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州化工集团董事长皮见竹出国考察,今天下午七点钟回到汉州。一进家门,就被十多个下岗工人堵在家里。
这些工人也没横闹,一进门就亲热地喊:
“哟,皮董回来了?到美国玩得好辛苦!玩了几个洋妞?”
“皮董瘦了!瘦了!日本的生鱼片吃不惯吧?”
“韩国的女人有没有于香君漂亮?”
皮见竹这时当然不敢发脾气,他只得一一招呼。那些工人也不客气,真皮沙发上挤坐了一团,有的干脆就坐在柚木地板上。
角柜里的罐装“中华”烟,听装“百威”啤酒,都被不客气地“请”出来。大客厅里马上响起啤酒“咕嘟咕嘟”灌进喉咙的声音,弥漫着“中华”烟的醇香。
皮见竹的老婆周淑兰,毫无表情地站在客厅的内门前。她已经见惯了这种阵势。她皮肤白皙,身材瘦小,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从头到脚却透出一股凛然之气。
工人们都很客气地和她打了个招呼,不敢多说话。
他们都是皮见竹出国前下岗的。这时,七嘴八舌地向皮见竹发问:
“皮董,我们每个人的500股‘汉化’原始股票还有没有?”
皮见竹说:“下岗了么,工资都不给发了,哪还能发股票!”
工人们又问:“把我们搞下岗,节约下来的股票都送给于香君那个婊子了吧?”
皮见竹说:“说话文明点。下岗是‘减员增效’的需要,迫不得已。中国要加入WTO,‘汉化’要走出国门,不减员不行!与其大家都挤在一条船上沉下去,不如让一部分人做出牺牲,让船轻装前进。大家要体谅。这同于香君没有关系。”
一个青年工人愤愤地说:“于香君一个人要20万股原始股票,有没有这回事?”
皮见竹冷冷地说:“这是谣言!没有这种事。”
工人们一齐嚷起来:“怎么没有?怎么没有?”
那个青年工人脖子涨得通红,大声说:“于婊子提出两个条件,要么是你同她结婚,要么是你给她20万原始股票,让你任选其一。因为周大姐不同意同你离婚,你和于婊子结不成婚,就满足她的第二个要求,逼我们下岗,把股票节省下来送给这个婊子!”
周淑兰立时泪水盈眶,却勉强挤出笑脸,对工人们说:“我要是答应离婚,满足他俩的条件就好了,是我害了你们。”
工人们纷纷叫道:“哪是你害的我们?”
“周大姐你是好人!”
“都怪于香君!”
周淑兰的眼泪“哗”地淌下来,一跺脚,进了里间。
皮见竹暗暗心惊:这些事工人们怎么都知道了?
汉州市化工厂是全市最大的建设项目,市里投资、银行贷款累计6亿元人民币。皮见竹当初上下活动去当厂长,看中的就是这“6个亿”。然而,几年下来,“汉化”现在所有的资产包括地皮还不到3个亿,全靠贷款在维持生产,银行停贷它就要停产。皮见竹看搞不下去了,全市已经没有哪个厂还有效益,就后悔当初不值得调去当一回厂长。终于,他想出一个绝招:活动市委、市政府!把全市与化工有关无关的10多个小厂,合并成“汉州化工集团”,自己亲自担任董事长,策划“捆绑上市”,筹集资金。原始股当然要往市里、省里层层分送,你一万他两万。据说,这些股票都是于香君和他一起分送的。
于香君看中这个机会,提出要皮见竹同周淑兰离婚,同她结婚。否则,皮见竹就必须给她20万股原始股票,赔偿她的“青春损失”。
同周淑兰离婚也不是不行。周淑兰的父亲原来是市里的领导,1957年被打成“右派”,1978年平反,后来当了市委副书记。皮见竹当年同她结婚,看中的正是她这个背景。现在她父亲已经退休,再“休”掉她周淑兰也无不可,但自己是市领导一级的“第三梯队”,“梯队”中竞争激烈得很,近乎“白热化”,所以也要注意“影响”。更何况16岁的儿子刚被送到美国去读书,心理承受力还差,这时离婚确实还早了点。
皮见竹对于香君说:来日方长嘛,我们结婚的事先放一放。股票嘛,已经给了你10万股,再给你增加10万股,从哪里来?
于香君却斩钉截铁,寸步不让:不行!20万股,一股也不能少!否则,把送礼给各级领导的事儿都兜出来,引上面来查。股票上不了市,大家都不要!
皮见竹仔细一思索,这10万股股票还是只有从工人身上挤。回去同党委书记荆相山一商量,形成决议:在“汉化”内部再来一次“减员增效”,裁减职工10%。汉化集团刚刚组建时,有九千多名职工,经过一次次“减员增效”,目前还有四千余人。这次裁减10%,又可以去掉四百多人,节省20万原始股票。这样一来,在原始股的分配上,倒显得游刃有余了。
这四百多名职工当然会有点“想法”,他们就在厂里静坐几天,找皮见竹讨“说法”。皮见竹眼不见心不烦,拍拍屁股出国考察去了。到北美、东亚转了一个多月,听说家里平静了,这才回来。谁知一到家,就又被这群工人缠住了。
荆相山也不是傻瓜,为你皮见竹擦屁股?没门!于是,闷在家里“深居简出”。
皮见竹眼下只有尽力否认:“这是谣言!减员增效是党委决议,是贯彻党中央、国务院的指示精神。”接着又宣传WTO,宣传不能把“船”挤沉。
工人们又乱插嘴,越搅越乱。
有的说:皮董皮董,你要搞清楚,在“汉化”这条“船”上,于香君的一个“野屁股”,比我们几百个“家屁股”占的地方还要大!
有的说:我们现在没地方吃饭了,只有到你家里来吃饭,和你同吃同住同睡,三同!
同赌,四同!
同嫖,五同!
皮见竹越听心越烦,起身走到里间,拿起电话就拨“110”,周淑兰从旁边伸手按住电话键,低声责问他:“你想干什么?”
皮见竹压低声音,恨恨地说:“叫警察!像上几次一样,把他们关起来!办他们十天、二十天‘法制学习班’!”
周淑兰将电话听筒一把夺过来,低声怒问丈夫:“到底谁该进‘法制学习班’?是你,还是这些工人?”她一指门外,“他们有什么错?你为了满足于香君、何莲莲这些情妇,牺牲了多少工人利益、国家利益?”
这个“老右派”的女儿越来越讨厌了!脸上的几个雀斑像苍蝇屎一样恶心!皮见竹打断她的话:“不要穷啰嗦!眼下怎么办?不叫警察来,他们赖在这里不走!”
周淑兰把手指点到他的鼻尖上:“叫警察,你只会叫警察!你吃饭拉屎也要警察保护你?保护得了你,保护得了我吗?保护得了小兵吗?我现在出去买菜都提心吊胆,怕人家朝我扔石头。还有小兵,在美国读书就永远不回来了?这些人被逼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
周淑兰说到这里,呜咽起来。
皮见竹鄙夷地瞅着她,一声不吭。
屋外也安静下来,静听着屋里的动静。
周淑兰停止了呜咽。
皮见竹低声说:“你不叫打电话,那你说眼下怎么办?”
周淑兰说:“怎么办?人家不是来要饭吃的吗?就给人家做饭吧。你吃山珍海味,总得让人家吃碗白米饭,让人家消消气嘛。我就不相信他们吃饱了饭,还会赖在这里。”
她拿出一张百元钞票,塞给皮见竹:“去买十斤米,称十斤肉。”
皮见竹刚要出门,两个年轻工人拦住了他:“皮董莫走,莫走!买米买肉这样的小事,哪能劳您大驾?我们去,您坐下。”夺过钞票,出了门。
另有几个工人上来,把皮见竹推坐在沙发上,继续“对话”。
周淑兰做了三大锅米饭,几脸盆红烧肉,几个工人要进厨房帮忙端,被周淑兰拦住了。她喝令客厅里的皮见竹:“过来端饭!”
皮见竹摁灭烟头,铁青着脸走进厨房,端起一大锅饭就往餐厅走。
周淑兰又是一声吼:“餐厅里坐得下这么多人?就放在客厅里,在地板上吃!”
皮见竹又“吭哧吭哧”地把饭端进客厅,往地板上一放,转身又进厨房端菜。
工人们按照周淑兰的吩咐,袖手旁观,欣赏董事长的劳动。
周淑兰到酒库里,把茅台酒搬出好几箱,说:“尽管喝!洋酒怕你们喝不惯,拿茅台给你们喝。这都是正宗的,不醉人,喝完了还有。”
有几个人啧啧惊叹:今天见世面了,喝到正宗茅台。
一个40多岁的工人问:“这酒多少钱一瓶?”
有略知行情一点的看了看商标,说:“1000块钱以上。”
那工人说:“乖乖,一瓶酒够我吃一年的饭了!”
皮见竹埋头抽烟,理也没理。
那十几名工人围着菜盆席地而坐,每人倒了一碗酒,高举过头,喊道:“谢谢周大姐。”
他们又欢呼着给周淑兰倒了一碗酒,拉她坐在他们中间,把酒碗塞给她。
周淑兰笑哈哈地接过酒碗,和工人们“当当”相碰。低头饮酒时,泪水“吧嗒吧嗒”掉在碗里。
当晚,皮见竹家的酒香,飘过了几条街。
一个多小时后,工人们一个个打着饱嗝,每人胳肢窝下夹了瓶茅台,四散回家。走到院子里,后边的几个人嘀咕道:“这事不能算完!明天我们去找冯哈欠。”
皮见竹听到这话,又皱起了眉头。
客厅、厨房、卫生间,到处一片狼藉。周淑兰也没收捡,坐在地板上发呆。
皮见竹老想着“冯哈欠”这个名字,思索了一会儿,拿了一包东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