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知琳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里。
她抽着烟,头发依然一丝不乱,神态镇静。“你们要问什么?如果还是刚才那些话,就省了吧。等你们找到实质性的证据,我们再说。”
程启思说:“妳认识阿苏,对吗?”
童知琳说:“阿苏是谁?”
程启思笑了笑,说:“我提醒妳,董太太,妳一直用『艾菲』这个名字跟袁心怡进行沟通,我们可以通过妳的IP证实。妳跟阿苏通过话,也可以通过妳的手机记录找到。妳想清楚,再回答我。”
童知琳沉默了一会。“是,我认识阿苏。不过,我并没有杀她。”
“以妳的身分地位,为什么要去结交这么一个小女孩?”程启思说,“如果不是另有目的,妳有这个必要吗?”
童知琳淡淡地说:“那是我自己的兴趣爱好。怎么,不行吗?”
这种对话一直继续了一个小时。童知琳出奇的冷静,不管怎么旁敲侧击,也找不出漏洞来,最后,程启思只得不甘心地站起了身。
他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童知琳的手,她并没有戴结婚戒指。
“董太太,妳没有戴戒指。”
童知琳似乎震动了一下。“前天在海边的时候丢了。”
程启思走出来,正好遇到了从方初那里出来的钟辰轩。程启思问:“你那边怎么样?”
钟辰轩笑着说:“怎么,从童知琳那里一无所获?”
程启思苦笑着摊了摊手。“不过,童知琳说,她跟董隽的结婚戒指丢了。”
“人都死了,她当然连戒指都不要了。可想而知,她对这个男人有多恨。”钟辰轩扬了扬手里的录音笔。“走,我们回去听。这个方初,很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你又找到新的研究对象了?以前的你研究腻了?”程启思不乐意地说。
钟辰轩却好脾气地笑。“上次的啊,差不多了,他们也得被枪决了。不过,这个更有意思。”
钟辰轩指的是他跟程启思之前遇上的几名罪犯,都是杀了很多人还无动于衷的冷血类型,为了金钱,可以让人性彻底堕落。
回到房间,程启思泡了两杯茶放下来,然后坐下开始听录音。
一段沙沙沙之后,就听到了方初还显得尖细但却阴郁的声音。
“你们又来了?”
“当然,我是来问你的口供的。怎么,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很聪明,也很残忍,把一个对你毫无防备的女孩子也杀死了,是吗?你事先找过什么小猫小狈来做试验吧,否则怎么会砍她的脖子砍得这么干净利落呢?”
“你说我杀了谁?”
“你自己心里明白。方初,别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天衣无缝的事情了,你自以为策划得很巧妙,其实漏洞多着呢。”
“……漏洞?什么漏洞?”
“你喜欢娃娃吗?”
“喜欢。”
“非常喜欢?”
“这个跟我们今天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有。只有真正很喜欢娃娃的人,才会相信那些什么切了头就会真正死去的鬼话。你还是很幼稚啊,方初。
“你不至于真会认为我们会相信这几件案子都是什么娃娃干出来的吧?想用这么愚蠢的方法来混淆我们的视听?你太小看警方了,也太小看我们的智商了。你真以为,聪明的人,只有你一个?”
“……”
“好了,现在你也实话实说吧。我也老实告诉你,你已经满了十八岁了,就算要判你死罪,也是可以的。谁叫你那么不走运?如果你的态度好,你年纪又小,也许还能帮你求求情……”
“我要找律师!”
“律师?得了吧,小朋友。我看你真是看电视电影看多了。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在我们这里,法律里有一条叫做『零口供』。就算你什么都不认,只要证据确凿了,我们都一样能定你的罪!”
“你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你扮成红衣女人进董隽房间的时候戴了手套吗?你是进去之后才戴的吧!门把上可是留有你的指纹啊,我们之前没有想到是你,所以没有来比对。现在,我就是来采指模的。你说得出来你是为什么去那里吗?说不出来了吧?”
“你在诈我!”
“我有必要诈你吗?把手伸出来,我要采指模。你不是要证据吗?我很快就可以给你了。既然你那么喜欢看电视,你当然知道,比对指纹是完全可以成为证据的。”
“你……你……”
“是你杀了阿苏的,对吗?是你给董隽服下毒药的,对吗?是你伪造你父亲的纸条,想把袁心怡骗上屋顶,结果却误害了你的母亲,是吗?”
“不,不……我不知道怎么会是我的母亲……我根本没有留下那么容易让人发现的纸条!……我完全不知道我妈妈在上面,我不知道……”
“你也太粗心了。你至少也应该告诉你的同谋,告诉她你要杀的人是谁。不然,你的母亲怎么会死呢?”
“我说了!我告诉她了!我……我什么都不会说了!我什么都不会说了!”
“没关系,你已经承认了。我不着急,我会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聊天。”
钟辰轩按下了停止键。“完了。”
“门把手上并没有指纹。”程启思说,“把手被人擦过,一点指纹都没有。你确实是在诈他。”
钟辰轩淡淡一笑。
“当他以为自己做的事天衣无缝的时候,他就会很自满,得意地继续他的谎话。但他发现自己的谎言被攻破的时候,他就慌神了,我就很容易找到他的漏洞了。方初,他还是个没有经验的孩子。”
程启思说:“他在开门的时候,确实没有戴手套。”
“监视器对着他呢,一个娃娃怎么会戴手套?”钟辰轩笑笑。
“其实,童知琳是想到了这一点的。她在准备进房间的时候,握住了门把,而她的手里拿着一块在美容院常用的小面巾,很轻易就抹掉了上面的指纹。只不过,方初不知道而已,所以被我一诈就慌了。”
程启思皱了皱眉。“我想起了一个问题。就算方初没有告诉童知琳他要杀的人是谁,童知琳也不会傻到去杀方初的母亲吧?”
钟辰轩抬起头,望着程启思。
他的眼神很古怪,程启思有点发寒地说:“你要说什么就说,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钟辰轩迟疑着,缓缓地说:“童知琳当然知道冯冬是方初的母亲。她当然也不会傻到认为方初会杀害自己的亲生母亲。方初恨的,只是冯冬的情人董隽,还有方晓声的情人袁心怡,但是,他是真心爱着自己的父母的。如果没有爱,又哪里来的恨?
“而且,男孩子一般对母亲更亲,他怎么会去害自己的母亲?童知琳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她对这一点也是看得很透的,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程启思迷惑不解地问:“那你的意思是……”
钟辰轩又盯了他一眼。
“童知琳和方初的计划,被人利用了。我们都知道一点,本来凶手要害的是袁心怡,但是袁心怡却安然无恙。是谁想要保护袁心怡?”
“你……你的意思是……”程启思张大了嘴,“你是说,是尹雪?!”
钟辰轩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你也应该看到了,尹雪戴上脖子上的那条红珊瑚的珠串。”
程启思说:“看见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
钟辰轩叹了一口气。“当然有关系。你还记得吧,方晓声发现他妻子的尸体的时候,曾经很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抱住尸体,还拽住冯冬的手臂不放,我们两人花了不少力气才把他拖开。
“当时我就隐隐地觉得,他的表现未免太过强烈了一点,因为他在开头,已经在他妻子的尸体附近看了好一会,也跟我们对过话,他的心理平衡已经处于比较正常的状态,不应该如此失态。
“后来,何法医发现冯冬的左腕上有一道红色的勒痕,我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本来左腕上戴着什么东西?被方晓声藉这个机会取走了?”程启思说。
钟辰轩点了点头。“方晓声对冯冬手腕上戴着的那件东西非常熟悉,所以在极度惊诧下来不及思索,直觉地就去把它偷走了。
“如果冯冬身上戴着丈夫或者儿子送的东西,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方晓声为什么要甘冒在我们面前偷东西被发现的危险呢?所以,他一定是为了保护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袁心怡。”
他看着程启思的表情,苦笑了一下。“事情应该这样的。尹雪应该是早就有所怀疑,她在袁心怡口里问出了方晓声和心怡的事之后,就大概能猜到来龙去脉了。
“袁心怡毕竟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很多有价值的线索都出自于她,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些线索意味着什么。尹雪把这些线索缀联起来之后,就开始考虑处理方法。”
程启思大声地说:“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就这么不相信我?”
钟辰轩淡淡一笑。
“你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们的法律,对未满十八岁的少年,是不能判死刑的。方初只会进去少年感化院这类似的地方过上一段时间,只要方晓声多想点方法,是会很轻易地出来的。像这个年龄的少年,是非常执拗的,他不会放过袁心怡的。
“袁心怡是怎样的人你也看到了,她是典型的艺术家性格,逻辑思维的能力很缺乏,要谋杀她很容易。她也很容易相信人,从阿苏和化名『艾菲』的童知琳跟她结交上就能看出来。尹雪跟她感情很好,你我都知道。
“所以,尹雪一定是下了决心,要让这件事情有个结果。”
“结果?”程启思声音低沉地说,“现在这样子,算是结果吗?”
钟辰轩说:“不管怎么说,尹雪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她戴在脖子上的珊瑚项链,并不是项链,而是把一条双排细珠的珊瑚手炼给拆开,然后用红绳重新串起来的。
“所以,我一直觉得尹雪戴着的珊瑚项链太细了一点。这条手炼,原本便属于袁心怡,是方晓声送给她的。袁心怡按照尹雪的吩咐,先给方晓声打电话,告诉他中午十二点在顶楼露台上见。
“她选择了一个方晓声妻子儿子都在场的时候,故意说话说得很大声,也许还发了一个简讯在方晓声的手机上。后来,她又把方晓声找出来,告诉他说今天中午的约会取消。”
“但是这样的话,童知琳还是能够看到那个女人并不是袁心怡而是冯冬,她还是不会下手的。”程启思疑惑地说。
钟辰轩回答:“只需要改变一点就可以了。由尹雪把冯冬放上铁护栏,而不是童知琳。童知琳只会以为是方初把冯冬〈她认为是袁心怡〉放上铁栏的,她的任务就更简单了。
“她只需要把铁护栏卸松,然后离开。尹雪把那条红珊瑚手炼戴上了冯冬的手腕上,冯冬的头垂着,头发披下来,童知琳匆忙之下不会去看她的脸,只会想当然地以为是袁心怡。”
他看到程启思半信半疑的眼神,又继续说。
“还有一个左证,那就是红雨说的话。她说她在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曾经在通往顶楼的楼梯对面的镜子里,看到过冯冬。可是,别忘了,冯冬是上了顶楼后被砸晕,然后才被换上衣服的,她根本没有机会在那里照镜子!
“所以,红雨看到的人,一定是尹雪。她有意让红雨看到她的……她的红衣,和她手腕上的手炼。”
“可是,”程启思说,“尹雪为什么要让人看到她手腕上的手炼?她更没有机会把手炼从冯冬的尸体上取下来。”
钟辰轩又叹了一口长气。
“她本来就是希望能让所有人都以为要被杀的是袁心怡,只是阴差阳错,死的才会是冯冬。但她没料到的是,方晓声对心怡倒是一往情深,居然冒险把手炼藏了起来,还给了袁心怡。尹雪无奈之下,只得把那条手炼串成了项链,戴着它来提醒我们!
“启思,有一点,你要明白。尹雪并没有想着能瞒过你我的眼睛,她是拿准了你不会揭穿她,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做。就算你现在知道了,就算你手里也有证据了,你又能怎么样?你爱她的,是不是?”
钟辰轩最后这句话说得太过直接,让程启思一时间愣在了那里,说不出话来,心里实在是百味杂陈。
“但她利用我……一次又一次。”程启思喃喃地说。
突然,有人砰砰砰地敲门,而且是很不礼貌的那种敲法。钟辰轩问:“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曲鹂。”
钟辰轩跟程启思都愣了一下。然后,程启思起身去开门。曲鹂戴着她的大墨镜,站在门口。
“我可以进来吗?我有点事想跟你们说。”
“当然。”程启思替她拉了把椅子,走到酒柜前面说,“要喝点什么?”
曲鹂冷淡地说:“不用了。”
她伸出手,摘下了脸上的大墨镜,程启思顿时吃了一惊。只见曲鹂的双眼是红肿的,肿得就像是桃子,很显然是痛哭过一场。
“曲小姐……妳的眼睛……”
曲鹂静静地说:“你们想找的,董隽的情人就是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他幽会的。”
程启思跟钟辰轩都怔住了,曲鹂却还是面无表情。“不是冯冬,是我。冯冬跟谁是情人,这我不清楚,但是董隽要见的,
确实是我。”
程启思问:“妳是发现了什么吗,曲小姐?”
“案子你们都破了,但是现在还没有证据,对吗?”曲鹂习惯性地拿出了一支烟,点燃了,但却没有吸。她的眼神,痛楚而迷茫,跟平时那副冷漠傲慢的样子大不相同。
“那天……就是董隽死的那个晚上,本来我是跟董隽说好了见面的,在我的房间。他老婆很注意保养,不去美容几个小时是绝不会出来的。
“但是,我等了好久董隽也没有来,我想,是不是他老婆没有出去,所以他出不来?董隽的手机关机,我又不敢打电话去他房间问。于是我就想了个主意,到美容中心去看看,童知琳在不在那里……”
程启思笑了笑,说:“她自然是在那里的了。”
“对。”曲鹂回答,“但她并没有躺在那里做美容,而是在角落里打电话。看她的样子很小心翼翼,还在左顾右盼的,似乎是害怕别人看见她。
“因为我也怕被她看见,所以我藏在一堵墙后面,她没有注意到我。美容院通常是很安静的,只放着很柔和的轻音乐,虽然她声音压得很低,我也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程启思紧张了起来,曲鹂所说的,可能是决定性的证据。
“她在说什么?”
“她在问对方,怎么样了,人情况如何?”曲鹂说。“然后她又说什么你快换上衣服,布置好,我在十一点二十分的时候准时上来。她说这个时间的时候声音提高了一点,我听得特别清楚。我心里有些惶恐,一离开那里,我就回到自己房间去给董隽打电话,但是不管我怎么打,都没有人接……”
钟辰轩摇头。“如果妳在那时候能够冲上去看一看,兴许董隽还能够抢救回来。”
曲鹂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那时候,想都没有想到童知琳打算的是杀人。我跟董隽一直做得很小心……”
钟辰轩带着点怜悯地望着她。“妳跟董隽,以前就是情侣吗?我曾听妳说过,妳喜欢海,妳原本就生活在海边。”
曲鹂的眼泪掉了出来。
“是。我跟董隽从小就是邻居,青梅竹马……可是,他贪图童知琳的钱,非要跟她结婚。董隽说,他会把童知琳的钱骗到手,然后跟她离婚,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妳并没有太过反对?”钟辰轩问。
看到曲鹂惊异的表情,他笑了笑,又加了一句,“如果妳可以原谅我说得如此直接的话,曲小姐,妳同样虚荣,同样想要奢华的生活。在董隽跟童知琳结婚以后,妳的生活水平,也大大提升了,对吧?”
曲鹂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手指,她猛地一抖,把烟抛到了地上。
“是的。现在我除了后悔还是后悔。为了物质上的幸福,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喜欢的男人跟另一个女人结婚,而我只能是他的情人。最后,我还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我……只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否则,再苦的生活我都愿意过,愿意重来一次。”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越来越朦胧。
“我们出生在一个贫穷的海边的小渔村。很多渔村都很富裕,可是我们那里很穷。但是,那时候,我们很开心,因为我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后来,我们走出来了,我们也努力过……但是,得到了很多,还想要更多……于是,我们就一直一直地继续下去,直到……”
曲鹂停住不说了。她在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捻动着手腕上那串香珠。钟辰轩说:“曲小姐,妳信佛?”
曲鹂苦涩了笑了一下。“是的,我希望董隽能走好。”
她走了出去,把门带上了。她的身影出奇地落寞。
程启思叹息了一声,对钟辰轩说:“我看,她真的是后悔了。”
“她并不多么值得同情。”钟辰轩淡淡地说。“不过,对我们总是一件好事,这是可以指证童知琳的证据。”
程启思说:“可是,如果她才是董隽的正牌情人的话,那么冯冬……他难道除了老婆之外,还同时跟两个女人来往?”
“当然不可能了。”钟辰轩嗤之以鼻。
“他既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也没有那样闲的心思。我不是说过了吗,排除排除再排除,剩下的人不管怎么不可能,都会变成可能。”
程启思想了想。“这里的男人……”他叫了起来,“陈重?可是他跟那三个女孩子……”
钟辰轩耸了耸肩。“我们去问问他就是了。”
陈重坐在酒吧里。白雪三姐妹并没有跟他在一起。陈重也收起了他那嬉皮笑脸的态度,难得地正经起来。
“是,我是来见冯冬的。她说过想离婚,跟我在一起,但是她始终还是放不下方晓声跟她儿子。这次,她就是找我来跟我摊牌的。我跟红雨她们玩,也是因为我想告诉冯冬,没有她,我一样的活得很好。”
他把杯子里的酒咕咚咚地灌了下去。
“但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很失望,也伤心,但是,我后来想了一想,只要冯冬自己觉得过得好,那就好了。我虽然长得差点,但好歹有几个钱,我不怕找不到女人。但是……”
他又拿起酒瓶给自己倒酒。程启思把酒瓶按住了,他不想跟一个酒鬼交谈。
“那么,按你的说法,冯冬绝没有一点自杀的倾向吗?她也跟董隽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陈重毫不犹豫地说。
“你愿意作证吗?”程启思问。
陈重迟疑了一下。“她的儿子……也会判罪?冯冬一向最疼爱她这个儿子。她会希望她的儿子好好的……”
钟辰轩说:“但你爱的是冯冬。”
陈重这次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她是无辜的。”
程启思和钟辰轩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在一个劲喝酒。
钟辰轩看到程启思的表情,便说:“你心里在责怪尹雪吗?”
“我能够无动于衷吗?”程启思说,“就算她要保护袁心怡,也大可以用别的方法,用不着要杀人这样极端吧?”
钟辰轩停下了脚步。“也许,你自己去问一下尹雪来得好。你们单独谈谈吧,她可能会给你一个好一点的答案。”
他突然又笑了笑。“对了,启思,你知道那件红衣在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是藏在哪里的吗?”
程启思在回答之前,脑子里已经迅速地过了几个转。“你是指……埋在楼顶花园的花坛里?正因为如此,才染上了很浓的栀子花的香味?”
“最近天气很差,楼顶一直没有营业,只是每天有人定时打扫。”钟辰轩说,“埋在不显眼的栀子花下,确实是个好主意。其实,我们早就该想到了,应该问一问林梁,这个酒店里哪里有栀子花?毕竟,似乎没有什么香水是这种香味的,不是吗?”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袁心怡告诉他,尹雪去海滩上散步了,程启思便也下了楼,去了海滩。
尹雪站在用彩线圈出的冯冬陈尸的地方。她的头发在海风里飘拂,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要飘走似的。
“尹雪。”程启思叫了她一声。
尹雪回过头,看到他之后,笑了一笑。
“你来了。”
程启思看到,她的脖子上还戴着那串鲜艳的珊瑚项链。那血滴一样的珠子,让他的心里猛地抽动了一下。“为什么要那么做?”
尹雪淡淡地一笑。
“你认为是我杀了冯冬?你错了,启思。我没有杀她。”
程启思并不相信她的话,但又宁可她说的是真的。“不是妳,那是谁?难道不是妳把冯冬骗上去的……”
“是我把冯冬骗上去的,但是并不是我把她打晕弄上铁护栏的。”尹雪幽幽地说,“你看得出,我想把冯冬弄上去,是件很吃力的事。”
“但是并不是办不到。”程启思说。
尹雪疲倦地说:“你不要打断我的话,让我说完好吗?我仅仅是扮演了一个穿针引线的角色,让冯冬在中午十二点,出现在楼顶。”
“不是妳,那是谁干的?”
尹雪抬起眼睛,瞅了他一眼。“你也未免太迟钝了。答案不是已经摆在你的面前了么?为什么如此简单明了的事实,你还没有察觉呢?”她看到程启思疑惑不解的表情,又说,“刚才,我看到了你们在酒吧里问陈重的话。”
程启思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异。
“妳是说,是陈重杀了冯冬?!”
“他有动机,也有机会。”尹雪说,“他到冯冬陈尸的现场,时间是相当晚的,只比方初快一点。因为他必须从楼上跑下来,而且不能用电梯。
“动机么?他自己应该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确了吧?冯冬答应了跟他结婚,却又念着丈夫和儿子不肯离婚。那种自我感觉良
好的男人,会感觉是被耍了一般,一怒之下就想杀了她。”
程启思说:“这件事究竟是怎么进行的?”
尹雪回答:“其实很简单,当童知琳按照计划到达顶楼花园的时候,就看到昏倒的冯冬被放在铁护栏上。因为她看到冯冬的红衣,和她腕上戴着的袁心怡的珊瑚手炼,她只会以为是她的同伙─方初─干的。
“她应该会觉得非常惊奇,因为按照计划,这一部分是应该由她来实施的。不过,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了,因为她必须要立刻下去,以完成她的不在场证明,所以她也不会过去查看,就急急地走了。
“坠楼后,一直在六楼露台上的方初立即上来,他带着事先准备好的工具,把铁栏重新上紧,然后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童知琳则是一直坐在海滩上,以制造她的不在场证明。而陈重从楼上下来后,则是跟红雨她们继续喝酒。他本来一直就跟红雨三姐妹在一起,只需要用去卫生间的借口消失十分钟就够了。”
程启思说:“可是,陈重怎么会知道童知琳和方初的计划?”
他一接触到尹雪的眼神,就明白了。“是妳?是妳向陈重透露的?妳就不怕他把妳灭口?”
“我有那么蠢么?”尹雪略微有点不屑地说,“我给他打了电话,当然是以童知琳的名义,把声音放得重浊一点就行了。我把前前后后的经过告诉了他,说需要一个男人帮忙。
“当然,陈重非常警觉,他不会那么容易就上当。如果他杀人的经过被人看到了,甚至拍下来了,作为勒索,那他岂不是就太不合算了?”
程启思点了点头。“没错,换了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尹雪却笑了笑。
“这个嘛,还是得要托心怡的福了。心怡她知道很多事,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知道的事有多重要。陈重骗了冯冬一大笔钱,这个你可能不知道吧?心怡知道很多这种所谓上流社会里乱七八糟的事,不过她从来都是当耳边风。”
“什么?!”程启思当即怔住。
尹雪继续说了下去:“冯冬跟方晓声属于门当户对的类型,都相当富有。陈重也经商,但他最近很不顺利,接连出事,于是找冯冬陆陆续续地借了不少钱。
“冯冬要跟他分手,当然也会催他还钱。既然两人间已经没什么情意可言了,如果能把这笔钱昧下来,岂不更好?”尹雪
说。
“如果非要他还出这笔钱,那么陈重一定会破产。为此,他要赌一把,所以,他同意了我的提议。冯冬一死,就没有人知道他找她借过这笔钱,他的经济危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程启思望着尹雪。“妳可以告诉我的。妳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危险?”
“我不会再杀人的。”尹雪淡淡地说,“以前,那些人,是不得不杀。现在,我不会那么做。他们不值得脏我的手。启思,不是我杀他们,是他们自己的欲望─不管是爱是恨是嫉妒─害了他们自己。”
程启思掀了掀嘴角。
“妳这个论调倒是跟辰轩很像。他常常说,人的欲望都是来自于自己内心的,只不过常常会被外在的某些东西给挑起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他也说,最高明的杀人方式是不自己动手,让别人去杀。尹雪,我该说妳进步了吗?”
尹雪对他语气里的嘲讽并不在意。
“你也看到方初的眼神了。如果放纵他,他不杀了心怡是不会罢休的。现在,方初是主谋之一无可置疑,他没有那么容易逃得脱法网的,我也放心了……”
程启思问:“那个流血的娃娃,究竟是怎么回事?”
尹雪回答:“那是方初干的,不关我的事。他把娃娃头折断了扔在我跟心怡的房间,然后还泼上了一堆血,真是让人恶心。”
“我不是指这个。”程启思说,“我指的是妳从阿苏手里买来的那个流血的娃娃头。”
尹雪噢了一声。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干的。我想这是方初做的吧,他是认识阿苏的,也有到她家的机会。他知道那个娃娃头会送到心怡手里─他并没有想到是我去拿的,所以就在娃娃头里面做了手脚。这也是为了让心怡感到害怕……一种孩子气的报复方式吧?”
她又笑了笑,“其实我猜得出他是怎么做的。他用两块厚厚的冰把娃娃的眼睛黏紧,冰里包着血,只要冰慢慢溶化,就会从眼睛里流出血来。”
程启思苦笑。“说穿了,真的很简单,是吧?”
他的目光落到了尹雪脖子上戴的珊瑚项链上。
“妳为什么还要把这个戴出来?方晓声为了抢走这条链子甘冒危险,就是不愿意让我们有所发现。妳大可以把这条珊瑚项
链一扔了之……”
“启思。”尹雪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要相信一点。我并没有想要隐瞒你什么,从来都没有想过。只是,我希望你在事情结束之后再知道。”
程启思气极反笑。“妳的意思就是怕我妨碍了妳?”
尹雪笑笑,却并没有否认。“现在不是皆大欢喜吗?陈重恨耍了自己的冯冬,杀了她并昧下了那笔钱。童知琳杀了负心的丈夫。方晓声死了老婆……”
程启思打了个冷颤。“妳不会告诉我,心怡真的想嫁给他吧?”
尹雪叹了口气。“很遗憾,我想是真的。方晓声对心怡是真心的吧,否则不会为了替她掩饰而去抢珊瑚链子。方晓声也早已有预感,自己的儿子跟这件事有关,但他一直护着他,帮他说话。
“你还记得,那天我抱着红衣的娃娃出现在海滩上,方晓声夫妻俩的表情吗?我听林梁说,他看到有个红衣女人在我跟心怡的房间前出现,一定是方初趁他们夫妻都睡着的时候,穿着那套红衣出来过,想让人看见。
“然后,他把衣服埋到了楼顶花园的栀子花下面。方晓声夫妻俩自然也知道儿子在九点过的时候出去玩过,因此他们才会这么害怕。但是他们夫妻俩都不向对方说明,反而搞得两个人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直到冯冬死为止。”
程启思冷冰冰地说:“而妳听到林梁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就马上编出了一套故事。那些都是妳编的对吗?”
尹雪笑了笑,不置可否。“制造点气氛而已。”
程启思说:“妳知道那件衣服在哪里?”
尹雪点了点头。
“我在海滩上的时候,就已经辨认出是栀子花香了。只不过,我没有说出来而已。”
程启思瞪了她一眼。“以我们目前的证据,能够起诉他们吗?”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尹雪笑了,“这不是我所关心或者是我应该关心的事了。我想,证据还是很好找吧,方初进出阿苏的家,也许会有人看见。童知琳用她的ID和心怡接触,这个肯定能查出来。
“你不是说那个叫曲鹂的女人也提供了证据吗?放心好了,我们不是陪审团制度,只要确实是他们干的,哪怕他们不认,也无所谓。”
程启思注视着她秀丽的面庞。“尹雪,妳没有心吗?妳就跟辰轩一样,不把人当人看?别人的喜怒哀乐在妳看来,根本就无所谓?甚至是生与死?”
尹雪笑了一声。
“你一下子就把问题提升到了这个高度,叫我怎么回答呢?古人有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个你难道就没听说过?”
程启思顿时泄了气。“我说不过辰轩,也说不过妳。”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尹雪忽然说:“明天我就要走了。”
程启思大吃一惊。“走?妳又要走哪去?”
“这桩案子已经算了结了,我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吧。”尹雪静静地回答。
“我到H城,本来也只是来看心怡的,却无巧不巧地卷进了这事儿里。我本来就应该走了,机票也订好了。”
程启思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尹雪看着他,悠悠地说:“你知道我的秘密太多了,启思。跟你在一起,我有种很不安全的感觉。所以,我还是离你远一点的好。”
程启思已经相当了解尹雪的个性,她看起来温柔,但如果下定了决心,是没有人能够改变她的。“那妳还会回来吗?”
尹雪笑了一笑,她的笑容里隐隐地藏着种朦胧的哀伤。
“这里不是我的家,怎么称得上『回来』?如果有机会,我们会再见面的。”
尹雪回到酒店房间,袁心怡正站在露台上发呆。月光笼在她的身上,像一层轻纱。
看到尹雪,袁心怡问:“妳跟启思谈过了?”
“谈过了。”尹雪把披肩扔开了,“妳就按我教妳的说就行了,他们不会为难妳的。我明天就走。”
她把脖子上的珊瑚项链取下来,塞在袁心怡手里。“还给妳。妳的希望,现在已经达成了,不是吗?”
袁心怡的眼神,骤然地闪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来。
尹雪叹了口气。“心怡,妳不是适合杀人的类型。所以,以后,想都不要那么想。”
“我明白。”袁心怡说。
“如果不是妳,我恐怕真的会想把冯冬推下去。这个女人……她跟陈重勾搭,好不容易她想跟晓声离婚了,最后却又不肯
离。我那天约她,其实,我也是真的想……杀了她。”
尹雪柔声地说:“想归想,做归做。妳没有做,妳也没有罪。不过,妳要记得提醒方晓声,跟他说好。我跟启思他们说的是─妳约了方晓声,而冯冬是尾随而去的。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是妳约冯冬的。
“我已经反复教了妳很多遍了,记得了吗?只要妳不露破绽,就没有人再会多想的。妳约冯冬去楼顶的事,妳一定要忘记。穿红衣出现在那里的有意让红雨看到的也不是妳─那时候,我们正在房间里。”
袁心怡略有点畏缩地说:“他们……真的不会再怀疑吗?”
“我想,他们不会的。”尹雪说。
“即使万一被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杀人的不是妳,从头到尾都不干妳的事。
“妳是无罪的,心怡。记住,想和做,是两码事。即使那天,妳真的在顶楼花园里跟冯冬碰面了,妳也未必有勇气杀她。不管是在法律上还是在道德上,妳都不需要负任何责任。所以,妳大可以心安理得地面对警察,面对方晓声,面对任何人。”
袁心怡点了点头。她有点不舍地望着尹雪。“妳真的要走了?”
尹雪恍惚地笑了笑。“是啊,我得走了。还有人在等着我呢……我到这里,本来就只是为了看看妳的。”
她看到袁心怡的表情,安慰地说,“妳放心,我有空的时候会来看妳的。”
袁心怡抚摸着手心里躺着的那串光滑的红珊瑚珠子。“妳就不打算回来看看启思吗?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尹雪吃的一声笑了。
“心怡,妳还是太天真了。记住,每个人都有秘密,程启思也不例外。是的,表面看来,他似乎是无懈可击,可是,他的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我不想跟他太深入地接触,因为我不想去碰触他心底的东西。”
袁心怡叹气。
“妳始终有那么多道理。好吧,只要妳自己觉得好就是了。”她忽然笑了。“如果妳觉得无聊的话,去多买几个娃娃来养吧。”
尹雪啼笑皆非。
“经过了这么一串事儿,妳还有心情养娃娃?看来我真是低估妳的承受力了。”
袁心怡一本正经地说:“这次的事都是人搞出来的,跟娃娃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它们才是最无辜的!”
尹雪把目光投到了桌面上躺着的那个头断手折的红衣娃娃身上。
娃娃本来又黑又亮的眼睛,这时候已经被戳得支离破碎。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是的,所以,活着的人是最可怕的。”
─《摄魂娃娃》全文完
【后记】
有一天,对,我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身边的朋友都开始养娃娃了。我的身边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了一大批“娃妈”,其声势大约能和几年前的某一天我发现身边的朋友都迷上了霹雳相当。
本来么,养就养呗,各有所好。可是,我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本来跟我说好一起出国旅游,结果迷上娃了,得,那钱都哗啦啦地自动换算成娃和娃的配件了。我呈呆滞状:那娃娃就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么?
我也觉得那些娃娃很漂亮,漂亮到自己也想养一个玩玩。上次有一个我喜欢的娃娃的二手出售〈现在买不到新的了〉,已经准备买了,可一听到要换眼睛,要化妆,要去买假发,做衣服……我就立刻落荒而逃了。漂亮归漂亮,可爱归可爱,但要我付出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这我可办不到。
在这个方面,我就跟文里的尹雪差不多,尹雪虽然也喜欢娃娃,也会陪着袁心怡一起闹,但她心底是全然不理解袁心怡对自己养的娃那份感情的。倒不是不愿意去理解,是怎么努力去理解也不成功。
在这个问题上,思想分岐太大了,有些人是天生的现实主义者〈比如我〉,什么事都会从现实主义的一方面去考虑,也很难受到外界的影响和刺激。
不过,我也可以说是受到了刺激,我的旅游计划可是真正泡汤了。于是我几乎是带着点怨念地写了这篇《摄魂娃娃》。
尹雪有原型,袁心怡自然也有原型,别说养上八九个娃娃的人少见,我身边就真有一个!我每次总得把她从继续买“限定版”的欲望里狠狠地拖出来,在我眼里看来,一个“限定版”,我大概可以买个限定版的包了。她把钱自动换算成娃娃,我则是自动换算成衣服、包、鞋子、化妆品、首饰……
娃娃是有生命的么?养娃的娃爸娃妈们都相信并认可这一点。我么?我真不知道。只是,我曾经有一个玩具娃娃,是个漂亮的南瓜娃娃,会唱歌,会把头一伸一缩……我把它一直放在床头,有一天,它莫名的失踪了。真的是莫名地失踪了……
我先生曾经说过:这个娃娃很恐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它恐怖,或者,是他偷偷把我那个南瓜娃娃给扔掉了?直到今天,他也不承认,而我,继续在猜测这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