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说:“没时间了,要走就得快,不然来不及了。”
外面是兵荒马乱的声音,孙眉枝想,也对,再不走怕是要关城门盘查,只是不知道王先生为什么恰恰挑在今天。
她没拿行李,本来东西已收拾了六七成,也没来得及给母亲留下只言片语,她甚至没来得及关上茶楼的门就跟着王先生走了。
他们在一条巷子里碰见了齐望春。齐望春正一颠一颠地小跑着,满头是汗,看见他们,倒平静下来。他们对视了片刻,在这片刻里,孙眉枝还没想好是不是要恳求齐望春,齐望春已经开口了,他说:“不要往这边走,巷子那头的路上有兵。”
孙眉枝想说兵不管两个私自出逃的青年男女,但她看到王先生点点头,说“谢谢”。齐望春打开腋下的包袱,一展开,里面是闪花人眼的绸缎衣裳。他说原本是要送到客人家去的,半路碰见出事,便叫孙眉枝他们换上。
孙眉枝不想换,富家老爷太太们挑衣服的眼光她认同不了,但王先生一言不发地接了过来。齐望春又说:“手上的包给我吧,我有办法藏起来,我腿有问题,没人会怀疑我。”
王先生将包交给了他,他们之间像是有种奇妙的默契。
孙眉枝在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齐望春,他木讷的脸上有一种肃穆,在小城惨淡的日光下,只有他送别他们,送孙眉枝离开家乡。
没人记得1938年的城墙
后来的几十年里,孙眉枝曾无数次讲起这个故事。最初是作为毅然离家投身革命的先进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后来是入党、提干要讲清过往,再后来是那十年里反复地写材料交代问题,接着是平反自述。
不过,在孙眉枝的故事里,她是王先生的同志。她没说其实那天直到出了城,自己才知道城中的动乱和王先生有关。王先生在那天枪击了一名来巡视的伪政府官员,然后将手枪藏进了那只手提包,他不知道齐望春是什么时候看见的。
没人知道当时的齐望春是怎么想的。只懂布料和账目,丝毫不懂任何先进思想的他,在那条小巷里帮忙掩护一个被追捕的革命党,还放走了和他有婚约的孙眉枝。
孙眉枝在68岁那年回了家乡,同丈夫一起。丈夫并不是王先生,她和王先生早在执行一次次不同的任务中失去了联系,就像她失去了母亲以及家乡的一切消息。
4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孩子全家出动陪着他们,像个浩浩荡荡的旅行团。
小城虽有变化,但不致面目全非。道路、河流还是几十年前的走向,以前自家茶楼的地盘上现在是栋6层的职工宿舍,走廊上晾满毛巾、衣物和婴儿的尿布。孙眉枝问早前这里的人家去了哪,没人知道。她再问以前鼎鼎大名的齐记裁缝铺还在不在,也无人知晓,旧人旧事像是都蒸发在了一场又一场的变革里。
在第三天的黄昏,他们结束了这场一无所获的寻旧之行。走出城门后,孙眉枝回过一次头,城墙还是当年她离家时的那堵城墙,夕阳照在墙头,上面有人拍照,有人放风筝。
它平静得让人完全想不起1938年的城墙上曾悬挂过什么。那年,齐家裁缝铺的少爷被人发现向河里扔了一支枪,没人管他腿脚不便根本不可能完成那场刺杀,他们需要一个牺牲品、一个受罚者挂在城楼上,用血淋淋的画面来警告他人。
1938年的城墙上,齐望春半闭的眼睛看着孙眉枝离开的方向。
那天的太阳照在城墙上,和52年后孙眉枝看到的一样。