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段拿着一张报纸,在街角站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完全没注意到报纸上的内容,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圣仁医院大门。今天对他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这是他接的第一个任务,完成这个任务之后,他就算是“自己人”了,想到今后将要过上的热血澎湃的生活,许段的心跳就情不自禁加快了。
一个卖盐茶蛋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许段不由紧张起来,对着一旁的金属柱照了照自己的模样:除了报纸摊开得过大之外,没有什么可疑之处。谍战剧里的盯梢都是用报纸遮住脸,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没做错什么,但看看周围人望着自己的怪异目光,他还是有些讪讪地将报纸收了起来。
手里没有东西,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他摸出手机,装出玩手机的模样,眼睛从额头上方继续盯着医院门口。
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是病人,偶尔有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出来,许段便会多看两眼,但那些人都不是目标任务。
又等了十多分钟,目标任务出现了。许段仔细辨认了一番,又调出手机里的照片对照,确定从医院里走出来的那人确实就是叶圣凡。
“真是人模狗样。”许段喃喃念叨了一句,不露痕迹地跟在叶圣凡身后。
叶圣凡并没有开车,他提着一个手提包,不紧不慢地在人群中穿梭,很快便偏离了繁华的街道,渐渐往僻静的地方走。人越少便越不方便跟踪,许段在这方面的经验不足,不敢跟得过紧,只能远远缀在后面,眼看着叶圣凡转弯了,这才快步跟上去,然后再远远缀着……就这么一张一弛地跟着,不知不觉到了一片平房区。
这是一片年代久远的小区,除了少数几栋两三层高的楼房之外,大多数是平房,房龄都在30年以上,不少房屋的外墙上都用白色油漆画着大大的“拆”字,有少数几栋房屋拆得只剩下废墟,让整个小区看起来乱糟糟的,呈现出一种末世的气象。此时,小区里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老人在自己的屋门前晒太阳,看小猫小狗玩耍。叶圣凡熟练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往小区深处走去。他并没有回头,完全没发现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许段。
小区的深处是几栋巍峨的大宅,虽然也是平房,但比其余的房子高大宽敞了许多,当年或许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居住的地方,但现在也毫无例外地被画上了“拆”字。叶圣凡径直朝其中一栋平房走过去,当他快要走到门口时,一个身穿灰色连帽衫的男人从斜刺里匆匆走来,不留神撞了他一下。
“对不起。”那灰衣人低声道歉,叶圣凡拍了拍衣服,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很快,叶圣凡便走进了那栋房子,灰衣人站在门口看了看,将头上的帽子往下扯了扯,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许段,许段有些心虚地将身子往后缩了缩。灰衣人的脸完全被帽子遮住了,但许段还是能感觉出灰衣人似乎在笑。
他在笑什么呢?许段心里嘀咕着,而那灰衣人并没有继续停留,迈着有些匆忙的步伐,很快从眼前消失了。许段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感到有些疑惑,但他很快将注意力转到了叶圣凡身上来。
叶圣凡进入眼前这栋大宅,这意味着他的任务也接近完成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尝试着推了推门。这本来是不抱希望的一个动作,没想到门居然没锁,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这种不设防的状态反而让许段愣住了,他在门口想了一会,咬咬呀,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大院子,院子的三面各有一间房,其中一间房内依稀有人影晃动,似乎还有什么人在说话。许段轻手轻脚地靠近那间房,那房子的玻璃窗关得紧紧的,窗帘也拉上了,但房门却不是防盗门,只是普通的木门,因为年代久远,门上已然有不少缝隙。许段将眼睛凑到缝隙上,门内的情景便看得清清楚楚。
屋子里除了叶圣凡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黑脸的中年男人和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的表情有点紧张。
“不用怕,只是个小手术。”叶圣凡对那年轻人说。他打开手提包,取出一把手术刀,在年轻人面前轻轻挥舞两下,“你看,这刀很锋利,我特意带来的。”
“我……我……能不能再等等?”年轻人看了看那把刀,表情显得更紧张了。他的紧张甚至感染了屋外的许段。许段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他感到自己似乎涉及了一个不该涉及的领域,事情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这里也没有预料中应该出现的女人,反而是多了两个男人。他正在考虑是不是该悄悄离开,屋里的情况却忽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害怕是很正常的,”叶圣凡说,“想想你能拿到的钱,你应该很急着用钱吧?”
“是啊,是啊。”年轻人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仿佛要避开那把刀的锋芒,“不是实在没办法,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你要相信叶医生的手艺。”那黑脸中年人忽然插了一句。
“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叶圣凡说,“你看,就是在这里来一下。”
他缓缓解开身上那件高档西服的扣子,接着又解开衬衣扣子,袒露出胸腹。另外两个人的表情很诧异也很迷惑,显然不明白他的意图,那年轻人看起来尤其显得不明所以,神色紧张地四处张望着,仿佛是打算找个机会跑出去。许段回头看了看,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在他们中间某一个人跑出来之前先躲起来,但很快,发生的事情让他的脚牢牢粘在了原地,再也挪不开半步。
“就是这里,”叶圣凡将敞开的衣襟撩起,将腹部袒露出更多,一只手攥着手术刀,在腹部比划着,“就是这里,一刀下去就够了,刀很锋利,不会很疼的。”他轻轻地将手术刀刀尖在腹部划过,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啊?真是很疼……我忘了打麻药……”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腹部刀尖划过的地方猛然涌出大量的鲜血。
鲜血汩汩流淌,显然不止是划破了一个小口子那么简单。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屋里的两个人和屋外的许段都呆住了,事情的发展明显超出了屋里另外两人的预料,他们带着一种呆滞的震惊表情,张大嘴望着叶圣凡。叶圣凡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刀口划开之后,就这样……”他忽然将手伸进那长长的刀口,就像伸进一个敞开的口袋,在腹部摸索了一下,从伤口中扯出一团看不清形状和颜色的东西。“啊哈哈哈?就是它了……”叶圣凡的脸因为疼痛扭成了一团,却还是带着一种怪异的笑容,他将那团东西托在手上,“这就是肝脏,只要切下一半就够了……”说到这里,他轻轻挥起手术刀,仿佛乐队指挥挥舞着指挥棒,以一种轻巧娴熟的姿势,将那团东西剖成了两半。
更多的血伴随着一些绿色的液体涌了出来,一半的肝脏落在地上,另外一半就垂挂在叶圣凡剖开的腹部。他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古怪的鸣叫声,手颤巍巍地挥动手术刀,竭力从嘴里挤出声音:“接下来……接下来是……”他挥舞着手术刀,一只手伸进腹腔内摸索着,似乎想将另外一个内脏扯出来,然而更多更多的鲜血开闸般涌出,更多更多的疼痛将他整个人扭曲成一团麻花,倒在地上颤动着。
许段已经惊呆了。另外两个人呆呆看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许段感到脑子一片空白,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屋里屋外的三个人就这么呆呆看着,看着叶圣凡在地上抽搐挣扎,终于不再动弹。
又过了很久很久……
“不关我的事!”那黑脸的中年人第一个回过神来,眼神狰狞而惶恐地看着那年轻人,“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那年轻人的表情变得有几分疯狂,恐惧将他的脸扭曲成一团,他猛然往门外冲去:“救命!杀人啦!”
在他冲出来之前,许段已经反应过来,飞快地逃出了那栋大宅子。他疯狂地在小区里奔跑着,不知道跑了多久,最终跑得自己都吐了出来,看着呕吐出来的绿色胆汁,他一阵阵心悸,看看四周,天色仿佛都变得昏暗了许多。
在最可怕的噩梦中,他也没有看见过这样一幕:一个男人居然活生生地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并且取出了自己的肝脏,甚至还将肝脏剖成了两半……他本来以为能成为一个私家侦探就算是拥有彪悍的人生了,但看到叶圣凡最后的举动,他才知道,真正彪悍的人生他还不能理解。
“又一个。”冯涛看着倒在地上的叶圣凡,吹了一声口哨。
“你怎么知道?”蔺如松问。
“直觉。”冯涛说。
蔺如松不再理他,看着他很有兴趣地研究叶圣凡的尸体,蔺如松做了个鄙视的鬼脸,走到章陨身边问:“怎么样?”
“这小子是古林手底下的侦探。”章陨指了指许段道,“叶圣凡的老婆委托古林调查叶圣凡的情人是谁,古林把这任务交给了这小子,说是完成任务之后,就正式让他到侦探社上班。”
蔺如松同情地看着吓呆了的许段:这傻小子明显是看多了电影,梦想着成为一名智勇双全的侦探,但现实给了他一个残酷的打击,估计他以后都不会想从事这个职业了。
“那边还有两个吓傻的,”章陨指了指蹲在一边仿佛两只吓呆了的小鸡仔的男人,“黑脸的那个是叶圣凡的同伙,他吓傻了,我还没问他就全说了,叶圣凡一直跟他一起进行器官买卖,那小伙子就是被他诓来的,三万块买他的肝脏,叶圣凡负责动手术,没想到手术动到了自己身上。”
章陨三言两语将情况说清楚,耸了耸肩膀,和其他几个警察一起,在屋子里搜索起来。他们搜到了一些脏污的手术器械、几份来历不明的器官、两具埋在院子里的婴儿尸体,所有这些都够他们忙上好一阵子的。
叶圣凡的尸体还躺在地上,冯涛蹲在那儿仔细检查着。尸体没有运回尸检房之前,无法知道叶圣凡的骨骼上是否带有卍字纹,但从发生的事情来看,蔺如松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
像这样古怪离奇的死亡方式,叶圣凡并不是第一个。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女人吓得有点疯狂的脸,还有她那语无伦次的声音:“他忽然盯着我,那眼神让我瘆得慌。我……我以为他要打我……他经常打我……我想跑来着……想来着……突然他就朝我冲过来,冲到我的面前,我跑来不及了,然后他就……我的妈呀,然后他就伸出手,就这样……攥住了自己的脖子,用力掐……脸变色了……他脸上还带着笑……我的妈呀……我的妈呀……”
那女人翻来覆去重复着同样的话语,而那男人的尸体就躺在地上。
几天前,他们接到那女人的报警电话赶到现场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那女人叫景蓝,倒在地上的男人是她的情人刘戈。刘戈自己有老婆,暗地里和景蓝交往已经三年了,每次景蓝让他离婚和自己结婚,就会遭到一阵毒打。最近景蓝发现自己怀了孕,打算找刘戈的妻子摊牌,刘戈便把景蓝喊了过来,看样子似乎打算再揍她一顿,没想到事情忽然发生了变化,刘戈的拳头没落到景蓝身上,反而将自己扼死了。
一个人活生生地自己扼死了自己。
冯涛说这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人扼住自己脖子过于用力的话,会导致缺氧,而缺氧会让他双臂失去力量,从而松开扼住咽喉的双手,再加上人求生的本能,无论如何,人不可能自己用手扼死自己,就像人不可能屏住呼吸将自己憋死一样,无论求死的欲望多么强烈也不可能做到。而刘戈将这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做到了,这就完全超出了正常的范畴,这件事引发了冯涛的强烈兴趣。
更让他感兴趣的事,回到尸检房,他发现刘戈的骨骼上密布着他们已经熟悉的卍字纹。
“这些花纹肯定和他的死有关。”冯涛说,“都是不正常的东西。”
蔺如松也这么认为。
刘戈死亡的方式超出了人们可以理解的范畴,他只能认为这是那些卍字纹作怪。他们第一次见到卍字纹和蝴蝶痣,是在某起案件中。手心凭空出现蝴蝶痣的女人,身上血液被吸干死亡,后经法医证实,为骨头上出现的卍字纹吸收所致。女人死后,蝴蝶痣随之消失不见。(《蝴蝶痣》刊载于《最推理》总第108期)
然而卍字纹杀人,不是必须等到人们犯罪出现蝴蝶痣之后吗?而刘戈的掌心里并没有发现蝴蝶痣,他死亡的方式也和以前那些掌心有蝴蝶痣的人完全不同。作为他最亲密的接触者,景蓝尽管已经吓得有点神志不清,对于刘戈掌心的情况却没有丝毫含糊,她斩钉截铁地认定,在刘戈死亡之前,他的手掌心除了掌纹之外什么也没有,不要说蝴蝶痣,连芝麻痣也没有。
是不是犯罪惩罚的方式改变了?对于有卍字纹的人,犯罪的惩罚不再以蝴蝶痣出现为标志、不再以鲜血忽然丧失为唯一方式?考虑到这种可能性,这几天来,蔺如松他们一直在调查刘戈的犯罪可能,然而无论他们怎么调查,除了婚姻出轨之外,他们没发现刘戈有任何违法犯罪的迹象,连交通规则也没有违反过。
在这期间,连续两名罪犯掌心出现了蝴蝶痣,其中一人依照他们所熟悉的方式鲜血丧失而死亡,另一个现在还住在监护病房等待死亡。这说明,卍字纹对罪犯的惩罚方式并没有改变。
那么刘戈为什么会死得如此离奇?难道除了卍字纹之外,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超出他们理解范畴的东西出现了?
就在叶圣凡事件发生的前一天,一个名叫朱泽的男人在马路上发生了车祸。
车祸现场的录像显示,朱泽和他的同事梁庄一起从公司走出来,在斑马线边等待绿灯。当时斑马线前只有他们两人,两人之间大概距离一米左右,可以看出两人关系并不好,后来梁庄和其他人的证词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向来有矛盾,最近更因为某个项目而发生了激烈竞争,彼此都暗地里使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法来打击对方。这一次偶然一起走出公司,在斑马线前遇上,两人互相装作不认识,尽量远离对方。
从监控录像上可以看出,当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期,马路上车流密集,朱泽和梁庄起初都很安静地在原地等待着,突然间,朱泽似乎被什么人推了一把,往前踉跄几步冲了出去,正好将自己送到一辆货车的车轮底下,当场毙命。
然而无论是监控录像,还是现场证人的口供,都显示出,当时朱泽身边并没有出现任何人。
冯涛甚至通过电脑模拟了朱泽当时的动作,得出的结论依然是:必然有人在他身后推了一把,否则他当时不会以那样的姿势冲出去。
可这样一个从理论来说必然存在的人,在现实中并不存在。
反复观看朱泽死亡前后的监控录像,可以看出,从头到尾,除了走出公司的那一瞬间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一下之外,再没有任何人、任何物体接触过朱泽的身体,这意味着,无论朱泽冲出去的姿势看上去多么不由自主,他确实就是自己冲出去的。所有认识朱泽的人,包括他的死对头梁庄,都异口同声地认定,朱泽不可能自杀。
一个在死亡前两分钟还在打电话,和同一个项目组同事商量着怎么拿下这个项目的人,不可能在两分钟后,忽然脑子抽筋冲出马路自己找死。
朱泽的死和刘戈的死一样,发生得莫名其妙。而随后对朱泽的尸检发现,他的骨骼上也带有卍字纹。这个发现让蔺如松他们,将两件案子联系在了一起。两个人的骨骼上都带有卍字纹,都没有自杀动机,都以一种不可能的方式杀死了自己。
而现在,叶圣凡就是第三个人。尽管还没有来得及检验他的骨骼,但从他的死亡方式来看,他和朱泽、刘戈一样,死于某种超出他们理解范畴的原因。
尤其是,他们三个人死前都带着笑容,那笑容在死者扭曲的脸上看来,说不出的诡异。
唯一和那两人不同的是,叶圣凡是个真正的罪犯,而那两人虽说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却偏偏没有触犯法律,依照卍字纹的惯例,叶圣凡的掌心应该出现蝴蝶痣,但他的掌心和那两人一样,除了掌纹之外什么也没有。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蔺如松揪了揪自己的头发。那虚无缥缈的灰衣人已经很久不见踪影,现在又出现了新的情况。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隐隐有些恐惧,又有些莫名的兴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叶圣凡是个罪犯,你说,会不会我们遗漏了什么?朱泽和刘戈是不是犯了什么罪,是我们所不知道的?”章陨走过来,一边思索着一边问。
“问题就在这里,”蔺如松说,“我们知道,蝴蝶痣的出现规律并没有改变,而这两人身体上都带着卍字纹,如果他们犯了罪,掌心应该会出现蝴蝶痣。”
“可叶圣凡掌心也没有出现蝴蝶痣。”章陨说。
蔺如松感觉自己的脑子绕了一圈又绕回来了,他猛揪着自己的头发,苦恼地道:“是,这个正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好像变得没有规律了……”
犯罪不可怕,连环犯罪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连究竟是不是犯罪都无法确定,就像卍字纹和蝴蝶痣;而比这更可怕的是,这些他们不确定的事情没有规律可循,就像叶圣凡他们三人的死。
“不是没有规律可循,”蔺如松摇了摇头,“至少我们能够从中找到相似之处,将这些案子列为一个系列……只是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规律罢了。”
当初没有找到蝴蝶痣出现的规律时,那卍字纹岂不是也同样显得神秘莫测?一切事情,揭露了真相之后,也许都很简单。
只是真相在哪儿呢?
在蔺如松他们猜测着事情真相的时候,许段正蹲在一边,用他那不大也不特别灵光的脑袋,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
现在他确定,自己既没有做侦探的脑子,也没有做侦探的胆子,但发生在眼前的事情不仅恐怖,而且似乎有些超出了常规,他那强烈的好奇心让他急于知道真相。他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无法找出真相,但这些警察也许可以。他一遍又一遍回忆着案发前后的一切,拉着那个做笔录的小警察不停地说,生怕漏掉一个细节。到了后来,小警察见他就远远躲开,生怕他像祥林嫂一样拉住自己,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但这一次,许段是真的想到了一个新的细节,这个他以为是无关紧要的细节,现在他依然觉得无关紧要,但说出来有什么要紧呢?也许这里面就蕴藏着破案的玄机,说起来,那个人当时给他的感觉,确实有点不同寻常。他四处寻找那个小警察,想将自己刚想到的细节告诉对方,但那小警察早就躲了起来。
他四处张望一下,发现了正和蔺如松站在一起讨论案情的章陨。
“章警官!”他热情洋溢地跑了过去。
“不怕了?”章陨笑着问。
“好点了。”许段心有余悸地道,“我刚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章陨眼睛一亮,旁边的蔺如松也十分感兴趣地看着许段。这让许段心里一阵慌张,怕自己绞尽脑汁想到的细节过于微不足道,对不起两位警官如此的期待:“我刚刚想起来,叶圣凡在走进这栋房子之前,曾经和一个灰衣人撞在了一起……”
灰衣人?这三个字触动了蔺如松和章陨敏感的神经,他们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灰衣人在最初的“蝴蝶痣”案件中就出现过,也是蔺如松一直在寻找的神秘人。他们听许段将事情的经过讲完,许段讲述的事情很简单,无非就是一个灰衣人和叶圣凡撞了一下,那灰衣人给人的感觉有点奇怪。说完之后,许段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走到一边,蹲在地上继续回忆细节,期待为破案添加一点线索。等许段离开之后,蔺如松说:“灰衣人撞了叶圣凡一下……”
“你觉得是那个灰衣人吗?”章陨问。
“听起来很像。”蔺如松说。
最重要的是,有一种直觉告诉蔺如松,这个灰衣人,就是他们一直在追寻的那个灰衣人。他出现在这里,那么这里无论发生多么离奇的事情似乎都可以接受——连卍字纹和蝴蝶痣都可以接受,还有什么比这更离奇的吗?灰衣人出现在现场,至少说明,这几起离奇事件依然没有脱离卍字纹的范畴,并不是有什么新的奇异力量介入,这多少让蔺如松感到轻松一点。接着他发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使劲想却想不起来。
“我想到了什么。”他对章陨说,“好像很重要,你帮我想想。”
“跟灰衣人有关?”章陨问。
蔺如松点点头。
“跟这件案子有关?”章陨又问。
蔺如松又点点头。
“是跟这件案子有关,还是跟这三件案子有关?或者是跟所有卍字纹相关的案子有关?”章陨进一步问。
蔺如松霍然开朗:“跟所有案子有关。”
“你发现了什么?”章陨问。
“你还记得灰衣人频繁出现的那段时间吗?”蔺如松问。
章陨点点头。
“灰衣人从来没有单独出现在一个案子里,”蔺如松说,“他一出现,就和那一系列案子都有关系。假如许段见到的灰衣人,就是我们说的那个灰衣人,而叶圣凡的案子又和刘戈、朱泽的案子是一个系列,那么灰衣人为什么只出现在叶圣凡的案子里?”
“你怎么知道灰衣人没出现在其他案子里?”章陨问,接着他醒悟过来,“我们并不知道灰衣人有没有出现在其他案子里。”
蔺如松点点头:“在刘戈和朱泽的案子里,我们没有进行关于灰衣人的调查。”
关于灰衣人的调查,曾经是与蝴蝶痣相关的一系列案件的突破口,现在,也许又会成为这一系列案件的突破口。
杜贞死亡的时候,冯涛正兴奋地指着X光片上叶圣凡的骨骼,告诉李国胜这个人的骨骼上也有卍字纹,而蔺如松和章陨揉着眼睛看完了所有刘戈朱泽案发前后的监控录像,并且找了无数人询问,始终没发现灰衣人在那两件案子中出现,这让他们有点沮丧,甚至怀疑叶圣凡撞到的那个灰衣人,也许并不是他们所追寻的那个关键人物,而只是一个无关的路人。
就在这时,传来了杜贞死亡的消息。
案子是另一个组接下的,之所以转到蔺如松他们手上,是因为死者的骨骼上也带有卍字纹。所有和卍字纹有关的案子,最终都交到李国胜他们这来,这是系统内部为了防止与卍字纹和蝴蝶痣有关的一切,泄露出去而做的规定。
杜贞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是在一天前被人发现死在家中的,发现时她已经死了大概三天了,如果不是她那两岁的儿子哭得声嘶力竭,邻居们不会发现她已经死亡。她是中毒死的,有证据证明是她自己出门购买的老鼠药,药就下在她面前的鸡汤里,门反锁着,窗户也都锁死,案发现场只有她一个人。她老公在外地打工,案发时并不在本地。小区的监控也显示,案发时并没有陌生人进入她所在的那栋楼。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自杀,如果不是因为杜贞的骨骼上有卍字纹的话,这件事也就按自杀处理了。
如果说案情有什么蹊跷的地方,那就是那份鸡汤。据杜贞的婆婆反映,杜贞平时从来不吃鸡,连鸡汤也不喝,她不喜欢鸡的味道,一吃就觉得恶心。照理说一个人临死前就算是要死,也应该将毒药下在自己喜欢的食物里,而杜贞却选择了她平时连碰都不碰的鸡汤,这未免有些奇怪。
这是本案唯一让人感到奇怪的地方。除此之外,关于杜贞本人,周围的邻居都没有多深的印象,她平时很少出门,朋友也不多,仅有的几个朋友也很少来往,平时只和亲戚们走动。亲戚们反映说她性格内向,不喜欢和人争执,有什么事都喜欢放在心里。出事前两天她带着两岁的儿子上婆婆家去了一趟,离开之后,婆婆家里丢了一千块钱,婆婆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她拿的,当时她除了说不知道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婆婆猜测,可能就是这件事让她想不开寻了短见。这种说法看起来很合理,很多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的人,往往会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想不开。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正常得让人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调查。
然而,这是继叶圣凡三人之外,第四个并非死于蝴蝶痣的卍字纹携带者。
只需要这一点就足够了。对于寻找灰衣人近乎偏执的蔺如松和章陨来说,每一个身带卍字纹的死者,都是一条通往灰衣人的线索,而每一条与灰衣人相关的线索,最终都通向卍字纹终极解密的康庄大道。
带着这样一种偏执的精神,他们睁大已经疲惫不堪的眼睛,开始研究案发前后杜贞经过路线的监控录像。
看花了眼睛也没看出什么来,两个人一边往眼睛里滴眼药水一边抱怨,倒是旁边偶然进过的小张冷不丁说了一声:“咦,又是这个人?他怎么在这起案件里也出现了?”
“谁?”蔺如松猛然坐起来,用力眨巴眼睛,将刚滴进去的眼药水挤了出来。
“这个人。”小张指着屏幕上的某个人道,“我记得刚才你们看刘戈的监控录像时,也曾经看到过他,你们知道,我平时负责给罪犯画像,对人脸辨识度比较高,虽然他每次的造型都不一样,但……”
蔺如松已和章陨已经不再听他说什么了,两人将他推到一边,飞快地搜索刘戈和朱泽的相关录像。小张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卸磨杀驴”,在两人头上各自敲了一下,拿起他们没吃完的薯片闪身出去了。
蔺如松紧盯着画面,终于找到了那个关键人物。
这个人在刘戈的身边出现过,在朱泽的身边出现过,也在杜贞的身边出现过,只是每次他都穿着不同的衣服,留着不同的发型,每次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看起来像是一个完全的路人,在画面上出现的时间都只有几秒钟,如果不是小张对人的面孔特别敏感,或许他们永远不会发现这同样一个人,曾经出现在三起不同的案件中。
在刘戈扼死自己之前的几分钟,他和景蓝一前一后进入他们往常见面的咖啡厅,在这之前几分钟,一个穿白色休闲装的年轻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同样,在朱泽死亡之前的几分钟之内,在他公司大门口,一个穿黑色西服、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不留神撞了他一下;在杜贞小区的监控录像中,杜贞临死前最后一次出现在她家楼下,一个穿快递员服装的男人与她擦身而过,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三名死者……不,加上叶圣凡一共是4名死者,4名死者临死之前不久,都曾经被一个男人看似不小心地撞了一下,从屏幕上看,这几个男人仿佛不是同一个人,每一次出现,他的造型、气质和行为举止都像是不同的人,然而,经过小张的提示,仔细看他的容貌,就会发现,这乍一看不同的几个人,都是同一个人。
尽管他们没有找到,那个撞了叶圣凡一下的灰衣人的监控录像,许段也并没看清那个男人的容貌,但以此类推,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和现在屏幕上的这几个男人是同一个人。
几名死者,临死之前不久,都被同一个人以同一种方式轻轻地撞了一下,这意味着什么?
“不管他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灰衣人,他一定是这几起案子的关键人物。”蔺如松说。
“你有什么推测?”章陨问。
“就像蝴蝶痣一样,这个人的出现意味着死亡。”蔺如松说,“这个男人,就是一个人形蝴蝶痣,他是一个死亡的讯号。”
“不止如此,”章陨说,“如果他仅仅是一个死亡的讯号,为什么需要和每个死者接触一下?也许是因为他的这一下碰撞,才导致死者的死亡?”
蔺如松猛然敲了敲脑袋:“不错,不错,也许就是这样……也许就是这么一撞,某种类似蝴蝶痣的东西,就传导到了死者体内……不,不能这么说,死者体内本身就有着卍字纹,而卍字纹已经证明具有很强的吸血能力,可是死者并不是死于血液流失……但不管怎么说,就像蝴蝶痣诱发了卍字纹的吸血功能一样,也许这一下碰撞,恰好诱发了卍字纹的另外一种隐藏功能,那同样也是致死的,只是之前我们没有发现……对,也许那种隐藏功能就是自杀?超越人体极限的自杀?所以每个死者的死亡方式都不同,但都是死于自杀!”说到这里,蔺如松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接近了真相,不由提高了声音。
“这个推测很有道理,但目的是什么?”章陨想了一下道,“我们知道,蝴蝶痣是因为犯罪才出现,蝴蝶痣诱发的死亡可以说是对犯罪行为的惩罚,如果卍字纹存在的意义就是对罪犯进行惩罚的话,这些死者中只有一个是罪犯……”
“不不不,”蔺如松连连摇头,“我觉得我们可能一开始就错了。因为犯罪而导致蝴蝶痣出现,接着罪犯就死亡,所以我们推测蝴蝶痣出现的目的是惩罚罪犯,由此推测出卍字纹存在的意义。然而如果这个前提恰好相反呢?”
“相反?你指的是?”章陨没弄明白。
“如果恰好相反,惩罚罪犯是手段,蝴蝶痣出现才是目的呢?”蔺如松似乎也被自己这个猛然冒出的想法惊了一下,说完这句话就有点愣神。
“什么意思?”章陨觉得自己的脑袋被绕晕了。
“究竟卍字纹是对犯罪行为的监督还是诱发,不是一直不能确定吗?现在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卍字纹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监督犯罪行为,一旦发现犯罪行为,就出现蝴蝶痣惩罚罪犯,那么我们现在遇到的这4起案件就无法解释;而如果卍字纹的存在是为了诱发犯罪,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了……”他忽然打了个寒噤。
“你说清楚,如果卍字纹的存在是为了诱发犯罪,这一切该如何解释?”章陨追问道。
“如果卍字纹的存在目的是为了诱发犯罪,我们假设这是一种对人性的考验,通过考验的,不会发生任何状况,没有通过考验的,则成为犯罪分子,最终被蝴蝶痣消灭……这种说法,现在被我们目前遇到的案件推翻了。
“朱泽和杜贞还没经过仔细调查,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是罪犯,但他们手心没出现蝴蝶痣是肯定的。而刘戈基本已经可以确定,没有犯罪行为,这和诱发犯罪并消灭罪犯这一设定产生了矛盾……
“回到起点,卍字纹存在目的是为了诱发犯罪,但并不是为了考验人性,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诱发罪犯的目的,就是为了催生蝴蝶痣呢?”蔺如松说到这里喘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章陨没有打断他,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放下茶杯继续说道,“如果诱发犯罪的目的是为了催生蝴蝶痣,那么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诱发犯罪成功的人,成功催生出了蝴蝶痣,作为蝴蝶痣的载体,或者说寄生体,犯罪者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被卍字纹吸血而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看成是蝴蝶痣吸取了犯罪者的生命能量,从而导致犯罪者死亡;而那些没有被卍字纹诱发犯罪,因为没有被诱发犯罪,所以无法催生出蝴蝶痣,又或者被诱发了犯罪行为,但却因为个人体质,无法催生出蝴蝶痣,所以对于卍字纹来说,这些人的存在同样失去了意义,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这些无法诱发出蝴蝶痣的人,对于卍字纹产生的机制来说,是一种废品?”
“所以废品要被销毁?”章陨骇然出声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催生出来的蝴蝶痣,最终去了什么地方?”
“这就是我感到可怕的地方,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蝴蝶痣去了哪儿?罪恶催生出来的产物,会是什么?”蔺如松的脸色也有点难看。
“我不能接受……这是指‘邪恶力量’的汇聚吗?”章陨喃喃道。
“是啊,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或者是什么力量,在操控着这一切,目前的突破口就在灰衣人和……和这次案件的这个接触者身上,他们也许是同一个人,也许不是。不管怎样,他们肯定知道这件事的内幕,至少是一部分内幕。
“灰衣人能够预先知道谁有犯罪的倾向,从而进行跟踪;而这次案件中的……这个接触者,他能够通过接触身上带有卍字纹的人,使他们产生自杀的冲动,从而以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方式自杀。找到灰衣人,或者接触者中的任意一个,就能够让我们接触到一些真相。”
章陨的表情有些沮丧,“这几个月我们都在忙这个,可灰衣人好像完全消失了,接触者……”说到这里,他又振奋起来,“至少我们知道接触者的容貌。”
“没错,没错。”蔺如松也笑了,“我忽然想到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章陨问。
“还记得疾控中心吗?”蔺如松说,“他们一直在积极寻找带有卍字纹的人,并将他们登记造册,对他们进行观察。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不能催生出蝴蝶痣的卍字纹携带者,都要被接触者销毁,那么,疾控中心掌握的那些带有卍字纹的人,也许就是接触者的下一个目标。”
“你的意思是,采用守株待兔的方式?”章陨也笑了起来。
“是的。这个方法有点笨,不过好在我们有接触者的照片,这让事情变得简单多了。”蔺如松说。
笨办法很快收到了成效。
几天后,章陨手底下一个名叫丁宇的实习警察,有了接触者的消息,但同时,这个消息也给了蔺如松和章陨当头一棒。
丁宇负责盯着的,是一个名叫赵明诚的男人,赵明诚这几天有些心烦意乱,丁宇打听到,他似乎经济上出了些问题,一直琢磨着找人借钱,但因为他收入低、负担重,谁也不肯将钱借给他。这几天,他被钱的事弄得精神恍惚,班也没好好上,被老板训斥了好几次。事情发生的那天下午,赵明诚离开公司,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回家,反而在街头闲逛,眼睛东瞟西瞟,仿佛在寻找什么。丁宇感觉他的状态有些怪异,便打电话叫来附近巡逻的两个警察,三个人一起远远地盯着他。
因为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丁宇对于所有靠近赵明诚的人都很警觉,但其中并没有任何人和赵明诚相撞。
“他的眼神不对劲,”一个巡警低声道,“我认得这种眼神,这是想要从别人口袋里掏东西的神色。”
丁宇也已经看出赵明诚似乎是想通过偷窃来解决他的经济问题,他显然是个新手,好几次伸出手又紧张地缩了回来。丁宇犹豫了一会,便觉得暂时不管他扒窃的事,继续盯着他,看看接触者是否会出现。
大约半个小时候,一个背着画夹、留着长头发的男人从赵明诚身边擦过,轻轻撞了他一下。这一撞把紧张的赵明诚吓得哆嗦了一下,丁宇一眼认出那男人正是接触者,他立即不露痕迹地跟了上去,那两名巡警留在原地盯着赵明诚。
接触者很快发现了身后的丁宇,他回头朝着丁宇笑了笑,忽然发力,在人群中狂奔。丁宇追了一会,便不见他的踪影。当他沮丧地回到原地,发现赵明诚已经被两名巡警抓住了,无论是赵明诚还是巡警,脸上都带着一种迷惘的表情。
“什么事?”丁宇问。
“说实话,我们也不清楚……”两人中年长的那一位苦笑道,“他忽然将手伸到这位女士的包里,然后……”他指了指旁边站着的一位同样表情迷惑的中年女子,耸了耸肩膀。
“然后我就在包里发现了这个。”那女人背包的拉链敞开着,显然刚刚搜索了一番。她将手里拿着的一个男士钱包递给丁宇,满面不解地道,“他把这个钱包放进了我包里。”
“你包里少了什么没有?”丁宇问。
女人摇摇头。
“确定没有?”丁宇追问道。
“确定。”女人极其确定地点点头,忍不住问,“他在干什么?”
“我们也不清楚。”丁宇和两个巡警押着赵明诚离开了。一路上,赵明诚的表情都很迷惑,车子快到警察局时,他才仿佛忽然清醒过来,打了个哆嗦道:“你们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丁宇问。
“这是我自己的钱包,你们不能抓我!”赵明诚有些心虚地道。
丁宇已经检查过那个钱包,钱包里有赵明诚的身份证和照片,确实是他的钱包没错,但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钱包塞进别人包里?”丁宇问。
“我乐意,这又不犯法。”赵明诚态度强硬地道。
丁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审讯室里,经过章陨的反复询问,赵明诚终于说了实话。就像丁宇猜想的那样,他临时起意,打算在街上偷点钱来解决他的经济问题,但毕竟是第一次作案,心里很紧张,酝酿了许久没有动手,等他终于下定决心看准时机打开一个女人的背包时,手却被两个巡警紧紧攥住了,而当他把自己的手从包里抽出来后,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将自己的钱包,塞进了对方的包里。这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始终没弄明白。
“事情就是这样。”章陨说,“他手上没出现蝴蝶痣。他也并没有死,接触者接触了他,他也没有被动自杀?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不知道……可能我的推测是错的?”蔺如松反复思考着。
案情又陷入了一团迷雾之中,作为唯一一个和接触者产生接触,而又没死的卍字纹携带者,赵明诚被反复询问,但没得到任何答案,最终只得将他放了。但一天之后,他又被带了进来,这次的罪名还是偷窃。这一次,赵明诚终于成功地偷到了别人的钱包,暗处盯着他的丁宇将他抓了进来。
这一次,他的掌心里出现了蝴蝶痣。
只要犯罪,手掌心里就会出现蝴蝶痣,看来这个规律并没有改变。叶圣凡手掌心里没有出现蝴蝶痣,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来得及犯罪就已经死了……想到这个,蔺如松感到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但很快,另外一个让他吃惊的发现,将这点思绪的影子驱散了。
叶圣凡这一次没来得及犯罪,但在这之前,他无数次地切下无辜者的器官进行买卖,为什么在那之前掌心里没有出现蝴蝶痣?如果说是体质问题,那么,在此之前的其余人,李清河,李贝,沈蓝,无论罪行大小,他们都已经持续犯罪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只有最后一次才会出现蝴蝶痣?
为什么他早没想到?
已经可以确定,骨骼上有卍字纹的人,只要不犯罪,手心就不会出现蝴蝶痣;而从已知的情况来看,凡是卍字纹的携带者,只要犯罪,就必然在掌心出现蝴蝶痣。
先有卍字纹,然后才有蝴蝶痣。
早该想到,李清河、李贝、沈蓝,以及这一次的叶圣凡,在他们过往的一次次犯罪之中,之所以没有出现蝴蝶痣,不是因为体质问题,而是因为,在这之前,他们的骨骼上并没有卍字纹。
没有卍字纹,所以即使犯罪了,也不会出现蝴蝶痣。
而当他们的身体出现了卍字纹之后,哪怕是沈蓝那样微不足道的罪行,也会导致蝴蝶痣的出现,从而最终丧命。
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不是卍字纹诱发了犯罪,而是从卍字纹出现之后,才有了惩罚犯罪的蝴蝶痣的出现。
之前的推论原来一直都是错的!
蔺如松捧着脑袋,仔细思索着。
是的,应该就是如此,卍字纹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监督人们的行为,一旦发现犯罪行为,就产生蝴蝶痣,消灭犯罪者。
是否有可能,卍字纹在最初产生的时候,并不具备产生蝴蝶痣的功能呢?如果是这样,上面的推论似乎又不完全成立……然而至今为止,他们并没有发现卍字纹在携带者身上有不同的形状,这说明卍字纹的形成并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并不存在不同阶段不同形态的卍字纹……等等,如果不同阶段的卍字纹具有同样的形态、但具备不同的功能呢?
这个想法让蔺如松猛然抬起头来——如果最终阶段的卍字纹,存在的目的就是监督犯罪,最终消灭罪犯,那么不完全阶段的卍字纹呢?
不完全阶段的卍字纹,是不是没有监督犯罪的效力,从而会导致携带者被接触者接触后产生自杀的冲动?
不对,不对,如果是这样,赵明诚为什么没死?如果他是最终阶段的携带者,为什么接触者要去碰触他?
想着想着,蔺如松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死胡同。
一连好几天,蔺如松都沉浸在一种恍惚状态中。他觉得自己距离真相非常之近,好像每一种推测都是可能的,但又似乎每一种推测都不够完善。直到丁宇报告说,又发现一名卍字纹携带者出现异样,他才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
赵明诚掌心出现蝴蝶痣之后,便移交李国胜的团队进行监管和观察,丁宇负责对疾控中心新发现的一名卍字纹携带者进行跟踪观察。
这名新的携带者是一个20岁的女孩,名叫李一纳。她是在两天前的体检中被发现身体携带卍字纹的,一经发现,疾控中心就报告给了李国胜。丁宇跟了她两天,起初没发现什么异样,除了觉得这女孩特别沉默寡言、不合群之外。
然而,就在今天,丁宇发现,李一纳的情绪似乎有些反常,她走路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铁棍,在路边的栏杆上用力敲打着。在没人的地方,她嘴里发出可怕的喊叫声,仿佛跟那栏杆有着深仇大恨。
丁宇直觉到她身上,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马上打电话报告给章陨,章陨和蔺如松一接到电话,便赶到丁宇所在的地点,和他会合在一起。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在一处偏僻的建筑工地上,四周没有几个人,只有几只流浪狗在晃荡。李一纳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她正静静地盯着一只幼小的流浪犬,几次试图靠近它,但总被它躲开了。
“我觉得她眼神有点不对。”丁宇说,“那眼神让人害怕。”
“我见过这种眼神,”章陨说,“我曾经在我姐夫眼里看到这种神色,那时候我以为他在想什么心事,后来我才知道……”他停了一下,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每次他出现这种眼神的时候,就有一个女孩要遭殃了。”
他的神色有些黯然,显然李清河的事始终是他心头的一个梗,原本以为李清河是因为卍字纹才诱发了那一系列罪行,然而从蔺如松的最新推测来看,与其说卍字纹的作用是诱发犯罪,不如说是监督犯罪更加靠谱。如果这个推测成立的话,那么李清河的犯罪并不是因为卍字纹,而是源于他自己的本性,这让一直对姐夫很有好感的章陨实在难以接受。
那眼神冷漠、残忍,透着一种毁灭的欲望。
更重要的是,蔺如松认出了这双眼睛,几年前他曾经见过。
李一纳一次又一次试图靠近那小狗,小狗躲闪了几次之后,渐渐对她失去了防备之心,开始跳跃着和她玩耍。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冷漠和残忍,仿佛有一团冰冷的邪恶火焰在燃烧。
偶尔有人从女孩身后经过,女孩带着厌恶的神情回头看看,仿佛被什么人打搅了她的盛宴。
又一个穿民工服装的男人从她身后经过,李一纳冷漠而厌恶地看着他。那民工经过李一纳身边时,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她的表情上看,如果她的力气足够,也许她会跳过去扼住那男人的脖子,直到他咽气为止——旁观的几个人都有这种感觉。那男人显然也被这表情吓了一跳,但很快他笑了笑,摸了摸脸上的络腮胡子,闪身离开了。
在这一瞬间,蔺如松明白过来,这人就是接触者。他身子一动,正准备追出去时,却发现李一纳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她猛然将自己的头撞到地上。
建筑工地的地面是松松的土壤,里头夹杂着大块的石头,李一纳一头撞在地上,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顿时鲜血直流。
但这并不是结束。
她从地面上爬起来,满头满脸的鲜血,猛然一跳,整个身体又往地上撞去。
再一次鲜血直流。蔺如松甚至听到了骨头开裂的声音。
一次又一次,当蔺如松他们跑过去制止她时,她已经将自己撞得骨头碎裂,带着气泡的鲜血从口腔和鼻腔涌出,看着她那暗淡的目光,蔺如松知道她已经没救了。
即便到死,她的目光里依然透着一股冷漠和凶残的味道。
又一种不可思议的自杀方式。
又一次接触到了那位接触者。
在章陨他们尝试抢救李一纳的时候,蔺如松抬起头,远远地看到接触者站在远方,盯着自己看。
他跳起来追了上去。
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蔺如松跑出了他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但接触者跑得更快。蔺如松感觉,如果对方愿意,完全可以很快抛下自己跑得没影,但他并没有跑远,就是这么吊着自己,仿佛是故意要吸引自己过去。
最终蔺如松完全没有力气了,站在原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一边喘一边喊:“不追了,你……你给我个答案。”
接触者停了下来,笑了笑:“你问。”
“你就是跟踪沈蓝他们的灰衣人?”蔺如松问。
“是。”接触者点点头,“你可要快点问,说不定我一会就不想回答你的问题了。”
“卍字纹的出现,是天生的还是人为的?”蔺如松飞快地问。
“人为的。”灰衣人说。
“怎么弄的。”蔺如松问。
灰衣人笑了:“都告诉你了,那还有什么意思?问点我能回答的问题吧。”
“你们选择一些人,给他们弄上卍字纹,一旦他们犯罪,就会产生蝴蝶痣,然后导致死亡——卍字纹和蝴蝶痣出现的目的,是监督并且惩罚犯罪,是不是?”蔺如松问。
“对。”灰衣人点点头。,
“还有别的目的吗?”蔺如松问。
“没有了,”灰衣人说,“就是这么简单。你到现在才猜出这点,可见你想得太多了。”
蔺如松不由苦笑了一下:自己确实想得太多了。
“你们选择哪些人弄上卍字纹?”蔺如松问。
“不能回答。”灰衣人道。
“卍字纹传染吗?”他又问。
“不。”灰衣人蹦出一个字。
“你们是一个组织,还是别的什么?”他接着问。
“我说了,问点我能回答的问题。”灰衣人有点不耐烦了。
“什么问题是你能回答的?”蔺如松问。
“你觉得呢?”灰衣人笑了起来。
蔺如松飞快地想了想,也笑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人会死,直到刚才,李一纳死得那么奇怪,再想想赵明诚,我忽然就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灰衣人很感兴趣地看着他。
“你能够预先感知到,这些带有卍字纹的人是否会犯罪,是不是?”蔺如松问了另一个问题。
“对,只要是带有卍字纹的,当他们快要犯罪之前,我都能感应到。”灰衣人点点头。
“我就不问你为什么能感应到了,估计这个问题也是不能回答的。其余的人都是手心里出现了蝴蝶痣才死的,只有这几个人,死的时候手心里没有蝴蝶痣。我本来以为你是为了销毁那些不合格的卍字纹携带者,但赵明诚偏偏又没死……现在看到李一纳,再想想章陨说过的话,我忽然就明白了。”蔺如松说。
“你到底明白了什么呢?”灰衣人又有点不耐烦了。
“我本以为这是针对不会产生蝴蝶痣的卍字纹携带者的一次清除行动,”蔺如松说,“可是因为赵明诚,再想想李一纳和叶圣凡,考虑到卍字纹出现的目的,我终于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这不是一次清除行动,你针对他们所有的行动,只不过是在阻止他们犯罪。”
“哦?”灰衣人笑着问,“你怎么知道的?”此时他仿佛有了极大的耐心,愿意听蔺如松详细地说下去。
蔺如松便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我没有直接的证据,除了叶圣凡和赵明诚,其余的人似乎都没有犯罪,然而赵明诚没有死——赵明诚想偷别人的钱包,却把自己的钱包放进了别人的包里;叶圣凡想要从别人身上摘取器官,却把自己身上的器官摘了下来……如果这两个人还不足以支持我的想法的话,那么李一纳就是一个最新的证据。
“我刚想起李一纳是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小警察的时候,有一个小区里经常发现小动物被虐杀。当地的居民报了警,经过蹲点我们发现,这些事都是一个15岁的女孩做的,那女孩的眼神我永远不会忘记:冷漠,残忍,仿佛所有的生命在她眼里都只是一块石头,生命对她来说并没有特殊的意义。
“当时她叫李欣然。这次遇到她,她居然改名叫李一纳了。长大了,相貌也变了很多,可是那双眼睛不会变。她想把那只小狗弄到身边,虐杀它。不过在那之前你就碰过她了,所以她死了——我记得她虐杀小狗的方式很奇怪,不是用什么凶器,而是直接抓着小动物往地上摔打,将小动物摔打得鲜血淋漓,直到死为止。
“你碰过叶圣凡,碰过赵明诚,碰过李一纳,你碰触过他们之后,他们便将原本要加诸于别人身上的伤害,施加到了自己身上。
“由此,我猜测,你所做一切,只是在阻止犯罪。而你阻止犯罪的方式,并不是杀害他们,而是通过触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所以摘取别人器官的,就被自己摘了器官;偷别人东西的,反而将自己的东西送了出去;虐杀动物的,最终虐杀了自己……
“我们没找到刘戈、朱泽和杜贞的犯罪证据,连罪犯的迹象也没发现,那是因为他们的犯罪行为被你的触碰所阻止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刘戈本来想扼死的是他的情妇景蓝,因为她的纠缠已经让他感到厌烦了;朱泽和他的同事之间矛盾太深,以至于他想在斑马线前将同事推向车轮底下;而沉默寡言的杜贞,和婆婆的矛盾积累起来终于爆发了,她买了老鼠药,做了鸡汤,将老鼠药下在自己从来不喝的鸡汤里,估计是想给婆婆送过去……他们三个人本来想杀死别人,最终却因为你的触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们以他们预定要施加到别人身上的方式杀了他们自己。”
说到这里,蔺如松停下来喘了口气,盯着灰衣人问,“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犯罪之后,反正会受到惩罚,赵明诚还是因为偷窃出现了蝴蝶痣。这说明,并不是产生卍字纹和蝴蝶痣的那种机制需要制止犯罪,而是你自己想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灰衣人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低着头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你还记得沈蓝吗?”
“记得,怎么了?”蔺如松问。
“你不必问我为什么要跟踪沈蓝他们。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跟踪沈蓝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她只犯了点小错,严格的说甚至不算犯罪,虽然触犯了法律,但罪不至死,然而蝴蝶痣一出现,她的死亡结局就不可逆转了。其次让我震撼的,是那个雨夜,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侮辱,却只是在一旁看着,什么也不做……”
他停下来,又叹了一口气,“我原本坚信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我坚信卍字纹是人类的救赎,蝴蝶痣是正义的象征,但经过了沈蓝的事,我开始不那么确信了……那以后我一直在思考卍字纹存在的正义性,也一直在争取改变些什么。后来我得到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蔺如松问。
“改变这一切的机会。我能够改变的并不多,但是我有一个机会,可以稍微修改一下规则,这样可以给每个罪犯留下缓冲的余地——想起来也真是讽刺,我原本认定应该对犯罪分子毫不留情,现在却在想尽办法为犯罪分子争取机会……”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什么机会?”蔺如松又问了一遍。
“你会知道是什么机会的,你很快就会知道。获得机会的同时,在规则修改的方面,我也做出了让步。所以这一次规则修改,修改的不是一条,而是两条,一条是给予犯罪分子的机会,一条是给予无辜者的惩罚。”他歪着头想了一会,若有所思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得多。但我想尝试着去做些什么……”
“因为沈蓝?”蔺如松问。
“因为沈蓝。”灰衣人点点头,“不仅仅因为沈蓝。”
“我没猜错的话,要得到这样的机会,你必须阻止犯罪?”蔺如松问。
“你猜得没错,”灰衣人点点头,“我必须阻止7桩犯罪。你知道,我能够预知谁将要犯罪,这对我来说并不难。起初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残忍的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很公平,但现在……”
“现在你又不确定这件事是否正确了?”蔺如松问。
“是的,我不确定……”灰衣人的表情很无奈,“我确定我争取到的机会是有益的,但我不确定为此而修改另外一部分规则是否值得,也不确定我现在正在进行的阻止犯罪的行为是否正确——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残酷,大部分人都死了。或许我没错?如果他们不想着伤害谁,他们自己也不会被伤害,像赵明诚,就没有受到伤害。”
“你错了。”蔺如松摇摇头,“你愿意为了一个机会而做出努力,这点我很佩服。但是你现在所做的事情,实际上就是剥夺了他们的机会。”
“怎么说?”灰衣人眯着眼睛问。
“我见过许多罪犯,在最终实施犯罪前的一瞬间,放弃了犯罪。”蔺如松说,“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恰好剥夺了他们反悔的机会。也许他们会自己放弃犯罪,但你没给他们这种机会。我不知道你是如何预判他们将要犯罪的,但人的心理随时都在变幻,这一秒还想着害人,也许下一秒就想着救人,这个时间间隔也许是一秒,也许是零点一秒,也许更短,但只要犯罪还没开始,就存在放弃犯罪的可能,而你的行为,将这种可能彻底抹杀了,你没给他们自己醒悟的机会。”
听到他这番话,灰衣人半晌没有出声。
蔺如松也不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
过了许久,灰衣人忽然笑了笑:“我要制止7桩犯罪,才能获得那一个机会。现在还差一个——我做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符合正义——不,是不是符合法律,你跟着来看就知道了——我又感觉到一股犯罪的气息……“他朝蔺如松招了招手,飞快地朝远处跑去。
蔺如松哀叹一声,捶了捶酸痛的双腿,追了上去。
他们穿过建筑工地,跑到了人流如织的大街上。灰衣人速度飞快,他的身体在人群中穿梭,像一条灰色的鱼。蔺如松生怕自己跟丢,不顾自己肺里火烧火燎的疼痛,死命追在他身后。
终于,灰衣人的手碰到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没有在疾控中心备案的男人,他正打算将手伸进一个老人的衣兜里,灰衣人的碰触让他颤抖了一下,他朝四周望望,狐疑地看了灰衣人一眼,消失在人群中。
蔺如松没有去管那个消失了的小偷,他的眼睛盯着灰衣人。
灰衣人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似乎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神色。
“怎么样?”蔺如松走到他面前,“你说的,制止最后一桩犯罪之后,你就知道你的行为是否正义,现在呢?”
灰衣人用一种奇特的语调说:“现在我知道了。”紧接着他又飞快地说,“我并没有能制止他的犯罪。”
“嗯?”蔺如松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不过我制止了另外一桩犯罪。”灰衣人的笑容显得很畅快,“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总算明白了,还不算晚……”看了看蔺如松,他有些僵硬地抬起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扔过来,“这个东西也许对你有用。”
蔺如松接在手里一看,是一块灰色的小薄片,拇指甲大小,看不出什么材料做成,上面镂刻着无数的花纹,看上去像是某件东西上掉下来的一片。蔺如松盯着那花纹看了一会,便觉得头晕目眩。忽然他听到四周发出尖叫声,抬头一看,灰衣人身体上浮现出无数尖锐的卍字,一片片闪着血红的光,瞬间将他的身体割得支离破碎。
不到一分钟,灰衣人就变成了一堆碎肉。
蔺如松在原地呆了许久,直到李国胜在警笛呼啸声中走到他身边,他才喃喃道:“我现在知道,他制止的最后一桩犯罪是什么了。”
“什么?”李国胜问。
“没什么。”他摇摇头,将手中的薄片放进口袋里。
冯涛他们在忙着收拾那堆碎肉,蔺如松在一边默默看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想起灰衣人最后那畅快的笑容,怪不得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为了弄清楚自己行为的正义性,他居然会这么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灰衣人将这种能力施加在了自己身上,如果他制止犯罪的行为是正义的,这种能力对他将不起作用,那么他就能够制止那小偷的行为,那小偷也将像赵明诚一样,将自己的某件东西放进别人的包里;而如果灰衣人制止犯罪的行为是不正义的,根据他所一贯遵循的法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用卍字纹的规则来制止别人犯罪,那么也将用这种规则来制止自己犯罪,所以最后他死于卍字纹之手……他所遵循的那种创造了卍字纹的机制,对他的行为也判定为“不义”。
尽管他的行为被判定为不义,尽管蔺如松并不认可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他最后也产生了怀疑的那种卍字纹的机制,但无论如何,蔺如松承认,灰衣人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他愿意为了自己所相信的某种道理去努力,并且随时自省,甚至为了获得一个关于正义与否的答案而赌上自己的性命,这一点蔺如松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
现在他脑海里盘旋着一个新的疑问:让灰衣人费尽心机想要获得的机会,是什么?与这个机会伴随的,另外一种对于无辜者的惩罚,又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至少他知道了,那种创造了卍字纹的机制,并不是完全不可改变。具体如何修改,只有灰衣人才知道。
他下意识地捏了捏口袋里的小薄片——这上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不然灰衣人不会在最后时刻将它送给自己。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话筒里传来丁宇惊奇的声音:“赵明诚手掌上的蝴蝶痣消失了……另外还有一件事,刚抓了一个小偷,手掌上也有蝴蝶痣,到局里没到5分钟就全招了,刚招供完,他手心里的蝴蝶痣也消失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这真是太奇怪了……”
丁宇还在喋喋不休,蔺如松已经放下了手机。
现在他知道,灰衣人争取的那个机会是什么了。
这是给所有犯罪者的一个机会。
只要他们说出自己犯下的罪,蝴蝶痣就会消失。
看着那包裹着一堆碎肉的白布,蔺如松默默地鞠了个躬:这是一个误入歧途的理想主义者,他一直在追寻着他心中的正义,并且没被这种正义蒙蔽住眼睛——人们很容易被一个看似伟大的目标蒙蔽了双眼,而灰衣人时刻保持着清醒,并且愿意为了保持这份清醒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