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仲夏夜之梦”定下的那个日子,程启思并没有跟钟辰轩一道去。
说实在话,凭他们的熟悉程度,不管对方怎么化装,都是能够一眼认出来的。只是两个人都有点童心未泯,既然愿意参加这么一场化装舞会,自然也都愿意遵循游戏规则。
程启思把车停在停车场,停车场里已经有穿着古装的人进进出出了。这本是H城最好的酒店之一,平时也常常有些高雅的聚会,但化装舞会确实是第一次,就连那些训练有素的服务生也不免偷偷地在那里看。
“仲夏夜之梦”的化装舞会设在顶楼,那里平时是咖啡厅,餐厅,也可以作宴会厅使用。
在第一次听钟辰轩讲述文若兰之死时,程启思就对这里起了好奇之心,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喝过一次下午茶。
那里的装潢的确如同钟辰轩所言,是刻意营造的一种天然情趣─人工的小溪,从宴会厅中曲曲弯弯地穿过,水里浮着一朵朵白色和粉色的莲花,淡淡的暖色灯光自水下透了出来。
柳树种在小溪旁,那是货真价实的垂柳,飘拂袅娜。四周的桌子都是原木,随处都有山石花木,宴会厅一角有一个小小的木制圆台。程启思去喝茶的时候是下午,并没有人表演,听服务生说,晚上通常都会有一些有意思的演出。
程启思当时特别选择了一张在“小溪”边的桌子。他不得不承认,所谓的“失足落水”实在非常荒谬可笑。
他看过文若兰的详细资料,她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在东方女孩子里不算矮了,而那小溪不到一米深,就算文若兰一脚踩空了,也只能淹过她的腿,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跨出来。
而从验尸报告里可以知道,文若兰的体内没有任何麻醉剂之类的药品,也就是说她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
程启思并不怀疑钟辰轩的论断─文若兰不是自杀。
抛开文若兰的个性和心态不说,一个人想要在不足一米的水中自杀,是相当困难的。
人在溺水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地向外挣扎,就算是文若兰求死心切,躺在小溪里,把头浸在水中,她也会在无法呼吸的最后一刻挣扎出水面呼吸求生的。那是人的本能反应,就像一个人没有办法勒住自己的脖子自杀一般。
但是与此相悖的一点是:文若兰的死状十分安详平静,丝毫没有抗拒过的痕迹,如果是有人把她按在水里直到溺死,也是说不通的。
根据钟辰轩的推测,文若兰有可能是被人催眠了,然后一步步地走入水中,躺下,然后被溺死。
程启思在查阅当时的所有数据后,对他的这个推测是相当信服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是谁?
因为职业原因,文若兰的哥哥文桓,未婚夫钟辰轩,甚至文若兰的父亲文致越,都有相当一部分朋友是研究心理学的。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有能力对文若兰进行催眠〈包括文桓和钟辰轩〉。
但是,为什么?在订婚宴上将新娘杀害,这需要多么强烈的动机才能不顾一切地去做?
钟辰轩的态度里,总有那么一些戒备和回避。程启思相信,钟辰轩是一定有些重要的事瞒着他,而这些事,可能就是解开若兰之死的谜团的钥匙。
比如,那个谜一样的“第七研究所”〈钟辰轩跟程启思搭档之前工作的地方〉,以及那个在大火里消失,又似乎无处不在的第七研究所的“赵所长”。但是,只要钟辰轩一天不说,这把钥匙就一天找不到。
程启思叹了口气。
他透过观光电梯的玻璃,俯视着下方。这酒店有二十楼,这么往外看,虽说是满目灯火,但总有种处在真空中的感觉。
玻璃的观景电梯就是个真空的鱼缸,自己是一条被扔在里面的橡皮鱼,浮在空气里。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顶楼。
程启思呆了一呆,看看电梯上亮着的“十九”熄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他跨出电梯,正好这时旁边的电梯门也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个也特别打扮过的女人。
程启思一向对美女是没有免疫力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女人穿了一件非常漂亮的伊丽莎白时代的礼服,细腰,大裙撑。礼服是艳丽的玫瑰红,她的头上也插了一簇新鲜的玫瑰花。
玫瑰红的面具,露出了鲜艳丰满的嘴唇,和一双黑棕色的大眼睛。
程启思虽然知道她必然是扮莎士比亚某部戏剧里面的角色,但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来是谁。毕竟在文艺复兴后期,贵妇们的打扮都差不多。
那穿玫瑰红礼服的美女在走过他身边时,带过了一阵香风,还朝他嫣然一笑。程启思看到她手里捏着一块精致的绣花手绢,顿时恍然大悟。
这美女扮的一定是《奥赛罗》一剧里面的女主角苔丝狄蒙娜。
苔丝狄蒙娜对丈夫奥赛罗一向十分忠诚,但奥赛罗却因为伊阿古的挑唆,怀疑苔丝狄蒙娜跟卡西欧有染,最后更因为一块手绢而认定她是个失贞的荡妇,将她扼死。
程启思不自觉地朝缓缓关闭的电梯门瞟了一眼。有了苔丝狄蒙娜,那奥赛罗呢?
就像朱丽叶没有罗密欧就不是个完整的角色一般,没有奥赛罗的苔丝狄蒙娜难道完整么?
他朝宴会厅的正门走去。这里特别布置过,几乎看不出平时那个餐厅的影子了。
四周都堆着碧绿的花藤,花藤里星星点点地点缀着一种小花。那花有奶白色的,也有淡紫色的,还有一些是紫白相间的。
程启思喃喃地说:“Love-in-idleness?爱懒花……这想象得还真不错。”他伸手去碰那花,触手时发现居然是真花,看来主办这“仲夏夜之梦”的人,确实下了功夫。
整间宴会厅布置得就像是一个夜晚的洞窟,四周都是藤蔓、花朵,照明暗淡而柔和。贯穿宴会厅的那条人工小溪,像往常一样浮动着莲花。
原木的桌椅都移到了四周靠墙处,中间已经有不少人在起舞了。角落圆台上有一个小小的四人乐队,演奏的正是门德尔颂的《仲夏夜之梦》,调子悠扬轻快,厅里的气氛也十分温馨。
程启思找了张椅子坐下,椅子上应时地铺了精致的草编垫子。程启思随手拿起一个杯子,发现杯子上印着小天使的图案。
但那小天使跟平时常见的胖乎乎、有着洁白翅膀的天使不太一样,很纤细,翅膀是半透明的,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
“那是爱丽儿。”
一个迷人的女低音在他身边响了起来。程启思抬起了头,面前站着一个戴冠冕的女人。她的服装华丽得惊人,镶毛的斗篷在地上拖了好几尺,金色镶珍珠的皇冠,全套沉重的珠宝首饰,程启思看她戴着都替她累。
她的脖子上却什么首饰都没戴,只用鲜红的颜色沿着脖颈画了重重一圈。她肤色雪白,半裸的胸脯上都扑着粉,映着那鲜红的一道,很是怪异。
程启思对她注视了半天,说:“我能不能猜一猜妳扮演的角色?”
那女人露在金色蝴蝶形面具下的红唇微微地向上弯了一弯,拉出了一个美好的弧度。程启思可以想象得到在面具下的这张脸会有多美丽动人。
“可以,你猜吧。”
莎士比亚剧作里面的女性角色成百上千,但一般人也不可能选择太冷门的角色,至少也会选个女主角吧。谁会选罗莎琳而不选朱丽叶呢?〈罗莎琳是罗密欧原来的爱人,但他在第一眼看到朱丽叶之后,就把罗莎琳完完全全地抛于脑后了。〉
程启思一眼就看到她脖子上那道鲜红的画痕,就联想到那应该是暗示这个女人的结局是被断头。
莎士比亚最著名的历史剧《亨利八世》里的皇后安.波琳,曾被亨利八世疯狂追求,最后的结局却是被判处死刑,当众砍头。这个女人华丽的英国服饰,和脖子上的一道红印,都暗示了她所扮演的人物。
程启思笑了一笑。“皇后陛下?”
忽然,钟辰轩的声音自他背后传了过来。“只可惜是个被砍了头的皇后。”
那扮作安.波琳的女人,虽然程启思看不见她的脸,也看到她唇角的笑意顿时消失了,下巴绷得紧紧,连嘴角都有些微的颤抖。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只见她镶毛的裙裾摆动,竟然急急地走开了。
程启思这才回头看钟辰轩。
钟辰轩的服装虽然制作得也很精致,但却是低调的暗色,在花团锦簇的宴会里很不显眼。他戴了黑色的面具,但一双眼睛仍然特别亮,就像星星一样。
“你认识她?”程启思看着钟辰轩在他身旁坐下,拿了个杯子倒酒,忍不住开口问他。
钟辰轩说:“认识,我老同学。”
程启思顿时来了精神。“你老同学?也是学心理学的?为什么不介绍给我?她好像对你很忌讳,怎么转身就走了?”
虽然有面具遮着,看不见钟辰轩脸上的表情,但钟辰轩的声音里面,明显地含着不快的调子。
“你一下子问我这么多问题,要我回答哪个?琳娜你还是不要打主意的好,有种女人是沾不得的。”
“她叫琳娜?”程启思兴致还是很高,“别这样,说来听听。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过她?”
钟辰轩的语调听起来更不悦了。“我的同学不少,你跟我又不是一个圈子里出来的,我跟你提他们作什么?”
“说说那个琳娜。”程启思还不死心。
钟辰轩狠狠刮了他一眼,说:“戴着面具,你怎么知道她是个美女?”
程启思笑了。“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
“琳娜姓方,她那名字也算中文名也算英文名了。”钟辰轩说,“她有八分之一还是十六分之一的英国血统,很美,长相有点像西方人,高鼻子,眼窝有点凹陷,眼睛微微带点绿色。
“当时念书的时候,她是系花,追的人不计其数。不过她很高傲,其实学我们这一行的,学到这个地步的,都不是省油的灯,都算是自负的人,但她的高傲实在是过分了一点。有一次,一个追不到她的同学说:她还真以为她是皇后了。”
“所以她要化装成安.波琳。”程启思说。
钟辰轩“哼”了一声。“她确实美貌,聪明,有才华,所以她骄傲自负,作为男人都可以理解和容忍。
“问题是,她很自恋,非常自恋,以前孟教授就开过玩笑,说她完全可以作为纳西瑟斯情结的典型─纳西瑟斯,无比俊美的少年,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便投身于其中追逐美丽的倒影……
“像方琳娜这种女人,如果她要自杀,她也会希望在万众嘱目下,用一种华丽灿烂的方式死亡。呵,是的,安.波琳的死法很适合她,所以即使没有限定在莎剧里,她也会选择安.波琳而不是玛丽.安托瓦内特。”
程启思问:“为什么?”
“首先琳娜有英国血统,安.波琳是英国皇后,而玛丽是法国皇后。”钟辰轩回答。
“这是表面的原因,但也算是原因之一。比较深层次的原因是─当安托瓦内特被宣判处以极刑的时候,法国皇室政权已经是风雨飘摇,她得到的是绝大部分法国人民的憎恨。
“而安.波琳……我们可以简单地说,她被处决是因为亨利八世私人的原因,在砍她头的时候,还是给予了她对于一个皇后应得的尊重,而不是像对玛丽一样,坐在一辆粪车上被送到断头台,还在临死前被剪掉了她变成花白的头发。”
程启思笑着说:“说到底,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方琳娜,就算是死,也要死得辉煌。玛丽已经算是死在断头台上的著名女性之一,她还嫌不够,于是她选择了安.波琳─那时候英国还处于强盛期。”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钟辰轩冷笑了一声,“按照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的说法,人对死亡的选择方式,往往都不是出于偶然。精神想象的因素非常强烈─尤其是在文学作品里面,更是被无限地放大,甚至刻意美化。”
程启思说:“可是谁也不会想着自己将会怎样怎样死吧?”
“自杀么?”钟辰轩说话的调子微微有些变化。“自杀大概是一种最矫情的死亡了。”
程启思还想再问,这时候乐曲声突然停止了,角落的圆台上一束灯光射下,在那个四人乐队前面,出现了一个穿着像中世纪小丑,并戴着小丑面具的男人,声音十分圆润、洪亮。
“欢迎加入『仲夏夜之梦』。”
钟辰轩低声地在那里笑。“这不,策划者现身了。”
“各位尊贵的客人们,在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份节目表。除了舞会之外,我们也为各位客人提供了一些余兴节目,希望能让各位满意。”
程启思一看,果然在桌子上放着一张绿色暗花的卡片,跟邀请函的质地一样。他拿起来,看到上面写着:
《哈姆雷特》第四幕第七场。
《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五幕第三场。
《亨利八世》
《奥赛罗》第五幕第二场。
《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第二幕第四场。
钟辰轩借着从茂密的藤蔓里透出的灯光,往他手里看了一看。“大都是有死人的场景,除了最后一个。”
程启思说:“依次应该是……奥菲莉娅在水里淹死?罗密欧自杀,朱丽叶殉情?《亨利八世》为什么没有场次?”
“因为《亨利八世》里只写到原来的凯瑟琳皇后被废,安.波琳封为皇后为止吧。”钟辰轩说,“但不管怎么说,安.波琳的下场也是砍头。”
程启思继续往下看。
“《奥赛罗》,应该是他掐死苔丝狄蒙娜那一场?最后一个又是什么?我没什么印象了。”
钟辰轩慢吞吞地说:“《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相比其它几个,也许不那么出名,但却是一出十分血腥残忍的戏剧,而且要命的是作者的批判态度,也正是从这种血腥中透露出来的,甚至有以暴制暴的意识在其中。
“泰特斯是战功赫赫的罗马将军,但他却不愿自己当皇帝,把皇位让给了大王子。那个王子娶了泰特斯俘虏而来的高卢皇后,高卢皇后因为自己的一个儿子死在泰特斯的手中而非常憎恨他,唆使罗马皇帝杀了泰特斯的儿子,将泰特斯逼到绝境。”
程启思说:“那么第二幕第四场是……”
“高卢皇后有两个儿子,他们爱恋─如果可以用爱这个字眼的话─泰特斯的小女儿拉维妮娅,于是将拉维妮娅的丈夫杀死,在森林里强暴了拉维妮娅。然后,他们割掉了拉维妮娅的舌头,切断了她的双手,用树枝接在她断掉的手肘上……”
钟辰轩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住了,他看到程启思的脸色变了。
程启思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我想起来了。”
钟辰轩盯着他。“你想到了秦颜?那个被迷恋她美丽双手的凶手砍断手的女孩子?”
秦颜是程启思从前的女友,是个舞蹈演员,有一双极其美丽的手。而正是由于这双手,让连环谋杀案的凶手迷恋,竟然把秦颜的手砍了下来。
案子虽然破了,但程启思对此却是一直不能释怀的。
“我怎么可能不想到秦颜?”程启思的声音有些僵硬,“看到奥菲莉娅,你能不想到文若兰吗?”
钟辰轩沉默了片刻,才说:“我不能不想。”
程启思望着那个已经从圆台上走下来,消失在人群里的戴小丑面具的男人。“这是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
“那就要问你了。”钟辰轩回答。
“问我?”
钟辰轩说:“这完全取决于那张邀请函是以何种方式送到你手上的,或者说,酒店邀请你来这里的原因。”
忽然,有一片阴影挡住了光线。
两人一抬头,看到有个穿银丝刺绣雪白撑裙的女人站在他们身边。她的面具是银色的,嘴唇则是闪着珠光的艳丽玫瑰红,她的手里,捏着一块银丝绣的白色手绢。
程启思呆了一下。“君兰?”
君兰发出了一声浅笑,似乎有点满意,又有点失望。“我就知道,不管怎么扮,都骗不了熟悉的人的。”
程启思替她拉开了椅子。“妳是我今天晚上遇上的第二个苔丝狄蒙娜。”
他不自禁地瞟了钟辰轩一眼,钟辰轩曾经预测过君兰会扮成苔丝狄蒙娜,他又说对了。
钟辰轩心情很好地帮君兰倒了一杯酒。“好美的衣服,君兰。我没看错的话,妳这件礼服,是郁容当年的设计吧?”
程启思的脸色又变了一变。他也已经发现,君兰身上的银丝绣花都是铃兰图样。
君兰前段时间,曾经去墓地给郑琪儿送过花。在那个被他们叫做“XYZ谋杀案”的案子里,死去的除了他们的同事郑琪儿,还有服装设计师郁容,和模特儿徐湄。
郁容给徐湄设计并亲手制作了一件叫做“铃兰”的礼服,但徐湄却在郑琪儿的生日宴会上中毒身亡,这件礼服也再也没有人穿过。
程启思慢慢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郁容曾经说过,这件礼服是她为徐湄量身订做的。”
“是用的郁容的设计图,不过是我另找人做的。”君兰回答,“我喜欢那件礼服的设计。”
程启思不得不承认,这件“铃兰”礼服穿在君兰身上非常适合,高贵雅致。
君兰平时从来不穿这种很能突显身材的衣服,今天程启思才发现,君兰的身段不是一般的好。
但是不管怎么说,程启思看着君兰穿郁容设计的礼服,总觉得别扭。在他和钟辰轩心里,都有一个关于君兰的秘密。
钟辰轩却笑着说:“我刚才也看见一位苔丝狄蒙娜,只不过她穿的礼服是玫瑰红色。苔丝狄蒙娜的标志,恐怕就是她那块让她送命的手绢了。”
“我看让她送命的是奥赛罗的嫉妒心。”程启思说,“他无端地嫉妒妻子和卡西欧,而这嫉妒又在伊阿古的怂恿下,生根发芽。”
钟辰轩说:“也许那是因为奥赛罗的心里相当清楚,他的妻子对他是一种少女般浪漫的英雄崇拜,而卡西欧才应该是苔丝狄蒙娜真正适合的伴侣。”
君兰端着酒杯,从杯缘上瞟着钟辰轩。“辰轩,你今天扮的是谁?”
钟辰轩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小角色而已。”
君兰又转向了程启思。“那你呢,启思?”
程启思正想回答,钟辰轩忽然推了他一下,说:“看,奥赛罗。”
君兰和程启思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穿着相当华丽的军服的男人,身材又高又壮,佩着武器,裸露出来的手臂是一种醒目的深褐色。
在莎士比亚的笔下,奥赛罗就是这样一个深肤色的摩尔人,某种意义上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容易被煽动的莽夫。他正在跟一个穿玫瑰红礼服的女人跳舞,那个女人就是程启思之前遇上的“苔丝狄蒙娜”。
这时,戴着小丑面具的男人停在他们面前。面具后,那双眼睛乌黑而聪慧。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几位,对今晚的安排满意吗?”
钟辰轩拿起了那张暗绿色的节目卡。“一个晚上安排这么多幕,是不是太紧了一些?”
那男人发出了一声笑声。“阁下,请你仔细看上面的那行小字。”
钟辰轩向下一看,真有一行有不显眼的小字─视现场情况而定。
“意思就是说,演不了这么多场了?那还真是让人失望呢。”
戴小丑面具的男人朝他们鞠了一躬。“今天演不了,改天还可以继续。”
程启思怔了一怔。“难道这舞会不止一场么?”
男人又笑了,但他的回答却很含糊。
“也许,那得看参加舞会的人的兴致了。”他走开了,消失在人群里。
程启思对君兰和钟辰轩说:“这种化装舞会,偶尔一次可以,多了就没意思了。难道还想一直开下去?”
君兰没说什么,钟辰轩的回答,也很含糊。“也许,他说的不是我们理解的这个意思。”
他们这一桌似乎很受人注意,又来了一个看起来很绅士的男人,殷勤地请君兰跳舞。君兰朝钟辰轩和程启思笑了笑,就跟着那男人走进舞池了。
程启思看着钟辰轩,钟辰轩也对着他看。“你就不去找人跳舞?”
程启思笑着说:“我这就去。你难道不去?”
钟辰轩摇了摇头。“我觉得看人比跳舞更有趣。”
程启思耸了耸肩。他直接去请那位扮成了安.波琳的方琳娜跳舞,钟辰轩对方琳娜的描述,反而更引起他的好奇心了。
他跟方琳娜跳了两曲,又另外跟一些他自己都分不太清楚扮的是谁的女人跳了几曲,觉得有点口渴了,才回到了桌子边上。
他正想跟钟辰轩说点什么,忽然看到钟辰轩坐直了,整个人似乎都僵硬了。
程启思转头一看,只见有个穿纯白蓬蓬纱裙的女人,正朝那条人工的小溪走去,她的手里拿着一个花环,头上还戴着一个纯白的白合花冠。
“奥菲莉娅。”程启思喃喃地说。节目卡上的第一幕,已经开始了。
钟辰轩却在摇头。“不,不……奥菲莉娅的头上,不应该戴百合花冠的。她的行头只应该有几个……几个毛茛、荨麻、雏菊、长颈兰的花环……”
程启思注意到那女人的头上,确实戴着一个纯白的百合花环。“可是……她戴着。也许是为了好看?”
“不……”钟辰轩的声音有些颤抖,程启思很少见到他失态。
“如果说演员没有准备跟剧里契合的花环,那她戴百合花冠还能说得过去。可是,你看她手里的花环,四种花草都齐全了,她没有任何理由要戴一个百合花冠。”
程启思冲口而出:“不会跟文若兰有关吧?”
“我不知道……”
钟辰轩端起酒杯,程启思看到杯子里的冰块在互相碰撞,因为钟辰轩的手在发抖,便一伸手,把酒杯从他手里抢了下来。
“别喝了,这只是演戏而已,你用不着这么紧张。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对文若兰的事放开些了,怎么还是这样?”
钟辰轩没有回答。
这时舞曲已经停了,角落圆台上那个四人乐队也静悄悄地从台上走了下来。厅里只听见一个清新甜美的少女声音。
那是程启思已经十分熟悉的奥菲莉娅的歌谣,他上次跟钟辰轩去看《哈姆雷特》时,也曾经听过。声音很迷人,虽然不如他在大剧院里听到的那么完美,但却很清新,充满少女的青春气息,还带着些许诗一样的迷茫。
钟辰轩低声地说:“声音很美,唱得也不错。”
舞池里的客人们渐渐地散开,有的坐下了,有的站在一边观看那个穿白纱裙的少女表演。
那个少女赤着双脚,踏进了水池里。她的纯白长裙很宽松,蓬蓬地拖在水里,吸饱了水就慢慢地膨胀起来,漂浮在水面上,她一面哼唱着,一面摆弄手里的花环。
程启思也压低了声音说:“也许只是找了个演员来弄点余兴节目,我们大概都太敏感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少女身后垂着的黑色天鹅绒帷幕,突然“唰”地一声拉了起来,一组明亮耀眼的灯光直射而下,宾客们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嗡嗡声。
程启思猛地站了起来。灯光下,一个女人站在一截像是被砍倒了的大树树桩上。
她也穿着白色的衣服,但却跟“奥菲莉娅”穿的精细繁复、近于婚纱的白色纱裙完全不同。
那是一条非常简单的白色长裙,样式接近于罗马贵妇人穿的直身长袍。
她有一头浓艳的黑发,蓬乱地披在肩头上。她的脸上涂了厚厚的白粉,白得像是一张死人的脸,只有嘴唇特别红,红得就像是被抹上了鲜血。
可怕的是她的手。她的手像是被硬生生拗断了的树干,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手肘。
手肘的断面全是鲜血,有一束干枯的树枝绑在手肘上。她用一种绝望的、无助的姿势,挥舞着她的手臂─那两条绑着树枝的手臂!
钟辰轩喃喃地说:“拉维妮娅。被切掉了双手接上树枝的拉维妮娅。”
宴会厅的一角传来了高亢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念台词。
程启思一回头,角落的那个圆台上,赫然出现的是那个打扮成奥赛罗的男人,和穿玫瑰红礼服的“苔丝狄蒙娜”。
“奥赛罗”激动地念着大串大串的台词,因为他们在角落,厅里又有些喧哗,程启思听不太清楚他说的话,只看见“苔丝狄蒙娜”抓着那条玫瑰红的小手绢,跪在奥赛罗的面前,似乎是在申辩着什么,又似乎是在乞求宽恕。
“奥赛罗要扼死苔丝狄蒙娜了。”钟辰轩看了一眼就说,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拉维妮娅”的身上,“不知道她的手是怎么弄出来的,效果很好,非常惊骇。”
穿白纱裙的“奥菲莉娅”还是坐在水中,玩着手里的花环,低低地唱着歌。程启思开玩笑地说:“这个奥菲莉娅好像还并不想死。”
钟辰轩说,“就算一定得死,演员也会多演一阵子,充分地表演一下。戏剧表演可比生活夸张多了。”
程启思的眼光投射到“拉维妮娅”的断臂上,又立即避开了。
“她的手……真的很像秦颜的手。我……我那时候看到秦颜被砍断的手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像是被硬生生掰断了的树枝……树枝也许还能再长,她的手……再也不会……她一直把她的手看得像是生命一样……”
钟辰轩隔着面具,注视着他。“我理解。”
程启思的嘴唇动了一下,忽然,他听到“奥赛罗”表演的那个方向,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那个声音是从“苔丝狄蒙娜”嘴里发出来的。
程启思大吃一惊,失声叫了起来:“君兰!”
他来不及去想君兰为什么会从白色礼服换成了玫瑰红礼服,又怎么会成了圆台上的“苔丝狄蒙娜”,立即冲了过去。
那个深肤色的“奥赛罗”本来正扼住了“苔丝狄蒙娜”的咽喉,却被君兰用力一摔,撞在了墙上又反弹到地上,一动不动。
君兰的面具已经掉在地上,她脸色苍白,惊魂未定,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脖子,正在不停地呛咳。程启思看到她白皙的脖颈上有几个乌青的指印,显然是男人的大手掐出来的。他连忙把君兰扶了起来,君兰抓着他的手臂,还在微微发抖。
“出什么事了,君兰?”
程启思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奥赛罗”,钟辰轩正弯下腰去揭他的面具。别的宾客也被这边的动静惊住了,纷纷围了过来。
君兰喝了两口程启思递过来的酒,声音沙哑地说:“我……我不知道。他突然就把我脖子掐住了,本来只是演戏,但是他狠命……狠命地掐,我拼命挣扎,指甲掐进了他的手背。他稍微一松,我就把他……推开了……”
“他大概没想到妳是警察。妳认识他?”程启思说。
君兰看起来文雅纤细,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受过特别训练的人,所以那个男人并没有能掐死她。只不过君兰脖子上的伤痕,看起来很是吓人。
程启思瞟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奥赛罗”的手─那是一双相当大的男人的手,也难为了君兰能够及时挣脱。否则台下的人都
会以为是演戏,而被扼住喉咙的人又不能呼救,恐怕等被掐死了大家才会发觉。
君兰摇头,“不认识。今晚才见到他。”
钟辰轩一直没有开口,只是蹲在那个昏倒的“奥赛罗”身边。这时候,钟辰轩终于说:“启思,马上把这酒店的负责人找到。”
程启思一震。“怎么?出什么事了?”
钟辰轩缓缓地说:“他死了。”
他的声音不算小,靠近的宾客都听见了,顿时全场一片哗然。程启思也吃了一惊,君兰脸色也变得更白。
“死了?怎么会?我只是把他推开了……”
钟辰轩简短地回答道:“妳用力太猛了,造成了他当场死亡。”他作了个手势,“今天的舞会,恐怕是开不成了。”
程启思看了一眼君兰,君兰的眼神是相当惊恐和迷茫的。她从程启思的手臂里挣扎出来,说:“我……没事了,你去看看那个死者。”
她在圆台上坐下了,把头埋在了双手里。程启思走到死者身旁,他低头一看,顿时怔住。
“君兰……妳说妳不认识这个人?”
君兰迷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程启思的脸色有些僵硬。“妳过来看看。”
君兰慢慢地站起了身。她的目光投注到那个男人脸上的时候,低呼了一声。“是他?”
这男人就是程启思前些日子,在墓地和君兰一起碰上的那个男人,程启思对他那对倒吊眉,印象相当深刻。
只是这时候看来,这男人脸上的皮肤跟他身上的一样,大约是抹了什么深色的油,才能呈现出奥赛罗那种摩尔人的肤色。
他穿着制作相当精美的铠甲,程启思摸了一下,铁片打成,雕刻了不少花纹,应该是专门订做的。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狰狞的表情,程启思可以想象,一个要扼死女人的男人,脸上也许会呈现出这样恶狠狠的表情。但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死亡却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了他身上。
钟辰轩把男人的头轻轻扶了过来,程启思注意到在他的后脑上,确实有一块明显的撞伤。
程启思回头对君兰说:“妳刚才那一甩,可真够厉害的,这人居然当场死亡。”
君兰抬起了头,勉强地笑了一下。
钟辰轩说:“人在生死关头,自然是有潜力可挖掘的,何况君兰本来就不是弱女子。”
程启思提高了声音,大声地说:“发生了意外,请各位都不要离开。我是警察,会立即接管现场。各位最好在宴会厅里找个地方坐下,我们会尽快把事情处理好,让大家离开的。”
宾客们发出了一阵嗡嗡声,这时一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急匆匆地从门口跑了进来。“我是酒店经理,发生什么事了?”
程启思指了一下地上的死者。“有人意外死亡。我们几个是警察。你马上把宴会厅的大门关上,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那经理吃了一惊,正想说话,忽然,一个女人发疯一样地尖叫了起来。“死人了!死人了!淹死人了!淹死人了……”
钟辰轩的反应非常快,一把推开程启思,拨开人群就往那条人工小溪奔去。
只见那个“拉维妮娅”正站在柳树旁边,歇斯底里地尖叫。几乎所有的客人都涌到了宴会厅设有舞台的那个角落,只有她还留在那边。
小溪里,躺着那个穿白纱裙的“奥菲莉娅”。她的整个身体,包括头,都是在水面以下的。
程启思跟在钟辰轩身后跑了过来,看到那个少女的时候,他怔住了。地=狱=录=入
这一幕,跟他从照片上看到的文若兰的死亡现场,几乎一模一样。文若兰也是这样溺死在这条小溪里的,纯白的纱裙蓬蓬地漂在水里,花环也落在水中。
唯一不同的是,文若兰的死状十分宁静美丽,就像是睡着了一般,而这个少女眼睛瞪大,脸色青紫,分明是经过一番极其痛苦的挣扎后才溺死的。
钟辰轩身子一歪便往后倒,程启思吓了一跳,忙把他扶住。“喂喂,你怎么了?”
“……给我一杯酒。”
程启思忙抓了一瓶酒递给他,钟辰轩一连喝了几大口,脸上才算有点血色了。程启思把他扶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就掏出手机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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