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初喝普洱茶,总有一点障碍。障碍来自对比。最强大的对比者,是绿茶。
一杯上好的绿茶,能把漫山遍野的浩荡清香,递送到唇齿之间。茶叶仍然保持着绿色,舒展地在开水中浮沉悠游,看着就已经满眼舒服。凑嘴喝上一口,有一点草本的微涩,更多的却是一种只属于当年春天的芬芳,新鲜得可以让你听到山岙白云间燕雀的鸣叫。
我的家乡出产上等的龙井,马兰的家乡出产更好的猴魁,因此我们深知绿茶的魔力。后来喝到乌龙茶里的“铁观音”和岩茶“大红袍”,就觉得绿茶虽好,却显得过于轻盈,刚咂出味来便淡然远去,很快连影儿也找不到了。乌龙茶就深厚得多,虽然没有绿茶的鲜活清芬,却把香气藏在里边,让喝的人年岁陡长。相比之下,“铁观音”浓郁清奇,“大红袍”饱满沉着,我们更喜欢后者。与它们生长得不远的红茶“金骏眉”,也展现出一种很高的格调,平日喝得不少。
正这么品评着呢,猛然遇到了普洱茶。一看样子就不对,一团黑乎乎的“粗枝大叶”,横七竖八地被压成了一个饼,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也没有明显的清香。取下一撮泡在开水里,有浅棕色漾出,喝一口,却有一种陈旧的味道。人们对食物,已经习惯于挑选新鲜的,因此对陈旧的味道往往会产生一种本能的防范。更何况,市面上确实有一些制作低劣、存放不良的普洱茶,带着近似“霉锅盖”的气息,让试图深入的茶客扭身而走。
但是,扭身而走的茶客又停步犹豫了,因为他们知道,世间有不少热爱普洱茶的人,生活品质很高,难道,他们都在盲目地热爱“霉锅盖”?而且,这些人各有自己的专业成就,不存在“炒作”和“忽悠”的动机。于是,扭身而走的茶客开始怀疑自己,重新回头,试着找一些懂行的人,跟着喝一些正经的普洱茶。
这一回头,性命交关。如果他们还具备拓展自身饮食习惯的生理弹性,如果他们还保留着发现至高口舌感觉的生命惊喜,那么,事态就会变得比较严重。这些一度犹豫的茶客很快就喝上瘾了,再也放不下。这是怎么回事?
首先,是功效。
几乎所有的茶客都有这样的体验:几杯上等的普洱茶入口,口感还说不明白呢,后背脊已经微微出汗了。随即腹中蠕动,胸间通畅,舌下生津。我曾以“轻盈”二字来形容绿茶,而普洱茶则以自己不轻盈的外貌,换得了茶客身体的“轻盈”。
这可了不得。想当年,清代帝王们跳下马背过起宫廷生活,最大的负担便是越来越肥硕的身体。因此,他们不经意地喝到普洱茶,便欣喜莫名。雍正时期已经有不少数量的普洱茶进贡朝廷,乾隆皇帝喝了这种让自己轻松的棕色茎叶,就到《茶经》中查找,没查明白,便嘲笑陆羽也“拙”了。据说他为此还写了诗:“点成一椀金茎露,品泉陆羽应惭拙。”
《红楼梦》里倒是确实写到,哪天什么人吃多了,就有人劝“该焖些普洱茶喝”。宫廷回忆录里也提到:“敬茶的先敬上一盏普洱茶,因为它又暖又能解油腻。”由京城想到茶马古道,那一条条从普洱府出发的长路,大多通向肉食很多、蔬菜很少的高寒地区。那里本该发生较多消化系统和心血管系统的疾病,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人们终于从马帮驮送的茶饼、茶砖上找到了原因:“普洱茶味苦性刻,解油腻、牛羊毒”;“茶之为物,西戎、吐蕃古今皆仰给之,以其腥肉之食,非茶不消”;“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当今中国,食物充裕,越来越多的人遇到了与清王室和高原山民同样的问题。因此,普洱茶风行,理由充分。
其次,是口味。
如果普洱茶的好处仅仅是让身体轻盈健康,那它也就成了保健药物了。它最吸引茶客的地方,还是口感。要写普洱茶的口感很难,一般所说的樟香、兰香、荷香等等,只是一种通感,是借着嗅觉来形容味觉。
世上那几种最基本的味觉类型,与普洱茶都对不上,即使在茶的天地里,那些比较稳定的味觉共识,如绿茶、乌龙茶、红茶、花茶系列所体现出来的味道,与普洱茶也不对路。总之,与这些类型化、准类型化的味觉定型相比,普洱茶显得暧昧、含蓄、内敛,因此也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