷冰乘车离开,无人发现。
冷夫人和两个孩子的死也是伪装,他们全家逃至剑南道,通过江湖上的朋友,伪造户籍改姓苏,定居下来。多年后,女儿苏晴嫁给了当地人冷枫寒,无巧不巧,跟随丈夫来华阴县上任。
苏晴将旧事告诉了冷枫寒,两人感念铁定邦的恩情,常去走动拜访。
另一方面,冷冰逃走后不久,铁家出了事。四夫人心高气傲,原本备受宠爱,谁都不放在眼里,失宠之后,时常遭受冷嘲热讽,连下人们也蹬鼻子上脸。她一时想不开,投井自杀。
大家族人多嘴杂,是流言蜚语滋生之地,关于四夫人和冷冰的死,很快编造出风流韵事,活灵活现。尽管人们议论时注意避开当事人,但时间长了,难免传到铁五郎耳中。再加上铁定邦看不惯儿子的柔弱,总横挑鼻子竖挑眼,无端训斥,导致铁五郎越发起疑。
十几天前,铁五郎在集市上闲逛,观看马戏表演,结识了田挽芳。他俩一见如故,互生爱慕,铁五郎对心上人倾诉内心的苦闷。田挽芳建议他把事情调查清楚。
恰巧,有人送来恐吓信,老虎小白失踪。于是铁五郎偷取父亲珍藏的虎皮(十年前剥下来的),写下第二封打油诗恐吓信,并炖了一罐兔肉,一起送去。
这是田挽芳出的主意,意图试探铁定邦的反应,看他如何应对,以便寻找破绽。
铁定邦收到虎皮后,认出是旧货,不是新皮。他的虎皮藏在书房内,极少有人能接近,嫌疑最大的是儿子五郎。所以,他立即去对质。不料铁五郎竟反过来质问母亲的死因,铁定邦大怒,狠扇他一耳光,罚他在母亲的灵前禁闭反思。另外,铁定邦已知晓五郎每晚出门是另有约会,逼问对方是谁,是否勾结在一起捣鬼。
以铁家的势力,要摆布田挽芳就像捏死蚂蚁一般,轻而易举。铁五郎担心爱人安危,急于逃跑报信。然而丫环小兰在院门口看守,难以脱身。他心生一计,推倒书架,将随身短刀插在棉袄中,伪装死亡。假如小兰听见异响进屋查看,以为他死了,必定会离去禀报铁定邦,他就可以趁机溜走。‘
出乎意料,首先进屋的是冷夫人苏晴。她听丈夫说起恐吓信的事,特意到铁府,与铁定邦商议对策。叶朗所撞见的场景,便是如此。分手后,她去铁夫人房中拜谒,后者回礼送与一箱瓷器。
正说话间,铁定邦从外面骂骂咧咧地经过,吩咐仆人找鞭子,要抽打教训五郎。苏晴担心,忙前往小院,欲劝解父子俩。结果,见到了铁五郎的“尸体”。
当时她来不及多想,只道是铁定邦暴怒间失手,杀死了儿子。她试图帮忙掩盖,自言自语,营造出五郎还活着的迹象。随后遣走小兰,与贴身丫环将箱子里的瓷器倒出,装入铁五郎。接着,命令铁府仆人将箱子送到门外马车上,准备带走。
铁五郎被冷夫人的举动搞糊涂了,不敢妄动,直到在马车上四周无人,才掀开箱盖逃走,去见田挽芳。所谓“尸体消失”,是一系列阴差阳错的结果。
田挽芳叫铁五郎躲起来,不要露面,并鼓动他离家出走,随自己流浪江湖。铁五郎怦然心动。
不料转过几日,街坊间开始传言,铁定邦因谋杀亲子被捕,将要受审。尽管铁五郎已认定父亲是杀母凶手,心中纠结无比,但挣扎许久,终于还是站出来帮他洗刷冤屈。
“四夫人确实是自杀,不过我也难辞其咎,这些年来常感不安,”铁定邦长叹一声,后悔之情溢于言表,接着又恼火说,“那田挽芳是何人,居心叵测挑拨父子关系,田都尉,把她抓起来好生审问。”
田小翠哂然一笑:“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铁将军种下的因,自己忘记了吗?”
“我得罪过她?”铁定邦不解。
“那个叫蔡义德、替你养老虎的人,后来怎样了?”
“他是冤枉的,那天一大早被我打发出去办事,自然不能喂老虎。我曾帮助求情,但县令说死了人一定要有承担责任的,没办法只好拿他当替罪羊。后来我也算仁至义尽,请朋友将他劫走,送到辽西田家安身。冷冰与那边关系匪浅,写了书信请求照顾。田家曾回过一封信,说已安排妥当,蔡义德生活安好。之后再无消息。难道说,田挽芳是蔡义德的女儿?”
铁定邦并不知道田小翠的来历,如实陈述原委。蔡义德被流放时,老婆和小女儿也陪伴在身边,大唐法律,允许家属随犯人一起去往流放地。
田小翠冷笑:“你觉得仁至义尽,人家也那么想?背井离乡,隐姓埋名,一辈子不敢回故土,叫生活安好?”
铁定邦默然,半晌说道:“如此说来,我去向田挽芳当面道歉。”
“不必了,那女人心硬气盛,你们见面适得其反。我会去劝她就此作罢,离开华阴县,不要再生事。”
铁五郎在旁边听了,忍不住辩解道:“田都尉,你误会了,田挽芳是好意,从未挑拨离间,说父亲的坏话。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只想帮助我。”
善良的好姑娘?田小翠偷笑,傻小子,不识人间险恶,以后有苦头吃。她懒得废话,直接对铁定邦说道:“偷小白的贼我也会解决的。”
“小白不是田挽芳偷的?”冷枫寒惊讶。
“当然不是。这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案子,小白失踪的原因打一开始我就心中有数,因为要查十年前旧事,才暂时搁在一边。等着吧,马上把凶手给你们揪出来。”
十四不死人的案子不是好案子
自从小白失踪后,刘老蟹就一直呆在家中,没再去铁府上班。他是自由雇工,并非铁家的家奴。他原先在骊山皇家园林工作,因为手脚不干净被辞退,返回老家。铁定邦将他请来,照看白老虎。
近几日刘老蟹惴惴不安,铁定邦脾气暴躁,不知会怎样发落此事。虽说自己仅是饲养员,老虎被偷责任不大,但大人物的心思很难猜,如果他要泄愤,亦无从幸免。
当当当,敲门声响起,刘老蟹打了个激灵,走过去开门。门外是一对青年男女,相貌俊美,气度和善。
“刘大叔,我们又见面啦,”田小翠不请自入,跨步迈进院子,端详四周的环境,“房子不错,今年刚翻新过吧,你挺有钱的。”
刘老蟹赔笑说:“哪里有钱,勉强混个温饱罢了。”
“谁说的,单是羊肉鹿肉老虎肉,就能卖不少钱呢。”
咣当,刘老蟹脚下踉跄,碰翻了地上的水桶。他惊慌失措,眨巴着浑浊的小眼睛窥视田小翠,在愚昧外表下隐藏有一丝狡诈。
“当日调查虎园时,我即看出破绽。老虎的粪便都很干燥,没有新鲜的,表明小白至少一天前已不在园子内,你带着活鸡活兔去喂食,纯属演戏。少说废话,快从实招来,你是怎样杀害小白的?”
“冤枉,我没杀小白。”
“我问过卖烤肉的老陈家,他的鹿肉是从你这儿买的,并且你还隔三差五给他供应各种鲜肉。此外在坊市上,有一家黑心商贩,专卖乡下收购来的病死畜肉,小白失踪前两天,你从那里买了几十斤死猪肉。”
刘老蟹明白事情败露,但仍然嘴硬:“他们撒谎,我没做过。你没有证据。”
“呵呵,大叔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白老虎皮是稀世珍宝,你这种贪财鬼,想必不舍得丢掉。我没猜错的话,小白的皮就埋在这个院子里——东边墙下的几块青砖有些松动呢。是我叫铁定邦来挖,还是你主动交出来?”
刘老蟹面如死灰,彻底缴械投降。
缘由很简单,小白的食物都是新鲜好肉,并且数量甚多,刘老蟹心起贪念,常常克扣一二斤拿回家自己吃,谁也看不出来。后来他越做胆子越大,去集市上购买廉价病死畜肉,调换铁家提供的上好鲜肉,再把鲜肉卖给烤肉陈。
前几天,他用买来的死猪肉替代鹿肉喂小白,不料这回出了事,老虎吃完后竟上吐下泻,一命呜呼。
刘老蟹着了慌,若铁定邦知晓,非活活打死他不可。
思前想后,他生出一条妙计,就是利用十年前旧案,制造老虎被冷家后人报复偷走的假象,这样他的责任就不大了。
刘老蟹先将死老虎肢解,分批带出铁府。铁定邦请客那天上午,他进入园子,迅速杀掉携带的鸡兔,用事先准备好的铁爪撕扯,使残骸看上去像被老虎咬死。接着他找到胡傻子,命其送恐吓信。
以上即整件事过程,后来田挽芳从中渔利,怂恿铁五郎与父亲为难,导致横生枝节,令事实真相扑朔迷离。但实际上,两个案子并无关联。
“第二封恐吓信不是我写的,五郎少爷的死也与我无关,请田都尉明察。求求您帮我跟铁老爷说好话,饶我一命。”
田小翠摇头:“依我看,你是没办法在华阴县待下去了。不妨主动投案,求冷县令判处流放,去外地另谋生路吧。”
出了刘家大门,叶朗取笑道:“怪不得你这两天把华阴县的肉店转遍了,吞下一肚子烤肉炖肉水煮肉,原来是为调查案子。”
“切,难道你当真以为我嘴馋?”
“哪敢,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英明神武的名捕头。”
“哈哈哈,过奖。其实这次的案子我非常不满意,一个人都没有死,没劲,完全体现不出本神捕的风采。哼。”
两人一边胡扯,一边来到田挽芳的马戏团驻地,然而大门紧锁,人去屋空。向旁边邻居打听,说是一个时辰前全体搬走,出城了。
“田挽芳是个聪明人,倒省了许多事,”田小翠感慨地说,“可是,人家跟大黄好久不见,还想好好玩耍一回呢。”
“你可以自己养一头。”叶朗开玩笑地说。
“行不通,天子脚下规矩森严,在洛阳城中养猛兽会被御史弹劾的。不过,等我将来老迈退休,一定要弄一只萌萌的小白老虎来养。到时候,你给我当饲养员好么?可不许偷肉哟。”
田小翠眯起月牙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朗,清亮如皓月轻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