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谎。”当程启思和钟辰轩再次下了楼,上了程启思车的时候,程启思说。“我们并不是反应不过来,我们只是没有想过要去救纪槿。为什麽?”
钟辰轩说:“因为她是个残忍冷血的杀人凶手。我们并没有办法指证她杀了人,她只会继续逍遥法外。她的表像,和她的本质,落差太大,我们都没有办法接受。”他看著程启思握著方向盘在那里发呆,又问,“我们怎麽又出来了?你想到哪里去?找纪槿?”
“不。”程启思说,“我想再去现场看一下。”
他看了一下表,已经接近七点了。这时已经是深秋了,天黑得早,暮色浓浓地笼罩了下来。起了风,一些枯黄的树叶被吹得打著转儿在街上飘动,有种秋天特有的萧瑟凄凉的感觉。
钟辰轩说:“动物园过了上班时间了。”
程启思回答:“没有人更好。我跟罗景说了,让他也去,我们一道吧。”
罗景果然已经在动物园门口等他们了。园门处站著一个年纪不小的保安,正狐疑地对著罗景左看右看。但他对程启思有点印象,看到程启思迎上前去跟罗景打招呼,才露出了笑容。“原来是你们同事,我还以为……嘿嘿,我还以为是跟凶手有关的人。”
保安从衣袋里伸出了手,他的手里紧握著一部手机。“我都按下了110了,只要他一有什麽动静就马上报警……”
钟辰轩忍俊不禁,看了罗景一眼,说:“好好一个学者,被人当成犯罪嫌疑人了。”
罗景苦笑。“我坐计程车过来的时候,那个司机一听说我是到动物园的,就从後视镜里偷偷看我,一路上一个字也没说过。拉我到了这里,就一溜烟地跑了,敢情真把我当成杀人凶手了。”
钟辰轩笑著说:“也难怪,动物园下午五点就闭馆,前两天又出了那样子的事,媒体都报道得不亦乐乎,这两天除了记者,恐怕没人敢来的。你又巴巴地在下班时间跑来,人家不用那种眼光看你才怪呢。”
程启思拍了拍那保安的肩膀。“我们进去看看,你可不要走。一会出不了园门,我们就得翻墙了。”
保安满口答应。“好,好,我哪能走呢?要不要我陪你们进去?”
程启思问:“方便麽?”
“方便,当然方便。这里鬼影子都没一个,有什麽走不开的?”保安打开了镂花的大铁门的锁,把三个人让了进去,自己也跟著进去了,又把锁给锁上了。“我姓王,王望年,你们叫我老王就是了。”
他那句“鬼影子都没一个”让程启思和钟辰轩都有些发怵,一时间都没对他的自报姓名作出反应。因为这沈入了暮色中的动物园,到处都种满了高大浓密的树木,被风一吹,树叶哗啦啦作响,很有点鬼影森森的味道。程启思模糊地回想著自己记忆里的动物园,发现不管是是在春天还是盛夏,动物园总是给人一种凉森森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大部分的动物园都会种上很多各种各样的树木,又因为那些树木往往都长了许多年(H城的这座动物园,至少修了有二十多年了,从来都没挪过窝儿),还有不少的建筑,自打动物园修建起来,就从来没有改造过的。H城是座经济繁荣的大城,街道不知道扩建了多少次,房屋也不知道翻修了多少回,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不过这动物园里面,二十来年的老旧建筑,比比皆是。
程启思还从来没有在晚上来过这里。踩著地上的落叶走著,沙沙的声音让人有些毛骨悚然。那些茂密的树枝树叶,在灰沈沈的暮色里摇摆著,形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黑影。那些黑影,可以把它们想象成任何的东西,比如小孩子半夜里的恶梦中出现的怪物。
罗景看到程启思跟钟辰轩都对王望年的话没有反应,就搭话说:“这里晚上挺冷清的。里面都没人了麽?”
王望年说:“哪来人呢?我们这里本来就缺钱,靠门票根本赢不了什麽利,每年都得靠拨款解决问题。反正这里面又没什麽可偷的,怕什麽?我这个看门的,也只是当个摆设而已,我从来没见著有小偷什麽的。”他正说著,一阵很大的冷风刮了过来,让他打了个寒噤。“特别是出了那件事……哪有还有父母敢带自己孩子来玩呢?”
他指了一下,“走这边,这是通往狮虎山的小路。”
动物园里有很多类似的小路,是分布在树林里面的,偶尔散落著一些石桌石椅。就算是酷暑,在这里都会觉得遍体荫凉,更不要说现在是深秋时分了。四个人走在树林之间,看著周围的暮色越来越浓,居然都找不出来话说。王望年在前面领路,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也是一言不发。
又转过了一个弯,走出了这片树林,狮虎山就在眼前了。王望年忽然说:“怎麽有老虎在叫?”
罗景问道:“老虎难道不应该叫吗?”
“我们这里的老虎狮子,养得都跟家猫一样,用棍子戳两下都懒得动的。”王望年说,“吃了睡,睡了吃,再多人来逗都不理会。前两年啊,经费紧张,它们都吃不太饱的,今年拨的款多一些,老虎狮子们才算能天天吃饱喝足。它们白天都睡,何况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这在叫什麽叫呢?”
钟辰轩侧耳去听,除了风声和落叶沙沙的声音,果然听到了低沈的咆哮声。他望了望程启思,程启思的脸藏在阴影里,嘴唇拉成了一个有些僵硬的弧度──他应该是觉得紧张。钟辰轩说:“你怎麽了?”
“不知道。”程启思慢腾腾地说,“有点不祥的感觉吧。”
罗景搓著手说:“那头波斯豹在哪里?”
王望年说:“就在那边。”他带头往狮虎山最上面的一层走去,嘴里说著,“自从那天出了那件事,原本波斯豹住的笼子就被作为现场保护起来了。所以老李把它挪到了旁边的一个笼子……”
他伸手用力拍了拍笼子上的玻璃,大声说:“埃姆,有人来看你了……”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就突然中断了,像是被人猛地掐住了脖子一样。他慢慢地转过了头,脖子的动作僵硬得出奇,程启思很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表情。
王望年张著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却呆滞得连转都不转。
程启思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王望年推开了。王望年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撞在了一棵树上,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头叫“埃姆”的波斯豹,确实还在笼子里。它四肢摊开,死在笼里。金色和白色的毛皮,鲜血淋漓。它的眼睛原本是淡蓝色,非常透明,这时候却像是两颗死气沈沈的玻璃珠子。
罗景捂住了嘴,想要呕吐。钟辰轩怔怔地看著死去的波斯豹,喃喃地说:“它……它的胸膛被剖开了。里面的内脏……”
罗景听到他这麽一说,也忍住了吐,直起了腰去看。笼子里的光线很暗,只看见波斯豹的胸膛一片血肉模糊,但却看不分明。他颤抖著声音说:‘我想……我想进去看看。我想看看这是不是跟……”
钟辰轩说:“你想看看这是不是跟伊朗那一次一样?”
罗景点了点头,眼里却是满是茫然的神色。程启思却阻止说:“别动,玻璃和铁栅上也许都有指纹。”
钟辰轩说:“上次一个多余的指纹也没找到。”他转过头,问还靠在树上发楞的王望年说,“有手电麽?”
王望年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半天才摸出一个大号的手电递了出来。钟辰轩接过了手电,先把手电照向了铁笼上的门,说:“锁是锁好了的。”
“这样的锁谁都可以打开……”程启思一句话没说完,目光就停留在了钟辰轩的脚下。钟辰轩注意到他的视线,慢慢地把眼光移了下去。
狮虎山附近的地,都是石块铺成的。青草从石块间隙里钻了出来,颇有点生机盎然的模样。可是这时候,青草却被血给濡湿了,石块上也有一团团黑红的污迹,一路沿著石板地滴了下来,一直滴到了中间的大路上。钟辰轩弯下腰,用指尖触了一下一团污迹。“还没干,还有点温热。”
他把手电对准了波斯豹的尸体。在手电的光照下,埃姆胸口上的那个血洞就看得清清楚楚了。里面是黑红色血肉模糊的一团,依稀可以看到被掏空了,连胸腔附近的毛皮也被割得七零八碎。钟辰轩骤然地觉得一阵恶心,险些呕了出来。
王望年呆滞地望著前方,双手用力地抓著自己头顶的头发。“为什麽?为什麽这麽残忍?为什麽要杀埃姆?为什麽?……”
钟辰轩低声地问:“怎麽办?这算谋杀麽?”
程启思早已在想这个问题了。按理说,动物园的豹子死了,用不著他们来插手。但这只叫埃姆的豹子,却是有“前科”的,就在前两天才刚咬死过一个男人。“我叫莫明和龙宇过来一趟。”
他打了电话,看到钟辰轩的眼光,还停留在地上的血迹上。“你在想什麽?”
钟辰轩慢慢地说:“我在想……这血会滴到哪里去?”
他的声音带著一丝奇怪的味道,让罗景也顺著他的眼光望了过去。确实,这些还没干透的血迹,沿著石板路从狮虎山上一路滴下,一直滴到了正路上。但是因为程启思他们是从另一条小路上过来的,并没有经过这条游人常走的大路,加上天色昏暗,所以也并没有留意到地上的血迹。
罗景有点面无人色,但还是建议道:“我们……沿著这血迹找找看,怎麽样?”
程启思心里也是这麽想的,他看到王望年还呆呆地靠著树坐著,就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说:“你在这里等著,我们过去看看。我的同事一会儿就会过来。”
王望年依然是满脸呆滞地点了点头。程启思三人小心地不踩到那些血迹,走了下来,程启思低声地说:“看样子,这个人跟这头豹子很有感情,死了豹子比死了自己家人还难过似的。”
钟辰轩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说:“看这血迹,滴到这里还那麽多。”他看著血迹消失在了一片竹林里,问程启思:“这片竹林穿过去,是哪里?”
程启思想了一想。“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金鱼馆──不对,应该是爬行动物馆。金鱼馆和爬行动物馆是在一起的。”
钟辰轩点了点头,说:“我们去爬行动物馆看看吧。”
爬行动物馆是一座相当新的建筑,建成了一个漂亮的流线形状。钟辰轩可以想见,在白天里这座馆一定是动物园里最新也最漂亮的建筑之一,但在黑夜里看来,它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怪物,蹲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看著他们。爬行动物馆的後面就是金鱼馆,金鱼馆建在一个水池之上。
罗景迟疑地说:“这里肯定是会锁门的。”
程启思走上两步,试著推了一推那扇厚重的门。门发出了悠长的“吱嘎”一声,缓缓地退开了。程启思回过头,对罗景笑了一笑。“你说错了,没有锁门。”
罗景借著钟辰轩手里的手电的光亮,看著程启思的脸,猛然地打了个寒颤。“启思,你别这样子笑,笑得我浑身上下都毛毛的。”
程启思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怎麽了?我笑得怎样了?让你毛毛的?”
钟辰轩还在盯著地上看。到了这里,血迹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在灰白色的地上看来,仍然十分明显。“那个人……到这里来了。也许就站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
罗景“啊”地叫了一声,猛地跳开了,动作敏捷得出奇。程启思又“哈”地笑了一声,说:“罗景,看不出你的反应倒蛮快的。”
他从两扇门之间的缝隙闪了进去,钟辰轩跟在後面,用手电对著墙角照,想找到灯的开关。开关就在门後,一大排,但不管程启思去按哪一个,都没有丝毫反应,馆里仍然是一片漆黑。
程启思叹了口气,说:“看来电闸是被关掉了的。”他看了看钟辰轩手里的手电,说,“希望这里面的电池还能多支撑一会。”
钟辰轩从来没有尝试过在夜里来到一个动物园,更没有尝试过在爬行动物之间行走。这个爬行动物馆很宽敞,两边都是厚厚的落地玻璃,玻璃里是相当先进的生态模拟场景。比如,一条来自亚马逊的巨蟒,它所居住的环境就是湿热的热带,不仅空调温控到了热带的温度,也种著热带特有的一些植物。或者是一只来自撒哈拉的巨蜥,它习惯了沙漠干燥而炎热的环境,於是它的居住环境就是模拟沙漠的。因此,这个馆也是动物园耗费了巨资的一个地方,当然也迎来了不少游客。
手电筒暗黄的光扫过两边的玻璃墙,映出了里面那些真假难辨的“树”、“小河”、“池塘”。爬行动物是比狮虎更懒惰的一种生物,巨龟,巨蜥,巨蟒,如果不注意地去看,几乎发现不了它们的存在。程启思看到一只巨龟卧在一个很大的水池的底部,仿佛是一块灰黑色的大石头。
程启思轻声地笑,说:“这里的动物住得可真好,都是私家别墅呢,游泳池什麽的都一应俱全。”
他这个不合时宜的玩意显然惹恼了钟辰轩。钟辰轩硬梆梆地顶了一句:“那改天把你扔到这里面还住几天,怎麽样?”
程启思苦笑地说:“干嘛这麽火爆?”偌大的馆里,只听得见他们三人的脚步声。除了手电能射到的很小的一个范围,馆中的一切都完全沈在一片黑暗里。程启思始终有种走在刀尖上的感觉,仿佛下一步就会踩到什麽东西似的。
罗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程启思看到了他这个动作,说:“你在出汗。难道你还热?”
“不是热。”罗景也报以一个苦笑。“是害怕。好像从周围的黑暗里,随时会冒出什麽东西来一样。如果不是跟你们两个一起,我恐怕我早就飞奔出去了。这里的气氛……很奇怪。”
“也许……我们是侵入了它们的领地。”钟辰轩轻轻地说,“它们不欢迎我们。”
罗景说:“它们一动都不动。”
“爬行动物本来就是很懒的。”程启思说,“如果你看著一只乌龟或者一条蛇活蹦乱跳,那才是怪事了。在自然界里,它们还需要觅食,需要想办法生存,而在动物园里,它们不愁吃不愁喝,它们也根本不需要再作任何事了。”
钟辰轩笑了笑,说:“只需要活著?这倒真是一种说不出是深奥还是简单的生活。”
罗景沈默了一阵,说:“我曾经在伊朗的一家动物园里看见过一头狼,野狼。它在笼子里,不停地踱来踱去,仿佛有无穷的精力用不光一样。它就在那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我相信,那是一只野性还没有被动物园的铁笼磨尽的狼,它仍然向往的是大自然,哪怕这笼子里的生活再舒适。可是这里……这里的动物,大概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野性……退化了。”
“狼?”钟辰轩若有所思地说,“纪槿的姓(woolf),不就是这个麽?呵,确实有点像,残忍冷酷,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决不害怕任何血腥。”
罗景声音拔高了几分。“你这是什麽意思?你怀疑那头豹子是小槿杀死的?”
程启思和钟辰轩都同时回过头去看他。钟辰轩说:“我压根就没有这麽说过。那头波斯豹能够咬死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而纪槿再怎麽样,也只是个身材单薄的女人。我甚至没有认真地这麽想过……但你却这样想了,罗景。你认为纪槿跟埃姆的死,也脱不了干系?”
罗景的嘴唇蠕动了两下,最後还是迫不得已地回答道:“没错,我认为脱不了干系。挖出祭品的五脏,献祭给神,这是古代世界的祭司常有的作法。在伊朗,法德耶那里,你们也已经见识过了。死的是一头波斯豹,我直觉地觉得跟小槿有牵连。”
程启思低声地说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怎麽把这个情况跟上司说明。他会给我一顿劈头盖脸的乱骂,说我还有封建迷信思想的残余,怪力乱神的观念。”
罗景相当严肃地纠正他:“不,这不是封建迷信思想的残余,而是奴隶制社会宗教迷信思想的残余。那时候,还是完完全全的奴隶制呢,哪来的封建思想?”
钟辰轩忍不住笑了,他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在黑暗里,响起来清晰的水花声,仿佛是有什麽东西在水里急速地扑动一样。罗景本来还有一番长篇大论,听到这声音也住口了,侧著耳朵仔细去听。“这不是爬行动物馆麽?怎麽会有鱼?”
“鳄鱼也是鱼。”程启思说,他看到罗景又要反驳,忙挥了挥手,“别跟我争,我只是说我们也管鳄鱼叫鱼,而且它也分类在爬行动物馆里!”
罗景咕哝著说:“这麽说太不准确了……”
程启思说:“你是考古学家,又不是生物学家,要这麽准确干什麽?”
罗景继续小声地咕哝:“考古的时候也会遇上生物学方面的问题……”
钟辰轩打断他们。“别争了,听,在这边。”他朝右前方走去,刻意地放轻了脚步。这时候那水花扑动的声音就听得更分明了,仿佛是一条很大很重的鱼在快速地游动。在水声里,还夹杂著小孩的哭声。这声音让三个人都毛骨悚然,罗景声音发抖地说:“这里怎麽会有孩子的哭声?”
钟辰轩把手电对准了发出响声的方向。手电首先射到的,是一块动物园里常见的“简介牌”,用来介绍里面的动物品种的。钟辰轩念了一遍:“大鲵。”
他移开手电,缓缓地扫射著那一面玻璃墙。墙里是一条半人深的小溪,溪旁种的都是水草,居然长势还很不错,碧油油水汪汪的。一条深黑色的“鱼”,正在溪里拼命地扑腾著游动。这“鱼”长得很奇怪,接近一米长,又粗又扁的身子,有短短的尾巴,也有四肢,但它却可以在水里游动。
看到这东西,罗景首先地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什麽,原来是它。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里面有鬼呢。”
程启思说:“这不是娃娃鱼麽?”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话,那“鱼”突然地发出了叫声。那叫声相当清晰,跟一个小孩的啼哭几乎没有多少区别。程启思笑出了声,说:“真是的,把我们几个人都吓成这样。大鲵就是娃娃鱼,我刚才怎麽没有想到呢?”
钟辰轩却没笑。他转动著手电,却离开了那条娃娃鱼,而是投在了旁边的水草上。程启思问:“你在找什麽?”
钟辰轩说:“水草上好像有血。”
程启思一呆,抢过了手电。他几乎扑到了玻璃上,使劲地往里面看。钟辰轩说的没错,旁边碧绿的半人高的水草上,果然沾著一团团红黑色的稠浓的液体。程启思刚放下来的心,又突然地提了起来。他用手电照了一下他们来的路──地上没有血迹。引领著他们来到爬行动物馆的血迹,在馆口就消失了。
钟辰轩对著玻璃墙里的一个角落指了一下,他的手有点不稳定。“那里……好像有什麽东西。”
手电的功率并不高,那个角落如今是没有被照到的。程启思努力去看,确实看到了角落里有一团很大的模糊的黑影,但看起来又不像是山石什麽的。他吸了一口气,正想举高手电,罗景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程启思奇怪地回头看了罗景一眼,问:“怎麽了?”
罗景的声音抖动得更厉害,脸色也变得惨白。“别……别……不要看。不……不要看……我不能看……”
他抓住程启思手腕的手在瑟瑟发抖。程启思更觉得奇怪,问:“你这是怎麽了?”
钟辰轩从一进馆,就有意无意地在看罗景。这时候,他开口说:“罗景,你有夜视眼?你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
“……没有你说的那麽夸张……”罗景的声音仍然在抖动,“只不过,去那些墓室什麽的地方多了,比一般人要能看到一些。或者说……是对黑暗的适应能力要强一些。我们每个人,只要是长时间地呆在黑暗里,都会慢慢地适应,慢慢地看到一些东西的。我只是……比普通人适应得更快……”
钟辰轩又转过头去看那个黑暗的角落。“那麽你看到了什麽了?我只看到一团很大的黑影。”
“我……我看到了……”罗景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人,一动不动的人……不是一块石头……是人……”
程启思推开罗景,把手电照向了那个黑暗的角落。角落里,蜷缩著一个人。
一个女人,娇小的女人。她的头发微微带著点卷,披散在肩头上,而她的脸,也跟被埃姆咬死的那个男死者一样,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她面部的皮肤都被撕扯得翻卷起来,露出肌肤下红色的血肉,鲜血还在从她的脸上、脖子上不断地往外冒。她的脖子上有一道非常深的伤口,就像是被利爪狠狠地抓过似的,这一抓几乎抓断了她纤细的脖子。
“小槿!小槿……”罗景的叫声回响在漆黑一团的馆内,听起来几乎是撕心裂肺的。程启思抓住他的肩膀一阵猛摇,大声地说:“你怎麽知道是她?叫什麽?”
钟辰轩碰了一下程启思,低声地说:“看她的手上。”
程启思的眼光缓缓下移,移到了那具女尸的手上。女尸的左手里,握著一样东西,在手电微弱的光线下闪闪发亮。那是黄金的光泽,明亮而闪耀。程启思失声叫了出来:“黄金之眼?!”
黄金之眼是他们当年在伊朗的时候见到的东西,也是传说中打到居鲁士大帝的墓室的钥匙。那是一个人头鸟身的黄金打造的饰物,镶嵌著一颗很大的深蓝色的宝石。然而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黄金之眼实质上应该发挥的作用,却毁在了程启思和罗景的手上。因为,不知道是出於怎样的命运的安排,黄金之眼流落到了罗景家里。罗景的母亲,也就是程启思的表姨妈,在一次旅游里得到了这黄金之眼(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旅游途中收集各式各样不值钱的纪念品,罗景屡次劝她仍然毫不见效,作为考古学家的罗景,最恨的自然就是仿制品),然後就扔到了自己的首饰盒里。年幼的程启思和罗景,也根本不会知道这黄金之眼的重要性。
他们从黄金之眼上刮掉了薄薄的一层金子,但再也想不到的是,他们刮掉的是一层永远找不回来的东西。黄金之眼虽然是件贵重的文物,但再贵重也贵重不过上面刻著的古波斯文字。那些文字,才是真正的打开居鲁士大帝之墓的钥匙。
罗景是个称职的考古学者,也以自己的职业为荣。他的研究方向,也正是古波斯,他也是学术界少数的几个能够译读某些古波斯文字的学者。但命运偏偏就是要捉弄人,罗景一直致力於居鲁士大帝的墓地的研究,但关键的钥匙却毁在了自己手里。
“黄金之眼不是在你那里吗?!”程启思对著罗景叫,罗景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钟辰轩推开了程启思,责怪地瞪著他。
“罗景快昏倒了。你觉得现在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吗?”
程启思用力地在厚厚的玻璃上砸了一拳,拳头被砸得生疼。这玻璃与防弹玻璃无异,怎麽也砸不开的。钟辰轩说:“门在後面,我们绕过去。”
他扶著罗景到了墙边,让他靠在墙上。罗景两眼直直地瞪著前方,嘴里喃喃地重复著两个字。
小槿,小槿。
程启思突然地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他开始理解安瑶,或者安然。她们明知道自己所爱的男人可能会杀死自己,仍然无怨无悔。罗景难道不是一样麽?明知道自己所爱的女人只是个美丽的幻影,骨子里是冷血残忍的,他也一样爱得义无反顾。
钟辰轩在他身後说:“我们走吧。”
在爬行动物馆正门进来的左手边,有一个小门,写著“游客止步”四个字。钟辰轩举著手电,对著那四个字看了看,说:“这里应该就是员工通道了。”
他的猜想没错。从这道门进去,就是那些生态模拟玻璃屋的入口了。因为爬行动物馆中有不少珍稀动物,包括一些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而且像蟒蛇、巨蜥、鳄鱼之类的大型爬行动物,都具有相当的危险性,一旦脱逃後果是非常严重的,所以保安措施也十分严密。玻璃墙近於防弹玻璃这不必说了,门也是厚重的防盗铁门,锁也是特制的锁。每个大型的玻璃温室,都有单独出入的门。
程启思试著推了一下门。“锁著的。”他接过手电,看了一下那锁。“这锁跟狮虎山的锁不一样,高科技产品,要打开可不容易了。”
钟辰轩说:“锁著的,她……纪槿是怎麽进去的?”
程启思问:“你真的认为她是纪槿?”
钟辰轩沈默了片刻,说:“罗景说是,应该不会有错。他们毕竟曾经是恋人……”他也推了一下门,说:“找这里的管理员来吧,我们也不能自己把门弄坏。”
程启思说:“也不知道莫明他们在干什麽,还不来……”他话还没说完,手机就响了。程启思拿出手机一看,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他一接,就听到莫明在那边提著嗓子叫,声音非常惶急。“启思!这是怎麽回事?你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莫明一向是个稳重的人,很少有这麽一惊一乍的时候。程启思听到他语气不对,也有点著慌,忙问:“出什麽事了?不是叫你去狮虎山看看那头死豹子麽?”
“什麽死豹子!”莫明大声地说,“死人了!”
程启思脑子里“嗡”地一声。“谁?谁死了?”
“那个姓王的保安!”
莫明的声音很大,在旁边的钟辰轩也听到了。程启思还在握著手机发呆,钟辰轩已经叫出了声:“不好,罗景!”
程启思的心一下子沈到了谷底,发狂一样地向外跑去。这条路很窄,又黑黑的一团,他有两次都撞在了墙上,但也管不了了。好容易冲到馆内,程启思扬起声音叫:“罗景!罗景!你……”
一道昏黄的光圈射在了对面的墙上。钟辰轩站在他背後不远处,步子却停了下来。罗景仍然靠墙坐著,但他的头却垂到了左肩上,身体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
“罗景!罗景!”程启思扑上前去,把罗景的头扶了起来。他一碰到罗景的头,就觉得手上一片濡湿。摊手一看,手上全都是鲜血。借著手电光可以看到,罗景的後脑上,有一个相当吓人的伤口,应该是被人狠狠一击造成的。他微微发抖地伸手到了罗景鼻下,去探他的呼吸。
“辰轩,叫救护车!他还有呼吸!”
钟辰轩已经拿出了手机在拨号。他报了地点,然後对程启思说:“先别管那些,把罗景抬出去,救他要紧。”
他扯下罗景的领带,简单地替罗景包扎了一下。程启思帮著他把罗景轻轻地抬到了馆门口,钟辰轩说:“这里救护车开不进来,我们把他送到动物园的正门去。否则,救护车半天找不著方向,耽搁了救他。”
程启思心乱如麻,也只能跟钟辰轩一前一後地把罗景抬出去。这时候天色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动物园四周连盏路灯都没有开,两人只能摸著黑,从原先过来的那条小路慢慢地挪出去。那是一片森森的竹林,风声吹过,瑟瑟的竹叶响声,像是一首诡异的曲子。
钟辰轩轻声地说了一句:“狮虎山那边有亮光,大约是莫明他们。”
程启思没有说话,钟辰轩也不再说什麽。这时候,他们听到远处隐隐地有救护车的声音,程启思心里微微地松了一下。“太好了,来得够快。”
他们走到动物园正门的时候,一辆呼啸而来的救护车正好停在了门口。钟辰轩说:“你送罗景去医院吧,我留在这里。”
程启思帮护士把罗景扶上了救护车,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却下了车。“我去,也只能守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也帮不上一点忙。我不敢在病房外等待那个结果,我还是……我还是在这里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