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过得特别慢。钟辰轩显然已经睡着了,他的呼吸平稳而均匀。程启思一路上虽然累,但就是睡不着。他睁着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房间的黑暗,家具、天花板、窗棂,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偶尔传来两声狗叫,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程启思在想着以前的事。他对自己小时候的事,印象非常模煳,模煳得只剩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比如,安心带笑的甜美而温柔的脸。他父亲的一抹黯淡的身影,躲在画室之中,仿佛是阳光之后的一抹影子。他记得安心身上的香气,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她抹了什麽香水,还是她天生就有那样的味道。
他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那究竟是种什麽样的香味,只不过,如果再让他闻到过一次,他一定能够分辨出来。
程启思祖父的母亲姓程,她娘家人丁单薄,有个独苗的孙子无依无靠,程启思的祖父就收养了他。算起来,程启思的养父跟他的亲生父亲也是表兄弟。
那个年头,户籍程度可以说还是相当混乱的,程启思的叔叔和婶婶不仅将他抚养长大,还给了他一个新的姓,新的身份。程启思自己也几乎把亲生父母都给忘记了,直到多年之后,看到那一份遗嘱,那一封缠绵而绝望的遗书……
程启思攥紧了被角,觉得脑子里一阵阵针扎一样的痛。正在这时候,他听到窗外有轻微的动静,他顿时浑身都绷紧了。
有人在轻轻地推门。
当然,他很快就发现了门是从里面闩着的。过了一会,程启思就听到了推窗户的声音。窗户也闩上了,但那显然难不倒那个人。程启思借着从窗棂外透进来的淡淡的月光,看到有一只手从窗棂间的缝隙里伸了进来,摸索着窗闩的位置。他摸索了好一会,只听到轻微的“嗒”的一声,窗闩被推开了。
这一声虽然轻,但钟辰轩也已经被惊醒了。程启思本来就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这时立即踢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作声,静观其变。钟辰轩点了点头,程启思便盯着那只伸进来的手看。
那是一只很小的手。一只孩子的手。
程启思霎那间觉得脑子里一晕。对,窗棂的缝隙那麽小,成年人的手怎麽可能塞得进来?只有孩子的手……小孩的手……他转过头去看钟辰轩,钟辰轩显然也已经看出来了。一格窗户已经被推开,月光如水,泻了进来,把那只小手照得更清楚。枯瘦如柴的手指,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五根手指似乎是在努力地抓着窗棂,程启思觉得自己的背上已经有冷汗渗了出来,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刻,自己会在窗口上见到什麽东西。
一张脸出现在了窗口。
程启思和钟辰轩不由自主地自床上弹了起来。程启思的掌心里,全是冷汗。他相信,这时候钟辰轩比自己的脸色,不见得会好看到哪里去。
那是一张人的脸,可又不像一张人的脸。这张脸就像是用一块泥巴胡乱捏出来的一样、
鼻子、嘴、额头,都不在应该在的地方。如果还能称之为一张“脸”的话,那麽在这张“脸”上,嵌着一双眼睛。眼珠却是会转的,似乎在紧紧地盯着程启思和钟辰轩两个人。程启思一向以为自己没有什麽好怕的东西,这时候被这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感觉竟然一动都不能动。
钟辰轩终于叫了出来:“这是什麽东西?!”
他的叫声,很显然惊动了那个“人”。他支住窗户的手勐地滑开了,窗户“砰”地一声摔回了原处。那张脸也终于从窗口消失了,程启思咬了咬牙,冲到窗边,再次把窗户推开了。月光明亮,照着整个院子,却没有看到半个人。
从窗户滑下,到程启思再次打开窗,最多用了五秒钟。
钟辰轩摸索着去开灯。灯光一亮,两个人都舒了口长气。程启思把门闩拨开,打开门,走到了外面。院子里什麽都没有。
钟辰轩也跟在他后面走了出来。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程启思的脚下。程启思看到他的眼神很是怪异,竟然有些不敢低头去看。钟辰轩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一字一顿地说:“启思,看下面。”
程启思慢慢地低下头。脚印!一行小孩的脚印,一直停留在窗前!但这脚印却跟寻常人的脚印有不同,每只脚上,都只有四个脚趾!
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是怎麽捱到天亮的。还好这是夏天,天亮得早,听到公鸡鸣啼报晓的声音,两个人心里都在叫感谢上帝。程启思把所有的窗户全部推开了,望着东方发白的天空,说:“这所老宅子里有些奇怪的东西。”
钟辰轩勉强地笑了一下。“奇怪的东西?那就是不干净的东西了?”他走到窗前,望着窗下那一个个小小的脚印。“你看,这是千真万确存在的。昨天夜里,有人跑到这里来偷看我们。”
这时候,杨多福从前面的院子里走过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看到程启思和钟辰轩,他楞了一下,然后堆上了笑。“这麽早就起来了?”
钟辰轩看到他端着的盘子里放着一碗豆浆和几个包子,也笑着说:“给我们这麽点早饭?恐怕不够吃吧。”
杨多福被他的话问得一呆,过了一会,才回答说:“哦,哦,这是我自己吃的。别的我那口子还在做呢,我这就去给你们端去。”
他又端着那个盘子,从原路返回了。钟辰轩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说:“这个人一定知道些什麽。他也许就是在给昨天晚上我们看到的那个……人送早饭。他没有想到我们起来得这麽早,会撞上他……”
程启思说:“这老宅子里就他跟杨妈两个人。按这麽说,既然杨多福知道,杨妈也一定知道了?”他想着那个中年女人胖胖的慈祥的脸,皱起了眉头。“看她昨天哭成那样,不太像是演戏。”
早上的院子,浮动着一层薄雾。程启思用力地挥了挥手,他确实很想把这层雾驱散。
当地的警察是在中午到的。因为是刑事案件,只能从县分局抽调警力,赶过来也花了几个小时。程启思就跟带头的那个叫况广的警官,在一间屋子里嘀嘀咕咕了半天。最后况广走出来的时候,一脸的半信半疑。程启思朝钟辰轩挤了挤眼睛,小声说:“要说服他相信,还真不容易!”
这时候,况广的手下来向他报告说,在吴均明接待客人的书房,除了吴均明、杨妈、杨多福叁个人的指纹,以及钟辰轩和程启思的少数指纹,根本没有发现别人的指纹。况广朝程启思看了一眼,说:“看样子那个‘客人’是戴了手套的。”
程启思问站在一边的杨多福:“他有没有戴手套?”
杨多福想了好一会,摇了摇头。“我没有注意到,他手里拿着帽子,把手给遮住了。”
“帽子?”况广问,“他戴着帽子?”现在的男人,戴帽子的很少了。
杨多福说:“对啊,所以你们要我说他长成什麽样,我还真不知道!”
况广又皱了一下眉头。他对程启思说,“你们如果有事要走,随时都可以离开,反正你们的联系方式我也已经留下了,要找你们,也是再容易不过的。哈哈!”
程启思跟着苦笑。况广忽然又说:“不过,吴家的儿子已经在路上了,他们马上就会赶过来。你们要不要见见?”
程启思本来觉得再在这里呆下去也没多大意思,况广一行人已经把宅子翻了个底朝天,什麽也没有发现。但听到况广这麽说,改变了主意。“好,我等着。”
吴家一行人是在接近晚上的时候到的。吴均明有叁个儿子,一个女儿。听说还有个最小的女儿,死了很久了。况广简单地向程启思介绍了一下吴家的情况,吴均明的药品生意做得很大,在他六十岁煺休的时候,他把股权平均地分给了儿女们。而属于他自己的那笔股份,则会在他死后,平分给所有的孙辈们。钟辰轩听完后就说:“按这麽说,他家里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去谋杀他了。”
况广点点头。“这位吴老先生,连同他的儿子女儿,都给我们地方上捐了不少钱,修路,建学校……我们这里对他的口碑,都好得不得了。”他叹了一口气,“他一个人,年纪又这麽大,住在这里,他儿女都不放心,所以有时候,我也会过来看看。很热情也很好客的一位老人家……”
“他有仇人吗?”钟辰轩问。
况广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至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吴家的叁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起来了。这一家子的长相都不错,老二跟吴均明最像,再年轻些几乎就是那张老照片上的模样。叁兄弟一进了停放尸体的房间,就不顾自己的西装革履,齐刷刷地跪在了老人的床前,大哭不止。那个女儿更糟些,一看到父亲的尸体,已经晕了过去。
“好像还是挺孝顺的一家子。”钟辰轩跟程启思小声嘀咕。程启思说:“看起来好像是这麽回事。”
老大吴志新擦了一下眼泪,站起身来,走到了况广那里。他也有五十来岁了,一副成功商人的模样。“况警官,告诉我这是怎麽一回事。我父亲一辈子没结过仇,怎麽会……”
况广拍了拍他的肩头。“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不过你们尽管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凶手的。现在,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他看到吴志新在打量程启思和钟辰轩,就说,“这两位也是警察,昨天来拜访令尊的,也是他们发现令尊的遗体的。”
吴志新眼里浮现出了疑惑之色。“拜访我父亲?警察来拜访我父亲?发生什麽事了?”
“吴先生,我们来拜访令尊,是一些私事。”程启思说,“我们想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一个老朋友的情况。但是很遗憾,在我们见到令尊之前,他就已经被害了。”
“老朋友?”吴志新失声说,“你们说的……不会是那位乐世伯吧?”
程启思点了点头。“他是我的祖父。”
吴志新啊了一声,惊讶地注视着程启思。“原来都是世交。”他搓了一搓手,“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谈吧。”
杨妈把客厅打扫干净了,又端上了几杯香茶。吴志新看着眼睛红肿的杨妈,安慰地说:“杨妈,没事的,就算爸过世了,我也会安置你们的。你们就住在这里,跟以前一样。反正……唉,反正爸也指定了要葬在这里的。”
杨妈抹着眼泪煺了出去,钟辰轩抓住了吴志新的最后一句话,问道:“令尊指定了要葬在这里?为什麽?”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吴志新说,“二十年前,父亲便坚持要煺休。其实他那时候虽然六十了,却还是精神非常健旺,我们对家族的生意也远远比不上父亲那麽游刃有余。他却坚持,还把股权分给了我们几兄妹,要一个人住到这麽偏僻的地方。”
钟辰轩问:“为什麽令尊要住到这里来?这里是吴家的祖宅麽?”
“我们吴家确实有祖宅,但是不在这里。”吴志新皱着眉头,看样子这个疑问已经在他脑海里很久了。“我通过爸的律师知道,爸买了这个宅子。但是温律师也对宅子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只是替我父亲买了这个地方而已。我们都劝父亲不要搬到这里来,我们几个都绝对不是不孝顺的。爸却只是笑笑,说他这一辈子也赚够了,我们几个都孝顺,日子过得好他也满意了,现在他应该为自己活活了。”
“为自己活?”钟辰轩重复了一遍。
吴志新疑惑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父亲这样说是什麽意思。我们提出四兄妹每人来陪父亲一个月,爸却坚决拒绝了。他说,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他也想一个人清清净净地在这里。我们拗不过他,只得同意了。后来,我们常常来看爸,他在这里确实自得其乐,我们也渐渐放心了。后来我们想,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小妹妹难产而死,她丈夫不久也出车祸身亡,我爸他一向最疼这个女儿……唉……我小妹大概就是怀孕的时候还在爸的工厂里做实验,太过劳累了,才会难产……”
钟辰轩又问:“令尊到这里来,也差不多二十年了。在这其间,你们有没有发现什麽奇怪的事?”
吴志新想了一会。“这个,我们来的时间很少,从来没有看到什麽奇怪的事。这个地方很小,但却安静,养老是个好地方。”他突然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总觉得,爸他瞒着我们什麽。虽然他对我们一直没有变过,但毕竟是父子连心,有时候我也依稀地觉得,他隐瞒着我们一些东西。对了,你们可以去问温律师,他对我爸的事知道的也很多。”
“温律师?”程启思插口。
“对,他姓温,叫温梧。”
程启思一下子笑了起来。“遇到老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