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望的人(中)

时间:2016-12-21 12:37:30 

第六章:立春·庭院·嫉妒

章小茜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和秀人在一起。感情来得悄无声息而又无比迅猛,如一轮巨浪袭来,整颗心浸润其中。说来他们的关系是因为秀人一次“见义勇为”变得亲密起来。

学期接近尾声,舞蹈老师开始筹备花桥镇一年一度的学生舞蹈大赛,作为以舞蹈见长的特招生章小茜,自然是领舞位置的热门人选。原本气氛融洽的舞伴们,都变得各怀鬼胎起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独来独往的章小茜没什么人缘,成为了一群女生嚼舌根的对象,八卦慢慢变成了谣言,不知怎么就扯上了章小茜的姐姐。

最初的版本是说她有精神病,跳楼的时候正在发病。后来有人分析说女人想不开,大多是因为男人,可能还怀上了别人的孩子,结果被抛弃。更有甚者说是章小茜抢了自己姐姐的男人。谣言的终极目的是要诋毁它的对象,这对一个死人是没有意义的,于是“神经病”和“烂货”的帽子就扣到了章小茜头上。

本想着就不声不响地过去,一个寒假之后,也许那些人就会淡忘,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和她们见面。可是,当公布的排舞名单上没有自己名字时,章小茜才知道所有的忍让不过是别人眼里的懦弱,自欺欺人罢了。

章小茜当着整个舞蹈班的同学,一把扯下了贴在布告栏里的名单,撕了个粉碎,还不解气地唾上两口。

“你做什么?”名单上的领舞者生气道,“神经病发了吧!”

“你才神经病呢!你们才是一群神经病!”章小茜反击道。

互不顺眼的双方宣战了,聒噪的女生们立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像口炸开的锅。

辱骂、讥讽、耻笑,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争吵中来,趁着混乱有人推搡着章小茜,她摔破了膝盖,坐在满地纸屑上,仍毫不退让。

直到秀人如骑士般降临,他沉默着当众扶起章小茜,众怒瞬间消退。用他自己的话讲,是把她从人堆里捡了出来。

一夜之间,谣言不再与章小茜的姐姐有关,而是演变成了绯闻,两者之间的区别,是再也没人敢当面叫她“神经病”或者“烂货”了,背后的指指点点也更为地下了。秀人在她的身边支起了一把无形的保护伞,后来章小茜问过他,为什么那天会来扶自己。

秀人摇摇手腕上与她一样的手链,认真地答道:“因为觉得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章小茜听了之后,露出满足的笑容,自责曾经对他的偏见是多么愚蠢。两人十指紧扣,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即使世界末日降临也没关系,至少不会孤独死去。

章小茜曾经想过,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大致就是秀人的样子吧!轮廓分明的五官,笑或者不笑都带着淡淡的忧郁气质,总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无所畏惧的样子。

交往以后,放学后的护送工作秀人自然是义不容辞,章小茜总是战战兢兢地走完这一程,就怕被个邻居熟人撞见。每次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就同秀人道别。

这一天,秀人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交给她,说先寄存在她处。

“这是什么?”章小茜小心翼翼地掂了掂,放在了书包夹层的最下面。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秀人神秘地说。

章小茜好奇地抬起头,正巧撞上秀人专注的眼神,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到都能数清秀人嘴唇上的胡须了。

他笨拙地把头侧了个角度,炽热的嘴唇一下子贴了上来。章小茜觉得自己的耳朵就要烧起来了,两只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嘴巴里飘进了淡淡的烟味。

一个熟人经过,章小茜用力推开他,摆弄着自己的头发,脸蛋红扑扑的,带着初吻的羞涩和甜蜜。

“你是不是一直这么吻女孩?”章小茜嗔怪道。

秀人舔了舔嘴唇,还在回味刚才的吻,坏笑道:“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随便起来不是人嘛!”

直到整条街上的路灯亮起,秀人才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章小茜哼着小曲,步伐轻盈得像只兔子,她拿出钥匙塞入锁孔,用力一转。

耳朵捕捉到的不止开锁声,还有其他的声音。她转身扫视每个阴暗的角落,每根可以藏人的电线杆,什么都没发现。章小茜总觉得最近身后有人跟踪,却从不见踪影,她塌下肩膀,松了口气,希望只是自己的神经兮兮吧。

她接着刚才没哼完的小曲,一记沉重的关门声后,钥匙还不及放回口袋,随之是她熟悉的咒骂声。

“放学不知道马上回家,死哪儿去了?”

章小茜二话不说,摔下书包,卷起袖子直奔厨房。

自从姐姐章小蕙自杀以后,母亲吕曼珠突然改变了一种生活状态,变得更为洒脱和随性了。她的这种状态曾经也有过,就是父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里。

十一年前,章小茜的父亲章程,是花桥镇煤气公司的清洗工,每天都会在河边清洗煤气罐,听到章小蕙的呼救声后,为了救小女儿章小茜跳进河里意外身亡。工作单位只是象征性地付了慰问金,结清剩余工资之后,单方面终止了与父亲的劳务关系。吕曼珠可不认这个账,她左手牵着章小蕙,右手领着章小茜,冲进厂长办公室,指着厂长的鼻子大骂道:“我孩子他爸是不是你们厂的员工,人刚死尸首还没冷透呢,你们厂就开始划清界限了撒手不管了是不是?”

“不是我们不负责,但是章程是救自己女儿出的事,这总不能赖我们厂吧!”厂长的脸上堆满了假笑。

“怎么就和你们厂没关系了?我问你,他是不是在上班时间出的事?”

老奸巨猾的厂长倒是一下子被问住了,假装给她们倒茶,拖延时间想着如何接话:“来,先坐下喝杯茶。”

“茶不用喝了,我只要你给我个说法。”

“出事的时候是上班时间没错,但他的行为算是擅自离开岗位,我们已经没有追究了,知道你们家困难,还贴补了你们母女三人慰问金。”

“拿这点钱就想打发我吕曼珠?把我当傻子了吧!”

厂长打了半天太极式的官腔,任凭吕曼珠拍桌子骂娘,就是一分钱不愿多出。吕曼珠拿他也没办法,骂着祖宗十八代回家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吕曼珠又来了。这次她只拉了大女儿,大女儿拉着小女儿,腾出来的那只手里,提了满满一桶汽油。

她杀气腾腾走进厂长办公室,威胁道:“你要是不给个说法,今天我们一家三口就死你面前,都去陪孩子他爸。”

厂长僵硬的脸,再也笑不动了。

厂里赔了吕曼珠一大笔钱,还让吕曼珠顶替了自己丈夫章程的岗位。虽是清洗煤气罐的工作,但毕竟是事业单位,工资福利也算丰厚,足够养活一家三口人了。吕曼珠洒脱的日子正是这段时间,她有足够的钱买她想要的东西,不需要看男人的脸色。

赔偿金的二分之一用来买了套房子,在当时是很气派的一件事。吕曼珠洗了几年煤气罐,嫌这活太脏太累,索性请了长病假,每个月拿着微薄的补贴,吃起了老本。将原本买的房子抛售之后,吕曼珠带着一双女儿搬来了花桥镇。

到了这两年,坐吃山空的家里没有存款了,日子变得艰难起来。无心工作的吕曼珠期盼早点退休,恨不能给自己户口本上加个十岁。

章小茜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要是那天厂长没有妥协,母亲真的会点燃汽油吗?

她真的会。章小茜了解她。

章小茜记得,母亲把汽油第一个倒在了自己身上,倒了很多很多,没等她倒第二个人身上,厂长就受不了,跪地求饶。

也许母亲真的很恨自己吧。因为是我害死了爸爸。

沸腾的蒸气一个劲地顶着锅盖,白色的泡沫从缝隙中挤出来,扑灭了火苗。

“啊!”章小茜意识到烧饭的水放多了,手忙脚乱地关掉火,用抹布拭去溢出来的水。

“一副没脑子的样子。”吕曼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奚落道。

章小茜想白她一眼,不经意瞄见她手上握着的一只信封。

“你从哪里拿来的?”章小茜不敢确定是不是秀人的那只信封,她在围兜上擦干手,伸手去夺信封。

吕曼珠也不躲,信封被女儿一把抢了过去。

章小茜明显感觉比秀人给她时薄了许多,再仔细一看,这个信封的颜色比较深,不是秀人的那只信封。

“我倒想怎么天天放学天黑了才回家,敢情是找男人去了。”吕曼珠说话一股子风尘味,章小茜听着浑身不自在,但也不知怎么反驳。手里的信封已经被人撕开,她把信封翻了个面,看见三个蝇头小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信没有贴邮票,也不知母亲从哪儿拿来的。

“谁让你拆我信的?”章小茜虚张声势道。

“我是你妈,关心一下你不可以吗?”吕曼珠完全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妈?”章小茜冷笑一声,侧身从母亲身边挤出厨房,去找自己的书包,当她发现书包的拉链被拉开时,有点恼火道,“你怎么可以乱翻我的包呀?懂不懂隐私权!”

发现秀人的信封完好如初躺在书包夹层里,母亲一定是翻书包时,先发现了这封信。章小茜也就不和母亲计较了,读起手里的信来。

信纸是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只有两三行字:从你转学来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了你,真希望你也能够喜欢我。

没有落款也知道是谁写的,胆小到连表白都说不出口,要偷偷塞进书包的人,就只有他了。

“跟妈说说,是哪家的臭小子看上了我闺女?”吕曼珠笑嘻嘻地走过来。

“不认识。”章小茜把信纸揉作一团,一个准确的抛物线,落进了垃圾桶。

“你什么态度!”一个玻璃杯在章小茜耳边的墙上炸响。

吕曼珠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刚才还略带讨好的语气,瞬间逆转成了悍妇的骂街。吕曼珠认为自己摒不住的火气是因为女儿对自己的不尊重,其实是因为她害怕了。她害怕自己对女儿在外面的生活一无所知,某天女儿跟别人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孤独中慢慢煎熬,吕曼珠是个爱热闹的人,让她一个人过,比死都不如。自私的信念让她不由咒骂道,“死丫头,我让你去学校是读书的,不是让你去发骚的。再让我知道你有这码事,看我不……”

吕曼珠突然意识到自己拿不出任何威胁的理由,就像没有办法阻止大女儿自杀一样。

“你先吃饭,我有事出去趟!”章小茜没有吵架的打算,挎上书包就往外走。

“你死哪儿去?有种就再也别跨进这个家门。”厚实的门板吸收了吕曼珠所有的谩骂声,冷着一张爬满木纹的脸,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孤寂同吕曼珠隔绝在一起。

刚出门没几步,章小茜就为自己的冒失后悔了,走得太急没多披件外套,两条腿在凛冽的寒风中直打哆嗦,膝盖一片阴冷。看过吉宇写给自己的告白信,章小茜突然想到秀人给自己的信封会不会也是求爱信。可转念一想,信封的厚度来看也不像,带着好奇和幻想,章小茜拐过无人的街角,迫不及待拿出来看了。

信封里的东西大大出乎章小茜意料之外,顿时心跳加速,方才的寒意被一扫而空,她警觉扫视了一圈周围情况后,背靠着灰色的围墙,从信封里抽出厚厚一沓钱。

对钱没什么概念,不知道到底这里面装了多少钱,章小茜数了数总共扎了四沓,大概是四万块的样子。

看着这么多钱,章小茜突然大笑起来。不是见钱眼开的笑,是被秀人委以重任,女孩花痴般没心没肺的笑。

冷静下来后,章小茜觉得这个装满钱的信封更不能藏在家里了,本打算找吉宇帮忙,他家的房子大,但章小茜出门时忘了告白信就是吉宇写的这茬,现在也没办法回家,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不知不觉走到了吉宇家隔壁那所漂亮的白色房子前,屋内一片漆黑,庭院里满目的残枝败柳,有些日子没人打理了。章小茜这才记起,这家的男主人已经是个通缉犯了,杀了一个花桥高中的学生后逃逸在外。女主人是坐轮椅的,不能独立生活,被警察安排到别处的疗养院里,房子也就空关了。这事听秀人说起过,无巧不巧的是,这家男主人杀死的学生就是秀人的死党“疯子”。

章小茜眼珠一转,心生一计,这个庭院不就是藏东西最理想的地方嘛。她踮着脚尖溜了进去,经过油漆斑驳的信箱时,她瞥了一眼,信箱上写着个工整的“郭”字,大概是这家主人的姓吧。她这样想道。

借不到路灯的光,围墙内的庭院显得特别暗,章小茜转了一圈,发现庭院里除了枯萎的植物,只剩下花坛里黑乎乎的泥土,这里已不如从前般繁花似锦。章小茜找来根树枝,在大腿上试了试硬度,还算粗壮,便用它在角落里挖了起来。

挖出一个小坑,树枝有些支撑不住了,土里飘来一股骚臭味,也许是路过的流浪汉把这当作茅房了。章小茜在信封外面套了个塑料袋,放进了小坑里,掩上泥土拍打结实,再用树枝在划去泥土上的手印。这才站起身来,心满意足地拍打着两只沾满泥的手。

盯着自己隐藏完美的“杰作”,她意识到需要留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标记,以免来取的时候找不到。拾起一块小石头,借着从墙头洒进来的月光,章小茜在埋藏位置的花坛边缘用力划了道印迹。

一条瘦长的阴影爬上章小茜的后背,覆盖住她面前这片花坛。

章小茜猛然回首。

黑暗中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但又有几分熟识的感觉。

“你是章小茜吗?”男人手里拿着本记事本,他把眼睛凑得离本子很近,一边翻阅一边问道。

这个问题让章小茜有点意外,印象中她没有认识过这样的男人。她绕开男人往庭院出口走去,想引开男人的注意力,避免自己埋藏地点被他发现。

“你在这里做什么?”男人的脸从本子转向了试图逃走的章小茜。

章小茜总算看清了男人的脸,虽然他胡子拉碴,头发也是一片凌乱,不修边幅地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但章小茜记得这个男人,他就是在上学路上跟踪过自己的男人,当时被吉宇解围后,吉宇告诉她,这个男人就是他的邻居男主人。

他是通缉犯!

章小茜用捏在手里的石子朝男人丢去,转身就逃。无奈惊恐的她脚下无力,才蹬出一步,就滑倒在地。

郭树言捂着被石子砸中的耳朵,慢慢向她走了过来,倒在地上的章小茜刚想放声呼救,他的一只手掌轻轻挡住了她的嘴巴,粗糙的皮肤刮疼了章小茜的嘴唇,充满着威胁的意味。

章小茜整个人平静了下来,没有任何的挣扎,至少没有表现出想要挣扎的企图,生怕对方报复刚才被石子砸的伤。

意外的是,郭树言缓缓收回了手,用极为冷淡的语调说出了一个震撼的问题:“章小茜,想知道是谁杀了你姐姐吗?”

一枚惊雷在黑夜中炸响,震耳发聩。

随着西郊杀人案真凶身份水落石出,花桥镇少年连环杀人分尸案的侦查工作也得以顺利进展下去,嫌疑人锁定为郭树言一人所为。

目击证人易理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的证词不仅提到亲眼看见丈夫郭树言抛尸和静路,还提供了每个案发日丈夫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因为是目击证人的特殊身份,她证词的可信度大大提高,刑侦队高层领导建议将寻找线索和证据的工作重心,转向全力追捕在逃嫌疑人郭树言。

原本惶恐的居民和忧心的侦查队员,都大大松了口气,虽然还有抓捕嫌疑人的工作要继续,但在花桥镇如此的弹丸之地,嫌疑人很快就会露出踪迹。

骏作无意理会领导的指示,桌子上的几张照片更令他神经紧张。照片是从嫌疑人的工作室里找到,一共三张,被钉在了墙上最显眼的位置。

其中一张是他的儿子秀人,另外两张照片上的人他同样眼熟,一张是西郊的死者冯峰,另一张是第一次拜访易理希时,半途不期而遇的那位和秀人一同欺负别人的学生,调查后知道他的全名叫沙欣。三个人同为花桥高中的学生,同属一个年级。

卫彬去花桥高中做了一番简单的调查和了解后,迫不及待地告诉了骏作。

“秀人和其他两个人不单单是同学关系,算得上是好朋友,学校里人尽皆知。”卫彬把刚买的热咖啡递给了骏作,自己捂着一杯取暖。

“就是一群混混,到哪儿都让人讨厌。”骏作一肚子的不满,但想到不是发牢骚的时候,把咖啡放到桌上,抬了抬手,示意卫彬继续说下去。

“也不是什么小混混,就是年轻人爱冲动呗!”卫彬劝了几句,为之后的话做些铺垫,“听学校反映,被他们三个人欺负过的同学不在少数,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学校方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两名被杀害并分尸的少年,都曾是他们经常欺负的对象,同龄人中比较矮小的那一类。”

“既然算是连环杀人,凶手为什么选择冯峰下手,突然换了种截然相反的受害者类型?”骏作想到了住在易理希家隔壁,为他们带过路叫吉宇的小个子男孩,他和先前两名受害少年算是同一类型。就像一个吃惯了西餐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去更换自己的菜单,连环杀手更是如此。

“这一点我也想过,道听途说了一些和秀人有关的事情,也许派得上用场。等我先喝完这个。”卫彬嫌咖啡杯嘴太小,索性拧下了杯盖,灌下一大口。

“别喝了,赶紧说。”骏作催促道,反倒自己拿起咖啡尝了口,嘴里一阵酸涩,问道,“这什么咖啡呀!”

“门口那家店新推出的猫屎咖啡!”卫彬一饮而尽,假装比划了个投篮的动作,将杯子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我看你这辈子是和屎干上了。”

卫彬拿出记事本:“我私下从学生中打听到,秀人他们好像从事着色情录像的买卖。也就是找人偷拍学校里女生上洗手间或者换衣服的录像,转而卖给一些中间人,再由中间人发布在各大色情网站,牟取利润。”

自己的儿子竟在做如此龌龊下流的勾当,骏作真恨不得凶手可以立马给秀人一点血的教训尝尝。

“从目前手头掌握的情况来看,秀人和那个叫沙欣的小子似乎早就知道杀死冯峰的凶手就是郭树言,之前还曾到郭树言开的书店闹过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骏作察觉到秀人与本起案件的牵扯越来越多。

“就在我们发现尸体后第二天,秀人和沙欣去书店泼了油漆,还威胁了郭树言的店员。啊!巧合的是,店员就是郭树言家的邻居主妇,名字叫夏静岚。”

“她是吉宇的母亲?”骏作记起来了。

“没错。”

骏作陷入了冥想中,不知不觉又喝了口手中不合口味的咖啡,终于忍不住丢了它:“店员确定是秀人和沙欣吗?”

“非常肯定。我之后也调取了书店的监控录像核实了一遍,确实是秀人和沙欣两个人。”卫彬又补充道,“他们两个人,现在都很有可能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不用卫彬提醒,骏作也知道这么回事,他早已经派人暗中保护他们两个人了。那次在易理希家门前见到正在欺负吉宇的秀人,或许不是巧合的偶遇。秀人和郭树言及命案之间的关系,仿佛被一团烟雾笼罩,若有若无。比起真相,弄清这一点骏作更为迫切。

“卫彬,你认为凶手是郭树言吗?”

“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卫彬露出困惑的神情,“怎么?你还有不同意见?”

“只是想和你研究一下,我只是想让你谈谈自己的看法。”

“这有什么看法!尸体上有他的皮屑组织,现场发现他的车胎印,之前又与死者的同伴有过冲突,我们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连他自己老婆都指证他。凶手不是他还能有谁?”

骏作不紧不慢地说:“每个人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比如你的猫屎咖啡,我觉得难喝,你就觉得好喝,这案子也是一样的。死者生前可能和郭树言发生过肢体冲突,打架后也会留下皮屑组织,既然郭树言曾和死者同伴争论过,也许他们彼此认识,因为某件事搭乘郭树言的车去了西郊,起了争执后郭树言独自离开,死者才遇到了真凶被折磨至死。”

“行行行。”卫彬双手举起作投降状,“就算你的假设都是对的,那你告诉我,易理希干吗要撒谎说自己丈夫是凶手呢?这没道理啊!”

“这是最不合逻辑的一个因素。”骏作无奈地摇摇头,“我也想不到原因,所以打算再去疗养院问问她。”

“我陪你一起去吧!”卫彬将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了脖子处,以抵御室外的寒流。

“哎!稍微等等我,接个电话。”

骏作紧贴着手机的脸,像被那块屏幕传染了一样渐渐发绿,他挂掉手机的一刻,卫彬忙问他出什么事了。

“疗养院打来的。”骏作狠狠捶了一拳办公桌说,“易理希好像快不行了。”

手上的绷带终于可以拆了,露出难看的褶皱皮肤,摸上去却有种莫名的快感。

房间外面父母的战争已经爆发,父亲的咆哮和母亲的哭声,从门底下的缝隙中一字不漏地跑近了吉宇的耳朵里。

吉伟民呵斥道:“背着我跑去给隔壁的男人看店,现在天天警察找上门问话,你知不知廉耻?”

自从郭树言被公开通缉,夏静岚偷偷跑去书店工作的事情也瞒不住了。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夏静岚抹了把眼泪。

“这个家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

“你自己一个月才赚多少钱,你自己不知道吗?”

“那也不用你去干这种活。”吉伟民摔了样金属的东西,更生气地说,“你是不是看上隔壁的男人了,没事就爱往人家家里跑,人家老婆不行,你是不是想取而代之!”

啪!一个清脆的响声,门外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不是人!”夏静岚爆发出近似绝望的哭声。

吉伟民愤怒的情绪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补了一句:“不要脸的女人。”

“不要脸的女人。”吉宇默默重复了一句。上学的时间差不多了,他抖擞精神,没有理睬吵架的父母,快步走出了家门。和煦的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突然变得好起来了。

好想永远呆在门外的世界里,不再回到这个家。

真的好想。

听见了吉宇的脚步声,小坏从后院的小洞里钻了出来,惹人怜爱地叫了一声。

吉宇从书包里拿出火腿肠喂小坏,它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边发出呜噜呜噜的吞咽声。

“慢点吃。”吉宇又替小坏剥了一根火腿肠。

路边有一根被丢弃的拐杖,把手上雕刻的图案断了半截,所以才被它的主人遗弃。吉宇将它捡了起来,走到后院的小洞前面,蹲身挖了起来。没几下功夫,从土里拉出了一个透明的塑料口袋,里面装着黑色手提式的摄像机。

吉宇撑着拐杖从地上站了起来,用脚草草抚平了挖过的洞口,用力踏上几脚。他凝视着隔壁白色楼房的窗户,曾经雷打不动的易理希阿姨已经不在了。吉宇最羡慕的人就是易理希阿姨,她天天不需要烦劳奔波,只需要静静欣赏美丽的庭院,那么安详,那么温柔。吉宇也好想自己的腿不能走路,坐在轮椅上,有着易理希阿姨那样的生活。

伸出庭院的枯枝蔓延向街道的尽头,那是学校的方向。看见章小茜和秀人手牵手之后,那个地方总让吉宇充满了抵触情绪,他遭受的种种不公平待遇,无处宣泄。

吉宇抓住拐杖两头,猛然抬腿将拐杖一折为二,坚实地向前迈开步子。

受惊的小坏不顾食物,仓惶地钻回它的小洞里,露出半个脑袋偷瞄着自己小主人的背影,冲着他嗲声嗲气地喵了一声。

抬头望天,刚才还绽出灿烂面容的冬日不知何时又隐入灰暗的云层,在秀人他们盘踞的操场角落,吉宇坐在花坛的栏杆上,双手撑着栏杆,后仰身子,脚尖勉强点着地。脚边放着一个脏兮兮的斜挎书包,因为沾了地上的尘土,黑色的包变成了灰白色。

一直到沙欣向他走过来,吉宇都维持这个姿势。

第一次有人敢做出如此举动,沙欣不知吉宇出于何种意图,所以没有贸然动手,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凶巴巴地质问道:“谁允许你呆在这里的!”

“这里你说了算吗?”吉宇反诘道。

“你他妈什么意思?”沙欣瞬间被激怒,上去揪住吉宇的领口,把他从栏杆上拎了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吉宇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像具过气的塑料模特,始终面带微笑,任由沙欣摆布。

一时间沙欣有些不知所措,眼前曾经怯懦的小个子毫无畏惧,仿佛蜕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深褐色的瞳孔中有很可怕的东西,让沙欣不敢直视。

“这里是你说了算,还是秀人说了算?”吉宇又问了一遍。

“你什么意思?”沙欣斜眼瞪着他。

吉宇沉着得像个混黑社会的,其实心里早就七上八下不淡定了,不知道自己说的下一句话,沙欣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想加入你。”

“就凭你?”沙欣松开手,忍不住大笑起来。

“但我不想和秀人一伙。”

“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

“我有秀人的把柄。”

沙欣的目光移到了那只书包上,又移回到吉宇的脸上,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是什么样的把柄?”

吉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远处疾步跑来一位男生,露在袖子外的手掌缠着白色的绷带——正是前几天刚和吉宇打过一架的护花使者。显然他是冲着吉宇来的,但当他看见沙欣也在场时,满面的怒气瞬间消失不见,对着沙欣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解释了一番他的来意,沙欣漠不关心地走去一旁,冷冷道:“你们的事不要来烦我。”

“我明白,我明白。”谄媚的护花使者又变回了刚才那张脸,抓住吉宇说,“穷鬼,你把我书包藏哪儿了?”

吉宇看了眼他受伤的手,说:“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用刀划你一次。”

护花使者露出怯意,松开了手,嘴上依然咄咄逼人:“你试试,信不信我废了你。”

“你的书包就在那儿,有本事你自己拿走!”吉宇朝地上那只黑色书包嘟嘟嘴唇。

护花使者推开吉宇,看见自己书包被弄得脏乱不堪,他骂骂咧咧地打开书包,检查自己有没有丢东西。

“这是什么?”护花使者从书包里拿出来一部手提摄像机。

沙欣眼睛一亮,一个箭步上前,把摄像机夺了过来。

“这东西怎么在你这?”

秀人一直没有从吉宇手里拿回摄像机,但他在沙欣面前谎称已经卖了偷拍的视频,钱也早就分了。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秀人可能是想自己藏着视频,待往后提高了价格再出手卖掉,一个人赚这笔钱。

“这不是我的东西,真不是我的……”护花使者连连摆手撇清关系。

把烦人的他推到角落里,沙欣打开摄像机,屏幕显示机器没有插存储卡,打开盖子,才发现有人取走了原本放在里面的存储卡。

“拍的东西呢?”沙欣问吉宇道。

“如果你想要这里面的东西,就给我想要的东西。”

“你要什么?”

“我要报复。”吉宇斩钉截铁地说,他用一根手指点向护花使者,“我讨厌所有人都欺负我,针对我,歧视我。我最最讨厌的就是叫我穷鬼的人,非常讨厌!”

“是个公平的交易。”知道了它的规则,事情办起来也变得容易多了。沙欣戴上能保护指关节的护具手套,步步逼近已如筛糠般颤抖不止的护花使者。

“同学,对不起了!”沙欣轻蔑地笑着朝他挥舞起了拳头。

第七章:雨水·医院·踌躇

被一个响亮的炮仗惊醒,章小茜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才慢慢吞吞走到六点半。雾气蒙蒙的玻璃窗,也瞧不清是哪个邻居家的孩子在调皮捣蛋。章小茜翻身用被子捂住了头,想再多眯一会儿,转念想到今天是大年初一,要给母亲拜个早年,章小茜从床上利索地坐了起来。

枕头边露出一抹红色,定睛一看,是个大红包。章小茜打开红包,两张簇新的红色钞票,是母亲给的压岁钱。

一股暖流涌来,心酥酥的。

“这么早就起床啦!不多睡一会儿?”吕曼珠端着热气腾腾的早点走进了章小茜的房间。

章小茜先去接盛早点的盆托盘,被吕曼珠挡开:“你快去刷牙洗脸,早点我给你放这儿里,有你最爱吃的鸡蛋饼和皮蛋瘦肉粥。”

“早饭我来做就行了。”章小茜受宠若惊。

“以后不单是早饭,所有的饭都由我来烧,反正闲在家里也没事。”

眼前的吕曼珠把蓬卷的长发规规矩矩地扎成一股,不施粉黛的脸略显苍老,那双洗煤气罐而变得糙毛的手,仿佛是被岁月的砂轮打磨过一样。

对着吕曼珠端来的早餐,章小茜显得手足无措。印象中,在父亲死后,这是母亲第一次为她做饭。因为父亲的意外身亡,经济重担压在了母亲身上之后,家务事落在了姐妹俩身上。想对一反常态的吕曼珠说点什么,但动嘴了嘴唇又不知道如何启齿。

“想什么呢?快起床,我帮你把被子迭了。”吕曼珠语气温和地敦促道。

揣摩吕曼珠到底有什么目的,章小茜一时头脑发热,破口而出:“为什么突然这个样子?”

“怎么了?”吕曼珠一点不生气,关切地问。

“算了!”章小茜抓起鸡蛋饼,咬下一口,闷不啃声。

“小茜,等会儿你有事吗?”

“我约了同学一起做寒假作业。”章小茜撒了个小谎,突然想到和秀人说好了见面,“不好!我要迟到了!”

“那你快去吧!”有点小失落的吕曼珠不忘跟在女儿后面叮嘱几句,“早点回来,今天烧你最爱吃的松子桂鱼。”

章小茜轻轻“嗯”了一声以作回答,她叼着鸡蛋饼,把脚费力地伸进鞋子里。起身,走出去。

又是一声爆竹声。临别前章小茜回头冲着母亲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吕曼珠愣了一愣,露出会心的笑容:“新年快乐!”

章小茜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吕曼珠的视线外,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的祝福。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变成我从小就喜欢的母亲的样子。恍如行走在无尽的黑暗中,对于突如其来的光明,总是充满着怀疑和顾虑。

章小茜泄愤般甩出一拳,砸在围墙裸露的砖块上,手背被擦去一层皮,渗出丝丝鲜血。

是老天爷在开玩笑吗?

秀人早已等候在庭院之中,他呵出的热气像被荒弃的树木所吸取,还未来得及飘远,便在他的长发之间飘散。秀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停跺着脚活动已经冷得生疼的脚趾头。

“我来晚了。”一路小跑的章小茜气喘吁吁。

“先吃早饭。”秀人解开衣扣,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饼,“还是热的。”

章小茜刚咽下去一个,又见鸡蛋饼,稍稍一犹豫,被秀人察觉到了。

“怎么?吃过了?”秀人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手里的鸡蛋饼,满不在意地说,“不吃拉倒,我一个人吃。”

章小茜也懒得同他拌嘴,找到自己在花坛上做的标记,挖出了秀人的信封,原封不动地交还到秀人的手中。

秀人接过信封,往外套的贴身口袋一塞,继续吞咽起另一只鸡蛋饼。

“你说今天带我去个地方,是哪?”章小茜问道。

“你今天有事?”

“嗯。必须回家吃晚饭。”

“我们现在就出发吧!”秀人一下子把手里的食物全塞进了嘴里,油腻腻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牵起了章小茜的手。

踩着满地鞭炮的尸体,就像在走红地毯一样,每条街道都有几个环卫工在清扫马路,扬起的灰尘中充满了硫磺的味道,那是春节的味道。

“你的手真冷呀!”秀人拉着章小茜的手往自己口袋里伸,“这里暖和。”

经过几个环卫工身边时,她们投来了异样的目光,章小茜连忙把手抽了回来。

“怎么了?”秀人明显不高兴了。

“被人看见我们这样不好,我插在自己口袋里就行了。”章小茜双手插兜,走到了前面去。

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再愚钝的人也能够看出来了。

秀人嘴巴歪向一边,发出“切”的一声,表达对女人这种动物的难以理喻。

走了半个小时左右,脚下的路变得沟壑纵横,房屋的密度越来越大,很快秀人带着章小茜深入了一片旧矮的陋巷中。

章小茜不知道秀人究竟要带他去哪里,她没有问也没有兴趣打听,只是紧紧跟在后面。有时候放空脑袋,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盲从,也是很愉悦的一件事。同样,秀人也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事而愁眉不展。

巷子越深处,过年的气氛和蔚蓝的天空渐渐变少,穿行在花花绿绿的晾衣架下,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骚臭味。

“到了吗?”章小茜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

“就在前面了。”

顺着秀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墙壁剥落的小屋前,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正在屋檐下,用晾衣叉挑着一块酱牛肉。

“外婆,让我来,让我来。”秀人接过老妇手中的晾衣叉,技术娴熟地取下了酱牛肉。

“秀人来了呀!”老妇眯起老花眼,看见了他身后站着的章小茜,“这个是?”

“哦,她叫章小茜,是我们学校的同学。”秀人在老妇的面前有点害羞,红着脸向章小茜介绍道,“这位是冯峰的外婆。”

“冯峰?”章小茜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就是疯子。”秀人贴近她的耳朵说。

章小茜这才恍然大悟,有礼貌地向老妇道了声新年好。

“你们进屋随便坐,我先把酱牛肉放起来,这可是小峰最爱吃的。”家里来了客人,仿佛一下子点燃了老妇的热情,步伐也灵巧起来。

老妇的身影刚消失,秀人就一脸严肃关照章小茜:“她还不知道疯子出事了,我骗她疯子被学校保送去了城里工作,过年要值班所以回不来。”

“能行吗?”章小茜持怀疑态度。

“所以我带来了这个。”秀人拍拍鼓鼓囊囊的胸口,那个信封刚刚被塞在了这里。

老妇从厨房端了两杯茶水走出来,他们俩立刻中止了对话。

“家里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今年我身体不好,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过年糖果也没买,你们俩就喝杯茶吧。”

“我们刚吃了早饭过来,您不用客气。”

章小茜和秀人挤在屋子里仅有的一张沙发上,捧起杯子,品了口醇香的茶叶,在秀人和老妇闲聊之余,章小茜才有时间细细打量起疯子和他外婆所住的这间屋子来。

他们所在的房间是疯子外婆的卧室,也兼具了接待的功能,往里有一扇门,应该就是疯子的卧室了。厨房被设在了大门的外面,和邻居们的厨房一样是在巷子的公共区域内的违章搭建,放着木质马桶拉着布帘的角落,算是一个卫生间了。屋子收拾得还算整洁,但高处的灯罩和纱窗已布满了灰尘,漏水处的屋顶残留着褐黄色的水渍,显然这部分的工作已超出外婆的能力范围。这个家并不宽裕,甚至有些贫困,这位坚强的老妇独自撑起了一个家,为外孙消耗着最后的生命。

“外婆,小峰昨天打电话来,让我今天给您拜个年,还让我把他这个月的工资带来交给您。”秀人把信封里的钱全部交给了冯峰的外婆。

“这么多呀!”老妇很吃惊。

“以后还会更多的,疯子进了个大公司,就是过年要加班。”秀人干笑着说。

老妇拿着钱走进了冯峰的屋子,很快,她拿着两个红包出来了。

“从来没有给过秀人压岁钱,今天就全部补上吧!”老妇态度坚决,秀人和章小茜再三推诿,惹得老妇有点生气了,对他们说,“你们看不起这个钱,还是看不起我?”

“外婆,冯峰给你的钱是用来让您买吃的补身体的。”

“那你就是看不起冯峰。”

“我不是这个意思。”秀人被逼得只能向章小茜投去求助的目光。

“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谢外婆了。”章小茜没看秀人,爽快地收下了钱,“外婆,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来探望您。”

“去吧!”老妇额头垂下一簇白发,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送完客关上大门,老妇走到了冯峰的房间里,写字台上摆满了预备的年货,鸡鸭鱼肉的盘子都快放不下了,这些菜肴的后面放着冯峰的照片。老妇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将那块酱牛肉切成片状,安静的屋子里只有菜刀撞击砧板的声音,一刀一刀,缓慢而又熟练。

她忽然抬头扫视了一眼这个房间,残旧不堪,就和她自己一样,岁月的历练下一同老去。

她想到了死。

目测了一下房间那根木梁的高度,用来串酱牛肉的绳子还算结实,可惜短了点。于是又找来一根绳子,打上死结,想将一个绳头环过木梁,抛了好几次才成功,看到物尽其用,老妇略显得意地笑了起来。节俭已融入了她的血液之中,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她拉过一把椅子,一只脚刚跨上去,想起了什么,返身拿起那张报导西郊杀人案的报纸,醒目处刊登了男性尸体的彩照,虽没有脸部特写,但那件不知被自己洗了多少遍,才褪色成卡其色的外套,老妇怎会不认识它呢?

她在椅子上瑟缩地站了起来,最后一次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微笑,期盼与外孙的重逢相聚。

就在这个时候,她蹬开了椅子。

就像她蹬开这个世界一样。

外婆给的红包,其实是将秀人给她的钱分别包在了两张红纸里。

章小茜眼眶红红的,正把自己那个红包还给秀人的时候,捕捉到了他脸上凶恶的表情,那个瞬间,章小茜感觉他有了杀人的气势。

“你……你有什么事吗?”意识到章小茜看着自己,秀人生硬地掩饰着自己的表情。

“秀人。”章小茜突然叫他。

“怎么啦?你今天好奇怪。”虽然边说边自恋地整理着发型,可秀人话语中透着关切。

“你恨那个害死疯子的凶手吗?”章小茜认真地问。

“让一个老人失去唯一的亲人,我是绝对不会饶恕他的。”秀人握紧了拳头。

“你想过杀人吗?”

“说什么呢!”秀人戳了下章小茜的太阳穴。

章小茜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秀人,想从他的瞳孔中发现什么——清澈见底的眼神,透着无辜和懵然。

关爱老人,嫉恶如仇,这些字眼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钻进章小茜的脑袋。

眼前的秀人,是在伪装还是他的真面目?

他真的就是杀死姐姐的凶手吗?

“去把你们负责病人的医生给我叫来。”骏作在疗养院走廊的护士台前,怒气冲冲地对一位中年护士说道。

中年护士白了他一眼,不情愿地拨通医生的内线号码。

“喂!王医生,六十九号床的病人家属找你。嗯,嗯,好。”护士挂了电话,没好气地说,“医生让你们去病房等他,他随后就到。”

刚转身离开护士台,就听见中年护士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嘟囔道:“真关心自己家人,还送来我们这地方,虚伪!”

骏作迟缓了一下脚步,刚要发作,被卫彬拉进了病房里。

空荡的病房里,看见病床上瘦弱身躯的易理希,骏作心中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印象中易理希光洁的皮肤布满了毛糙的皮屑,露背的病服可以看见大块褥疮的边缘,疗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也掩盖不了腐烂皮肤的恶臭,易理希身形枯槁,身上接着好几种颜色的管子,只有那双不时抖动的睫毛,才能让人分辨出她仍一息尚存。

“一个好好的人,居然被护理成这个样子。”骏作一股怒火无处发泄。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自己家人那样细心呢?再说了,这里的病人也不会投诉。”卫彬表示了对现实生活的无奈。

“这也太不把病人当人看待了。”

“在你眼里挺重要的一个人,在医生眼里都是病人,没什么重不重要的。”卫彬的口气像个看破世俗的长者。

面对变成这副模样的易理希,虽不是骏作亲手所为,但他自认为要付上一定责任,可又无能为力,只能明知无用,却又将矛头一次次对准疗养院。

负责易理希的医生赶来病房,刚披上白大褂还没来得及扣上纽扣,就劈头盖脸地问骏作他们两个人:“你们是六十九号床的家属?”

“算是吧。”骏作犹豫了一下,改口道,“其实她没有家属。”

“什么叫没有家属?”

“她仅有的一个家属,正被通缉在逃。”卫彬索性把话说敞亮了。

“那你们两个是?”

“哦,我们是警察。”骏作和卫彬双双亮出了证件。

医生露出狐疑的神色,假客套地笑了笑:“原来是警察同志呀。虽然这个人是你们警察的重要证人,但我们这里毕竟是一家小小的疗养院,像她这样的病人真待不长久,就那点经费实在太少了,两位是不是回去和领导再反映反映……”

“你说什么呢!我们今天是有要紧的事。”卫彬打断了他,“这位病人的病因弄清楚了吗?”

医生虽不高兴,还是答道:“她的病因比较罕见,我们这种疗养院也无能为力。”

“这种病没有办法治疗吗?”骏作问。

“目前来说,我们还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治好这种病,很多家属或者病人,在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多数会选择放弃,像她被护理得如此细致,简直就是奇迹。”医生啧啧舌头称赞道。

“她现在这个状态,我们还能和她说话吗?”骏作咬着牙问道。

“说话?你开玩笑吧!她可是全身瘫痪。”医生没有完全领会骏作的意思,他看了看枯瘦的易理希,“再说,她求生的意愿不是很强烈,估计挨不住几次并发症了。”

卫彬冲着骏作摇摇头,意思是在这个时候提出让易理希重新坐在“小狮子”上,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倘若任由易理希这位证人自生自灭,对郭树言又何其不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呢?

骏作硬了硬心肠:“你觉得她还可以坐在那个特制的轮椅上吗?”

“绝对不行。”医生断然否决。

这反而激起了骏作不服输的斗志:“为什么?那个设备只要病人能够移动眼球,且头脑清晰,就可以使用啊!”

“没那回事。没看到病人都这样了吗?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医生虽然满嘴谴责,但一个慌乱的神情没有逃过骏作的眼睛。

“那请问那个轮椅现在哪里?”骏作直戳要害。

医生擦了擦冒汗的额头,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张轮椅可以帮助证人说话,是非常重要的物证,如果轮椅有任何闪失的话,我们警方是要追究你们院方刑事责任的。”

“轮椅送来没多久,就坏了。”

“轮椅现在什么地方?带我去看看。”

“这……这我得问问了。”

“你再跟我打马虎眼,我只有把你带回去审问了。”骏作往腰际的手铐上摸,作势吓唬他。

医生贼头贼脑地走到病房门边,把虚掩的门关上,这才说道:“这事千万不能让院长知道是我告诉你们的,否则我的饭碗保不住。”

“看你的态度决定。”骏作双手绞在胸前等待着。

“其实轮椅被我们疗养院拿来研究了,能帮助瘫痪病人开口说话的机器,有很大的商机,如果能够明白它的制作原理,大批量产的话,作为发明专利产品的疗养院,定能获得巨大的利润。但是我们疗养院技术水准太低,把轮椅拆卸以后还是没办法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拼又拼不回去,轮椅就被院长藏了起来。”

“轮椅已经损坏了?”骏作确认道。

“完全没有办法识别患者眼珠的活动了。”见到骏作失望,医生怕自己被当作出气筒,又卖了个关子,“不过,那东西就算发明出来,也不能马上投入使用。”

“为什么?”

“那个装置可能会对人脑产生损伤,反复使用会有副作用,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失忆。”

“失忆?”卫彬诧异道。之前始终插不上嘴的他,心里清楚“失忆”这两个字对于整起案件的意义。

如果“小狮子”会造成使用者失忆的话,易理希指认丈夫郭树言是凶手的证词,是真的吗?

骏作心情复杂,对于下一步该怎么做完全没了头绪,招呼卫彬道:“我们走。”

“你们去哪?”医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左右环顾骏作和卫彬,恳求道,“你们不会去找院长出卖我吧。”

“我们是要去院长室,但不是为了你,是去替这位病人办理退院手续。”骏作拍拍医生的肩膀,把他的手从门把手上移开。

最后看一眼病床上的易理希,虽然所站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脸,但是曾经仰视过窗边她那张满是热望的脸,让骏作印象深刻。

绝对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妻子也曾在被车撞后,在病床上勇敢地抗争了七天,骏作不想再一次看见相同的悲剧上演。

易理希,请你加油!

请你为我加油吧!

骏作暗暗鼓劲道。

易理希病情转危的消息,由负责追捕郭树言的警方相关部门对外公开,通过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等传媒机构,以新闻的形式将消息以花桥镇为中心,向外部地区辐射发布。

这个主意的始作俑者正是坚持将易理希从疗养院转出来的骏作。

新闻播出以后,整个办公室对外的电话线路被疯狂的举报电话阻塞,许多市民根据通缉令上郭树言的特征,积极提供破案线索,警方不得不加派人手超负荷处理这些线索。长枪短炮的记者没日没夜蹲守在警察局门口,渴望第一时间捕捉到犯人被捕的镜头。

骏作此刻的心情也如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般此起彼伏。

郭树言,快现身吧!

骏作祈祷道。

离开疗养院以后,骏作走访了郭树言书店周旁的街坊邻居,大多数人对于泼漆的事件记忆犹新,给目击者看了秀人的照片以后,泼漆的两个年轻人应该就是秀人和沙欣。不过骏作此行另有目的,他着重询问了郭树言和前一位雇员章小蕙的关系。

紧邻书店的礼品店老板娘,一听骏作问的是八卦,热情高涨的她忙把自己长长的马脸凑了过来:“警察同志,这事你算问对人了,别人也许不知道,这事我最清楚了。”

“好。那你给我问问。”骏作斜着脖子,满怀期待地看着老板娘,像个耐不住性子爱没事找事的退休工人。

看样子不是一两句能说完的,老板娘把骏作拖进了自己店里。礼品店的墙面上张贴着一张张漫画和明星的海报,货架上插着精美的练习本,一排排水笔、圆珠笔、铅笔也是五彩斑斓,飘着幽幽的清香,走进礼品店仿佛置身缤纷的万花筒中。

“我读书那会儿的文具,和现在可真是没法比了。老啦!”骏作摆弄着一支造型奇特的圆珠笔,始终无法拧出它的笔尖。

老板娘听到骏作的话,眉头一皱:“大叔你也就四十几岁的样子,别总把‘老’字挂嘴边上,要给自己的将来留点幻想,才会过得好。老是活在痛苦回忆中的人,每一天都是不快乐的,他的回忆自然也不会愉快,就像一个死循环,让坏的东西伴随你一身,还不如开开心心等着躺进棺材呢!”

与其说这样的人生观不契合骏作的气质,不如说骏作不愿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一个快乐的人,首先要让妻子和儿子快乐才行。除此之外,在骏作的眼中,就是自私。

骏作客套地颔首表示赞许老板娘的这份洒脱,同时放弃了对手中圆珠笔的研究。

一人一把椅子,面对面坐定,老板娘跷起了二郎腿,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早就发现郭老板和小蕙暧昧不清,自从这个女孩来了以后,我才看见郭老板笑,而且是只对她一个人笑,好像别人都不是女人一样。”说到这,老板娘偷偷放下了不雅的二郎腿,调整成熟女的坐姿。

“他们两个有过亲密的举动吗?比如,牵手、拥抱、接吻之类的。”

“这我倒没亲眼见过,但肯定有过。”老板娘开始凭着主观臆测胡猜起来,“你说两个人孤男寡女晚上呆在店里,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情呢!再说了,郭老板的老婆不是植物人嘛,那方面肯定指望不上了。毕竟是个男人,郭老板又是个正派人,不会去那些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有个喜欢自己的女孩,做些什么事也是人之常情嘛。话说回来,小蕙对郭老板也不错,郭老板过生日的时候小蕙特意托我带了块手表做礼物,那款价格还挺贵的呢。”

“表盘是不是蓝色的?”骏作看见过郭树言戴这块手表。

“没错。小蕙还让厂家在表上面刻了排洋文,我也看不懂什么意思,但肯定挺肉麻的。表被送来的时候,我还被送货的家伙拿来寻开心呢!”

骏作将这条线索记录下来,继而又问道:“老板娘刚才有一点你说得不对呀!郭树言的日常行程我们做过调查,他每天下午最晚六点要离开书店回去照顾妻子,你怎么说他们两个人晚上呆在店里过?”

“绝对错不了。”老板娘语调徒然升高,像是遭到诬陷般辩驳道,“虽然只有一次,但那天我亲眼看见郭老板和章小蕙一起关门回家的。”

“你还记得详细的时间吗?”

“我想想……”老板娘用一根手指撑着下巴,眼睛往上翻扑了几下,又低头扳着手指算日子,几分钟后,冷不防大叫起来,几乎要把骏作吓出心脏病。

“我想起来了,那天是九月二日,也是我老公的生日。那天我把送他的生日礼物丢在店里了,所以吃饭的时候折回来拿,看到郭老板背着小蕙锁门离开的。”

“背着!”骏作大叫一声,反过来差点吓出老板娘心脏病。

“那是当然。两个人可亲热了。”老板娘像个证明了自己公式正确的小学生,重又得意地跷起了两郎腿。

9月2日,正是发生第一起少年被杀案的日子,少年在放学归途中被袭,时间上和老板娘的证言有了冲突,换而言之,郭树言拥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易理希指证郭树言是连环杀人分尸案的真凶,并不是事实真相,而是另有隐情。

骏作像被人拍了一掌,脑中的某个死结在震松后被解开,他忽然想明白了这一点。

“警察同志,还有,还有……”老板娘正想再过几下嘴瘾,发现骏作直勾勾地看着她头顶的方向。

那里悬着一台电视机。

“把声音调大些。”骏作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屏幕上立刻显示出音量从“5”调至了“30”,女主播的声音从失真的喇叭里传来:“西郊杀人案嫌疑人郭树言向花桥警方投案自首,他身着逃亡前的衣服,于今日上午十一时出现在警局门口,结束了长达一个多月的亡命生涯……”

耳边只剩下了电视喇叭的噪声,新闻画面反复播放着郭树言被押解进警局大门那十几秒钟的画面,晃动混乱的图像中,头被按住的郭树言嘴唇嚅动,像在重复说着什么。

不用慢镜头回放,骏作也立马猜到他嘴里碎碎念的,一定是易理希的名字。

最深的爱,是不会让她孤独。才有那样美丽的庭院,才有不辞辛劳赶回家的共度晚餐。即使失忆,也会记得爱人的名字,拥有不惜一切也要来到她身边的信念。

审讯室强烈的光线让郭树言抬不起头来,他垂下蓬乱的头发,左手拇指来回摩挲另一只手掌中心的伤疤,显得格外安静。

伤口应该不是最近造成的,是个圆圆的点,早已痊愈,表皮已经褪了几层,和周围皮肤颜色相差无几,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粉亮。

负责审讯的骏作和卫彬并肩走向审讯室,为了保证审讯过程中的思想统一,他们两人交换着意见。

“他失忆不会是假装的吧?”卫彬对郭树言一直没有好印象。

“不好说。有可能是真的。”

“假如是真的失忆,为什么偏偏只记得关于他妻子的事情,其他事情就一问三不知了呢?”

“你知道为什么吗?”

骏作认为还没结婚的卫彬很难理解这样的记忆,就好比失忆的人总会记得如何使用筷子,如何拧开水龙头,郭树言则记得他的妻子。就像自己,每个夜梦中醒来时,妻子的残影总是挥之不去,这样的梦已是骏作身体的一部分,难以驱除,不可剥离。

审讯室里的男人,已将这份爱变成了他的本能。

对于即将要开始的审讯,骏作抱着一份崇敬的心情,与郭树言面对面坐了下来。审讯台的位置稍高于郭树言的座位,骏作和卫彬在灯光的聚焦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镣铐加身的郭树言。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郭树言对他们提及的所有问题和事件,都无法作出解释或者供认。他越来越快地搓着手心的伤疤,嘴里一刻不停地重复询问着自己妻子的情况。

“你手里的疤,是很久以前受的伤吧。”骏作好奇地盯着他这个动作。

郭树言像被点中了任督二脉,思路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这个伤疤仿佛是他美好记忆的缺口,每触碰一下,郭树言就会不经意流露出幸福的表情。

那是一次让郭树言感到后怕却不后悔的经历。

那一年的三月,郭树言和易理希相识的城市被淅沥沥的小雨所覆盖。刚刚交往了一个月的他们,和大多数情侣一样,乐此不彼地逛遍整座城市所有能够约会的地方,那天他们计划去动物园郊游。

郭树言提早半个小时到达了约定的地点,动物园大门口人流熙攘,几个卖气球的穿插在人群之中,兜售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只是他们的举止有些反常,总是几个人一窝蜂围着形单影只的游客,眼神游走在别人的背包或者口袋上。这让郭树言更加注意起这些人来,没过一会儿,其中一个小贩终于对一位正犹豫要不要买气球的年轻女孩下手了。只见他猫着腰,从背后将手伸进了女孩的挎包里,身边的同伙用气球掩护着他,几秒钟后,一部手机被他从包里夹了出来。得手之后,他转身迅速离开女孩,几名同伙也假装对女孩失去了耐心,接连散去。

这一切都被郭树言看得真切,他快步朝偷手机的那个小贩走了过去,拦住了那人的去路,在人群中大声怒斥:“他是小偷,刚才偷了那个女孩的手机。”郭树言指了指那名手机被盗的女孩。

女孩低头发现自己的皮包不知何时被划了道口子,手机不知去向,她急忙朝郭树言和小贩跑去,抓住小贩的衣袖对众人大喊道:“是他,就是他,偷了我的手机。”

“你们两个有病吧!”小贩用肩膀撞开了郭树言,继续往前走。

“快把手机还给我,否则报警了。”女孩嘴上强硬,但也只能无奈地拽着小贩不放手,求助般地望着郭树言。

郭树言又大叫了两声,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围了上来,其余几个小贩夹杂其中,把矛头指向了见义勇为的郭树言。

“我亲眼看见是他偷了你手机。”被女孩抓住的小贩反咬一口,几名同伙立刻附和起哄。

“我们也看见了。”

“不信我们来搜身。”

为表清白的小贩主动掏空了全身口袋,果然连手机的影子都没看见。

“轮到你了。”几个小贩围住了郭树言,七手八脚翻起了他的衣袋。

“这是什么?”一个小贩竟从郭树言的口袋里拿出了一部手机,交到了女孩手里,问道,“手机是不是你的?”

女孩打开手机屏幕,点头确认:“是我手机没错。”

围观的路人激起一片骂声。

“你这个小偷,居然还敢诬赖别人。”

“真是不要脸!”

郭树言正打算让女孩替自己解释解释,发现女孩早已离去。

“小姐,你别走!替我作证呐!”郭树言朝人群外女孩匆忙的背影喊道。

他的声音被几名小贩的喧嚣所淹没,到手的肥肉飞了,小贩把气都撒在了郭树言身上,几个人开始围住他拳打脚踢。郭树言边护住头部边往后退,身上要害还是挨了几下重拳,正当他举起手遮挡时,手心感到钻心般的疼痛,黏糊糊的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整只手掌。

也不知是哪个小贩趁乱用尖锐的东西扎伤了他,发现郭树言见了红,几名小贩骂骂咧咧散开了,并且迅速逃离了动物园大门口。发现端倪的路人也无可奈何,他们搀扶着受伤的郭树言,并且帮忙拨打了报警电话。

起初郭树言以为只是皮肉伤,但几分钟后,疼痛突然骤然加剧,手肘以下部分疼痛难当,撩开袖管察看,竟已肿得认不出是自己的手臂了。疼痛感如涨潮的海浪,一波比一波更为猛烈地袭来,郭树言双腿发软,靠着墙角坐倒在地,他面色惨白,冷汗从额头上不停往下滴。

手腕处的手表嵌入了肉里,郭树言想取下手表,但是力不从心。手腕关节以下似乎失去了知觉,完全没有办法活动了。

虽然身边人声鼎沸,可郭树言感觉到此时是多么的孤独,身体有点发冷,他突然害怕起来。

“快叫救护车。”朦胧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撑着点。”

郭树言看见易理希出现在他面前,她美丽的样貌像是这个世界尽头升起的光芒,带来了无尽的希望。

他微笑着,重重合上了眼皮。

几天之后,刺伤郭树言的几名小贩被警察抓获,经查他们是伪装成小贩的盗窃团伙,时常在动物园周围伺机作案,出手伤人的正是被郭树言当场揭穿的那个盗贼,他趁乱把窃得的手机交给了同伙,同伙趁郭树言不备放进了他的口袋里。刺进郭树言手掌里的是一支装有针头的注射器,注射器里还盛了不洁净的物质。

被送入医院后的郭树言,整条右手手臂动弹不得,好像不属于他自己一样。医生诊治后仍不排除右手完全瘫痪的可能,入院后虽然痛感减弱,但依然肿胀,他的手表被割断了才能取下来,整条手臂动也不能动,好像不属于他自己一样。

需要用右手绘注数据图表的科学研究员,失去了惯用的右手,相当于足球运动员在职业生涯巅峰期被截去下肢。病床上的郭树言有些失望,对自己失望,对那位怕事的女孩失望,也对所有围观的冷漠之人失望,他挺身而出的时候没有人站在他身后,反倒在他被诬陷的时候落井下石,以后要是再遇上这种事,自己一定会犹豫。

夜幕降临,郭树言在没有开灯的病房里,靠着病床盘坐在地上。黑暗中,他看不清未来的道路在哪里,脑子里胡乱盘算着假如自己的手废了,还能干点什么事情呢?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明,郭树言以为是幻觉,很快明白是有人开门进来,走廊的光倾泻进来。

“怎么坐在地上?”易理希一进门,就看见了颓废的郭树言。

“在捡东西。”郭树言掩饰道,生怕易理希来扶他似的,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易理希打开灯,再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说道:“我刚才去问了医生你的病情,你的手掌只是浅表刺伤,由此导致的全手瘫痪病例是极为罕见的,而且你也没有出现肌肉萎缩,过几天应该就会消肿,慢慢好转了。”

“是嘛!”郭树言勉强笑了笑,显得不太相信,易理希所说的话,和医生之前的诊断出入很大。

易理希瞪他一眼:“不相信吗?看,手表都替你修好了。”

原本被剪断的黑色表带换成了一条彩色的表带,上面印满了花朵。

“等你手恢复,就可以戴了。”可易理希转念一想,把手表戴在了郭树言的左手上,端详半天,“这条表带是我挑的,上面的花漂亮吧!”

“我这只手要是坏了,就是个废人了,到时候有的是时间,不需要手表。”郭树言看都没有看一眼那只手表。

“别像个小孩子一样。”易理希生气道。

“你还是别管我了。”对自己不抱希望的郭树言,也不希望承载别人的希望,他决定提出分手。

时隔多年之后,回想起当年发生在病房里的那一幕,郭树言还会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愧。

哪怕再渺小的希望,都不应该在心里熄灭。

易理希被气出了眼泪,她拉起郭树言毫无知觉的右手,温婉地说道:“就算你只有一只手,老的时候依然可以牵着我一起散步啊。”

如寒冬里的一团火焰,让郭树言铭记在心。

在易理希患病以后,每当郭树言被艰辛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就会重温妻子的这句话来给自己加油打气,点燃那盏希望的火苗。

换作是我瘫痪,妻子也会做与我一样的事情。郭树言坚信道。

只是希望老了有人一起散步而已。

清风拂面般的短短一句话,在时间的烙刻下,和手心的伤疤一同,渐渐成为了承诺。

骏作手里的档案自然没有记录下这句话,但当年郭树言右手的伤势却是记录在案,他的右手虽然没有完全瘫痪,但康复以后,外表无恙的这只手,落下了腕关节活动无力的后遗症。

这一点,是之前调查中忽略的细节。

对郭树言的审讯并不顺利,他的记忆消退得很快,甚至都记不得骏作和卫彬他们是谁了。听到关于案件的事情,郭树言有点意外。

“杀人案我一点不知情,我是看到了妻子病危的新闻,根据电视上说的地址找来这里,结果就变成这样了。”郭树言举了举手铐,前倾着身子问,“我妻子怎么样了?现在能让我去看她吗?”

“坐下!”卫彬做了个向下挥的手势,继续问道,“你之前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为什么丢下你妻子一个人?”

郭树言摇摇头:“我已经不记得了。”

“还记得你的车停在哪里吗?”卫彬把从郭树言身上搜出的车钥匙摆在桌子上。

“不知道。”

之后接连几个问题,郭树言又是一连串的“不记得”“不知道”,惹得卫彬直挠后脑勺,他转过头用眼神征询着身旁骏作的意见,发现一句话也没说的骏作正埋头查阅着几起凶杀案的数据。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吗?”卫彬轻声在耳边说。

“他这种状态,问了也白问。”骏作不在乎地回道。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带他去看看他妻子吧!也许会有收获。”骏作起身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档。

“那你呢?”

“我去找上级领导谈谈。”

“谈什么?”卫彬越听越胡涂。

骏作朝郭树言所在的位置抬抬下巴说:“这个男人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为什么?”

骏作拍了拍手里的数据:“这里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凶手另有其人。”

卫彬回头看见郭树言,同是一张茫无头绪的脸,听闻能够见到妻子,郭树言愁苦的神态破颜一笑。卫彬忽觉像是眩晕聚光灯下,审讯室里的一个幻象。

立志破案才剃胡子的骏作,吃饭睡觉不胜其扰,变成了他生活中两件棘手的事情之一。另一件事,是他要求取消对郭树言嫌疑的认定,被上级驳回,不予批准。

没有办法推翻认定凶手为郭树言的证据,那些证据恰恰是他自己找出来的。于是,骏作向上级罗列出证据上的几大疑点以供参考。

西郊现场遗留的那副耳机是欧洲著名的电子公司出产,不单音质上乘,还带有麦克风录音功能,它的价格也达到令人咋舌的程度。这类的电子奢侈品对郭树言吸引力并不大,从他的工作室里可以看出,他偏爱使用自己组装的电子产品。郭树言对耳机的购买力以及购买管道,搜查中也没有找到与耳机匹配的功放器材。此为疑点一。

疑点二,警方认定之前两起少年分尸案和西郊案凶手系同一个人,当第一起少年分尸案发生的时候,也就是去年的九月二日,郭树言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从侧面推翻了他是三起案件真凶的嫌疑。

疑点三,西郊被害者的胃里含有苯巴比妥的成分,也就是安眠药。凶手不单把被害者拖行了一段距离,还在杀死他之前还进行了毒打虐待,这些都需要足够的手腕力量。两名被分尸的少年,凶手使用了电锯之类的工具分尸,仍避免不了手腕发力。一个惯用手残疾的人,真的可以办到这些事情吗?

单独来看以上三点,郭树言应该可以洗脱嫌疑。可上级更愿意相信残留在死者指甲里的皮屑组织,和现场郭树言汽车的轮胎印记。

无法推翻的证据,让骏作和上级之间展开了拉锯战,可谁也没法说服谁,最终双方各退一步,决定对郭树言做一次精神方面的鉴定,由专家出具评估报告。假如鉴定结果真的和疗养院医生说的一样,也就证明西郊案发生之前郭树言已经有了失忆的症状,上级就尊重骏作的意见。相反的话,案件会加快进入司法程序,起诉郭树言的谋杀罪名。

让骏作心急如焚的是,在郭树言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之后,警方就解除了对秀人的保护,那个身背三条人命的凶手,也许正慢慢接近秀人,寻找下手的机会,随时都有被害的可能。

这成为了花桥镇历史上,首次对人的记忆进行鉴定分析,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一次大胆科学尝试。

要如何去实施?结果的可信度又有多少?这些都使人充满新奇。

该死的失忆症,变成了两个男人的期盼。

很快,这个想法就遇到了阻力,寻遍整个花桥镇也没有专家愿意尝试这项试验。技术上来说,没有任何仪器可以检测出一个人到底有没有失忆,只有依靠人为的测谎,作为一项判断的辅助依据,却无法成为权威性的报告。够得上水平的专家不屑浪费时间做一份无用的报告,或者说这项试验无法在专业领域内为他们带来金钱和名望。

就在骏作快跑断腿的时候,卫彬想到了一个他本不愿想起的人。

本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拨通了电话:“喂?是秋淑小姐吗?”

电话那头有点嘈杂,过了几秒钟才传来秋淑的声音:“你是谁呀?”

“你好。我是卫彬。”

对方像是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卫彬又补充道:“就是上次和你在‘ROSE’西餐馆吃饭的那个,还记得吗?”

“喔!我想起来了,那个刑警对吧!你稍等一会儿。”随后听筒里的杂声消失了,秋淑恢复了正常音量,“我正在相亲,你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卫彬顿觉尴尬,这通电话打的真不合时宜。

“没事。你快说事。”

“我们办案遇到了困难,希望得到一位医学界的权威专家协助,所以我就来拜托你了。”

“我们家有两个人是医学界的,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爸爸,你不会是想找我帮忙吧?”秋淑问道。

“呵呵,你开玩笑了。我们警方恳请秋教授协助,他也是花桥镇最好的神经内科医生了,有他在的话,对破案会有很大的帮助。”卫彬竭尽赞美之词,狠狠夸了一通。但这也是实话,秋淑的父亲曾出国留学,在外国医院任职期间,他曾两次被提名杰出医学成就奖,后来因为年纪渐长,选择落叶归根。但发现家乡落后的医学水平,自动请缨出山,一度被花桥镇传为佳话。

“我现在回家问问他吧!”

“谢谢。不过你也不用这么着急,相完亲再回去也不迟。”卫彬出于好意提醒道。

秋淑嗤之以鼻:“吃到一半那男的就去洗手间了,现在我都吃完了,他还没回来,看样子不用等他了!”

上次约会时的情景跃然眼前,听见“吃饭”两个字从秋淑嘴里说出来,卫彬胃里一阵翻腾,把热气腾腾的盒饭推到了同事面前,心中默默同情那位尿遁的男士。

卫彬的这盒饭没有白费,秋淑的回复比预想来得快,她的父亲同意亲自对郭树言进行体检,视他的状况再做下一步的决定,但保证会全力以赴。

第二天,骏作和卫彬就带着郭树言前往秋淑父亲所工作的医院,秋教授的办公室没有想象中阔绰,只是一间十个平方左右的单间,放着桌椅等办公家具,一张供病人躺下的病床挨着墙角,挂下一片青绿色的帘子。如此简易的办公室很难和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联系在一块,挂满雪白墙面的感谢锦旗,使骏作和卫彬顿时对眼前这位老者肃然起敬。

“你就是卫彬吧!”秋教授一眼认出他来。

“是啊。秋教授您好!”卫彬毕恭毕敬握了个手,不忘介绍身边的骏作,“这位是我同事,也就是提出这个试验建议的人。”

秋教授把手伸向了骏作,脸还是朝着卫彬:“你和秋淑是怎么认识的?这孩子都不愿告诉我。”

“我们是大……”本想说是大姨妈介绍相亲认识,转念一想,毕竟和秋淑没有成功,万一被误会实在麻烦,他急中生智改口道,“我们是大学同学。”

骏作转过头假装去看墙上的锦旗,忍住笑意。

“原来如此。”秋教授眯起老花眼睛,轻点了几下头,意味深长地对卫彬笑了笑。

卫彬抿起嘴,朝骏作挥手示意赶紧替他解围。骏作这才和秋教授攀谈起来。

听了对郭树言的一番介绍,秋教授爬满皱纹的脸反倒舒展开来。

“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项实验。大脑是非常神奇的器官,它可以储存上百万亿的信息,也可以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从病症来看,这位患者是选择性失忆症,通常病患是为了逃避某一段时期的人或事,不愿意记起选择遗忘。这位患者恰恰相反,他牢牢记住了某一段时期的人或事,遗忘生活中的其他事件,这类的患者我也是头一次遇见。”

秋教授积极的态度,也让骏作十分感激:“准确来说,他只记得与妻子有交集的所有事情,与案件有关的部分被忘记了。一方面我们需要证明他的失忆症是真的,另一方面,最好能让他恢复部分记忆,协助我们破案。”

“这个很难!”秋教授实话实说,“但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我们时间不多了。”未知的危险正笼罩秀人,骏作神情严肃。

“那我们不要废话了,现在就开始吧!”

秋教授接通医院的内线电话,先安排郭树言做一番全面的体检,包括CT、脑部磁共振以及脑电图等等。

虽然有了教授的亲自授意,医院各个流程环节一路畅通无阻,但骏作和卫彬还是在医院走廊里等了好几个小时。

明亮的走廊尽头,恍然有种穿越的感觉,医院的每个角落都变得亦真亦幻。无私和温暖的阳光,好像妻子轻柔抚摸自己的脸颊,骏作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连头都懒得动一下。

一个黑影遮住了走廊尽头的窗户,骏作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人来回踱步,双手上下交迭握在一块儿,背光的轮廓略显凌乱,她对着面前科室的门牌看了又看。

女人有点眼熟,只是骏作一下子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那不是在花桥高中跳楼女孩的母亲吗?”刚才还在打瞌睡的卫彬,也留意到了这个女人,不由疑惑,“她怎么在这?”

卫彬刚说完,吕曼珠整理了一下头发,终于鼓足了勇气,昂首挺胸推门走进了科室。

骏作迎着暖意浓浓的冬日阳光,向窗边那间科室走去,走到门前,他收拢手指作遮阳状挡住耀眼的光,定睛看了看白底黑字的科室门牌。

赫然在目的四个黑体:肿瘤内科。

第八章:惊蛰·后山·寻回

寒假过后的第一个星期一,也就是花桥高中的开学日,依然微凉的空气中,带着零星的雨点,章小茜和秀人都没有撑伞,干净的校服和头发上,附了一层细细的雨珠。

雨水在发梢汇成一路,滴进后衣领的空隙中,章小茜打了个冷战。

“还是打伞吧!”秀人刚举起手里的伞柄,章小茜就逃得远远的。

自从去过疯子家后,章小茜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整个寒假没有和秀人见过面,今天也是秀人在她家门口才等到她。章小茜冷淡的态度,让秀人产生自己犯了错的幻觉,不明真相的他一个劲赔着笑脸。

不知是不是憋了一整个寒假的话不吐不快,校门之内人声鼎沸,成群结队地围在操场主席台的大屏幕前,不时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声。上一次出现这种场面,是章小蕙自杀的那天早晨。

不断有经过章小茜身旁的同学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她,然后迅速移开,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就是她吧。”

“对,她是舞蹈班的。”

“错不了,我知道她叫章小茜,怪人一个。”

每个人对待章小茜的态度都很奇怪,充满着悬疑的气息。所有人看见章小茜都会自动退散一旁,在她目光之外议论不停。秀人踮起脚尖,朝扎满人堆的主席台看去,电子屏幕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雨伞遮盖住了整个屏幕画面。

秀人高喊“借过”,一路往里挤,几个看见秀人的同学,犹如见了煞星般退出人堆。

露天的屏幕外面罩了玻璃,沾着雨点后画面显得不是特别清晰,但还是能看出正在播放的内容。一位赤裸半身的女生,正在画面中换着跳舞时穿的连衣裙,角度和场景秀人十分眼熟,曾经他也看过类似的视频,是他威逼别的同学潜入练舞室的女更衣室偷拍的。只是这次的主角,居然是自己的女朋友章小茜。

在那仿佛被打了马赛克的画面中,很多人都看见了章小茜背上密密麻麻的伤疤,就像被严刑拷打过一样。

秀人不愿再看下去,愤怒地驱赶着人群。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秀人像一头发疯的狮子,甩动手中的伞柄,将那些如鬣狗般依依不舍的围观者赶进教学楼。

涌动的人群自动分成了两路,雨伞之间的空隙中章小茜失魂地望着屏幕,雨水充满了死亡的味道,父亲跃入河里的那个瞬间,在心中被定格,她手腕上的旧伤疤在雨水浇灌下,肆意滋长。她用另一只手,全力按住了伤疤。

秀人上前一步想阻断她的视线,章小茜抛下一个冷酷的背影,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往教学楼里跑去,摇摆的身体溅出水花,却怎样也无法从这潭脏水中脱身。

突然雨势增大,雨点拍得脸生疼,秀人却觉得全世界只有章小茜一个人在淋雨。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屏幕上让人胆战心惊的一道道伤痕。

原来,自己和她,并不是同类。

一只脚刚踏进高一班的教室,秀人看见坐在第一排的吉宇正笑得泪水滚滚,前仰后合,一位女生蹲在地上,收拾着散落一地的课本,不时抽吸一下鼻子。

秀人皱着眉往右边瞥一眼,几排之外的座位上,沙欣居然正志得意满地抖着脚。对吉宇独自流出视频的猜测终于得到了释疑。

秀人直奔向吉宇,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课桌一把掀翻,邻近的同学一窝蜂逃开,在教室门口作壁上观。

“东西呢?”秀人虽是在对吉宇说话,眼睛却正视着沙欣。

吉宇没有像秀人印象中那样蜷缩颤抖,而是还以挑衅的目光:“你自己的东西,为什么来问我们?”吉宇故意将“们”字拖了个长音,脖子往沙欣所在的方向甩了甩。

“欺负女生,你还真不要脸。”秀人靠近一步,捏起拳头,关节泛白。

地上捡课本的女生抹着泪抬起头看向秀人,误以为秀人是为她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吉宇反唇相讥:“我没欺负她们,这都是她们的报应。”说完他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女生,她曾当着其他同学的面说吉宇偷了她的钱。吉宇故意把脚放在课本上,干净的封面立刻出现一个丑陋的鞋印。

没有人向女生伸出援手,秀人知道大家不是害怕吉宇,而是忌惮替他撑腰的沙欣。女生拾起最后一本书,掸去灰尘,丢给吉宇一个白眼,用很轻的声音骂了句:“穷鬼。”

“你再说一遍!”吉宇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变了脸色。

女生吓得抱着书本连连往后退。

“我替她说。你这个穷鬼。”秀人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包涵了轻蔑和羞辱。

难堪掩盖了愤怒,吉宇狼狈地低下了头,手臂受伤的瞬间又浮上水面,他退缩了。

沙欣对后排的两个大个子,大野和司牧侧了侧头,两个人心领神会地开始起哄。

“吉宇,你是不是男人啊!被人家这样骂,都不还手。”

“是啊!你就是一辈子当穷鬼的命。”

一唱一和的煽风点火,戳中了大家的笑点,刺耳的偷笑声此起彼伏,吉宇如芒在背,终于抑制不住,当胸推了秀人一把。

秀人早有准备,一个撤步,蓄势待发的拳头就挥了上去。瘦弱的吉宇第一拳就没挨住,摔倒在刚才被秀人掀翻的课桌上,额头磕在坚硬的桌角上,鲜血迸流。

“你怎么打人啊!”大野和司牧从后排站起来,一左一右对秀人呈夹攻之势。

一切好像都是事先精心编排过一样,沙欣离开了座位,双手插着裤兜踱出了教室,也许是不想亲眼见到曾经的兄弟被围殴的样子。

秀人隔着面前的两个大个子,冲沙欣放出狠话:“这账我会跟你慢慢算的。”

沙欣的嘴角弯成一道得意的弧度,朝身后举了举手,这个动作不知是与秀人道别还是让大野和司牧动手的暗号。

司牧的一只大手楸住了秀人的长发,轻哼道:“娘娘腔充什么大佬!”

秀人咬着牙根,一记勾拳,刚挥到一半,手臂被大野架在了半空中。一记反关节的擒拿术,秀人的右手被扣到了背后。他的头自然下垂,正撞上大野抬起的膝盖,顿时鼻子一阵酸痛,两条热乎乎的鼻血涌出鼻腔。

秀人大骂一句脏话,脑袋用力撞向拉住他头发的司牧,只觉头皮一阵剧痛,捂着脸的司牧指缝间几缕黑发。大野见同伴吃了亏,又是一记黑拳正中秀人的肚子,秀人被打翻在地。右眼窝青黑的司牧吼着扑向秀人,拳拳到肉,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不一会儿,秀人已毫无还手之力,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新校服已是脏乱不堪。吉宇也趁机凑过来,用力踹了好几脚他的腰眼。

这场斗殴,准确地说是殴打被一个嗓声尖厉的女生所终止。

“主任来啦!”

一秒钟后,所有的同学都归回原位,连被碰倒撞歪的桌椅也已经摆放整齐,大野和司牧也立刻住手,司牧朝地上的秀人吐了口口水,揉揉伤处返回了座位。吉宇一猫腰坐回了自己第一排的座位,冷眼看着面前灰头土脸的秀人,体会到了曾经秀人才有的优越感。

“秀人,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焦头烂额的早晨,让教导主任低头看见秀人的样子时,也没追问缘由的心思,只是扶了他一把,“快跟我走,学校里来了警察。”

秀人捋着被弄乱的发型,毫无感激之情:“关我什么事?”

“他们是来找你的。”

“找我?”

教导主任用严厉的眼神整顿了一下纪律,把秀人带出教室,沉默了一会儿,伴随教室里又响起的嬉笑怒骂声,教导主任淡淡地对秀人说:“冯峰的外婆自杀了。”

从最后一排重回第一排的座位,是因为吉宇解决了购买课外辅导书的问题,他将在女更衣室里拍到录像,统统交给了沙欣。那晚吉宇想要删除录像,闭眼按下删除键后,再睁开眼睛,屏幕上几个小字在闪烁。

删除视频?

确定(Y)?取消操作(N)?

小小的悔意动摇了吉宇,他最终选择了N键,录像带被保存下来,并埋进了后院的小洞里。

现在拿出来倒成为了吉宇交易的条件:第一点,是沙欣要给他购买辅导书的钱。另一个条件,是沙欣成为吉宇在校园里的保护伞。沙欣这么做,也出于一部分的私心,可以借此次事件孤立秀人,自己取而代之,往后在买卖录像带的交易上,能够狠狠赚上一笔。

他俩维系着这种互相利用,狐假虎威的关系,吉宇有时会担心等到某一天利用价值耗尽时自己会被沙欣抛弃,所以他试图寻找出沙欣的软肋,一旦捏住它就足以令沙欣屈服。

这是一个关乎于郭树言、章小蕙、章小茜、秀人、沙欣、疯子的秘密,吉宇曾看见郭树言跟踪秀人和章小茜,秀人和沙欣又曾泼过郭树言书店油漆,郭树言后来又成为了杀害疯子的嫌疑犯。所有的事件像是被绑在了一根桩上,无论线条多么纷乱,终跑不出圆的半径。

午休时的操场是最热闹的,风中带着湿润的味道。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穿行在走廊中,全黑的行头在成片的校服里十分显眼。中年男人似乎是在向学生询问着什么,态度显得十分谦卑,点头哈腰,只是每个人听了他两三句话之后,都嫌弃地摇头摆手,退避三舍。

吉宇视线中的这个男人,正是做医药代表的父亲。近来几个月吉伟民的销售业绩不佳,在公司处于垫底位置,经理和他谈了话,让他把经常跑的几家医院让给其他同事,将公司相对不重视的保健品零售市场交给他。吉伟民推销的是一种健脑提神的口服液,吉宇在家里喝过几瓶,提神的效果还算显著,但口服液的售价不菲,要让高中生把买零食和打游戏的零花钱用在这上面,又谈何容易。

吉伟民忙了一个中午,一瓶都没有卖掉,上课铃声响起,教导主任便不留情面地把他赶出了走廊。吉伟民能够进入校园推销他的产品,给过学校一笔推销经费,口干舌燥的吉伟民捧着一箱口服液站在雨中,他有预感自己的推销经费打了水漂。

家中拥有绝对威信的父亲,与卑躬屈膝的销售员,在吉宇心里产生了巨大的落差。突然想到自己的怯懦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吉宇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男人来。

吉伟民走出校门时,正碰上校长恭敬地送别前来公干的骏作,校长慈父般搭着秀人的肩膀,笑呵呵地和骏作交谈着。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对主动道别的吉伟民,校长极不耐烦地挥手打发,像在驱散一位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亲戚。

由脆弱和敏感而生长出来的自卑心理,让吉宇对自己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秀人。

回过头去,满座教室里章小茜的空座位显得尤为突兀,后排同学惊愕的目光迫使他转了回来。脑子里反复盘旋着章小茜那张时常处于神游的脸,她会去哪里呢?

这个问题虽然简单,却很深刻,这一秒,吉宇发现自己对她并不了解。

后排有人用笔戳戳吉宇的后背,从肩膀上传来一张纸条。

褶皱的纸条里包着一盘录像带,纸上草草几个大字:放学后,后山见面,有事问你。

纸条没有落款,吉宇又查看了一下录像带,正是自己交给沙欣的那盘。

依照沙欣的性格,有什么事都会当面直说,这次为什么神秘兮兮地递纸条,还约在人迹罕见的后山?难道会有什么阴谋吗?

他将纸条和录像带藏进书包,单手托起腮,揣测其中原委来。

一个霹雳,窗外愈发密集的雨点便从塌了似的天际,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漫天云雾。

后山并不是一座真的山,而是幢十二层的烂尾楼。主体结构还没封顶的楼房,因为建筑商资金链断裂被迫停工。花桥镇被开发商视为重点开发对象的消息,也同这幢楼一样渐渐被人遗忘。花桥镇依然祥和安宁,直到命案的发生。

灰黑色的后山蛰伏树林中,原本应该安装窗户的地方,墨黑如海底深处。学校后门开外两百米就能看见后山的顶层,某个黑洞中隐隐透出晃动的手电筒光,应该是沙欣在那吧。

斜背了一根肩带的吉宇,把书包另一根肩带也挎上肩膀,正了正书包,朝后山跑去。

也许是预兆,半途吉宇被一只死猫的尸体吓得不轻,腐败的肉和布满蛆虫的内脏,混杂着垃圾的气味,令人作呕。

吉宇靠着一棵树,正检查鞋底有没有踩到死尸时,眼角的余光闪过一个身影,正往反方向疾跑而去。

是满脸惊恐的秀人,快速地穿过了树林,消失在树林的间隙中,就像有怪兽在追他一样,连来不及躲藏起来的吉宇都没有看见。

吉宇探出脑袋,确保秀人已经跑远,地上那只猫的尸体被踩得稀烂,白色的蛆虫痛苦地在泥水里蠕动。吉宇依循秀人跑来的那条路,继续往后山大步流星地走去。

因为是烂尾楼自然没有电梯,从一楼到十一楼可以走楼梯,但停工时十一至十二楼的楼梯没有完成,仅依靠施工队留下的一副竹楼梯才能爬上十二楼。所以鲜有人知的十二楼成为了花桥高中少数人的秘密基地。

爬上十一层的楼梯,大腿已经酸得提不起劲,那副眼见就要散架的竹楼梯,让吉宇不由捏一把冷汗。他仰头冲着十二楼呼喊了几声沙欣,除了空洞的回声,什么回答也没有,黯淡的光晕边缘也没有丝毫移动。

这个季节天黑得快,没有照明设施的后山更显阴暗。要是再晚点,吉宇怕自己连楼梯台阶都看不清楚了。他决定到十二楼去找沙欣,吉宇把爬上这段摇摇欲坠的竹楼梯看作一次勇气的挑战,这是以前的他不可能做的事情。

每踩一步竹楼梯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年久失修的楼梯中间断了几根,让腿脚短矮的爬起来颇为费力,生怕一个不小心跌落下来。好在吉宇体重轻,虽然战战兢兢但也顺利爬上了十二楼。这时吉宇听到一个闷重的声音,他弄不清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声音,像是在后山内部,又好像有点距离,难以分辨。

树林挡住了夕阳的余晖,天色更加昏暗。

校服上沾满了灰尘,吉宇想用手去掸,发现手掌也是脏兮兮的,开学第一天才穿上的新校服弄成这样,回家肯定要挨骂了。但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吉宇定神扫视了一圈整个楼面,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后,对光线的敏感度也随之提高。一只手电筒掉落在地上,在楼梯孔边的墙上照出一个模糊的圆圈,地上散落着纸巾、饮料罐之类的垃圾,吉宇拾起手电筒,转了一遍也没见到半个人影,一张沙发摆在了窗边,不知道是怎么搬上来的。飕飕冷风从窗户吹进来,吉宇俯视楼下那片树林,暗流涌动,摄人心魄,伴着风声传来一声怪叫,恐高的吉宇连忙从窗边退回了安全距离,这时,脚跟踩到了东西。

他撤开一步,用手电筒对准地面,是一根黑色的手链,被他刚才踩过后,皮质的部分有点毛糙。

“是小茜的。”吉宇的脸庞被笼罩在朦胧的电筒光中,神情诧异。

突然,电筒的光闪了两下,灭了。

没电了。

置身伸手不见五指的后山中,吉宇头皮发麻,腋下淌出一滴汗划过皮肤,冰凉冰凉。刚才那只瞪着白眼的死猫,尸体稀巴烂的可怕画面,拥进吉宇脑海中,他越害怕越想,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他手脚并用着向那副竹楼梯爬去,方才的慎重小心,已被恐惧所取代,那个内心懦弱的自己始终陪伴左右,未曾离去。竹楼梯上的最后几步没有踩稳,楼梯倒了下来,竹子爆发出一声剧烈的断裂声。所幸吉宇没有受伤,他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后山,一路狂奔,就像刚才的秀人。直到看见灯光的地方,他才撑着膝盖,吐出一团团白雾。

被手汗浸湿的手链,让吉宇的大脑恢复了清醒,秀人的出现和章小茜的手链,以及没有露面的沙欣,这些串联在一起,不由让吉宇怀疑究竟是谁约他来后山的,为什么又不现身呢?

他从书包里翻出那张让他赴约的纸条,看不出半点端倪。他想起还有盘录像带,正是因为这盘录像和他交给沙欣的是一样的,吉宇才误以为约他的人是沙欣。

想到这里,吉宇低头凝视着录像带,才发现和自己给沙欣的有细微的差别,虽然外观一样,但这盘录像带更显旧,在录像带的侧面,用黑色的马克笔写了个阿拉伯数字“3”。

录像带的内容,让吉宇起了浓厚的兴趣。

回到家里,母亲夏静岚啧着嘴,剥下吉宇那身已经变成灰色的校服,反复问着吉宇到底做什么了。吉宇自是无从说起,只是挺着身子被母亲脱了精光,母亲责备自己的原因大多是因为他又浪费了一洗衣机的水和肥皂粉。

坐在餐桌边的父亲吉伟民一只脚撑在椅子上,咪了一口廉价的黄酒,皱起眉头看向摆在墙角里的那箱口服液,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惆怅。

吉伟民一扬脖子饮尽杯中酒,拿起筷子才发现没有下酒的菜,趾高气昂地冲着夏静岚喊道:“忙什么呢!菜快点上。”

“马上就来。没看到我正忙着吗?”在卫生间里操作着洗衣机的夏静岚回了句嘴。

吉伟民像个汽油桶瞬间被点燃了:“我累死累活了一天,回来连口热菜都没吃,你一个主妇天天瞎忙个屁!看你跑去人家书店倒是勤快!”

“你有病吧!”夏静岚往身上擦干手,跑去厨房端出微波炉热的剩菜。

“这是人吃的吗?”吉伟民指着残羹剩菜,破口大骂。

“你爱吃不吃。就你那点工资,还想吃山珍海味啊!”夏静岚双手叉腰,索性不管不顾。

在吉宇眼中,父母两个人的争吵,就像数学课本上那个无限循环的符号,无论起初为了什么事争执,最终都会回到同一个话题,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对于父亲这种窝里横的行径,吉宇倍加反感。郭树言叔叔从来没有对易理希阿姨这样跋扈过,哪怕易理希阿姨什么家务活都不做,对疯子那样的坏家伙也毫不手软。吉宇一直对郭树言心存敬畏,但从不讨厌他。怀念坐在易理希阿姨身旁看动画的日子,郭树言每次下班包里总有吃不完的零食,他们的面容在印象中格外和蔼亲切。那时候的章小茜,也没有现在这样讨厌自己吧!

从前的记忆野草般借着房门外的吵骂声,近乎疯狂地侵略吉宇的脑细胞。他拍了拍脸,开始专注于眼前的事。

翻出秀人给他的摄像机,吉宇播放起那盘录像带来。刚放了几秒钟,吉宇就知道这不是他拍的录像。画面一片漆黑,不时传来调试麦克风时刺耳的噪音和飒飒风声。等了好几分钟也没有出现任何影像,吉宇往后面快进了几分钟,才按下播放键,一声如受伤野兽般的哀嚎,从摄像机里冲出去,扬声器微微颤抖。

吉宇急忙调低了音量,吼叫却是一声接着一声,仔细聆听,录像里有人在喊救命求饶,风声、惨叫声、呼救声,很快淹没在一段持续的巨响之中。

像是有一列很长的火车驶过。

走廊里响起母亲的脚步声,吉宇忙藏进被窝,用手指压住扬声器上的小孔。

“吉宇,你在干什么呢?”夏静岚怒气冲冲地推开房门,刚才吵架的火气还未消退。

“我没干什么!”吉宇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无辜地说道。

夏静岚走到床边,狐疑地扫了一眼整个房间,并无异样。她替吉宇掖好被角:“早点睡吧。”

“妈妈。”吉宇叫住了正想关灯的母亲。

“怎么了?”夏静岚恢复了慈母的笑容。

吉宇蜷缩在被窝里的身子颤抖不已,请求道:“可以不要关灯吗?”

“真是个胆小鬼。”母亲的语气中满是宠爱,摇着头说,“我等你睡了再来关。晚安。”

“嗯。晚安。”吉宇闭上了眼睛。

门关上的一刻,他迫不及待钻进被窝,松开了按住扬声器的手指。

视频已经播放完毕。

摄像机那块漆黑一团的屏幕右上角,显示这盘录像时长为二十分钟,这比吉宇拍的那盘要短。录像带的主人确实另有他人。

吉宇记得自己当时把录像带埋在了后院,怕录像带被损坏,还特意装在了一只超市的环保袋里。

这盘神秘莫测的录像带,又是怎么跑到沙欣手里的呢?

哗!

棉被被整个掀开,吉宇动作滑稽得像一只虾,侧卧在床上,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手里的摄像机被不知何时冲进来的母亲夏静岚看得一清二楚。

“你今天到底去哪里了?”

母亲瞪着圆眼,手里的电视机遥控器指着吉宇的鼻尖,好像知道了什么。

吉宇正准备瞎编一个去处,母亲的下一句话,彻底粉碎了他撒谎的企图。

“你是不是去后山了?”

吉宇哑口无言,怯怯道:“我就路过了一下而已。”

“知不知道今天那里死人了?警察在找目击者和嫌疑犯呢。”夏静岚看新闻时发现后山泥土的颜色,和儿子鞋子上的污泥很相似。夏静岚刚一试探,对儿子知根知底的她,就从表情中找到了答案。

吉宇突然觉得树林中秀人那张惊惶扭曲的脸,像极了杀人犯。

他不知自己已经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

后山死亡的人正是沙欣。

法医认定死因是从后山的十二层坠楼,脏器损伤致失血性休克死亡。尸检发现死者头部曾遭到了钝器的击打,颅脑有严重损伤,虽不是致死原因,但也可能导致死亡,下手的人已经构成了谋杀,也不能完全排除自杀的可能性。或者说从法医鉴定更倾向于他杀,而刑侦人员的证据则偏向自杀。

最直接的证据来自于发现尸体的人,是死者的父亲。

他接到了儿子生前的最后一条短信,短信内容大致意思是沙欣说自己要在后山的十二层跳楼自杀,和父亲做最后的告别。死者父亲急忙赶到后山,看见站在十二层窗外的沙欣,他面无表情,任凭父亲如何呼喊都未予理睬,像被鬼附身了一样。当父亲跑上后山十二层的时候,看见站在窗外的沙欣纵身跳了下去。虽然没有找到遗书,但死者的父亲在精神状态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将整个经过叙述得十分详细到位。死者平日个性乖张,时常为了要钱、买东西等事情在父母面前以死要挟,也不排除这次是同类情况。当然,死者的父亲也被警方悄悄列入了嫌疑人的名单之中。

死者沙欣与郭树言一案存在瓜葛,而搜寻后山周围的目击者时,在不远处的树林里,找到了郭树言遗失的汽车,搜查队员在汽车的后备箱里,找到了疑似用来肢解尸体的刀具之类,刀刃都已卷了边,生锈的刀身呈现出暗红色。

要洗清郭树言的嫌疑,比起医院里过五关斩六将式的重重研究检验,对骏作和卫彬来说不如一起案件来得直截了当。他们俩第一时间赶到了后山的案发现场,在等待现场勘查人员为那部车拍照的间隙,他俩戴上手套和鞋套,走进了到处布满灰尘的后山,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灰尘的帮忙,骏作和卫彬的调查有了意外的收获。

从后山十二层地上的脚印可以看出,先后有五个人出入过后山的十二楼,其中两对脚印属于死者沙欣和他的父亲。从脚印的重迭顺序判断,其他三对脚印都是在死者之后,死者父亲之前进入后山内的。此三人的身份不明,他们来后山的动机也十分可疑。

骏作从死者坠落的窗口探出头去,外面是平坦的水泥外墙,除了一扇扇窟窿般的窗户,连一个凸出墙面的支点都没有。楼下支起的探照灯,将整个后山照得如同白昼,白布盖起的遗体在黑漆漆的背景下分外耀眼。炙热的灯光打在骏作脸颊上,人变得有点迟缓,恍惚中他看见楼下有人朝他用力挥舞着手臂,仿佛在召唤他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外倾斜。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拽了回来。

“你在干吗?”卫彬的吼声把骏作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没事。刚才下面有人和我打招呼。”骏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刻意避开卫彬的目光。

“我看你最近太累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受了刚才医院的环境影响,卫彬有点担心骏作的健康。

“没事。我好着呢。”骏作挤了挤眼眉,做出清醒的表情,但他在强光下的脸疲态尽显。

“你别病趴下,到时候连累我啊。”卫彬劝不动他,只能说着反话。

骏作沉默片刻,把话题引到了正题上:“我们假设死者不是自杀,那么凶手应该是偷袭了被害人头部,所以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抵抗伤,钝器造成的伤也仅有一处,说明凶手砸晕被害人后,就将他抛下了楼。”

“凶手可能是两个人吧,一起把被害人扔下了楼。”卫彬用脚尖在窗前的地上比划着,那里有一条拖拉过重物的痕迹,有两对脚印在这条拖痕之上。

“是一个人。你看有一双脚印的方向不对,应该不是在拖被害人时留下来的。”骏作又走到那张沙发旁,做了个自上而下的敲击动作,说道,“凶手下手的地方就是应该就是这里了。”

卫彬走到沙发旁蹲下身子,发现这处地上的灰尘少了不少,还留有少许的血迹。

“那发消息给死者父亲的人是谁?”

“当然是凶手。”

“为什么凶手要这么做?”

“这个嘛!”骏作被卫彬连珠炮般的问题难住了,反问道,“死者头部的伤是怎么造成的?”

“钝器击打。那根铁棍就插在尸体旁的泥土里,有同事推测说是那根铁棍死者用来要挟父亲,自己打了自己的脑袋,结果父亲不为所动,见要挟不成,死者升级为更加危险的跳楼举动,失足才掉下去的。”

“死者的父亲人呢?”骏作上来时,并没有看见任何闲杂人等。

“已经带回刑侦队了。”

骏作“噢”了一声,心里想着自己明天的行程安排,希望挤出点时间来和这位父亲见面谈一次。

“你看这像什么?”一直蹲在地上搜寻的卫彬如获至宝般发现了一条约二十公分的细长痕迹,像是什么东西最近在那里放过。

这个问题太过抽象宽泛,骏作也答不上来,叫来了勘查人员拍照取证。他们又在十二层仔细搜查了一遍,再无其他发现,骏作一挥手:“走!看看那辆车去。”

年轻人身手敏捷,卫彬先一步爬下了楼梯,替骏作扶着破败的梯子问道:“你说上面那张沙发是怎么弄上去的?”

“方法多了。又不是非得整个沙发往上搬,可以拆了搬,也可以从窗户吊进来。”

说了这么几句话,梯子上的骏作已是心悸气短。最后几级也学着卫彬的样子一跃而下,脚踝落地姿势不正,只听“咯咯”的清脆声。

脚崴了。

卫彬松开竹楼梯想去帮一把骏作,不料楼梯一歪,往骏作的脑袋倒来,没等他俩反应过来,已经砸在了骏作的身旁,扬起一阵尘烟,整个散了架。这次意外距离骏作的脑袋仅有毫厘之差,差一点就会头破血流,崩裂的竹片还划伤了骏作的手背,所幸并无大碍。

卫彬替他除去鞋套,脱下鞋袜一看,脚踝已经肿出鸡蛋大小一块,疼得骏作从牙缝中“咝咝”地吸着凉气。

“这回你不休息也不行了。”卫彬带有幸灾乐祸的情绪拉起了他,搀扶着一级一级往下走去。

才走了几步,骏作猛然回首,看着十二层那个与楼下毫无连接的孔洞,碎成几段的竹楼梯,将它变成一个悬浮于头上的封闭空间。

不知哪个冒失鬼踩到了探照灯的电源线,黑暗吞噬了一切。

卫彬也不敢贸然挪步,楼道没有安装扶手拉杆,失足一步就可能跌下十一层,和被害人沙欣一样摔得不成人形。

黑暗引发了连锁反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后山内的温度似乎骤然下降了几度,骏作用和环境极为相衬的冷硬口吻说道:“这次遇到的,没准是个棘手的密室案件。”

骏作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坚强的人。

仔细想想也是这样,他一个人负担了婚后绝大部分的花销,工作之余还会和妻子抢着做家务,做丈母娘搬家时的搬运工,装修时的监工,大雨天背着儿子秀人去医院吊盐水,和调戏妻子的小流氓打过架。他希望成为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总是尽全力将事情做到完美,所以他不喜欢做事的时候被打断,这不关乎所做事情的重要性,是体内毒瘾般的强迫症。

因为妻子的死,他想过改变,却又不能改变,他的性格决不能容忍自己放弃三年的追查。

但病痛让人意志消沉,骏作脚踝的伤比想象中严重,昨晚照了X光,医生诊断为疑似骨裂,在骏作坚持下没有打石膏,行动起来十分不方便。他仰面躺在床上,两只手交迭在脑后,始终放心不下让卫彬一个人对郭树言遗弃汽车的调查,生怕他遗漏什么。

有点口渴,骏作想起来厨房倒一杯水,尝试动了下腿,一阵钻心的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骏作对日渐衰老的身体无可奈何,心中惦记起秀人来。

也许是父子间的心灵感应,秀人端了一盘子的东西走了进来,他用手肘轻轻带上门把,清秀的脸庞上还有淡青色的淤青,面无表情地将盘子摆在了床头柜上。

“你的脚扭伤先要冷敷,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再热敷。”秀人把一只冰袋按在了骏作的伤处。

骏作痛得他眼泪直流:“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打篮球崴脚,都这么治好的。别动!”秀人把冰袋绑在了骏作的脚踝上。

“就知道乱花钱买这些没用的玩意。”骏作本想说两句感谢的话,可愣是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秀人从鼻子里叹出一口气:“不是新买的,都是我以前用过的。”说完,把盘子里的一个信封递给了骏作。

骏作对这个信封熟得不能再熟了,上面印着某个保险公司的名称,正是赔偿妻子保险金的那家保险公司。

“怎么?没花完?”骏作把枕在脑后的双手绞在了胸前。

“这钱本来是给疯子外婆看病的,现在用不着了。”再这么被嘲讽下去,秀人不知自己能不能再忍受下去,起身放下了信封,“钱我放柜子上了,一分没用。”

见秀人打算离开,骏作话在嘴边,又放不下身段,难得儿子主动示好,眼睁睁错过了一次沟通交流的机会。

“你的脸没事吧。”骏作好不容易找到了开场白,去学校告知冯峰外婆自杀的时候,虽然看见秀人挨揍的脸,见怪不怪的骏作并没有多问。

“能有什么事。我又不是小孩子。”秀人痞痞地说道。

“最近别惹事了,镇子上不太平。”知子莫如父,骏作清楚儿子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就算他嘴上忍住不说,身体能忍住吗?心真的能做到原谅吗?

“怎么?凶手不是已经抓住了吗?”秀人把已经在房间门外的半个身子,又缩了回来。

“估计很快就会放出来了。”

“为什么?”

秀人反应激烈,骏作记起他和郭树言有过冲突。

“你是不是去人家的书店泼过油漆?”

“比起他对疯子做的事,我那算客气的。”秀人咬牙切齿道。

和所有人一样,秀人认准了杀死冯峰的人就是郭树言。

然而秀人并不知道,这个小小宣泄情绪的举动,引起了骏作怀疑,骏作之后对话的身份由父亲转变成了一名侦探。

“你是说郭树言杀了冯峰?”骏作斟酌着说出每一个字,以防秀人抵赖时玩文字游戏。

“没错。疯子外婆的这条命也要算在他头上。”

骏作推算着日子:“你和沙欣泼书店油漆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认定凶手是郭树言,你当时怎么知道一定是他杀的人呢?”

秀人眼神变得飘忽起来,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起来:“不是他杀的,还能是谁?这个镇子上变态的人就他一个。”

“你们以前有过节吗?”这句话稍欠力度,骏作又补充道,“你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冯峰和沙欣他们吧!最好知道什么就告诉我,别错过了抓捕凶手的最好时机。”

“你怎么知道沙欣不是自杀?”回想昨天在后山十二层看见沙欣尸体时的情景,秀人还心有余悸。

昨天沙欣突然跑来跟他说,终于知道了杀死疯子的真正凶手,下课后他会和凶手在后山上见面,让秀人一起来帮忙,替疯子报仇。秀人起初担心会不会是沙欣为骗他单独去后山布的局,但为了疯子,秀人还是按时赴了约。在后山外面看见沙欣一个人进去,他又观察了几分钟,确保不是一个陷阱,才走上了后山的十二层。

在那幢废弃楼房的顶层,他亲眼目睹了一生难忘的可怕景象。

秀人轻车熟路地从竹楼梯爬上十二层,他的视平线刚到达十二层的地面,就看见了卧倒在地上的沙欣,他脑后金黄色的头发被血染红,半边脸和嘴唇都沾满了灰尘,一双眼睛直瞪瞪地对准秀人,再也闭不起来了。

沙欣死了。他居然死了。秀人第一反应是他被约来的凶手杀死的,他在外面的时候,没看见一个人走出后山,凶手还在后山里。想到这,秀人慌忙从竹楼梯上退了下来,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后山。

后来他发现警察可能判定沙欣是自杀,也不愿多事,把这件事压在了心里。虽然秀人知道是凶手后来又把沙欣扔下了楼,但真要站出来他又顾虑重重。一来自己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到。二来昨天上午打完架后,自己当着很多同学的面威胁过沙欣,真要是调查起来,只怕自己有嘴也说不清,惹得一身骚。

这件事就连骏作他也不打算透露一个字。秀人也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个会轻易善罢罢休的人,如果没有个恰当的解释和理由,他定会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住自己。于是他决定说出六个月前的一起事件,来转移骏作的注意力。

正是此起秀人守口如瓶的事件,让秀人、疯子和沙欣三人与郭树言结下恩怨,从而引发了花桥镇一系列骇人听闻的可怕案件。

那是花桥镇发生第二起少年分尸案后的当天傍晚,这起案件的受害者,正是替秀人他们去舞室偷拍的寿君。寿君的突然不见扼断了秀人他们的财路,秀人一行三人,绞尽脑汁讨论着赚钱的方法。

靠贩卖色情录像带可谓是一本万利,得来容易的钱花起来自然不会想到节俭。邻近月底,三个人口袋里的钱已经凑不齐一顿饭钱了。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谁也不想回家,疯子提议道:“要不我们去前面那家书店看会儿漫画书,怎么样?”

“你什么时候开始看漫画了?我怎么不知道?”秀人有点抵触疯子的提议。

沙欣眼珠一转,坏笑道:“不过那家书店的老板娘挺漂亮的。”

疯子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是啊!是啊!书店老板每天都会先回家,就留老板娘一个人在店里,现在镇子上都发生杀人案了,他也不怕出事。”

“那也不关你的事。人家年纪比你大多了。”看着一脸思春相的疯子,秀人拿他开起了玩笑。

“年龄不是问题,婚姻不是距离。”疯子说话的样子,叫人想吐。

“行了,行了,你要是个男人就冲进去表白!”沙欣故意激他。

“表白这么低俗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疯子挺起了胸膛,想象自己是柏拉图一样的情圣。

书店的门打开了,几个低年级的学生鱼贯而出,屋子里的灯光在门前洒下一片,在渐暗的夕阳下,暖意融融。章小蕙双手迭在身前,和店里最后的几位小顾客点头道别。

疯子痴痴地盯着她美丽的侧脸,眼珠一动也不动。直到章小蕙转身关上门,瞳孔中的光才熄灭。

“现在她一个人了,疯子你要不要进去和她聊聊,我们顺便进去搞点钱?”沙欣熟练地舞起了一把蝴蝶刀,说出了一个疯狂的点子。

秀人看了眼沙欣手中的刀,有点顾虑:“书店里都有监控,被拍到就麻烦了。”

“你怎么说?痴情汉。”沙欣见秀人不愿响应,转而说服另一个。

家境的关系,疯子免费看上一个小时的漫画都很满足,对钱几乎没有抵抗力,只要是能获利的事情他连大脑都不过就愿意去做。但这一次情况特殊,他也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爽快点!披个校服进去挡着脸,监控能拍得清楚吗?那么多学生警察也查不过来。”沙欣这话也是讲给一旁秀人听的。

虽然和沙欣关系很铁,但秀人始终完全摸不透沙欣,总觉得他是会随时翻脸杀人的那种人。

“你们也知道我爸是干嘛的,到时候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我。”秀人断然拒绝了。

“那我一个人去。”沙欣赌气地说道。他今天穿的是便装,于是就问秀人借了校服,翻起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将揣着刀的那只手插进了口袋里。

“你别乱来啊!”疯子看沙欣的样子,有点为章小蕙担心,一跺脚,翻起了自己校服上的帽子,“算了,我还是和你一块儿去吧。”

“小心点。我在这边帮你们盯着,快去快回。”秀人左右环顾了一下无人的街道,用手背向他们俩甩了两下,自己选了个视野良好的地方,点起一根烟,警惕着随时可能经过的行人。

映照在路灯下一片片灰黄色的泥泞,空气中能嗅出每家每户飘出温馨的饭菜香,秀人已经想不起和父亲一起吃晚饭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心莫名落空。

他抬起头,一盏旧旧的路灯的光射进干涩的眼睛,光芒的最亮处显现出一个熟悉的头像。秀人合起眼睛,脑海里母亲的轮廓却渐渐清晰。

妈妈,我好想你。

心中一片宁静的温柔。

“快跑。”沙欣一边冲出书店,一边把校服脱了下来,扔还给了秀人。

疯子紧随其后。

从书店抢来的钱数目并不大,但比沙欣想象中艰难,秀人在外面也等了好一会儿。性质上也演变成了入室抢劫,三个人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星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沙欣说可能是损失不大的缘故,书店店主没有报案。

后来秀人佩戴在手腕上的那根皮质手链,是事后在沙欣还给自己的校服口袋里找到的,校服一边肩章上的纽扣掉了一粒,沙欣解释说是逃出来的时候挂到了门框。

直到章小蕙从花桥高中教学楼上跳下来,秀人才对沙欣说的话起了疑心,但不管他怎么问,沙欣和疯子也不愿往事重提,哪怕发现书店老板在盯梢他们,他们两人就是三缄其口。所以在疯子死后,秀人和沙欣才会以为是书店老板的报复,去泼了书店油漆。

究竟那一天书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两位当事人如今却先后死去。

骏作回忆起书店隔壁那位礼品店老板娘,曾对他说过郭树言当日背着章小蕙离开的场景。

为什么要背着她?

骏作和秀人露出了相同的疑惑表情。

手机铃声催命般无限循环,来电的人是卫彬,骏作接起电话先说了句:“你稍微等会儿。”随后拿着手机对秀人摇了摇,示意一些涉及案情的话他不能听。

秀人指了指他的脚踝,又指指床头柜上的那些东西,就知趣地退了出去。

“喂?”骏作重新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告诉你一件吃惊的事,郭树言丢弃的那辆车,就是当年撞死嫂子的那辆车。”

“你确定吗?”在后山骏作见过那辆车,车身颜色和当年残留在妻子身上的油漆不一样。

“百分之一百二十肯定。”卫彬高亢地说道,“那部车曾经整车喷过漆,改了颜色,技术部门把它的底漆和当年嫂子身上的油漆对比,完全匹配。”

脚踝上的冰袋被骏作捏得咯咯作响,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顶,他翻身下床,单脚站立,开始穿衣服。

“喂,喂,你还在听吗?”卫彬在电话那头一阵呼叫。

“你现在在哪?等我过来当面说!”

骏作甩下冰袋,忍痛走到房门边,想了一想,又回去从床头柜上拿起了热敷用的热水袋,夹在了腋下。

走出房间,门外杵着眼眶噙满泪水的秀人,本想偷偷打听后山案情的他,意外得到了杀害母亲凶手的消息。他的嘴唇抖得很厉害,刚想说什么,骏作抬手阻止了他。

“发型像女人,别腔调也像女人了。”骏作露出一个坚毅的笑容。

秀人吸了下鼻子,迅速从眼角里拭去眼泪。

父子间有些话,沉默有时候来得比坦诚更显份量。

骏作留下一瘸一拐的背影,但在风雨中,依旧会坚如盘石,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骏作转身时,秀人看见他后脑勺上一小片没有头发的白色头皮,心被撕开了一个微小的口子,那些无处安放的回忆活跃起来。

小时候,父亲让自己骑在他肩膀上看热闹,因为害怕,秀人很用力地抓住父亲的头发,生生扯下一片来,这块头皮从此再也没长出头发。那时候摸着这块光秃头皮的骏作,笑得和现在一模一样,只是脸上多了几道岁月刻下的褶皱。父亲用来伪装冷酷的面具后,是对儿子无限热望的期待,他从没有放弃过秀人。

回首往事,秀人对自己所作所为懊恼不已,萌发出父亲再也回不来的不祥预感。

“爸爸!”

释怀的秀人从心底呐喊出来,只是早已离去的骏作听不见了。

真想每天都能听到父亲严厉的批评,也许正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才是最深刻的幸福。

秀人在泪光中微笑着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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