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好兄弟老三,去世四五年了。具体死亡时间,我实在记不清了。他半年内出了两回大事。先是他的未婚妻蝴蝶突然失踪。老三开始了寻找。这个过程并不算漫长,大概三四个月后,他终于回来了,没事就在城边逛。我们这个城市叫辉城,可以这么说,辉城外环路上,卖小吃卖冷饮的小贩,都认识他。老三常骑着摩托车,在绕城大路上飞驰。这简直成了我们这座城市一道执拗的风景。但老三最终出事了,他撞上了辆“大东风”,身首分离。于是,他以另一种粉末状的形式,躲进一个小木盒,藏进辉城西南郊的天安公墓。
又到“七月半”,我们这个地方称“鬼节”。我要去看看我的好兄弟,给他多送点“钱”。但是天还太早,我不太敢去公墓。那种地方阴气重,感觉游丝般的声音,在我耳膜上悄悄滑行,还有虚幻、薄如纸片的人影在晃动。事实上这天我是被一个梦吓醒的。梦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老三的,但我想不起来了。在梦的尾部,却是蝴蝶伸开双手,原地转圈,拥天抱地的样子。蝴蝶站在天地连接线上,身后是一片五彩的光。彩色的风在她身体周围流淌。忽然,她的身体逐渐变小,那光也跟着变暗。我猫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努力瞅着她。但是,我看不到蝴蝶的面容,蝴蝶的眼睛和鼻子毫无理由地长到一起,上面还覆着层内凹的牛皮纸。她转圈的时候,牛皮纸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放鞭炮似的,还伴着电焊样刺眼的光亮。我能感觉到,蝴蝶在乜我,上上下下悄悄瞅着我。后来,天地间出现了种奇怪的笑声。接着,有块黑石被白云包裹着,倏地向我压过来。我“哎呀”一声醒了,满头大汗。从床上爬起来时,顶多也就半夜。我双手合十盘坐。好久以来,我家阳台上的灯,一直未关闭过。模糊的灯光,透过窗帘间的细小缝隙钻进来,嫩蛇般爬到我的身上。光扯裂了卧室的黑暗。我的身体在轻微颤抖。
这几年,我一直想遗忘。想找块橡皮擦般的东西,抹掉这些破东西。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做不到。我常感觉,常有串佛珠在我眼前晃。珠子明明在我手里把玩,中间的串绳却突然断开。这些佛珠就开始散落在我的思维里,蹦蹦跳跳。
它撞疼了我的记忆。
2
蝴蝶失踪的那个晚上,非常诡异。当时,我正在黢黑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同行抢了单生意,我正对着周围嘟囔、骂娘。狗熊玩意儿,妈的,就会背后耍黑枪!我干着个休闲沙发厂,养着二三十口人。现在生意难做,大环境不好,赚钱比吃屎难。接到老三电话前,刮了阵莫名其妙的狂风。门外的灯泡摇摇晃晃,发出惊恐的光。有块纸片儿,执拗地贴上了办公室的窗玻璃;我努力瞅着被风挤压的纸片,老三的电话就打来了。
老三的声音有些抖:“哥、哥,蝴蝶……蝴蝶不见了。”“啥?”“我刚从她那出来,坑死我了!”我能感觉到老三的焦灼和火气。这个“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家伙,肯定捶得墙面咚咚响。我冒了冷汗,平复了下心情说:“先别急,赶紧找!”
还有两天,老三就要和蝴蝶进行“典礼”了。结婚请柬早发了,饭店汀好了,婚礼闹场的东西都准备了:苹果、糖块拴上了红线,准备让新郎新娘现场啃呢。亲戚朋友都盼着吃喜糖呢,却出了这档子事,没有任何预兆。
这种事情电视剧里播过,小说里写过,怎么冷不丁就发生在老三身上?
我给厂里的工人下了命令,大家扑扑拉拉跑到街上。
我的目光刺透路上的人群。不容商量地拦下过往行人,揪住就问。我盯着手机屏上蝴蝶的照片,她能汪出水的眼睛也在盯着我。她的眼神和我剧烈碰撞,有那么一阵儿,我甚至不敢看她,但是忍不住。手机在我的手中和裤袋里来回游弋。微弱的手机屏光和我不停翕动的嘴,被路灯耀得一塌糊涂。好多次,我拨打了蝴蝶的手机,开始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后来干脆成了“无法接通”。蝴蝶似乎离我越来越远,正慢慢消失。
我们搅翻了辉城的大街小巷,最终在市中心百货大楼会合了。已过午夜,秋风被夜色过滤后,有些凉。老三坐在马路石阶上抽烟。浓重、昏暗的紫色烟气,从老三的头顶疯狂升起。
“或许,这两天就回来了呢?”我轻轻踢了踢他的屁股。
老三没搭话,拿出手机让我看。是蝴蝶的“告别短信”:我要离开这里,别找我。对不起!老三一直盯着前方,木头桩子似的发呆。远处,轻微摇摆的树叶,发出窸窣的声响,如一群人在说悄悄话。好像它们要趁着夜色,在密谋着一次抢劫。过了一会儿,老三忽然“啊”地发出一声号叫,接着他努力低下头,双手死死揪着头发。
“妈的!”我想接着再说句什么,却感觉声音卡在喉咙里。
“找着了捅死她!”不知道谁骂了句。
老三吐了口唾沫,细碎的白色絮状物,向路灯和空气飞去。我的心“咯噔”一下……后来,我离开老三的时候,他依然在路边坐着,虾米样蜷缩着,头扎进裤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