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被严重“类型化”了的动物,离开了类型就不知如何来安顿自己的感觉了。经常看到一些文人以“好茶至淡”“真茶无味”等句子来描写普洱茶,其实是把感觉的失落当作了哲理,有点误人。不管怎么说,普洱茶绝非“至淡”“无味”,它是有“大味”的。如果一定要用中国文字来表述,比较合适的是两个词:陈酽、透润。
普洱茶在陈酽、透润的基调下变幻无穷,而且,每种重要的变化都会进入茶客的感觉记忆,慢慢聚集成一个安静的“心理仓贮”。
在这个“心理仓贮”中,普洱茶的各种口味都获得了安排,但仍然不能准确描述,只能用比喻和联想予以定位。我曾做过一个文学性的实验,看看能用什么样的比喻和联想,把自己心中不同普洱茶的口味勉强道出,于是有了:
这一种,是秋天落叶被太阳晒了半个月之后,躺在香茅丛边的干爽呼吸,而一阵轻风又从土墙边的果园吹来;那一种,是三分甘草、三分沉香、二分当归、二分冬枣用文火熬了三个时辰后,在一箭之遥处闻到的药香,闻到的人,正在磐钹声中轻轻诵经;这一种,是寒山小屋被炉火连续熏烤了好几个冬季后,木窗木壁散发出来的松香气息,木壁上挂着弓箭马鞍,充满草野霸气;那一种,不是气息了,是一位慈目老者的纯净笑容和难懂的语言,虽然不知意思却让你身心安顿,滤净尘嚣,不再漂泊;这一种,是两位素颜淑女静静地打开了一座整洁的檀木厅堂,而廊外的灿烂银杏正开始由黄变褐……这些比喻和联想是那样“无厘头”,但只要遇到近似的信号,便能立即被检索出来,完成对接。
普洱茶的“心理仓贮”一旦建立,就容不得同一领域的低劣产品了。这对人生实在有一点麻烦,例如我这么一个豁达大度的人,外出各地几乎可以接受任何饮料,却不能随意接受普洱茶。因为“心理仓贮”产生了敏锐的警觉,错喝一口,就像对不起整个潜在系统,全身心都会抱怨。
这种拒绝,说大一点,是在人品结构边缘衍生了一个小小的“茶品”结构,在人格形态外拖拽出了一个小小的“茶格”形态。不管是“品”是“格”,都是通过否定和删削,来求得等级自守。这对茶事来说,虽然无关精神道德,却有涉生活品质。
第三,是深度。
与人们对其他美好饮食的记忆不同,普洱茶的“心理仓贮”,空间幽深、曲巷繁密、风味精微。这就有了徜徉、探寻的余地,有了千言万语的对象,有了玩得下去的可能。相比之下,只有法国的红酒,才有类似的情形。
你看,在最大分类上,普洱茶有“号级茶”“印级茶”“七子饼”等代际区分,有老茶、熟茶、生茶等制作贮存区分,有大叶种、古树茶、台地茶等原料区分,又有易武山、景迈山、南糯山等产地区分。其中,即使仅仅取出“号级茶”来,里边也隐藏着一大批茶号和品牌。哪怕是同一个茶号里的同一种品牌,也包含着很多差别,谁也无法一言道尽。
在我的交往中,最早筚路蓝缕地试着用文字写出这些区别的,是台湾的邓时海先生;最早拿出真实茶品,在一次次深夜冲泡中让我们从感性上懂得什么是顶级普洱老茶的,是菲律宾的何作如先生;最早以自己几十年的普洱茶贸易经验传授各种分辨诀窍的,是香港的白水清先生。我与他们,一起喝过了不知道多少茶。年年月月茶桌边的轻声品评,让大家一次次感叹杯壶间的天地实在是无比深远。
其实,连冲泡也大有文章。有一次在上海张奇明先生的大可堂,被我戏称为“北方第一泡”的唐山王家平先生、“南方第一泡”的中山苏荣新先生和其他几位杰出茶艺师一起泡着同一款茶,一盅盅端到另一个房间,我一喝便知是谁泡的。茶量、水量、速度、热度、节奏组成了一种韵律,上口便知其人。
这么复杂的差别与一个个朋友的生命形态连在一起了,那个天地就有了一种让人舍不得离开的人文深度。
以上这三个方面,大体概括了普洱茶那么吸引人的原因。但是,要真正说清楚普洱茶,不能仅仅停留在感觉范畴。普洱茶的“核心机密”,应该在人们的感觉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