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孩子向来都有英雄情结,小时候听那些大孩子吹牛,不是说孙悟空厉害,就是说李向阳本事大,所以玩游戏时全都要争当这些人。不过老是扮孙悟空或李向阳也会烦,有一次,一个孩子说那就扮一扮胡大烟杆。那时谁也不知道胡大烟杆是什么人,有人便问了,那孩子说,胡大烟杆是一百来年以前当地的一个捕快,本事非常大,那些小偷强盗有句俗话叫:“不怕地,不怕天,就怕胡家大烟杆”。
这是第一次听到胡大烟杆的名字。那个时候每到夏天,家家户户都搬椅子出来乘凉,有人便会讲故事,陆陆续续便听了不少胡大烟杆的故事。原来胡大烟杆约略是道光咸丰年间的人,大名叫胡承宗,活到了光绪末年。他在当地做捕快做了近三十年,据说他当捕快时,当地当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但是因为胡大烟杆本领超群,更主要的是这个人对盗贼的行当知根知底。原来,胡大烟杆当捕快是三十岁以后的事了,三十岁以前,他不但不是六扇门中人,反而是和捕快作对的小偷。
其实在传说中,胡大烟杆的父亲是镇上一个开店铺的,母家却是捕快世家,三代都做捕快。可惜英国人发动了鸦片战争,胡家的店铺遭人哄抢一空,家道顿时败落下来。胡老爷辛苦一世,见此情形,一口气憋在心里,得了臌症去世了。这时他舅舅陈捕快见这个外甥沦落成这样子,实在看不过去,便把他收留下来。到了舅舅家里,胡大烟杆倒是很老实,没惹什么事。
有一天邻县来了个捕快,来找陈捕快说事,说是那儿突然出现了一个飞贼,能飞檐走壁,本事好得不得了,连盗了七家富户,每一户连那飞贼的影子都见不到。
有一户石家的富人,发狠请了个名武师来护院,那名武师夸口说有他在,飞贼定不敢上门,结果就在昨晚,这武师在院子里练拳时,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嘿嘿一声冷笑,他掉头一看,却不见人影,只道是听错了。结果第二天石家便哄传说被盗了,石家人来问那名武师有没有看到什么,一看之下,又气又乐,原来那武师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画上了一只乌龟,而这武师竟然惘然不觉。
武师回想起来,才明白昨天听到的冷笑定是那飞贼所为。这飞贼在自己背上画了个乌龟自己还不知道,羞得他连夜拿了行李便走。
陈捕快听得这飞贼如此厉害,不由暗暗称奇。
他陈家是捕快世家,在周围诸县都有点名声,别人来邀请自己,自不好推辞。他知道这些飞贼大多是过路的,多半会在酒肆茶楼踩点,便换了便装四处查探。看来看去,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他心想这是个积年老贼,很狡猾。这种飞贼往往不吃回头草,每家只偷一次,他便索性来个守株待兔,选了一家还没被盗过的富户家中楼上蹲着。
蹲了三天也没有动静,邻县的捕快说可能这飞贼已经过境了,陈捕快说一定不会,因为另外县里也没见有被盗的消息,很可能是那飞贼也在等风声静一些再出手。
他们正在说着,忽然听得有一声“骨碌碌”的小石子滚动声音。陈捕快精神一振,低声道:“来了,这是投石问路!”
原来飞贼出手,往往先扔颗石子,看屋主有没有睡着。
他要同伴先不要出声,静观其变。等了片刻,只见一边的屋角飞檐后闪出了一个黑影,在屋顶上如飞而行。那时的房屋大多是两层的木板楼,顶上直接是一层瓦片,又滑又薄,而这个黑影在屋顶上如履平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简直就和一团烟气一样,在屋顶上将瓦片一块块拆开,声息全无。邻县捕快看得呆了,才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些被盗的人家全无踪迹可寻,这飞贼拆下屋瓦进去,偷了东西后又把瓦片装好,实在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飞贼本事如此大,幸好陈捕快经验老到,让他自投罗网。正在想着,突然那黑影身子一凛,转身便走。邻县捕快吃了一惊,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叫起埋伏的人追上去,但哪里还追得到。问陈捕快怎么一回事,陈捕快也说不出个缘由,只道可能被那飞贼看出破绽来了。
虽然没能让飞贼归案,好在飞贼也没得手,邻县捕快还是松了一口气,向陈捕快千恩万谢。陈捕快说而这种飞贼一旦在一个地方失风,就会换一个地方,自己要赶紧回去。邻县捕快心想也是,便问要不要帮忙,陈捕快说那也不必。
陈捕快回到家,马上问胡承宗在不在。家里人说他这几天一直在家,从来没出门。陈捕快也不说什么,直接就闯到外甥房里。一进房,胡大烟杆正躺在床上,见舅舅来了,连忙起身让座。陈捕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冷笑道:“没想到你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练到了这等地步。”
胡大烟杆问是什么事,陈捕快指着他肩头道:“还要跟我装傻,若不是我暗中用石子打了你这里,你就要被生擒了。”
胡大烟杆这才不再做作,问舅舅怎么知道自己的,陈捕快道:“你做这种不公不法的事,居然也要抽上两袋烟再走。旁人闻不出你的烟味,我却闻到了。”
原来胡大烟杆有点公子哥习气,抽的旱烟是用兰花熏过的,与众不同。这烟味极淡,旁人闻不出来,但陈捕快的耳目嗅觉远超侪辈,一闻到就知道飞贼竟是自己外甥,一旦胡大烟杆伏法,自己也别想再干捕快了,因此暗中用小石子打了胡大烟杆一下。
胡大烟杆到了此时,只好承认先前的案子都是自己干的。陈捕快怒不可遏,说眼下有两条路,一条是把赃物交还,以后永远不许再犯,另一条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他胡承宗和陈家再无关系。
胡大烟杆见舅舅说到了这份上,笑着说:“舅舅,你是担心事发后牵连你。也好,我选第二条。”陈捕快没想到胡大烟杆真要和自己断绝关系,毕竟是亲外甥,又有点不忍,只是胡大烟杆去意已决,向舅母磕了个头,便离家走了。
第二天,邻县捕快又来了,说飞贼把赃物全还到了县衙里,还留下一张字条,说他平生不曾失过风,没想到在这儿栽了个跟头,可见此间有人,所以将东西送还。言谈间,那邻县捕快竟有夸赞的意思,说这飞贼盗亦有道,大是可人。陈捕快心中很是不快,但外甥言而有信,可见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二
胡大烟杆离家出走后,一直没有消息。过了几年,陈捕快听说京城出了个飞贼。这飞贼本领绝高,而且胆大包天,每次下手前,他都会往那家送一张八行信笺,说某年某月某日,欲登门造访,取走某某物,落款是一朵兰花,辞藻还颇为文雅。若那家人把东西备好,这飞贼取走此物后,另外秋毫无犯。假如那家不愿,那么不管叫了多少看家护院的,事先做好多少埋伏,总是难逃被盗之命,而且别的东西也要丢掉不少。
陈捕快心知这飞贼定是自己外甥,他如此张扬,也正是因为先前失了一次风。这回他是明白表示,就算你设下埋伏,他也不怕了。
无独有偶,南方闽广一带同样出了个飞贼,也一样会在下手前留下一朵白兰花,不知是同一人,还是偶合。不过有时听到南北同时发生大案,可见还是两个人。只是每当听到这种消息,陈捕快就又惊又怕,担心外甥被抓后供出家世,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但心底隐隐也有点佩服。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十多年。这些年来一直没人来找陈捕快,他也渐渐放下心来。这时候他已经上了六十岁,马上就要退休了。恰好这一年当地知县要给自己的岳父祝寿,备下了一份厚礼。他岳父是巡抚,性好古董,知县花了重金购来一件唐代玉花瓶当礼物。这花瓶据说是杨贵妃用过的,样子有点像削去上下两片的球形,极为圆润。据说用这花瓶养花,可以经岁不败,是一件难得的宝物。买到这花瓶大是不易,没想到家里突然出现了一朵白兰花,知县大惊失色,也不知是让南白兰盯上了还是北白兰瞄准了,便让陈捕快带人保护。
这也是陈捕快退休前最后一趟活了,就在这时,家里用人说甥少爷回家来了。
一听白兰花,陈捕快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又正好胡大烟杆回家,他越发不安,赶快回家一看,果然是胡大烟杆。十多年不见,胡大烟杆三十来岁了,倒是变得一副谦谦君子模样。陈捕快偷偷问他是不是为了知县大人的花瓶回来的,胡大烟杆摇头说:“舅舅你还想这些?我已经洗手不干了,想回来找份正当的事做。”
虽然胡大烟杆这样说,陈捕快还是不信,便让徒弟小心保护,自己买了点酒菜,故意说要为外甥洗尘,其实就是稳住胡大烟杆的意思。在陈捕快心里,稳住了胡大烟杆,花瓶就铁定不会出事。
这一晚他当真是目不转睛,连胡大烟杆上茅房他都要跟着。他们喝了大半夜,正觉犯困的时候,陈捕快一个徒弟突然面无人色地跑来,慌慌张张地说:“师父,出事了!”
原来怕什么来什么,那花瓶还真的被偷了。
陈捕快本来酒就有点上头,一听这消息顿时蒙了,险些瘫倒在地。倒是胡大烟杆不慌不忙地问是怎么回事。陈捕快的徒弟不知胡大烟杆底细,只道他是师父的外甥,那也是师兄弟,便把前后经过说了。
原来花瓶就放在县衙大堂桌上,因为滑不留手,生怕人多手杂会碰碎了,所以几个捕快都守在堂外,过一阵便隔窗向里看看。守得如此严,当真连耗子都跑不进一只。到了快后半夜时,轮班的捕快往里一看,桌上竟然空空如也,花瓶不翼而飞,开门进去,只见地上干干净净,完全没有足迹,实在想不通怎么被盗的。
陈捕快听得这消息,马上想到的便是胡大烟杆当初下手的方法,但要在屋顶拆下瓦片钻进人去,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何况县衙大堂的屋顶远远比一般人家要高,就算拆开了屋顶,跳下去也非摔死不可,再说胡大烟杆也一直在和自己喝酒,没出门过。
这时胡大烟杆听了经过,想了想,说:“快带我去。”
到了县衙,天还没亮,知县得到消息已经来了,因为被盗时陈捕快没在场,他正在大发雷霆,说要重办陈捕快。一见陈捕快,知县正要发作,陈捕快也心知逃不过这一劫,只待逆来顺受,这时胡大烟杆上前道:“老父台,我舅舅是为我洗尘才误了事,这件事我替他解决。”知县不知胡大烟杆是什么人,但他也知陈捕快是捕快世家,眼前这人多半也有点门道,便问他什么时候能找回来。
胡大烟杆道:“只消一个时辰。”
听他说只消一个时辰,知县将信将疑,让他行事。胡大烟杆在大堂周围看了看,又到柴房转了一圈,看到柴房里放着几枝竹竿,问了问,说是用人晾晒衣服用的。
胡大烟杆看了看,拿起一根嗅了嗅,说道:“这是内贼干的,请老父台把用人全带过来。”知县心想是内贼也不意外,可是府里上下有十七八个用人,该怎么查?等到把用人中男男女女都叫齐了,胡大烟杆却拿了一盏油灯,说:“老父台的宝物被偷了,下手的肯定在你们当中,你们每个人来吹一下灯,吹得灭的便可以走了。”那些用人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心想吹就吹吧。可是要吹时,胡大烟杆却拿着油灯站在了很远的地方,慢慢走过来,每到一个人跟前便让他们用力吹。
隔得太远了,尽管那些用人全都鼓足了腮帮子,却谁都吹不灭。这时胡大烟杆走完一圈,向前走了两步,接着让他们吹。知县在一边看得没好气,心想这算什么事,正要厉声喝止,有个用人突然一口气将油灯吹灭了。一吹灭了油灯,那人松了口气,胡大烟杆却笑道:“老父台,这人就是下手之人。”
那人闻听大惊失色,连忙叫屈,胡大烟杆伸手到他口袋里一摸,摸出个猪尿泡来,说道:“人赃并获,还要说什么。搜他床下,花瓶多半在那里。”那用人一下软了,只好承认是自己干的。知县派人一搜,果然从那用人床下一个暗格里找到了花瓶。
这件事前后知县看得清清楚楚,却根本想不通胡大烟杆是怎么看出来的,就问胡大烟杆到底怎么一回事。胡大烟杆说,那个花瓶没有把手,勾不起来,要偷这种东西,只有用一种办法,就是拿一根竹竿打通,一头装上猪尿泡,从屋顶拆开一片瓦,把竹竿伸下来插进花瓶口里,然后一吹。猪尿泡鼓起来后,就可以把这花瓶提起来了。
这种办法江湖上叫刘海钓金蟾,不过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因为需要很强的肺活量,一般人根本做不到。肺活量因人而异,有时块头很大的人肺活量却不大,所以他故意设了这么个圈套,拿盏油灯让他们吹,看谁离得最远便能吹灭,就最可能是下手之人。至于是内贼干的,而不是捕快,那是因为要打通竹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一时半刻干不成。他在柴房发现了一根已经打通了的竹竿,可见那人早有准备,所以就排除了看守的捕快下手的可能。在竹竿上他还闻到了一点淡淡的酒气,下手的人显然在行事前还喝了几口壮胆。当他看到那个吹灭油灯的人脸上还带着点酒红,眼神游移不定,身体虽瘦却很灵活,因此才敢确定。
知县听了胡大烟杆的话,佩服得五体投地。正好陈捕快要退休,第二天他便派人问胡大烟杆愿不愿接他舅舅的差事,胡大烟杆同意了。陈捕快听到了这事,心想这个外甥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当年因为气味认栽了,现在又从气味上破案。
三
胡大烟杆接替舅舅陈捕快当了捕快头,旁人还没什么,陈捕快的得意弟子很不服气。陈捕快有两个弟子,大徒弟叫刘洪,二徒弟叫谢先亮,都是陈捕快的得力帮手,一般人一直以为接替陈捕快位置的准是这两个中的一个,没想到半道杀出个胡大烟杆来。可是任命是县太爷下的,他们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心里只是隐隐不满。谢刘两人的不满,胡大烟杆也看在眼里。将帅不和,自然是最要命的事情,他心想务必要让这两人尽快折服。
谢先亮外号叫“草上飞”,据说他两脚脚底都长着一根黑毛,平时蜷曲在脚心,拉直了足有三寸多长,有人叫这个叫飞毛,所谓的“飞毛腿”指的就是这种。谢先亮也的确跑得极快,一口气能跑二十里。刘洪则力量很大,外号叫“石桥栏”,一个人能顶几个人的力气。
胡大烟杆刚上任,镇上就出了一件人命案子,西边铁匠铺里的铁匠杀了人在逃,县太爷让他们将铁匠捉拿归案。这铁匠姓徐,传说也是个力量大得出奇的人,和刘洪有得一拼,用的油锤足有百来斤,一块熟铁烧红了,一锤下去就成了一片铁皮。
徐铁匠手艺虽好,脾气却不好,喝上两口酒就骂骂咧咧,所以三十多岁了连个媳妇都没混上。死者名叫金大勇,就住徐铁匠家附近,家中一妻,无子,脾气也不好,邻居都从不登他家的门,前几天刚因为徐铁匠一大早就生炉打铁扰了人清梦和他大吵过一次。今天早上,邻居见日上三竿了徐铁匠还没开门,有好事的便去看了看,结果发现徐铁匠家门没锁,屋里地上躺着一个人,脑袋已经被砸得粉碎,徐铁匠却不见踪影。消息一传开,金大勇的妻子来看了,大哭大闹说是自己丈夫被杀了。她说自己丈夫昨天喝了两杯酒,酒劲上来了说要去找徐铁匠评理,一定是这时候徐铁匠杀了他。报了官,县太爷听说镇上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责令胡大烟杆即刻将徐铁匠缉拿归案。
胡大烟杆受命后,得到消息说徐铁匠在邻县有个亲娘舅,肯定是去投奔他了,便带人出发,带的不是旁人,就是谢先亮和刘洪两个。谢先亮心想这样正好,路上可以掂掂师傅这个外甥的斤两。走了一程,谢先亮忽然说:“哎呀,我把文书忘了拿了。”
越境拿人,得有本县知县的文书,不然邻县不给拿。因为谢先亮素来精细,胡大烟杆不由一怔,说:“那只能回去一趟了。”
谢先亮说:“都走到这儿了,回去也太耽误事。这样吧,说好去哪儿投店,你们先住下,我赶来便是。”
这时天色已然过午,他们出城已经走了十几里路,要投店的话还得再走半天,前后离城有三十多里。谢先亮得用半天时间走三十里,他这样自讨苦吃,胡大烟杆心里明白就是给自己来个下马威了。
他只作不知,点了点头说:“好。”等夕阳在山时,他们刚在客栈住下,谢先亮前脚后脚就到了,说:“胡捕头,我晚了一步。”说着把那份文书拿了出来。
胡大烟杆接过来,说:“先点菜吃吧。”刚点了菜等着上的时候,胡大烟杆突然说:“哎呀,这儿少敲了个印章。”谢先亮吓了一跳,探头过去一看,却是两份文书间少敲了个骑马章。虽然法令规定要敲,但这种文书一般都不敲。
他刚说了,胡大烟杆摇了摇头说:“不按规矩办事总不好。这样吧,你们先等着。”说着就出去了。谢先亮和刘洪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胡大烟杆要干什么。等了一会儿,酒菜都上齐了,胡大烟杆仍然没有来,他们等得心焦,心想不管了,先吃再说。
正倒了杯酒要喝,胡大烟杆突然在门口道:“你们怎么不等我就吃上了?”
说着走到谢先亮跟前,把文书交给谢先亮说:“这回都齐了,你收好吧。”谢先亮一看,却见上面已经敲了个鲜红的骑马章。
他虽然佩服,但越发不肯服输,偷偷对刘洪说:“师弟,我是栽在这大烟杆手里了,没想到他的轻功比我还好,这回你去掂掂他份量。”刘洪却有点犹豫,说:“我练的是硬功,万一弄伤了他,师傅跟前不好交待。”谢先亮说:“试试他力气,又没让你跟他动手。”
吃喝已毕,一行人要去睡下了。这时谢先亮突然说:“吃得太饱,天也早,出去走走消消食吧。”胡大烟杆说也好。三个人一起上街逛了一圈,回到客栈时,谢先亮说:“那个七石缸太碍路了,刘师兄,给他搬个地方。”
七石缸是一种大缸,放在门口接天落水的,平时用来洗衣服拖地之类。这客栈门口的七石缸积了大半缸水,大概总有六七百斤重,连缸一起快有半吨了。刘洪上前端起七石缸放到了一边。这时店里的小二看到了,急道:“你们怎么把接天落水的缸搬开了?”谢先亮便说:“急什么,我们搬回去就是。”这时刘洪却道:“不成,我的腰闪了。”谢先亮便道:“胡捕头,我是没这个本事,看来只有有劳你了。”胡大烟杆倒也不推辞,过去端起七石缸。只是他端起来时脚下忽地一崴,似乎要摔倒,一边的刘洪连忙一把扶住。那小二见这两人把这口七石缸端来端去,都要惊呆了,不过胡大烟杆差点失手,看来力量上比刘洪还是要差一点。只是他这人长相有点文弱,也有这等力气,实在比魁伟孔武的刘洪更让人惊叹,谢先亮这时也算彻底服了这个新捕头。
到了邻县徐铁匠的娘舅家,几人掏出文书来说了这事,徐铁匠的娘舅见官差上门,不敢不认,便说徐铁匠是来投奔自己了,自己听说他身带人命案,没敢收留在家。他在乡间有片瓜田,现在正缺人看瓜,便让徐铁匠去瓜田避风头。
得了消息,胡大烟杆便带了谢先亮和刘洪两人出发。刘洪说起徐铁匠身背人命官司,只怕会铤而走险。此人也是以力大闻名,万一拒捕,只怕会再次行凶,是不是能用刀?胡大烟杆却说县太爷是要把他拘捕归案,不是搬具死尸回去,不能杀了他,连他们防身的腰刀都收了。
到了瓜田,远远地看见徐铁匠住的瓜棚了。胡大烟杆让刘洪和谢先亮两人径直敲门,自己却躲在了门后。谢先亮到了门口,高声道:“徐德,你的事犯了,跟我们回去打官司吧。”瓜棚里闻声冲出一条黑大汉,见了他们扭头就要跑,刘洪从一边窜出来一把抓住他,没想到徐铁匠情急之下,力气比平常更大,连刘洪都摁不住他,被徐铁匠一下甩开。谢先亮见势不妙,连忙追了上去,他倒是比徐铁匠跑得快多了,可是见徐铁匠势如疯虎,自己又手无寸铁,正在暗骂胡大烟杆不晓事,胡大烟杆忽然从一边闪了出来,搭住徐铁匠的肩头。徐铁匠力量虽大,拼命挣扎,但胡大烟杆却像是黏在了他肩上一样,根本甩不开。徐铁匠挣扎了两个来回,胡大烟杆忽地发力,一下把徐铁匠从肩头甩了出去。
徐铁匠人有三百斤了,胡大烟杆能把他甩那么高,连刘洪都做不到,谢先亮和刘洪在一边看得都不由心惊,才知道胡大烟杆先前实是留了一手。
四
将徐铁匠缉拿归案,县里很多人都来看审案。知县也希望早点得到口供,好把这件人命案结了,没想到在大堂之上徐铁匠却矢口否认杀人,就算大刑伺候他也不改口。
仵作在查验尸体时,说金大勇周身别处无伤,亦非中毒,死因是头被砸碎,徐铁匠的油锤上带有血迹,尸身上的伤处正与油锤形状相仿,确是凶器无疑。但徐铁匠说这油锤平时连铁砧一块儿都放在铺子里,谁都可以动,不能证明是自己动的手。
知县冷笑道:“好个刁民,这油锤沉重如此,除了你还有谁能舞动如飞?何况金大勇与你素有口角,当天夜里他来找你说理,定是你在气头上动手杀了人,不然为什么要逃跑?”
徐铁匠这时哭道:“那天晚上他哪儿来找我过,我是一早起来看见门口躺着具死尸,一时吓晕了,把他拖进屋里后跑了出去,人实在不是我杀的。”
不过这些在知县听来全是狡辩,当然不信,定要他承认。徐铁匠知道一旦承认定然是个死罪,现在这些活罪也白吃了,索性咬紧牙关硬挺,就是不承认。那个时候断案,得不到口供不能断死罪,但若是人证物证明确,就算疑犯死不承认,一样可以定死罪。正当知县想要断他个斩立决时,胡大烟杆突然来见知县说:“大人,此案尚有几处疑问,请求压后审理。”知县不知胡大烟杆这时横插一杠子干什么,但胡大烟杆是自己亲口请来的新任捕快头,这个面子也不能不给,便同意了。
下了堂,知县问胡大烟杆为什么不让自己定案,胡大烟杆说此事有几个疑点。
第一,油锤贯顶,金大勇脑袋都被砸得稀烂,脑浆崩裂,但流出的鲜血并不很多;
第二,金大勇的妻子说丈夫喝了酒连夜去找徐铁匠评理,按常理推断,做妻子的应该劝阻才是。劝阻不了的话,也肯定会担心出事,哪有丈夫一晚上不归,却到了早上才觉得不对的?
第三,徐铁匠若真的杀了人后,为什么不首先想到毁尸灭迹,反把尸体拖进屋里,自己倒跑到别处去?
知县听了,说前二点确实有点可疑,但第三点实在算不上疑点,徐铁匠显然是个粗人,杀了人后心惊肉跳,手足无措,也合情合理。
胡大烟杆摇了摇头说:“大人,看见死人,凶手和一般人的反应是全然不同的。凶手想的是毁尸灭迹,不让别人发现,而一般人却是赶紧躲开,装不知道。徐铁匠是个粗人,心思简单,假如他是凶手,凭他的力气,把尸体带到远处僻静无人处丢了完全不在话下。但他只是把尸体拖进房里,自己却跑了出去,可见他当时的念头只是要把尸体藏起来,并没有要毁尸灭迹的意思,所以更像是一个看到尸体的普通人的心思。”
知县想了想,说:“你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怪不得徐铁匠竭力否认杀人,难道他真是遭人陷害?只是到底谁才是真凶?难道要把金大勇的妻子抓来拷问么?”
那时官员断案,拷问证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胡大烟杆却说:“大人,刑法不仁,尽量不要动用,万一拷问错了,于大人官声亦是有玷,对徐铁匠也暂时不要用刑了,请大人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定让真凶落网。”
压后三天,那也是小事,知县便答应下来,问他要什么协助,胡大烟杆说别的也不要,但要把徐铁匠严密看守,以防他遇害。
胡大烟杆这时候还住在他舅舅陈捕快家。对胡大烟杆接任捕头,陈捕快直到此时仍然不是很放心,但看他这些天来兢兢业业地做事,渐渐的陈捕快也相信这个外甥已经回头是岸了。这一天见胡大烟杆在拿了不少案例卷宗来翻看,便问他怎么了,胡大烟杆说:“舅舅,有没有一种让人周身无伤,又不是下毒的杀人方法?”
陈捕快道:“这是公门中人下黑手的办法。比方说外面有人想灭某个疑犯的口,就会买通牢子用这种办法来下手,这种办法叫封喉针,就是一根细细长长,足有尺许的尖针,尖端砸平,磨出锋刃来。他们先把疑犯灌醉了,然后一捏两腮,疑犯的嘴就自然张开了,把封喉针从嘴里探进去,只消一拨,就把气管割断,疑犯当场憋死,看起来就像是突发疾病身亡。用封喉针,外面是根本看不出异样的,但割开喉咙后,会发现咽喉处有血块。”胡大烟杆一听,悚然动容道:“原来六扇门里也有这么肮脏的勾当。”
陈捕快叹了口气说:“这种事多了,俗话说:‘公门之中好修行’,因为身为公门中人,随便动动恻隐之心,就能活人一命。”
他问胡大烟杆是不是因为金大勇这件命案?胡大烟杆说是。陈捕快说金大勇身死,他老婆十分可疑。只消把他老婆抓来拷问,便肯定能问出底细。胡大烟杆摇了摇头道:“我正是想证明,不随意拷问人也能查出真相来。”陈捕快问他想怎么做,胡大烟杆说想先去看看金大勇的家。
金大勇也没儿子,家里只剩他老婆一个人了,好在是市井小户人家,也没那么多男女授受不亲的讲究。胡大烟杆带了谢先亮一块过去,刚到大门口,便有一只狗窜出来汪汪乱吠,等金大勇的老婆出来喝住了狗才算罢休。胡大烟杆问了几句,便离开了。谢先亮问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胡大烟杆说,金大勇的妻子还在热孝中,现在说起来全无哀痛之意,这件案子很可能是和奸谋杀亲夫,嫁祸给徐铁匠。如果能证定她确有奸夫,就定然可以查出真相。谢先亮点头称是,胡大烟杆便要谢先亮去查实,自己去仵作那儿商量开棺再次验尸的事。
虽然开棺验尸要得金大勇的妻子同意,但她一个妇道人家,官府要开棺验尸的话她不可能不同意,只消到到场就行。可第二天一大早,去接金大勇妻子的谢先亮就过来报告,说昨夜金大勇的妻子服毒自杀了。
胡大烟杆吃了一惊,问还有谁知道,谢先亮说自己是要去通知金大勇妻子,没想到发现金家的门也不锁,推门进去,那条狗又扑出来乱吠。他一眼看见屋门都开着,金大勇妻子倒在地上,连忙过去一看,只见她嘴边带血,桌上还有残酒余肴,可能是中毒而死,家里还翻得乱七八糟。
胡大烟杆连忙带了谢先亮和刘洪过去,谢先亮做事精细,出门时把大门也锁上了,现场仍然保持原样。胡大烟杆看了一会,又听得门外犬吠,却是邻居们得到消息过来看热闹。
这时仵作也过来验尸了,经查验,金大勇的妻子是中砒霜毒而死,砒霜下在酒里,菜中则无毒,应该是服毒自杀。
知县听到消息,这件命案成了连环案,差点要晕过去,马上召胡大烟杆商议。
胡大烟杆说,金大勇的妻子肯定是被杀,不会是自杀。知县问为什么,胡大烟杆说:“其一,如果要自杀,直接服毒就是了,怎么还会专门买一盆猪舌头,还吃得只剩小半盆?其二,家中翻得这么乱,她自杀前难道还要找什么东西?”
原定的给金大勇开棺验尸也照原计划进行。仵作切开了尸身的喉咙,说确实有血块,金大勇是先被锁喉针所杀,这样子就并不是只有徐铁匠能下手了,因为一般人抱着油锤也能砸烂死人脑袋,这个人多半便是金大勇妻子的奸夫,而且可能是个公门中人。一听公门中人下手,知县也有点慌,问金家两口人都死绝了,这个奸夫到底是谁哪里还查得出来?胡大烟杆说:“还有一个办法。”知县半信半疑,问是什么办法,胡大烟杆却卖了个关子,说这事先不要声张,很快凶手就会自己出来的。
五
下堂后,谢先亮和刘洪两人都来问胡大烟杆和县太爷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该结案了?胡大烟杆说这件命案事有蹊跷,尚有内情,还不能结案,金大勇的妻子很可能不是自杀,而是被毒杀的。谢先亮和刘洪都很吃惊,谢先亮说金大勇夫妻都已死了,凶手还会露面么?
胡大烟杆说他认识一个关亡婆,把金大勇的妻子魂魄召来亲自审问。关亡婆就是专门召魂的巫婆,虽说那年代人们普遍迷信,但拿这种鬼神之事来当证据,尚无先例。
谢先亮就率先有异议,说人命关天,关亡婆的话做不得证。胡大烟杆笑了笑说:“不是直接指证,因为凶手与金大勇的妻子有奸情,以前肯定会有东西落在金大勇家,凶手在乱翻就是证据,让关亡婆召魂只是为了找出证物。”谢先亮和刘洪都半信半疑,谢先亮说凶手乱翻屋子,应该已经把证据拿走了,怎么还找得到?胡大烟杆说这案子已成无头案,没别的办法,可能证物不止一件,凶手未必全能拿走。
第二天,胡大烟杆就带着谢先亮和刘洪两人去找关亡婆。那时关亡婆各处都有,胡大烟杆却特意赶了几十里路,去邻县找了个,说那儿的关亡婆灵验。
到了关亡婆的家,说了来意,送上几色礼物,关亡婆点上了白蜡烛,照例浑身抖了一阵,然后扑在桌上,忽然又直挺挺坐起来,翻着白眼说:“我死得好惨。”声音都变了。这是关亡婆召魂的例行公事,几个也都见惯不怪,胡大烟杆问:“你是不是金大勇的老婆?”关亡婆说是。胡大烟杆又问:“你是不是有个奸夫,先伙同奸夫杀了丈夫,后来奸夫又杀了你?”关亡婆又说是。
谢先亮见他尽问些不着边的话,急道:“那这个奸夫是谁?”关亡婆说那天奸夫晚上过来跟自己对酌,没想到他在酒里下了毒。当自己发觉中毒已晚了,又见奸夫在翻以前给过自己的东西,当时她还没死,就用手指甲在桌子底下抠出了奸夫的名字,你们去看了就知道。谢先亮见这关亡婆说得完全对卯,不由将信将疑,还要再问,关亡婆又是一抖,说亡魂已经走了。
离开关亡婆家,谢先亮仍然有点不相信,要真是召来了金大勇老婆的亡魂,说个名字就得了,还用搞这种玄虚?
胡大烟杆也点了点头说:“你说得不无道理。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检查金大勇家,注意不要碰那张桌子,我再找另一个关亡婆试试。”
谢先亮见胡大烟杆到了这时候还不死心,也只好这么办了。他与刘洪两人先回去,两人心急如焚,路上都不歇息。回到了镇上,天已黑了,刘洪说:“谢哥,你去衙门拿钥匙来,再找几个同僚,好多几个见证,我去金家等,防备意外。”
金家两口人都死了,门也上了锁,谢先亮心想也对,于是去找了几个衙门里的捕快,赶到金大勇家,刘洪已经在门口了。
谢先亮开了锁,刚一推门,那条大狗又扑出来乱咬,一见谢先亮,又灰溜溜地走了。谢先亮率众人进去,翻转桌子一看,只见桌子上果然有痕迹,却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指甲印,看不出有什么名字。
谢先亮没想到真有痕迹,不由跺脚道:“糟了,原来凶手早就知道,已经把证据毁了。”刘洪等人也都很失望,正在这时,门口的狗又叫了起来,谢先亮出去一看,却见胡大烟杆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他吃了一惊,说:“胡捕头,你这么快就赶回来了?”胡大烟杆笑了笑,道:“是啊,我又找了个关亡婆,听金大勇老婆的亡魂说,奸夫是公门中人,今晚就要到这儿来,所以我马上赶来了。”
这话当真如石破天惊,几个人全都惊呆了,半晌有个捕快期期艾艾地说:“胡捕头,难道凶手在我们当中么?”胡大烟杆点了点头,看了几人一眼,突然指着刘洪说:“刘师兄,你与金大勇老婆通奸,本来也不算什么,不该的就是连伤二命。”
刘洪吓了一大跳,让胡大烟杆不要污陷人,胡大烟杆冷笑道:“你还要抵赖?我看到你先行到了金家,在桌下摸到了一个‘洪’字,又用指甲把这字掐得认不出来。”
刘洪叫道:“好哇,你陷害我!”
胡捕头和刘洪闹翻了,这事让大家都大吃一惊,一时间也不好判断,便连夜到县衙对质。知县升了堂,刘洪死活不认进去过金家,说自己和金大勇的老婆毫无瓜葛,说自己先去金家毁灭证据,那只是胡大烟杆一面之辞,胡大烟杆定是觉得自己不服他接了捕头之位,所以才陷害自己。
他吼得脸红脖子粗,那些捕快跟他相熟,也都有点犹豫,不知该信谁的。
胡大烟杆却笑了笑,说:“你说和金大勇老婆毫无瓜葛,自然是自恃把以前给过金大勇老婆的东西全都拿走了,死无对证,却不知还有个证据你不曾毁灭。”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全都一楞,知县问是什么证据,胡大烟杆说:“就是金大勇家养的狗。”
他把那条狗也带到了堂上,一带出来,这狗也当真凶,一见都是生人,立时狂吠,胡大烟杆用烟杆往狗脑袋上一敲,这狗立时焉了,打量了众人一眼,跑到刘洪身边。
胡大烟杆道:“我与你们去过金家几次,凡是刘洪不在场,这狗非要吠到把人赶开不可。但只消刘洪也在,它一见刘洪就跑回窝里。”谢先亮回想方才去金家,正是如此,而现在这狗的表现也说明它确实认识刘洪。
这一下旁人都已有三分相信,刘洪却冷笑道:“一只畜生,你也能让它当人证不成?”胡大烟杆又笑道:“除了这条狗,我还有第二个证据。今天去金家的人,你们照我的吩咐,全都没有摸过桌子底下吧?”谢先亮点头道:“不错。”
胡大烟杆举起自己的烟杆说:“我在你们去之前,已经去过金家了,桌子底下刻的是个‘洪’字。”
刘洪一听便骂道:“现在根本看不出字,死无对证的事你还拿出来说。”
胡大烟杆说:“现在你自是把字迹掐得看不出来了,却不知我事先在那字迹上填上了烟油。我这烟油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你们闻闻看,再闻闻自己的手指,看谁指甲上有这个味。”一听这话,刘洪顿时变了脸色,拔出腰刀便向胡大烟杆捅来。
胡大烟杆忽地将烟杆往刘洪臂弯里一点,刘洪刀子立时落地,被几个捕快摁倒了。谢先亮抓住他的手闻了闻,在刘洪的右手拇指上果然有淡淡的兰花香,很特别,不仔细闻是闻不出来的。
到了此时,刘洪再也无从抵赖,只得承认自己确实与金大勇的老婆通奸,那天金大勇发现了老婆偷人,把她痛打了一顿,又喝得烂醉,发狠说第二天就要报告宗族,让她交待奸夫出来,两人一块儿浸猪笼。自己当晚听得了,就用封喉针杀了金大勇,想嫁祸给徐铁匠,后来发现徐铁匠死活不认,又狠下心灭了金大勇妻子的口。
破了这案子,谢先亮得知师兄犯下这等大罪,很是感慨。和胡大烟杆说起此事,说若不是金大勇妻子在死前留下这字,案子还当真破不了,狗认识刘洪实在不能算证据。胡大烟杆点头说:“正是,所以我下了这么个圈套。”谢先亮大吃一惊,说:“桌子下的字是你写的?”胡大烟杆说正是,那关亡婆是自己吩咐好的,不然哪会说得那么对卯。
当初见到金大勇的伤口,他就知道是一个力大无穷的人下的手,因为一般人抱着油锤砸和直接抡油锤砸,伤口是不同的。那时就怀疑刘洪,所以借端七石缸时试探了一下刘洪的手法,发现他出手的方位与那伤口相当吻合,因此设下此计。他的轻身功夫比谢先亮更高明,赶在了刘洪头里到了金家,布下了这个局。如果刘洪心里没有鬼,是不会上当的,可是他却鬼迷心窍,结果一头钻进来。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看来当真不假。
六
胡大烟杆破案的故事还有不少,一直被人传为美谈。
他接陈捕快的位时,年纪已经有三十来岁了。因为他查案如神,名声一天比一天大,当地不少殷实人家便想来找他提亲。这时陈捕快已经相信外甥已彻底改邪归正,走正道了,便抽空提起此事。但一说起,胡大烟杆就神色黯然,对舅舅说他不想再成亲了。陈捕快觉得很奇怪,说古人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胡家门里就剩他一个,怎么能不成亲?胡大烟杆这才说,前些年他已经在京中娶过一个妻子,还生了个儿子。但也许是在江湖上得罪的人太多,有一天妻儿全都失踪,以他的追踪本领,居然完全找不到下手的是谁,只知道对方留下半个铜钱。江湖上以铜钱为记的,只有一个直隶的金钱李五,但李五这人向称侠盗,与胡大烟杆也认识,算是惺惺相惜,绝对不会向自己下手。自己正是追查无着,这才心灰意冷,觉得瓦罐不离井上破,趁早不干夜走千家的没本钱买卖,找个正经行当做着,也好名正言顺地追寻妻儿下落。正因为妻儿还在世上,自己不能丢下他们不管,不然有一天找回来了,置自己的妻子儿子于何处?陈捕快见胡大烟杆心意已决,便不再勉强他了。
又过了些年,陈捕快去世了,这时候胡大烟杆已经有了相当名望,这个小县的两代神捕之名在周围诸县全都传开了,六扇门中前来吊唁之人有不少。正当开吃的时候,胡大烟杆突然穿着孝服冲了出来,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过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年?
六扇门中的捕快,二十几岁的占了大半,这般找哪里找得到?胡神捕如此失态却是头一次看到。
谢先亮此时已是胡大烟杆的得力助手,把他劝回去,问他是怎么回事,胡大烟杆面色凄然,指了指地上,说方才有个少年前来吊唁,给陈捕快的灵位行过礼后,突然向胡大烟杆拱拱手,说要请教一下。两人在陈捕快灵前过了三招,不过是一拱手和一还礼的功夫,胡大烟杆实是难得地下了重手。那少年虽然武功不凡,毕竟比不过胡大烟杆的功力高深,一言不发便走了,胡大烟杆知道这少年实已受了自己暗伤,不及时救治,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正在后悔自己下手太重,想给他推血过宫,救助一番,转念一想,这少年这么无礼,让他吃点苦头也好。就这么一迟疑,少年已出门而去,无影无踪了。
这时胡大烟杆突然发现灵前的石块上有半个铜钱印,拿出当初妻儿失踪后留下的那半个铜钱一对,严丝合缝。这一下他急得不顾一切冲出来,却已找不到少年影踪了。他一直在追查妻儿下落,没想到线索就在自己跟前,却又错失良机,这等懊恼实是难以言表。谢先亮听了,也不胜唏嘘,只得拿些闲话来安慰他。
经过此事,胡大烟杆做事越发小心,事事都给人留有余地,除了十恶不赦之徒,他都尽量请知县从宽发落。不过那时候已是清朝末年,国事蜩螗,风雨欲来,一个捕快实在难以独善其身,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尽量守护本境安定。可是虽然有一身武功,但枪炮使用日广,有一次谢先亮带人围捕一个凶犯,那凶犯却身怀西洋手枪,一枪打中谢先亮前心。谢先亮平时练武勤奋,轻身功夫更加高明,却丧生在一个不会武功的小贼手下。
这件事给胡大烟杆触动很大,从此他也不轻易在人前显露武功。再后来,庚子年京城被八国联军打下,这时候胡大烟杆也已年纪老迈,就告老还乡,每天溜个鸟,散散步,一根大烟杆倒仍是从不离身,而这时候他的故事也多半转为折服那些无礼的跑江湖人一类了。
胡大烟杆去世大约是民国前夕的事。当时他已七十来岁,每天过着清贫又平静的生活。传说,他死得很突然。有一天他正要出门,突然有一个少年带着礼物登门拜访,想求拜师。
在胡家的院子里少年演了两套拳,胡大烟杆忽然道:“小伙子,你根本不是来拜师的,说实话吧。”
少年这时冷笑一声,道:“不错,胡老爷子可记得当年的南白兰么?”
白兰花是胡大烟杆昔年在京城当飞贼时的名号,南方还有一个飞贼也是以白兰花为记,只不过北白兰是四瓣,南白兰是三瓣,多一片叶子。这事除了当年的陈捕快,谁也不知道,胡大烟杆动容道:“你是南白兰的后人?”
少年点了点头,说:“老爷子年事已高,本来我也不应无礼,不过这是祖训,不得不然,请老爷子指教。”
两人就坐在桌前,双手放在桌面,袖子盖住了手背,片刻后,少年站起来说:“承让了。”这事胡大烟杆晚年收的几个徒弟亲眼看到,心想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这回是吃了苦头走了。谁知少年一走,胡大烟杆忽然面如死灰,站了起来。徒弟们大吃一惊,问师傅是不是受伤了,胡大烟杆摇摇头说:“他手下留情了。”虽然说没受伤,却也是自承失败的意思,他的徒弟全都惊得目瞪口呆。当晚胡大烟杆就卧床不起,第二天便起不来了。
这事传了出去,人们听说胡大烟杆居然败在一个少年手下,摇头说人老不以筋骨为能,胡大烟杆横行一世,老来却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他的徒弟们倒很有良心,见师傅行将不起,全都伤心欲绝,发誓要为师傅报仇,但胡大烟杆在病床上要他们不要寻仇,说他们全都不是少年对手,何况那少年还留情了,自己是悟不透胜负关才如此,怪不得别人。
胡大烟杆没有子孙,徒弟们便张罗着给他办后事,这时那少年忽然又登门了。徒弟们只道这少年不依不饶,谁知这少年这回却是执大礼拜见,送上了一个小包,胡大烟杆拿出来一看,里面竟是半个铜钱。他不由大为惊愕,少年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胡大烟杆眼睛忽地一亮,哈哈大笑起来,神情极为欣慰。
少年向胡大烟杆说了什么,胡大烟杆谁也没有说起,何况当晚他就过世,更没人知道了。丧事过后,徒弟们收拾送来的挽联时,发现了一副联,是“白兰留一脉,怨偶候三生”,没有落款,只画了一朵兰花,四个花瓣,外加一片叶子,不知是谁送来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